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起身的樣子有些吃力,冷月要扶她,畫眉卻往一旁縮了縮身子,搖頭拒絕。
「景太醫方才來的時候說,毒瘡發出來之前是最易傳人的……你就坐到窗邊吧,離我遠一些。」
畫眉說罷,淺淺苦笑,笑得極美,還不是馮絲兒那種出塵的美。如果馮絲兒的美是水仙花的那種美,那畫眉的美就是紅燒肉的那種美,美得很飽滿,很實在,為她多花點兒錢也不會覺得虧得慌。
冷月看著淺笑的畫眉,餓了。
畫眉像是冷得要命,被子把整個身體裹得緊緊的,只露著一個腦袋在外面,起身的時候也沒掀被子,就像只蠶寶寶一樣挪動了幾下,直到倚著床頭坐穩,微微喘息了一陣,才道,「說吧……什麼事想不明白?」
「畫眉姐,你喝過成家的茶嗎?」
「成家……」畫眉怔了怔,確定自己沒聽錯冷月的問題,才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是說蘇州的那個成記茶莊嗎?」
「對,就是他們家。」
畫眉搖頭輕嘆,嘆得有氣無力,「你也太抬舉我了……成家的茶,我忙活三天賺的錢都不夠買一兩最次等的……」
冷月低頭從懷中摸出一個紙包,「我請你喝。」
畫眉一愣,失笑,「難怪全京城的姑娘都想當景家的媳婦……」
「不是……」冷月臉上有點兒發燙,想到那個尚下落不明的人,心裡又涼了一下,語速也加快了些,「這是我從成家少爺成珣那兒要來的,你幫我品品。」
畫眉眉宇間浮出些恍然之色,「成珣……我見過他,聽說他已被選入大理寺為官了。」
冷月點頭,含混地道,「我手上在辦的案子和他有點兒關係,方才去他家的時候還發現他從蘇州帶來的管家把他的夫人害死了。」
畫眉一愕,裹在被子裡的身子明顯地顫了一下,聲音裡也帶著些細微的顫抖,「他的夫人……不是絲兒嗎?」
「你認識馮絲兒?」
畫眉娥眉微蹙,無力地咳了幾聲,輕輕點頭,「她曾在這裡當過清倌人,人美,藝絕,掛牌不足三月就大紅大紫,不足四月就跟了成珣……」畫眉頓了頓,看著冷月又輕輕道了一句,「是景四公子親手把她捧紅的。」
冷月紅唇微抿。
從那幅陪著馮絲兒含笑辭世的畫上就能看出來,景翊與馮絲兒的關係絕非馮絲兒說的救命恩人那麼簡單。
景翊對她的用心已遠超過對待尋常愛慕他的女子的極限了。
冷月有點兒想掐死他。
而掐死他的前提是她得找到他,還得是活的他。
最好是完好無缺的他。
冷月咬了咬牙,低聲道,「景翊失蹤了……可能與成家有關,或與成家的生意有關。我一直覺得成家的茶葉貴得有點兒快,也有點兒怪,我嘗不出什麼名堂來,你幫幫我。」
見畫眉面露茫然之色,冷月沒再多說,起身潑掉桌上茶壺裡的隔夜茶,用包在紙包裡的茶葉重沏了一壺。
熱氣蒸騰而出,茶香隱隱。
畫眉皺了下眉頭。
待冷月把泡好的茶倒進茶杯裡,送到畫眉面前,畫眉仍沒把手從被子裡伸出來,只低下頭來就著冷月的手淺呷了一口,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真是成家的茶?」
冷月點頭。
畫眉搖頭,「不可能……興許是你拿錯了,這茶最多三十文一兩。」
三十文一兩……
按市價,三十文還不夠買一片茶葉的。
見冷月盯著茶湯若有所思,畫眉輕咳幾聲,低聲道,「景四公子失蹤……會不會只是有急事出門,沒來得及告訴你?」
冷月擱下杯子,搖頭苦笑,「他昨兒晚上服了醉紅塵,就是有急事也出不了門。」
畫眉微驚,「他怎麼會服醉紅塵?」
「我餵的……」看著畫眉睜圓的眼睛,冷月擺手,「這個不提,我還有件更要緊的事想問問你,你有沒有聽人提起過,這些樓裡最近幾日有什麼姑娘逃出去了?」
「有,天天都有……你要找什麼樣的姑娘?」
「膽兒大,熟悉煙花館裡剜楊梅毒瘡的手法,敢對活物下刀子。」
畫眉想了想,微微點頭,「好像是有幾個不堪此苦的……」
「不,」冷月篤定地搖頭,「她本人應該沒有染病,就算是染了病,應該也沒到出瘡的程度,她還有足夠的力氣,至少能搬動一個成年男人。」
畫眉失笑,搖頭,「這裡又不是武館,哪來的這種姑娘……」
冷月繼續道,「她的手很巧,擅長精細活兒,剃頭修臉磨指甲的手藝都很好,長得也不錯,如果長得不好,那就是很會說話,反正能很容易就讓那些不正經的男人跟她走。」
