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剁椒魚頭(十三)

  景翊忙活在腰間的手頓了一下,一時間系也不是,不繫也不是了。

  「不是……這衣服是我自己要脫的,跟方丈沒關係。」

  「……」

  「不是!我就是犯困想睡會兒,就脫了……」

  「……」

  「不是不是……我是在門口脫的!」

  「……」

  看著冷月已經青黑如鐵的臉色,景翊欲哭無淚地閉上了嘴。

  任他那張嘴平日裡怎麼舌燦蓮花,一對上冷月這副臉色,那根舌頭就僵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景翊總覺得,自打他進了安國寺,冷月看他的眼神裡酸味就一刻濃過一刻,他要是在這兒待上十天半個月,冷月的眼神沒準兒就能把他醃成臘八蒜了。

  他住在和尚廟裡她都能酸成這樣,哪天安王爺要是一時興起,讓他住到煙花巷子裡去,那後果……

  景翊覺得全身一陣發涼,不由自主地把系到一半的腰帶系好了。

  剛剛系好,還沒來得及整理前襟,那背身而坐的風塵女子就帶著一抹淺笑徐徐轉過了頭來,一急之下,景翊慌忙抬起兩手交疊護在胸口,把那女子看得狠狠一愣。

  目光落在女子臉上,景翊也狠愣了一下。

  「畫眉姑娘?」

  「景……」

  畫眉愣愣地看著禿著腦袋兩手護胸的景翊,一個「景」字說完,兩瓣嘴唇開開合合半晌,到底也沒想好後面該接個什麼才對。

  冷月是蒙了她的眼把她抱來的,她在這房中坐了這麼一陣,只覺得這房間不似尋常客店,更不似尋常人家的住處,簡潔已極,卻又清雅出塵,只當是景竡府上的藥房一類。剛才聽見景翊進來,也不覺得弟弟出現在哥哥家有什麼奇怪,這會兒看著景翊這麼一副和尚模樣,才猛然醒過神來。

  「這裡……這裡是寺院?」

  冷月沒答她,只站起身來把景翊拽到外間,一邊不帶什麼好氣地整理著景翊開敞的衣襟,一邊壓低了聲音道,「王爺讓我從她嘴裡問點事,她這兒跟我較著勁兒呢,我對她下不了狠手,就把她帶來了,你替我問問……」

  景翊也不問冷月要他問些什麼,閉上眼睛遞過半邊臉來。

  「親一下就問。」

  冷月嘴角一抽,很想在這白嫩嫩的腮幫子上狠掐一把,但手指剛挨上景翊的臉,觸手一片滾燙,就說什麼也下不去手了。

  「問完再說……」冷月在那觸感細滑卻又見清減的腮幫子上輕輕撫了兩下,又把聲音壓低了幾分,「你去問她三件事,第一,當初她為什麼離開慧王府,第二,她怎麼離開的慧王府,還有,她現在跟慧王是什麼關係。」

  景翊擰起眉頭思慮了片刻,點頭,「可以……不過,怎麼問都行嗎?」

  問話橫豎都是用那一張嘴,隨他怎麼問,他還能問出朵花來不成?於是冷月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景翊眉心微展,輕輕抿嘴,睫毛對剪,「那我有言在先,我問話的時候你不要進來,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能進來打岔……也不能打我。」

  這件事她本就是沒了頭緒才帶畫眉來見景翊的,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景翊來問,那自然是景翊說了算的,於是冷月又點了點頭。

  點完,冷月猶豫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又向景翊挨近了些,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你問話就問話,別挨她太近……她染了梅毒病,先前自己給自己澆了一身冰水,發了高燒,才躲過你二哥的檢查。」說罷,冷月輕抿嘴唇,帶著幾分愧色補道,「我答應過她不會說出去。」

  冷月是習武之人,雖在公門當差,但常年東奔西跑,身上多少有些江湖氣,格外守信重諾,若非擔心景翊,這樁已經應了畫眉的事就絕不會食言。

  景翊當然知道她這習慣,被她那幾分愧色撩得心裡一暖,頷首在她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放心。」

  見冷月當真有了放心的神色,景翊這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臉,揉出一個溫和可親的笑容,不急不慢地走回了裡屋。

