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蒜泥白肉(十九)

  陸管家愕然看著冷月手中的劍,劍鋒與他的鼻尖起碼還有一臂的距離,陸管家已經能感覺到劍身傳來的寒意了。

  想起京城裡關於這個女人的傳言,陸管家心裡有點兒發虛。

  「冷捕頭……」

  冷月沒再往前,就這麼不近不遠地握劍指著陸管家的鼻尖兒,沉而快地道,「我昨天來的時候就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剛才想起來了,成夫人出身風塵,又嫁了你家爺這麼個富庶之戶,怎麼從梳妝台上到她身上都看不見一星半點兒的首飾呢?」

  陸管家像是沒料到冷月有此一問,怔了片刻,才抬起袖子拭了拭臉上的淚水,晃悠悠地站起身來,垂手道,「是……這是景二爺吩咐的,說夫人身上發瘡,不宜佩戴首飾……」

  「你別老拿二爺說事兒!」陸管家話音未落,冷月已鳳眼一瞪,揚聲截道,「身上發瘡不戴首飾是正常,那頭上呢?我就不信二爺說過,長期臥床的病人應該把這麼長的頭髮披散得跟鬼一樣!」

  陸管家被喝得一怔,一時無話。

  光線昏暗的屋裡沒有一絲風,濃重的腥臭味瀰漫在悶熱的空氣裡,讓人隱隱作嘔。這樣的環境,若是讓馮絲兒的屍身在這裡待到明早,這間屋裡的氣味就要幾個月都散不盡了。

  冷月莫名地想起那個動不動就能嚎破天的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房樑上掃了掃,空空如也。

  幸好,他不在。

  冷月在污濁不堪的空氣中緩緩吐納,手中的劍還穩穩地指著陸管家的鼻尖,聲音卻無端地柔軟了幾分,「還有……一個病人長住的屋裡居然連個喝水的杯子都沒有,別說杯子,你自己看看,屋裡有一樣瓷器嗎?還有桌子椅子,有棱角的地方全磨圓了。你們怕她自盡,對吧?」

  「不瞞冷捕頭……正是。」陸管家深深低頭,聲音微微有些發抖,「夫人自從知道自己患了這病,就一心求死,被家裡人發現好幾回了……之前一直有人陪著夫人尚好些,後來夫人臥床靜養,受不得半點兒打擾,我這才讓人把屋裡危險的東西都收了,誰知夫人她還是……」

  陸管家一陣哽咽,搖頭。

  「陪著?」冷月的聲音霎時又冷了回去,「這不叫陪著,這叫軟禁。」

  陸管家一愕抬頭,「冷捕頭……」

  「昨晚她想逃,剛逃到院子裡就被你發現了,她有功夫底子,跟你硬拚,但到底病得太重力不從心,還是被你按到地上制服了。」

  「不不不……」陸管家慌得連連擺手,「冷捕頭,這是從何說起啊!夫人是出去看花……」

  冷月想忍到他把話說完,還是沒忍住。

  「看個屁花!要是照你說的,她是出去看花,體力不支栽倒,掙紮著從院中往屋裡爬,那她身體前側和掌心都該有擦傷,現在她是後背,腿後側,手肘處有擦傷,你仰躺在地上爬一個給我看看!」

  見陸管家張嘴結舌,冷月火氣愈盛。

  「你自己看看她身上被你打出來的那些瘀傷,肋骨都折了兩根……她都病成這樣了,你也下得去手!」

  「冷捕頭……」被冷月連聲呵斥幾句,陸管家反倒是穩住了神,眉心微舒,依舊垂手恭立,「在下聽聞,京城第一綢緞商齊老闆的長子齊宣、豫郡王府的三公子蕭允德蕭老闆、京兆尹府上的三管家杜忠,也同我家爺一樣,無故遭此毒手,惡徒至今逍遙法外,您身為公門之人,不去為無辜枉死者伸冤,卻在此含血噴人……您就不怕下一個遇害的就是景四爺嗎?」

