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眼瞅著京城裡最進退得體的花魁在他一句話間就扔了矜持,心裡嘆了聲阿彌陀佛,臉上卻笑意微濃,「我若沒有記錯,畫眉姑娘進雀巢之前是嫁過人的,對吧?」
畫眉微微一怔,輕抬眼簾,正對上景翊和煦如春的目光。
此刻坐在她對面的景翊與往日在街上或樓中遇見的截然不同,那時的景翊也是笑不離臉,舉手投足間一派溫柔,不過那時的景翊美則美矣,終究還是一副富貴人家紈袴公子的模樣。如今的景翊沒了那頭如墨的髮絲,以一襲粗簡的灰色僧衣替下了質地精良做工考究的衣衫,悠然卻不懶散地坐著,清俊的眉目間帶著點點倦意,靜美如畫。
一幅畫怎會有什麼惡意?
於是畫眉輕輕點頭,坦然應了聲是,「畫眉身賤,不敢高攀言嫁……只是得慧王抬愛,曾有幸在慧王身邊伺候了一段日子。」
景翊在嘴角勾起一抹輕佻的笑意,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杯子湊到鼻底,一邊細細地嗅著茶香,一邊饒有興致地道,「怎麼個伺候法?」
畫眉一時辨不出景翊那滿臉的興致盎然是對他手裡的那杯茶還是對她的伺候法,怔了片刻,方謹慎地道,「畫眉愚鈍,不知公子何指?」
景翊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杯子湊到嘴邊,淺淺地抿了一下,茶湯入口,頓時就像嘗到什麼臭魚爛蝦似的,眉頭緊皺成了一團。
「唔……」景翊苦著臉擱下杯子,緊抿嘴唇忍了好一陣子才把眉頭舒開幾分,道,「我聽人說,慧王之所以在服喪期間納妾,是因為那女子長得與已故的慧妃娘娘頗有幾分神似……這女子說的就是你吧?」
畫眉謙恭頷首,低聲回道,「畫眉慚愧,正是。」
景翊像是端著一個姿勢坐累了,抬手托起了自己的腮幫子,上身微傾,輕皺眉頭端詳著桌對面的人,「他既然是因為思念亡母才納的你,那你怎麼伺候他,拿他當兒子養嗎?」
「公子說笑了……」畫眉抬起頭來,笑得乖順卻勉強,「慧王身份貴重,畫眉一介賤民,豈敢。」
「那你就是拿他當相公伺候的?」
畫眉稍一猶豫,含羞低頭,「既為侍妾,這是自然……」
「那你伺候他的時候,他最喜歡親你什麼地方?」
畫眉愕然抬頭,一縷亂發拂過尖削的下頷,把眉眼間那淡淡的一抹慌亂之色襯得格外清晰。
景翊就這麼托著腮幫子眨著眼看她,滿目的興致盎然裡找不見一絲憐香惜玉的意思,見畫眉一時沒出聲,一雙狐狸眼眨得愈發無辜起來,「你不是說知無不言嗎,怎麼,都當相公伺候了,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畫眉紅唇輕抿,勉強牽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輕聲答道,「當然知道,只是不知公子為何突然在這佛門淨地裡問起這個……慧王最喜歡的,乃是畫眉的鎖骨。」
畫眉話音未落,景翊就搖起頭來,「不是最喜歡你哪裡,是最喜歡親你哪裡。」
「鎖……鎖骨。」
畫眉說完,伸手便要端先前景翊斟給她的那杯茶,手剛觸到溫熱的杯壁,就聽景翊又意猶未盡地追問道,「哪邊鎖骨?」
