第 42 章
蒜泥白肉(十七)

  眼前的女子顯然沒料到景翊睜眼之後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撲滿脂粉的臉一僵,染得鮮紅的嘴唇也微微抽搐了一下,權衡片刻,到底還是忍不住冷冷地回了景翊一句。

  「我不是什麼樓的。」

  「……唔?」

  景翊半信半疑地對著女子使勁兒眨了一下睡意尚濃的狐狸眼。

  這女子年近而立,身形纖瘦,瘦到看起來略顯僵硬的身上裹著一襲風塵氣十足的翠綠長裙,淡綠中綴著點兒瑩白的珠花插了滿滿一腦袋,靜靜站在這間破敗的房舍中,像足了一根長在野地裡花開得正好的韭菜亭子。

  「那……」景翊斟酌了一下,謙和微笑,略含抱歉地道,「姑娘是什麼閣的吧?」

  景翊隱約地聽到一聲牙齒相磨的動靜。

  「我不是什麼姑娘。」

  景翊眉心微蹙,看著床邊的人沒出聲。

  眼前的情形好像與他昨晚想的不大一樣。

  醉紅塵……

  好像不是冷月給他下的。

  但若不是冷月給他下的,景翊一時還真猜不出還有什麼人在這個時候需要讓他如此酣睡一場。

  於是景翊又盯著床邊的女子看了半晌。

  看著景翊有些發愣的模樣,女子冷然輕笑,剛想開口,景翊突然醍醐灌頂般地「啊」了一聲,冷不丁地把女子嚇得一個哆嗦,準備好的話一時忘了個乾淨。

  從景翊驟然一亮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來,他要是有力氣抬手,這會兒一定會激動地往大腿上拍一下。

  「我想起來了!怪我怪我,都怪我剛才沒醒透,沒看清楚……您都這把年紀了怎麼會是當姑娘的嘛,您一定是錦繡園的鴇母吧!」

  「……」

  景翊直挺挺地躺著,乖巧地露出一排白牙,笑得既熱絡又客氣,「是不是我之前留在您園子裡的銀子用完了啊……」

  「……」

  「哎呦!您也真是的,這點兒小事兒,差人來說一聲就是了嘛,何必這麼大費周章的,多耽誤生意啊!」

  「……」

  「不如您現在跟我回家去,我立馬給您現銀,要是再晚一會兒讓我媳婦發現我不見了,不但給不了您銀子,你們那整條街的什麼樓什麼閣什麼園的還都得遭一回滅頂之災……」

  「……」

  女子幾次張嘴都沒插得上話,一張臉憋得黢黑,竭盡全力都沒保住嘴角最後一分笑意,胸口抑制不住地起起伏伏,交握在身前的兩手生生捏出了「哢哢」的響動。

  待景翊把話說完,女子黑著臉從袖中摸出了一把寒光森森的剪刀。

  天地良心,景翊說這話的時候絕對沒有咒那條京城最熱鬧的煙花巷的意思,但有時候老天爺懶起來也是會只聽話不聽音的。

  在大理寺沒找著人,冷月扭頭就去了太子府。

  大理寺是景翊平日裡最常去的地方,而他最樂意去的地方就是太子府。

  事實上,自打那晚跟她那個在太子府當侍衛長的二姐冷嫣在大雨裡打了一架之後,冷月每想起太子府來都是提心吊膽的,因為冷嫣那晚臨走前撂下話說,別讓她遇見景翊落單的時候,否則她一定把景翊抓起來宰吧宰吧扔鍋裡燉了。

  太子爺昨晚在宮裡喝多了酒,宿醉未醒,冷嫣一口咬定景翊就是被她燉了吃了,於是太子妃坐在門檻上嗑著瓜子看著冷家姐妹倆在對面房頂上大打了一架,看過癮了,才一團和氣地把兩人勸開,招呼人來把太子府翻了個遍,連太子爺的被窩裡都找過了,還是沒找著景翊的人影。

  冷月又去了一趟安王府。

  因為安王府是最由不得景翊自己決定去不去的地方。

  去安王府的路上冷月心裡一直在打鼓,離她對安王爺保證的破案之期還有短短幾個時辰,她連凶手的毛都還沒找著一根,卻滿大街找起男人來了……

  進了安王府的大門,冷月倒是坦然了。

  因為門房告訴她,王爺不在。

  冷月正要問景翊來沒來過,就被急匆匆從外面回來的安王府侍衛長吳江喊住了。

  冷月給安王爺當貼身侍衛的時候是歸吳江管的,於是習慣地挺身站好,垂下頭來規規矩矩地道了聲「吳將軍」。

  「你怎麼知道我要找你……」吳江滿頭大汗地抱著一大摞冊子,揚起帶著胡茬的下巴指了指擱在最頂上的那本最薄的冊子,「最上面這本,拿走。」

  冷月拿下來順手翻了幾頁。

  京城裡更夫們值夜的記錄冊。

  冷月無聲苦笑,這是她那天當著安王爺的面向京兆尹要的,京兆尹明知道她對安王爺許了三日之期,還愣是拖到這會兒才拿來,居心真是再清楚不過了。

  「王爺說你問京兆尹要了這東西,怕他有意跟你過不去,耽誤你幹活兒,讓我順便給你問問,他還真沒給你……你怎麼不去跟他要啊?」

  冷月把冊子擱回吳江懷裡,漫不經心地道,「因為用不著了……我手上有個案子,之前懷疑是更夫幹的,昨兒晚上發現應該不是。」

  吳江皺了一下汗涔涔的劍眉,「城裡的更夫我認識一大半兒,都是老實巴交的人,你怎麼懷疑到他們身上了?」

  「因為他們有空。」

  冷月把吳江抱在懷裡的那摞冊子分到自己手裡一些,邊跟著他往三思閣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道,「這案子的幾個死者都是大白天死的,死法還很麻煩,只有白天沒事兒幹的人才有耐心有工夫幹得了那個活兒……而且根據棄屍地附近老百姓的證詞總結下來,棄屍應該是四更到五更之間的事兒,這種時候該睡的都睡了,更夫最可疑。」

