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蒜泥白肉(二十一)

  時隔兩日,再見翠娘,冷月還是這個感覺。

  因為翠娘壓根就沒挪地方。

  翠娘還是穿著兩日前的那身綠裙,抱膝縮坐在那堵黃泥砌的矮院牆下,挨著一顆大槐樹,瑟瑟發抖。

  只是如今她從頭到腳都是濕透的,烏黑的頭髮打起了綹,槐樹被昨日大雨打落的葉子落了她滿頭滿身,看起來更加可憐了。

  冷月愣了一下。

  好像……

  不太對。

  冷月一愣之間,翠娘像是覺察到有人進了院子,身子使勁兒往後縮了縮,一邊發著抖,一邊怯怯地抬起頭來。

  目光落在冷月手上的一瞬,翠娘黯淡的眸子倏然一亮,慘白的臉上頓時泛起一抹紅暈,有些乾裂的嘴唇微微開啟,發出了一個虛弱沙啞還帶著清晰顫抖的聲音。

  這回冷月勉強聽出來她說了句什麼。

  翠娘說,你回來了。

  鑑於上回她來的時候翠娘沒有表現出一丁點兒歡迎她的意思,離開的時候也沒有絲毫希望她再次光臨的跡象,冷月相信,這話翠娘一定不是想要說給她聽的。

  冷月循著翠娘熠熠發亮的目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

  她從畫眉房裡出來得著急,沒顧得上把蕭昭暄的那條手串好好塞進袖裡,就隨便挽了一下抓在手上了。

  她縮坐在這兒,是在等人?

  等這條手串的主人?

  冷月帶著一絲疑惑再看向翠娘時,正見翠娘掙紮著想要站起身來,奈何身子虛軟無力,還沒站起來就跌倒在地上,跌到地上,翠娘的一雙眼睛也沒有從冷月左手上挪開,一邊盯著那條手串,一邊使盡力氣朝冷月爬去。

  冷月一驚,忙過去扶她,手剛碰到翠娘的胳膊,翠娘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挺起身來,一頭撲進冷月懷裡,嚎啕大哭。

  翠娘的身子燒得滾燙,剛才的一撲似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纖細的身子像被剔光了骨頭的肉片一樣,軟塌塌地伏在冷月懷中,濕透的綠裙被穢物沾染得污濁不堪,周身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臭味,一點兒也不像是被鄰里關照過的樣子。

  冷月沒忍心把她推開,任她撲在懷裡痛哭了一陣,在翠娘的嚎啕大哭裡,冷月隱約聽懂了幾句,也聽出了一個她在接案之初就在想當然的力量驅使下犯的大錯。

  翠娘確實是被出現在自家門口的蕭昭暄的屍體嚇瘋的,不過不光是因為那是一具死狀過於詭譎的屍體,最大的原因是,這具死狀詭譎的屍體是蕭昭暄的。

  冷月心裡隱隱的有些發涼。

  打一開始,這案子中她最想不通的就不是凶手是誰,而是凶手在犯下這幾起案子時,明明嚴格遵守著一套她自己定下的規矩,比如死者都是喜歡流連煙花之地的男人,比如死者都是被活活剖開,然後清理得一乾二淨的……

  偏偏,其餘幾具屍首都是被擺放到死者自家門口的,唯獨靖王蕭昭暄這具是在離靖王府半座城之外的京郊小村裡發現的。

  這不合理。

  而如今看著在她懷中哭得撕心裂肺的翠娘,這個不合理終於合理了。

  靖王不是無緣無故被扔到這村子裡的,因為犯案的人打一開始就沒準備把這些宰洗乾淨的男人送回家。

  犯案的人是要把他們送回各自女人的面前。

  翠娘就是蕭昭暄的女人,極有可能只是之一,但興許是犯案之人所瞭解到的唯一。

  所以,尚未納妃的靖王便被送到了這裡。

  翠娘和秦合歡、馮絲兒她們一樣,是苦主。

  冷月頓悟的工夫,這名因過度驚嚇而神智失常的苦主因為已故情郎的一條手串,生生在她懷中哭昏了過去。

  冷月的手心裡鑽出來一些冷汗。

  線索斷在這裡,從頭再來,怕是要來不及了……

  冷月低頭看了一眼狼狽到極致的翠娘,要是就這樣把她撂在院子裡一走了之,依她這樣的身板,發著這樣的高燒,過不了今晚恐怕又是一條人命。

  罷了,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冷月小心地把翠娘抱進屋,放在牆角那張簡陋的床榻上,伸手解開翠娘身上濕漉漉的衣裙,寬去中衣,露出大片皮肉的時候,冷月手一滯,狠狠愣了一下。

  翠娘年近而立,但生得白嫩水靈,膚如凝脂,皮肉上並沒有畫眉所說的燙傷疤痕,倒是有不少超過一年的器傷疤和斑斑點點的楊梅毒瘡,滿佈在翠娘細弱的身子上,一眼看去,觸目驚心。

  翠娘……

  不是碧霄?