畫眉繼續搖頭,「吃這碗飯的姑娘幾乎都有這樣的本事……」
冷月又補道,「她還很清楚更夫走街串巷的具體時辰和線路。」
畫眉剛要繼續搖頭,倏然微微一怔。
「有……有一個。」
冷月急道,「誰?」
畫眉像是坐得有些累了,挪了挪身子,又往被子裡縮了一些,連細長的頸子也全埋進了被子裡。
「說出來你怕是要罵死我了……」畫眉淺淺苦笑,淡淡地道,「是我剛進雀巢那會兒為了爭花魁之位使絆子擠走的姑娘,碧霄……我收買了一位熟客,那位熟客佯裝醉酒,趁她睡著的時候在她身上澆了沸水,害她留了滿身的傷疤,不管長得多漂亮都不能再吃這碗飯了,鴇母就把她賤賣給了一個打更的……」
說罷,畫眉忙補道,「不過,她離開雀巢已有一年多了,而且她也沒有那麼大的力氣……究竟出什麼事了?」
冷月沒答,只問,「靖王,蕭允德蕭老闆,齊宣齊公子,成珣成大人,還有京兆尹府上的三管家杜忠,她以前都伺候過嗎?」
畫眉有些茫然地搖搖頭,「別人不知道,倒是見她伺候過靖王……」
「她現在住在哪兒,你知道嗎?」
「只知是在京郊的一個小村裡,那更夫好像是姓姜……」
姓姜。
靖王蕭昭暄被發現遺屍的那個村子就是姓姜的。
那個嚇瘋了的浣紗女……
冷月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臉色瞬變,看得畫眉也跟著怔了一下,「怎麼……靖王惹上官司了?」
冷月還是沒答,「畫眉姐,你這兒有沒有靖王的什麼東西,越貼身越好,借我用用。」
「有,有條手串,就在鏡子旁邊的那個紅木匣子裡擱著……他上次來時落下的,還沒來得及還他……」
冷月打開匣子,從裡面牽出一條瑪瑙手串。
「對,就是這個……」
畫眉話音未落,冷月已躍窗而出了。
冷月無聲地踏過一片屋脊,落地之時順便抬頭看了眼天色。
這個時辰,應該還來得及。
景翊也偏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已是吃午飯的時辰了,難怪覺得有一陣陣飯菜香直往這屋裡鑽。
景翊深深吐納。
唔……鄉野人家粗茶淡飯的清爽滋味。
可惜,他不愛吃素。
這女子提起雀巢,雀巢裡倒是有個不錯的廚子,做的冰糖肘子簡直京城一絕,想起那個色澤,那個滋味,更餓了……
景翊默默吞了下口水,招來女子一聲冷笑。
「看來你也是鑽過她被窩的。」
景翊不置可否,只意猶未盡地回憶著油汪汪的肘子,有些漫不經心地道,「我夫人救過她。」
女子落下深深的一剪子,又剪下景翊一把青絲,咬牙開口,冷然中帶著幾分勉力壓抑的憤恨,「她害過我……害得我這一年多來窩在這個破地方,幹著見不得人的營生,過得不人不鬼。」
景翊微怔,又認認真真地看了一番女子脂粉厚重的面容。
他確信他見過這個女子,但是……
一年多?
那會兒他還在宮裡陪太子爺呢,怎麼可能見過雀巢裡的女人?
「我們確實見過,」女子的聲音緩了緩,剪刀口咬合的聲音也輕緩了些,「你是我離開雀巢之後遇到過的對我最好的男人……」
景翊有點兒蒙。
他對女人一向不壞,但要說正兒八經的好,他長這麼大就只對兩個女人掏心掏肺地好過。
一個是冷月。
一個是他娘。
這個正在揪著他頭髮發狠的女子,他就只是覺得臉熟,連名字都想不起來,怎麼可能對她好過,還最好……
景翊還在搜索枯腸,女子已嘆了一聲,擱下手裡的剪刀,轉身抓起另外一個寒光森森的物件,淡然續道,「可惜,你也是個不乾不淨的。不過你放心,我雖然不喜歡你的夫人,但我還是會幫她把你變成一個真正乾乾淨淨的男人……然後送你回家。」
乾乾淨淨的男人。
景翊突然想起一個人。
冷月答應安王爺在三日之內必擒拿歸案的那個人。
冷月悄無聲息地躍進這間破敗不堪的院落時,腦子裡想的也是這個人。
上一次進這間院子是八月十四,她在安王府接過這樁案子之後就立馬來到這兒查看現場,那時孤身一人住在這院子中的浣紗女翠娘縮坐在院中一角,一言不發,無論誰靠近她,她都會尖叫不止。
冷月問了她幾句話,愣是沒從她嘴中聽到任何一個清晰可辨的字。
看完靖王被發現的地方之後,冷月擔心她無人照料,還敲開了臨近幾戶人家的門,叮囑他們幫忙照顧。
那會兒看著,一襲綠裙的翠娘縮在院牆下瑟瑟發抖,纖弱得像一片草葉,實在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