畫眉玉手一顫,碰得杯子抖了抖,在厚重的木桌面上磕出「咯噔咯噔」幾聲輕響,幸而茶水斟得不滿,滴水未灑。
「左……右邊,右邊多一點……」
景翊微微眯起狹長的狐狸眼,兩手托腮,笑得一臉光風霽月,「右邊的前半截還是後半截?」
畫眉兩手緊緊絞在一起,勉強掛在嘴角的笑容僵得已經只剩一個弧度了,卻又不得不答道,「後半截……」
景翊這才帶著幾分滿意之色點了點頭,畫眉剛在心裡舒了半口氣,捧起那杯微熱的茶,還沒送到嘴邊,景翊又和顏悅色地開了口。
「那他每次親你右邊鎖骨後半截的時候你會幹些什麼?」
畫眉手一抖,潑了自己滿襟茶湯。
茶湯溫熱,潑在胸口並不難受,量也不多,只沾濕了外面的一層,畫眉慌忙牽出帕子擦拭,慌得別有幾分動人。
「畫眉失禮了,公子恕罪……」
「你別緊張,這兒又沒有外人,不用拘著,有什麼說什麼就行了。」景翊托著腮幫子笑眯眯地道,「我小時候沒少陪太子爺跟慧王打架,我記得他特別怕癢,跟他打架不用使拳頭,隨便上手撓撓他就能讓活活笑出眼淚來,你伺候他的時候沒少費心思吧?」
「是……」畫眉神色微緩,清瘦的兩頰泛起一重紅暈,柔柔地抬起白皙的手背掩口一笑,「慧王極怕癢,伺候起來確實不易,只能碰些無傷大雅之處,著實是要難為死畫眉了……」
景翊含笑聽著,把下巴頦移到左手心裡托著,騰出右手在桌邊上愉快地輕點,「所以你就扔下慧王,跑到雀巢裡去伺候那些好伺候的了?」
畫眉的手背在唇邊僵了一下,僵得那抹紅暈也煙消雲散了。
「不是因為這個?」景翊眉梢輕佻,「那是因為什麼?」
畫眉塗得極豔的嘴唇輕顫了幾下,緩緩落下掩在唇邊的手,兩手又絞在一起揉搓了一陣,才低聲道,「都怨畫眉愚笨,伺候得不好,惹慧王不悅了……」
景翊溫和一笑,拿過被畫眉失手潑空的杯子,重新幫她斟滿,「怪我,閒得發慌居然跟你扯起這些傷心事來了,你先在這裡喝杯茶歇歇,我去給前面送點東西,一會兒就回。」
「謝公子。」
景翊悠然起身,順手抱起窗下的一鼎小香爐,氣定神閒地走出屋去,一直走出外屋,走到院裡,才被驀然伸出的一隻手揪住耳朵,揪到了屋後的院牆根底下。
這隻手的觸感和力道都太過熟悉,景翊咬著牙忍住幾乎脫口而出的慘嚎,待這隻手鬆開之後,立馬把香爐往光溜溜的腦袋上一頂,一屁股蹲進牆角,絲毫不見方才的雲淡風輕靜美如畫。
景翊頂著香爐,揚起一張苦哈哈的俊臉,滿目委屈地望著臉黑如鐵的媳婦,「不是說好了怎麼問都不打我嗎……」
冷月緊咬著後槽牙,美目圓睜,使盡定力壓低聲音,「你怎麼問都行,倒是問出個子丑寅卯來啊,就拿一句她笨得把慧王伺候煩了來糊弄我啊?」
「不是,那話是她胡扯的……」景翊也放輕聲音道,「她可是雀巢的頭牌花魁,也就是京城裡最會伺候人的女人,怎麼可能連一個毛頭小子都伺候不好呢?」
景翊的聲音本就不低沉,這樣有意放輕之後俞顯溫潤,用這樣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來,怎麼聽怎麼都像是誇畫眉的,可他偏生在那禿腦袋上頂著一個香爐,香爐裡還插著三柱香,香菸裊裊,看得冷月一時間抽他也不是笑他也不是。
「那你說……」冷月抿了抿嘴,抿去嘴角那絲出現得不合時宜的笑意,冷聲道,「我讓你問的那三件事,你問出哪個來了?」