  景翊進去時,畫眉仍在錯愕地打量著這間僧舍,像是難以相信冷月竟把她帶到一座寺院來,聽見景翊的腳步聲,轉頭把目光落在景翊的腦袋上,目光中難以置信的味道就更濃了。

  「坐坐坐……別客氣,小月要辦點事兒,晚會兒回來。」景翊笑盈盈地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畫眉,一邊斟茶,一邊熱絡地道,「不知道畫眉姑娘要來,也沒備什麼好茶,湊合著喝兩口,潤潤嗓子吧。」

  畫眉向門口看了看,目光所及一片空蕩。

  畫眉只當冷月是抽身去請那不知藏在何處的景竡了,便怔怔地坐下,怔怔地看著臉還是那張臉但頭已不是那個頭的景翊,怔得聲音都有些虛飄了,「景……公子,恕畫眉無禮,敢問公子為何突然遁入空門?」

  景翊把斟好的茶送到畫眉面前,收斂起些許笑意,溫聲道,「畫眉姑娘還記得馮絲兒嗎?」

  畫眉微微一怔,點頭,「自然記得。她曾是雀巢裡的清倌人,被公子一手捧紅,才得了個歸宿……不過,前些日子聽冷捕頭說起,不知為何,她已被府上的管家害死了?」

  景翊身子微僵,不察地皺了下眉頭。

  關於馮絲兒的死,他就只聽安王爺輕描淡寫地說了那麼一句——身涉一案,遇害身亡。

  公門裡有公門裡的規矩,安王爺不多說,冷月不願提,他就一個字也不問,但閒暇之時他也暗自琢磨過,有理由有條件害死馮絲兒的人不在少數,不過成珣從蘇州老家帶來的那個管家並不該在其中……

  景翊輕輕點頭,面不改色,淺笑道,「她活得艱難,死得委屈,總得有人為她超度超度吧。」

  畫眉愕然望著景翊,「公子出家,是為了超度絲兒?」

  景翊施然點頭。

  「那……此事,冷捕頭可知道?」

  見景翊只笑不答,畫眉搖頭一嘆,伴著發間步搖細碎的聲響,嘆得淒苦非常,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已被景翊微笑著搶先道,「我記得絲兒曾跟我說,你進雀巢,也是為了一個人?」

  景翊話音未落,畫眉輕輕搖動的頭頸已然僵住,步搖墜子無力地晃動幾下,也不再出聲,描畫精緻的面容隱隱發白,唇邊常年掛著的淺笑也僵得沒了蹤影,只含混地應了一聲,「公子說笑了……」

  景翊像是沒聽見畫眉這軟糯的一聲,仍像閒話家常一般漫不經心且毫不遮掩地道,「好像還是畫眉姑娘至愛之人?」

  畫眉緊抿紅唇,纖長的雙手緊緊交握在桌下,握得指節都發白了。

  「我若記得不錯,」景翊一面玩味著畫眉漸漸發白的臉色,一面溫和又緩慢地道,「那人身份……」

  畫眉像睡得正甜的貓被突然踩了尾巴一般,「噌」地站起身來,美目圓睜,一聲尖斥脫口而出,「公子!」

  景翊微微眯眼,看著渾身顫慄不止的畫眉,溫和地擺了擺手,「別急別急,我不說就是了……你衝我喊這一嗓子要是讓鴇母知道,免不了要挨通教訓吧?」

  雀巢之所以能成為京城第一的煙花館,除了因為那些看得見的地方比別家多了三分體面,更因為在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比別家多了七分齷齪,雀巢裡的「教訓」意味著什麼,畫眉自然比景翊清楚得多,不禁心裡一慌,腿腳一軟跪□來,「畫眉失禮,請公子見諒!」

  景翊鬆鬆懶懶地坐在桌邊,也不起身攙她,只一如既往地溫聲道,「就照你們雀巢的規矩吧,罰三壺,寺裡沒酒,你喝茶就行了。」

  畫眉心裡慌亂得很,一時琢磨不透景翊的心思,也不敢怠慢,忙道了聲謝恩,站起身來,捧起茶壺,仰頭便往口中灌茶。

  茶水不熱不涼,喝起來毫不費勁兒,景翊不催她,也不看她,就只等她喝完之後把茶壺擱下,便拎了銅壺來續上熱水。

  「等會兒,」景翊攔住畫眉又要捧壺的手,好脾氣地淺笑道,「剛倒上,有點兒燙,涼一涼再喝吧。」

  「是……」畫眉小心翼翼地坐回去,見景翊臉上不見一絲怫然之色,心裡稍稍放鬆了些,唇邊不禁重新掛起那抹嫵媚的淡笑,「景公子真是極盡講究之人,在空門中仍要飲這等金貴的茶葉……倒是便宜畫眉了。」