  冷月頓了一頓,苦笑,「不過昨兒京兆尹一家來我家串門,順帶著給了更夫們一個清白,這冊子就不用看了。」

  冷月說得含糊,吳江也不多問,一路走到三思閣,進去把這一摞東西撂下,冷月才注意到自己抱了一路的東西是什麼,不禁愣了一下。

  「這是……煙花巷子裡的名冊?」

  吳江哭笑不得地點頭,「我倒是寧願替你查更夫去,這一條街挨門挨戶折騰下來,比跟突厥主力軍連打三天三夜還要命……」

  「你一大清早的……」冷月頓了頓,把吳江從頭看到腳,難怪,剛才就覺得他身上有股異樣甜膩的脂粉香,「到煙花巷子裡挨門挨戶折騰姑娘去了?」

  吳江本來就不白的臉上又浮起一層黑雲。

  「……我敢說是,你敢信嗎?」

  冷月識時務地使勁兒搖頭,「不敢。」

  跟冷嫣打起來,她還能比劃幾下,跟吳江打……

  除非吳江服了醉紅塵,還得是在那昏睡的七八個時辰內。

  吳江緩了緩臉色,苦嘆了一聲,「我是奉王爺的命令帶人查封去了。這年頭老鴇子們都想錢想瘋了,染了梅毒病的姑娘都病得爬不起床來了,還給派客,把朝裡一堆老不正經的官兒坑慘了。皇上一急,王爺就溜躂我了,一早晨查封了十好幾家,那夥子女人們嚎的,到現在我腦子裡還嗡嗡的呢……」

  吳江感慨完,才發現冷月出神地看著那摞冊子,好像壓根沒在聽他說話似的。

  吳江伸手在冷月眼前晃了晃。

  冷月一怔,回過神來,微微抿嘴,皺眉問道,「那個……雀巢,也被查封了吧?」

  吳江搖頭,「那裡倒是沒發現有染病的姑娘,乾淨得很。」

  冷月一怔。

  不可能。

  她昨晚親手摸過,畫眉的脈像是染了梅毒無疑,只是毒瘡還沒發出來罷了。

  「那些姑娘有病沒病,都是你看的?」

  吳江的臉又黑了回去,「我最多只能看出來那些姑娘腦子有病沒病……她們身上的病都是你家那個當太醫的親戚給看的。」

  她家當太醫的親戚……

  景竡?

  那就更不可能誤診了。

  「你確定已經把所有的姑娘都查遍了?」

  吳江劍眉一揚,伸手在那摞冊子上拍了拍,「要不然我抱著這些冊子幹嘛,從雀巢的頭牌畫眉到各家擦桌子掃院子的雜役,全查了一個遍……怎麼,你想替我再查一遍?」

  見吳江的目光裡帶著些許疑惑,冷月忙牽起一個明豔的笑容,「我才沒你那個閒工夫呢……我看,那些鑽煙花巷子的老爺們兒都是活該,沒發瘡姑娘看不出來也就算了,能病到爬不起床來的地步,至少大腿根兒上已經有瘡了,他們自己不長眼,賴得著人家姑娘嗎?」

  吳江苦笑搖頭,「不是他們不長眼,是老鴇子讓人把那些姑娘身上長的毒瘡硬剜下來,拿白蠟油填上,再糊上個什麼漂亮的紙片片,就是多長兩對眼也看不出來那是毒瘡啊……」

  吳江話沒說完,就見冷月像貓被踩了尾巴一樣,一掌拍在桌子上,一聲大喝。

  「他大爺!」

  冷月喝完,轉身就往外跑。

  「誰大爺……你等會兒!你來王府幹嘛的啊?」

  「啊?」冷月一愣,站定回頭,想了一下,才輕描淡寫道,「啊……沒事兒,景翊丟了,你幫我找找吧。」

  話音未落就化成一道紅影不見了。

  「……!」

  景翊如果知道那條煙花巷裡正在發生的事兒,恐怕能少費不少唾沫星子。

  可惜,如果就只能是如果。

  眼下,景翊權衡再三,覺得比起性命來,唾沫星子實在便宜得很,於是,景翊盯著那把尖銳得嚇人的剪刀,努力地展開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那個……姐姐,我覺得你臉熟,面善,咱們以前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啊?」

  女子微微一怔,細眉輕揚,淡然冷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美?」

  「唔……」

  女子緩緩往床邊挨近了些,近得佔滿了景翊全部的視野,「我見過你的夫人,冷大將軍的小女兒,刑部捕班衙役總領,冷月冷捕頭……你覺得,我和你的夫人,誰美?」

  景翊輕抿嘴唇,認真地看了女子一番。

  女子手裡揚著剪刀,眉眼很努力地嫵媚著。

  「唔……」景翊斟酌了片刻,笑得愈發人畜無害,「姐姐真美,美得就像是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玉……」

  不等女子開口,景翊保持著那個人畜無害的笑容,緊接著道,「不過美玉微瑕,姐姐的臉太尖,胸太小,腰太粗,胯太窄,比起我家夫人來實在差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