「都問出來了。」
景翊精擅編撰話本之術是真,但絕不會在與安王府有關的任何事上瞎編胡扯,她已明明白白告訴他這話是安王爺要問的,他就斷然不會兒戲。
「那就站起來說吧……」冷月說著,又瞧了一眼那顆頂著香爐直冒青煙的腦袋,「香爐不許放下,頂著說。」
景翊就這麼頂著香爐乖乖站了起來,貼著院牆站得筆直,目不斜視地看著抱劍站在面前的媳婦,一本正經地問道,「說對了有賞嗎?」
冷月微微挑起眉梢,點頭,破天荒地耐心問了一句,「想要什麼賞?」
景翊受寵若驚地看著彷彿不慎吃錯了藥的媳婦,愣了片刻,才試探著道,「親我。」
冷月痛痛快快地點頭,又耐心地補問道,「親哪兒?」
「哪兒都親。」
冷月依然毫不猶豫地點頭,「行,我記下了,你說吧。」
景翊總覺得哪裡有點兒不妥,但看冷月的模樣,又全然不是信口應承來哄騙他的意思,也就沒有多想,心滿意足地頂著香爐道,「你讓我問她當初為什麼離開慧王府,怎麼離開的慧王府,還有她現在和慧王是什麼關係……其實只要知道最後這個問題,前兩個就都不是問題了。」
最後這個問題不是安王爺讓她問的,但冷月相信,如果安王爺在雀巢看到蕭昭曄卡著畫眉脖子的那一幕,也一定會追加上這麼一問。
「畫眉跟慧王是什麼關係?」
景翊把聲音壓得極低,「慧王是畫眉的主子。」
冷月一怔,以為是景翊聲音太輕一時聽錯了,不禁問道,「主子……什麼主子?」
「就像王爺是咱倆的主子一樣。」
主子……
冷月倏然想起畫眉被蕭昭曄掐得喘不過氣來卻連起碼的掙扎都不做一下的模樣,那會兒只以為她是舊情尚在,這會兒想來,恐怕不敢比不願的成分要更重幾分。
冷月愕然看著頭頂香爐滿臉自豪的景翊,「她剛才什麼也沒說,你怎麼知道?」
「她說了,只是沒直說。」景翊說著,眯眼一笑,笑得冷月心裡莫名的一陣發慌,「我問你,我最喜歡親你什麼地方?」
冷月板得好好的臉驀地紅了個通透,抱在胸前的手把胸抱得更緊了幾分,狠剜了景翊一眼,不等她開口,景翊已含著一抹會意的笑道,「我這麼一問,你腦子裡肯定就有答案了,可畫眉愣是墨跡了半天,才隨口抓了個鎖骨應付我,我越問她越心虛,你說,她心虛的什麼?」
冷月緊抱著不由自主發熱的胸口,通紅著臉,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臉皮厚得跟王八殼似的,逮著什麼說什麼……慧王要是喜歡親她身上那些說不出口的地方,她還能腆著臉跟你說實話啊?」
景翊乖順地點點頭,「這一點我後來也想到了,所以我才跟她說慧王打小怕癢,哪兒哪兒都碰不得。其實打小就怕癢的不是慧王,是太子爺,太子爺唸書不老實我爹又礙於君臣之禮不好意思揍他的時候就下手撓他,太子爺笑得那叫一個慘,慧王可沒少笑話他……」
冷月聽著,臉色緩和了些,也總算在景翊話裡聽出了幾分門道,「你是說……蕭昭曄納畫眉為妾之後,壓根就沒碰過她,所以你騙她說蕭昭曄怕癢,畫眉就當了真,順著你說下去了?」
「夫人英明。」
冷月鬆了鬆緊抱在胸前的手,葉眉輕蹙,「就算是這樣,那蕭昭曄不碰她的可能原因也大發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