  冷月臉色微變。

  屋中光線太暗,陸管家就只看到冷月的顴骨動了動,之後便見銀光一閃,「沙」一聲響,右臂一涼。

  陸管家一驚低頭,才發現右邊袖子已被齊肩斬了下來。

  手臂完好無傷。

  陸管家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雖站在這悶熱得喘不過氣來的屋中,卻覺得全身每一寸肌骨都寒得發僵,一時間一動也不敢動。

  「含血噴你?我還捨不得血呢。」

  冷月劍尖微沉,指向陸管家已無衣袖遮擋的右手手腕,「打在客廳裡你朝我拱手的時候我就看見你手腕子上的牙印了,剛才趁你伸手推門,我又仔細看了看,你敢和你家夫人的牙印比對比對嗎?」

  不等陸管家開口,冷月又道,「還有門口的腳印,你以為走廊裡沒光就能睜著眼說瞎話了?還丫鬟……你家哪個丫鬟的腳跟你的一般大,叫來讓我見識見識。」

  「冷捕頭……」

  陸管家剛開口,又見銀光閃動。

  這回涼的是整個上身。

  銀光消失之後,陸管家的身上就只剩一條褻褲了。

  冷月鳳眼微眯,細細掃過陸管家瘀痕斑駁的上身,「嗯……都是拳腳傷。這府上除了你家爺和夫人,都是聽你吩咐幹活兒的,料他們不敢跟你動手吧……你別跟我說是你家爺還魂跑來揍你的,我膽兒小。」

  陸管家默然站著,遠遠地盯著已被冷月放平到床上的人,兩手緩緩攥起,胸膛起伏了一陣,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這賤婦……這賤婦和景家鷹犬是一丘之貉,死有餘辜!」

  說罷,一聲高喝,張手朝冷月撲了過來。

  冷月手中的長劍還直直地揚著,陸管家這麼一撲,在碰到冷月之前,那把長劍必會把他穿出個烤韭菜的模樣來。

  習武這麼多年,對方出手是想要人的命,還是想要自己的命,起勢之時冷月就能分得一清二楚。

  於是冷月手腕一轉,俐落地挽了個劍花,迎著陸管家撲來的方向上前一步,揚起劍柄在他頸窩狠敲了一下。

  陸管家身子一僵,連悶哼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了。

  冷月的耳邊卻仍有聲響。

  陸管家準備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似乎在這間悶熱不堪的屋子中縈繞不絕。

  賤婦,景家鷹犬,一丘之貉,死有餘辜。

  冷月一顆心撲騰得厲害。

  景翊……

  到底在哪兒?

  景翊就在床上躺得老老實實的。

  女子剪下他那綹頭髮之後,看著臉上只是多了些許遺憾之色的景翊,也像是遺憾些什麼似的,淺淺地嘆了口氣,撫著景翊緞子般的頭髮,自語似地低聲道,「我見過的男人……我都問過他們這個問題,我美,還是他們的夫人美,從沒有一個男人對我說過剛才那番話,所有人都說我比他們的夫人美一百倍,一千倍。」

  景翊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頗認真地道,「他們說的應該是實話。」

  女子微微一怔。

  景翊下頜微揚,把眼皮往上翻到極限,努力地看了女子一眼,溫和微笑,「畢竟不是隨便什麼人的媳婦都能像我媳婦一樣美。」

  「……」

  「那個,前面不用剪得太短了,碎髮長一點兒顯得有仙氣。」

  「……」

  景翊閉上眼等了莫約一盞茶的工夫,等得都快睡著了,才感覺到女子又狠狠地剪下了他一綹頭髮。

  景翊的心情有點兒複雜。

  怎麼還是剪頭髮……

  「我見過你的夫人……」女子把剪下的斷髮丟到地上,淡淡地道,「她確實有幾分姿色,但舉止粗野,溫婉不足,再美的皮囊也打了折扣。」

  景翊篤定搖頭,「我媳婦脾氣很好啊,她從來不對好人粗野,見過她粗野的都不是什麼好人。」

  女子的手頓了頓,聲音裡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那你就是嫌棄她是個當差的。」

  景翊使勁兒擰了下眉頭,再次努力地掀起眼皮,有點兒無辜地看了一眼臉色有些陰沉的女子,「姐姐……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