  景翊聽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暗吸了一口氣,咂麼了一下裊繞的茶香。

  景翊自小養尊處優慣了,過日子處處講究是真,不過這回來安國寺來得倉促,想帶的東西一樣也沒帶成,更別說是茶葉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了。

  這泡在壺裡的茶還是神秀淩晨時分泡的那壺,景翊只是在臨出門前續了些熱水,這壺茶景翊只喝了一口,就決定在安國寺餘下的日子裡只喝白開水度日了。

  粗劣到這個程度的茶,他長這麼大也沒喝過幾口。

  這茶冷月要是說好,景翊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畢竟什麼種類什麼品級的茶到他媳婦嘴裡就都只剩下濃淡這一個區別了,可畫眉是京城第一煙花館的頭牌花魁,品茶是起碼的本事,這難喝得像河水煮樹葉一樣的茶她已灌下整整一壺,居然還說得出這茶葉金貴……

  難不成染上梅毒病的人連舌頭都不好使了?

  景翊伸手掀開茶壺的蓋子,向壺中已被泡了小半日的茶葉看了一眼,饒有興致地道,「你說這茶葉金貴,你知道這是什麼茶嗎?」

  畫眉眉眼輕舒,嘴角的笑意暈散開來,「托冷捕頭的福,畫眉曾有幸得品此茶,奈何畫眉福薄,至今仍難以品出此茶精妙所在,還望景公子指點一二……畫眉若品得不錯,這滋味乃是蘇州成記茶莊獨有,別無二家。」

  景翊愣得差點兒把手裡的茶壺蓋子摔到地上。

  成家的茶……

  景老爺子就喜歡成家的茶,景翊只在家裡嘗過一口,許是日子隔得久了,他總覺得那會兒嘗著成家的茶只覺得有點兒難喝,還沒覺得難喝到這個地步。

  不過,即便是那會兒,景翊對品味一向甚高的景老爺子莫名其妙喜歡上成家的茶這回事也是難以理解的。

  景翊覺得,景老爺子對成家的茶的執著絲毫不亞於他當年向景夫人求親時候的程度,一家子人都說這茶葉放在景家連茶葉自己都羞得慌,景老爺子還非喝不可。

  若只是非喝不可,景翊倒還可以理解,畢竟景老爺子喝的那些都是皇上賞下來的,不喝就是不敬,可景老爺子不但喝得一臉享受,還逮著機會就對朝中同僚誇讚,鬧得京中那些附庸風雅之人對成家的茶趨之若鶩,竟連朝中過日子最為講究的瑞王爺和最不講究的安王爺也都跟風喝起了這茶,著實讓景翊迷茫了許久,最後只得以蘿蔔青菜各有所愛說服自己了。

  如今神秀若說喜歡成家的茶,景翊早已見怪不怪了,但神秀這麼一個兩手不沾銅臭的出家人,若要得喝起這貴得要命的破茶,就只有一個可能。

  得人餽贈。

  誰贈?

  景翊微微蹙眉,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把茶壺蓋子蓋了起來。

  「這樣吧,」景翊溫然抬頭,看著已放鬆下來的畫眉,嘴角輕勾,「我有兩件事好奇已久,與你這副身子有關,你要是老老實實回答我,我就免你剩下兩壺的罰,咱倆慢慢喝,也免得浪費這麼金貴的茶湯,如何?」

  景翊這話說得溫柔裡帶著一絲輕佻,像是春風拂過一汪靜水,在畫眉五臟六腑間撩起一陣難言的動盪。

  景翊是煙花館裡的常客,多少姑娘被他翻過牌子,卻都是陪吃陪喝陪鬥蛐蛐陪扔骰子陪打麻將,還曾有個其他樓裡的頭牌花魁,媚藥都吃了一把了,卻生生打著哆嗦坐在床上陪他翻了一宿的花繩,使盡渾身解數也沒碰得景四公子一根手指頭,羞憤得險些抹了脖子。

  時至今日,即便景四公子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拿下景四公子依然還是京城煙花巷裡姑娘們的人生理想。

  突然聽到景翊對她的身子好奇,畫眉恍然有種金榜題名的錯覺。

  「是……」畫眉不由自主地微微頷首,眼簾低垂,方才還蒼白一片的臉頰頓時透出一抹誘人的紅暈,嗓音輕柔如夢,「公子請問,畫眉一定知無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