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蒜泥白肉(十八)

  女子的反應與景翊預料的有點兒出入。

  景翊是這樣想的,但凡是有意打扮自己的女子,甭管打扮得好不好,至少都是打心眼兒裡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一個在意自己容貌的纖弱女子,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使了什麼法子,瞞過冷月以及整個景府的眼睛把他一個大男人不聲不響地帶到這麼個破地方,手裡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剪子,聽到他這樣一番話,理應立馬在他身上戳出幾個窟窿來。

  醉紅塵無藥可解,但失血和劇痛能起到一丁點兒效果,雖然這點兒效果無異於飲鴆止渴,不過以景翊的輕功,這一點兒機會就足夠他在這女子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方才留意到,女子身後的那張破桌子上放著一個尚未打開的紙包,紙包裡溢出些隱隱的香氣,是慶祥樓的包子。

  這裡一定還是京城的地界兒。

  只要是沒出京城,他就有把握在再次倒下之前找到容身之處,或是救命之人。

  畢竟「京城第一公子」不是白叫的。

  也不知是這女子心寬,還是景翊那幾句話還沒說到要害上,女子僵立在原地,臉頰小幅地抽動了一陣,才一步向前,揚手,一剪子下去。

  哢嚓。

  剪下了景翊的一綹頭髮。

  看著被女子揚手扔到地上的那綹青絲,景翊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完了。

  甭管這女子是幹什麼的,她的清靜日子都到頭了。

  別說少一綹頭髮,就是少一根頭髮,冷月也能把她家房子拆乾淨。

  眼下,冷月確實有點兒拆房子的衝動。

  不過不是拆這女子的房子,而是拆馮府,馮絲兒家的房子。

  因為馮絲兒家的管家把她攔在客廳,不肯讓她見馮絲兒。

  「陸管家,」冷月收起那塊沒起任何作用的刑部牌子,揚了揚手裡的長劍,「我只是跟你打個招呼,不是在徵求你的同意。你要是沒空帶我去見成夫人,我自己去也沒關係。」

  「冷捕頭,您就行行好吧……」看陸管家那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好像就差要給冷月跪下了,「在下跟您說句老實話,家裡丫鬟不懂事兒,昨兒晚上一不留神讓夫人知道了爺遇害的事兒,夫人生生哭了一夜,哭得撕心裂肺的,天快亮的時候才睡下……夫人的病您是知道的,若要再去驚動她,怕是會要了她的性命啊!」

  冷月眉梢輕佻,「陸管家,你這會兒倒是知道你家夫人病得不輕了。」

  陸管家聽得一愣,「冷捕頭……何出此言啊?」

  「你們馮府的僕婢都是聽你的吩咐幹活兒吧?」

  陸管家頷首,「正是。」

  「那就是了。」冷月微眯鳳眼,看著眼前一派謙恭的人,「我昨兒早晨要是晚進門一步,你家夫人這會兒就已經在地底下和成大人團聚了,我問你,那時候伺候你家夫人起居的人呢?」

  陸管家一噎,嘴唇扁了扁,沒等開口,冷月已擺起手來,「你先別忙著編……我再問你,你家夫人每晚睡覺的時候,也都沒人從旁伺候,對吧?」

  陸管家像是已經定下來神來,謙恭又靜定地道,「冷捕頭容秉,此事是景二爺來看夫人的時候交代的,夫人的病需靜養,一定要飽睡才能緩和病痛。夫人睡覺向來很輕,患了此病之後尤甚,若有人在側,哪怕只是在院子裡候著,夫人也很難成眠,連我家爺也不得不搬到別的院子裡住了,所以那院子就只有需要服侍夫人洗漱飲食用藥的時候才會派人進去……」

  陸管家說著,對冷月拱起手來,「昨日之事,在下還未向冷捕頭道謝,多謝冷捕頭救命之恩。」

  冷月的神情一點兒也沒因為這句謝而有所緩和。

  「也就是說,你家夫人每日在那間院子裡幹些什麼,你們府上是沒人知道的吧?」

  陸管家微愕,「冷捕頭……您這又是何意啊,夫人臥病已久,日常起居尚無法自理,還能幹些什麼?」

  「你家夫人有功夫底子,你知道嗎?」

  「功……功夫?」

  這件事她沒與景翊說過。

  昨天她把差點兒被一口痰憋死的馮絲兒從床上扶起來的時候,馮絲兒下意識地用內力抗了她一下,這是習武之人突然被陌生人碰觸時的本能。

  只是不知是馮絲兒病得太重,還是她反應得太快,那分力道很弱,且一閃而過,冷月當時急著救人,也沒當回事兒。

  但眼下……

  一個出身於煙花巷,身罹梅毒之苦,終日無人在側,又有功夫底子的人,她實在不能不把她當回事兒了。

  冷月輕皺眉頭,看著一副飽受驚嚇模樣的陸管家。

  「我再問最後一遍,是你帶我去見她,還是我自己去見她?」

  陸管家好以整暇,深長一嘆,微微弓身,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冷捕頭……請。」

  「多謝。」

  冷月跟著陸管家再次走進那處景緻如畫的院子,走進房門依然緊閉的屋子,聞著愈發濃重的腥臭味走過那條依舊昏暗得讓人脊背發涼的走廊,走到那道被厚門簾遮擋著的房門前,陸管家剛要伸手掀簾子,就被冷月攔了一下。