  冷月愕然轉頭,看向屋中一角的香案上供奉的牌位。

  她上次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那是翠娘供奉的亡夫的牌位,亡夫姓姜,已過世一年有餘,和牌位一起被供著的還有一套陳舊的打更器具,也是因為這個,她才在畫眉說起碧霄在一年半前被賤賣給一名更夫時立馬懷疑到了翠娘身上。

  翠娘若不是碧霄,那碧霄應該還在這個村子裡。

  這個時辰,可能正在把哪個浪蕩公子開膛破肚……

  冷月心裡一凜,加快速度褪下翠娘的衣裙,來不及幫她換上乾淨衣服,就用棉被把她燒得滾燙的身子蓋好,出門時準備順手把髒衣服放到院中浣衣用的木盆裡,走進院中,剛想往盆裡扔,不經意間目光落在那些把衣裙沾染得污穢不堪的洩物上,一怔。

  不對……

  深夜可以堂而皇之往來於街巷之間的不只有更夫。

  還有一種人。

  一種拋起屍來比更夫更為方便,且不需要花心思避人的人。

  難怪昨夜在京兆府門口拋屍的時辰比前幾次提早那麼多……

  冷月驀然記起,她兩日前敲開附近某戶人家的院門拜託照應翠娘時,其實就已經瞥見了那個人放在院角的吃飯的傢伙,也就是拋屍的傢伙。

  當時竟沒過腦子……

  不遠,但願還來得及。

  冷月如一片被勁風捲落的紅葉一般,快而輕地落進不遠處那間更為破敗的院落時,隱約聽見那座搖搖欲墜的村屋中傳來風塵女子獨有的柔媚聲音。

  「……不吃,待會兒弄疼了你,你可不要叫出聲來。」

  冷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還好,起碼屋裡那個倒楣催的公子哥兒還是囫圇個兒的。

  不過……

  冷月默嘆,搖頭,這碧霄被擠出雀巢也著實怨不得人家畫眉,就算畫眉不使那缺德法子擠走她,她也注定落不了什麼好下場,都這個年紀了,在京城第一的煙花館裡打過滾兒,又嫁過人,居然還相信這些浪蕩公子是會說話算數的。

  如果換作她來收拾這些公子哥兒,那就直接捏著腮幫子把嘴掰開,把藥往裡一塞不就行了。

  或者,索性一棍子打死再拔毛淨膛,不是更省事兒嗎……

  冷月正在鬼使神差地為碧霄操心著,就聽屋裡傳出了那個倒楣催的公子哥兒的動靜。

  「放心吧,我不會叫的。」

  這聲音……

  清脆得像涼拌黃瓜,甜美得像冰鎮西瓜,柔軟得像清蒸南瓜,沉穩得像剛從地裡摘出來的囫圇個兒的大冬瓜……

  景翊?!

  親娘啊……

  冷月一驚之下拔劍出鞘,循聲衝了進去。

  這座房子本就有些年頭了,該壞的不該壞的都是壞的,比如從裡面反閂的這扇破木門,冷月使了三分力氣一掌拍在門上,木門不堪重負地「咯吱」了一聲,還沒打開就從門框上掉了下來,直挺挺地拍在了地上。

  咣噹一聲大響。

  冷月衝進去的時候屋裡的兩個人還都因這聲莫名的響動怔愣著,乍一見冷月進來,倆人愣得更狠了。

  冷月比他倆加在一塊兒愣得都要狠,愣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軟綿綿躺在床上的景翊……

  禿了?!

  景翊不光是腦袋被剃得鋥光瓦亮的,臉也被仔仔細細地修了一番,一根兒胡茬也沒有,通身的衣服被扒得一乾二淨,連她昨晚給他包紮傷口時裹在大腿根上的繃帶也被解了下來,身子看起來像是被一絲不苟地清洗過,像根白蘿蔔,還是徹徹底底斬掉了蘿蔔纓子,洗去了泥削光了皮的白蘿蔔一樣,光溜溜地躺在一張破菜……不,破床板上。

  順著過午的陽光看過去,景翊從頭頂到腳趾,整個人都是金燦燦的。

  冷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複雜。

  不光是因為她昨晚還好端端的男人突然會反光了,還因為景翊腳邊的床板上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排長短不一的尖刀,床下放著一個木桶,景翊興許看不出來,但冷月一眼就能辨出那些已深深滲進木頭縫兒裡的血污。

  還有床板上,地上……

  這回,肯定錯不了了。

  站在景翊身邊的女子手裡倒是沒有拿任何刀刃,而是舉著半塊兒肉包子,怔怔地看了呆若木雞的冷月片刻,嫣然一笑,「冷捕頭……不,還是叫景夫人吧。」

  冷月很想立馬找個類似於裹尸布的東西把她光溜溜的男人從頭到尾嚴嚴實實地裹起來,但那一排尖刀就在女子伸手可及之處,天曉得這女子一急之下會對景翊做些什麼,冷月一時不敢擅動,只緩緩吐納,攥緊了手裡的長劍。

  「你是碧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