  「……?」

  「那個……我自我介紹一下吧,」景翊在無瑕的俊臉上展開一個甜而不膩的笑容,純良得無以復加,「我是大理寺少卿,我叫景翊,你抓錯人了,對不對?」

  「……不對。」

  景翊不急不緩地斂起笑容,扁了扁嘴。

  景翊笑時如春暖花開,笑容收斂,便如繁華凋零,女子看得心裡莫名地有點兒發酸,發酸之餘,還生出點兒想要安慰安慰他的衝動,連攥著剪子的手都垂了下來。

  女子還在出神地看著景翊那張俊逸如仙的臉,景翊突然像盛夏夜晚荷葉上蹲著的□□一樣鼓了鼓白嫩的腮幫子。

  女子不知走到哪兒去的神一下子就晃回來了。

  「沒抓錯,那你就是缺心眼兒了。」

  「……」

  女子胸口使勁兒起伏了幾下,重新攥緊剪子,「哢嚓」一聲剪下了景翊一大把頭髮。

  景翊有點兒絕望。

  看樣子,她在伺候完他的頭髮之前是不會關照他的皮肉了。

  景翊頭一次嫌自己保養極佳的頭髮有點兒長有點兒多了。

  「那個……你不想知道你是怎麼缺心眼兒的嗎?」

  「……」

  「是這樣的,因為我也是當差的,所以肯定不會嫌棄我媳婦當差啊,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你當然就是缺心眼兒了。」

  「……」

  景翊清楚地感覺到,女子剪斷他頭髮的頻率和力道都有所提升。

  女子揪著景翊的頭髮接連剪了七八刀,才冷哼了一聲,「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樣的。」

  「對對對……這倒是,三法司裡就我媳婦一個女人,安王爺老是怕委屈了她,一年下來給她的賞錢都比我一個大理寺少卿拿的俸祿還多呢。」

  女子忍了忍,到底忍無可忍了。

  「她既然樣樣都好,你為什麼還要出去尋花問柳!」

  景翊突然被女子厲聲一問,怔了怔,又一次舉起眼皮。

  「我到底在哪兒見過你?」

  「你知道如今京城第一名樓雀巢的頭牌花魁,畫眉嗎?」

  畫眉在閨房中掩口打了個噴嚏。

  「冷,關上……」

  剛剛從窗口躍進屋來的冷月轉手關上窗,有點兒擔心地看著蜷臥在床上的人,「畫眉姐,身子不舒服?」

  「唔……」

  畫眉慵懶地應了一聲,把豔色的錦被裹得更結實了些,沒有一點兒起身迎客的意思。

  冷月走到床邊,才注意到畫眉紅得不太正常的臉頰,伸手探了一下畫眉的額頭,一驚,「昨兒晚上還好好的,怎麼突然燒成這樣啊,看過大夫了嗎?」

  「自己拿冰水澆的……」畫眉縮在被子裡輕笑,「放心,景太醫剛看過……」

  冷月一愕。

  梅毒的脈在出瘡之前本就容易摸錯,若再有受寒高熱的脈影響著,把景竡糊弄過去還真的是有可能的。

  畫眉笑意微苦,美目中含著讓人心疼不已的乞求,有氣無力地看著床邊的冷月,「別說出去……我不想帶著滿身爛瘡死在大街上……」

  冷月嘴唇輕抿,沒點頭,也沒搖頭。

  「畫眉姐……我有點事想不明白,跟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