  「冷捕頭?」

  冷月葉眉輕蹙,伸手指了指門前的地面。

  陸管家低頭看去,只見地面上攤著一片已經乾透的泥印子,有鞋印,也有赤腳的腳印,混在一起,在黯淡的光線下看起來有點兒莫名的森然之氣。

  陸管家皺眉輕嘆,低聲道,「不瞞冷捕頭……昨天丫鬟來伺候夫人用晚飯的時候,一進院子就發現夫人正在院裡的泥地上爬,夫人說是在屋裡躺久了,憋得慌,想出來看看花,扶著牆走出來,沒力氣走回去了……丫鬟看得難受,把她扶回來之後就勸她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別讓爺在九泉之下難過,這才說漏了嘴,讓她知道了爺的死訊……」

  冷月輕輕點頭。

  剛剛經過院子的時候她確實留意到一片土地上有些痕跡。

  只不過那片地方前後左右都沒花可看,更無牆可扶。

  那片痕跡也絕不像陸管家說的,是人伏在地上爬行留下的。

  那分明是打鬥中的一方被按在地上苦苦掙扎留下的。

  陸管家沒有內家修為,這一點她可以確定。

  冷月在心裡默嘆了一聲。

  景翊在這兒就好了……

  冷月不動聲色地掀起門簾,側身讓到一旁,看著陸管家伸手推門,跟在陸管家身後走進屋去。

  這間屋子和她昨天進來時一樣,所有的門窗處都掩著厚簾子,晦暗,悶熱,腥臭味濃重得刺鼻,像足了一口碩大棺材。

  唯一與上次不同的是床上的人。

  馮絲兒穿著一襲乾淨的妃色中衣倚坐在床頭,半身被一床厚重的棉被蓋著,棉被上麵攤放著一副捲軸,馮絲兒就微垂雙目,靜靜地看著那副捲軸,幾乎不見血色的嘴唇輕輕抿著,淡淡微笑,美得纖塵不染。

  冷月心裡一顫。

  好像……

  哪裡有點兒不對。

  冷月猶豫了一下,步子一滯之間陸管家已經走到了床邊,垂手恭立,輕輕地道了一聲夫人,「夫人……冷捕頭來了。」

  馮絲兒仍全神看著眼前的捲軸,紋絲未動。

  冷月放輕步子,走近了些,看清了捲軸上的內容。

  一副水仙圖。

  冷月對字畫沒有研究,但題寫在畫上的字跡她認得。

  那是景翊的字。

  景翊送過畫給馮絲兒?

  想起那個不知所蹤的人,冷月心裡泛出些說不清的滋味。

  他這會兒若能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不為了這副畫抽死他。

  冷月握劍抱拳,放輕了聲音,「成夫人,又有幾句話想要請教,打擾之處還請見諒。」

  馮絲兒還是沒搭理她,好像魂兒已經鑽進畫裡去了。

  陸管家見兩人僵得尷尬,便湊上前去收馮絲兒手中的畫,「夫人,您與冷捕頭聊著,我幫您把這畫收起來吧……」

  陸管家輕掙了一下,馮絲兒沒有鬆手,陸管家多使了些力氣,畫沒拿得出來,馮絲兒的身子卻晃了一下,直直地向陸管家使勁兒的方向倒了下去。

  「夫人!」

  陸管家慌地鬆開畫,扶住馮絲兒,剛扶住馮絲兒的肩膀,陸管家就像是被炸雷劈了一下似的,一聲慘叫,一把推開馮絲兒,連退了幾步。

  「她、她、她……」

  冷月愕然看著歪倒在床上依舊握著那副捲軸的馮絲兒,沉聲續完了陸管家的話,「她死了。」

  陸管家呆立了片刻,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夫人啊!」

  冷月沒理會陸管家這一聲哭號,默默地把劍放到一旁,走到床邊,輕輕扶正馮絲兒已涼透的身子,伸手合上她那雙仍帶笑意的美目,一根一根掰開她抓著捲軸的手指,把畫完好無缺地取出來,捲起來在她枕邊放好。

  伸手揭掉蓋在馮絲兒腿上的厚棉被時,冷月倒吸了一口涼氣。

  興許是為了方便照顧,馮絲兒只穿了上半截中衣,厚重的棉被一掀,便是一雙毒瘡斑斑的腿,毒瘡最密集的大腿內側已潰爛得不成樣子,流出的膿水混著穢物,已把她身下的褥墊染得污濁不堪。

  冷月無法想像她那驚為天人的微笑是怎麼笑出來的。

  陸管家跪在一旁看到這般光景,泣不成聲。

  冷月微蹙著眉頭把馮絲兒的上衣也褪下來,手上輕之又輕,好像生怕碰疼了這個已再無絲毫知覺的人。

  待把馮絲兒從頭到腳驗過,冷月轉過頭來冷然看向幾乎要哭昏過去的陸管家,「你等會兒再哭。」

  陸管家抽噎著抬起頭來,「讓冷捕頭見笑了……夫人受這病折磨已久,如今能……能解脫,實乃幸事……」

  「幸個屁,她不是病死的。」

  陸管家一怔,抽噎也滯了一下,「不……不是病死的?」

  「她是吞金死的。」

  「這、這……」陸管家倏然哭得更厲害了,「夫人啊!您這是何苦啊……您要隨爺而去,為何不帶老奴一起走啊……」

  「行了!」

  被冷月厲聲一喝,陸管家身子一抖,哭聲也硬生生剎住了。

  「你不用著急,」冷月把才纔擱在一旁的劍拿起來,「嘩」的一聲拔劍出鞘,「你家夫人不帶你走,我可以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