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剁椒魚頭(十五)

  冷月覺得,無論如何,景翊剛才在屋裡有句話說的不錯,慧王既然是因為畫眉長得像他娘才納畫眉為妾的,那麼,對著一張長得很像自己親娘的臉下不了嘴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不管畫眉這副皮囊美成什麼樣,歸根到底也只是一個舉目無親的鄉野女子,又在遭人拐賣之時被污了身子,便是憑著那張臉入了慧王府,在慧王府中的地位也可想而知,那個出身金貴脾氣更金貴的慧王妃又怎會容忍與這樣的女子均分雨露?

  隨便劃拉劃拉,慧王不碰畫眉卻又使得畫眉怕他怕得要命的理由就夠湊滿一鍋的了。

  景翊卻搖了搖頭,單手扶穩頂在頭上的香爐,騰出一隻手來,豎起一根白生生的食指,「不大發,就只有這一個。」

  冷月瞅著那根興許摸過針線但絕對沒有使過刀劍的手指頭,使盡最後一小撮耐心心平氣和地道,「你一口氣兒給我說完……為什麼就這一個?」

  景翊輕輕抿了一下的嘴唇,抿掉了幾分剛才的信心滿滿,有點兒底氣不足地道,「我說了,你不能發火。」

  剛才他在屋裡對著京城第一煙花館的頭牌花魁渾話連連的時候她都忍過去了,還有什麼忍不過去的?

  冷月耐著性子點頭,「好。」

  冷月答得很痛快,痛快得景翊多少有點兒不放心,不禁又追上一句,「不能打我。」

  「不打……你要再不說那就沒準兒了。」

  這一句比十句都好使,景翊立馬不拖泥不帶水地答道,「因為成夫人曾對我提過一些有關畫眉的事兒。」

  景翊說得既輕又快,冷月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成夫人……你是說馮絲兒?」

  景翊壯著膽子點了點頭。

  冷月微微眯眼,揚起嘴角暖融融地一笑,卻生生把景翊心裡笑得一涼。

  「把香爐放下吧。」

  冷月這話說得一團和氣,一點兒也沒有那種想要弄死他的意思,景翊隱隱地覺得幸福來得有點兒突然,突然得有點兒不大對勁兒……

  沒等景翊琢磨清楚哪裡不對,冷月已溫和可親地看著他,用方才那般和氣的語調補了一句,「你上去。」

  「……」

  景翊踏踏實實地默嘆一聲,會意地把頂在頭上的香爐平平穩穩地擱到地上,然後轉過身去,彎腰撐地,兩條長腿俐落地往上一揚,悄無聲息地倒立著貼到了院牆上。

  冷月看著景翊那張倒置的俊臉,笑容愈發可親了幾分。

  「我沒生氣吧?」

  「沒有……」

  「沒打你吧?」

  「沒有……」

  冷月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那你接著說吧,馮絲兒跟你說過什麼?」

  「她說……」景翊看著那張倒看起來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臉,緩緩調了一口氣,斟酌了一下,才道,「她曾撞見慧王悄悄到雀巢裡找畫眉,在畫眉房裡把畫眉踹得滿地打滾,畫眉來來回回一直說以後一定聽話,再也不敢了什麼的……馮絲兒那會兒以為她是因為從慧王府淪落到煙花館,記恨慧王,不好好伺候他,把他惹毛了,就私底下勸了她跟鴇母說說,讓鴇母以後幫她擋擋,索性不接慧王的生意了,結果畫眉跪著求她別往外說,說這事兒要是讓別人知道,她弟弟就活不成了。」

  冷月一愕,「畫眉還有個弟弟?」

  冷月清楚地記得,她把那些被綁進深山的女子解救出來之後挨個問過她們家在哪兒,是否還有親人,一圈問下來,唯獨畫眉是孑然一身獨居鄉野的。

  她哪裡來的什麼弟弟?

  「我也不清楚……」景翊晃晃悠悠地調整了一下兩手間的距離,白生生的臉蛋兒已漲出了兩朵紅暈,聲音因為這個不大舒服的姿勢而顯得有點兒底氣不足,「馮絲兒就只跟我說了這麼多,這種老東家找到新東家家門口的事兒在煙花巷子裡常有,我之前也沒往心裡去,你剛才問起畫眉和慧王的關係我才想起來……他要是跟畫眉有過一段,那就還有別的可能,但他既然沒碰過畫眉的身子,除了逼畫眉給他辦些見不得光的事兒之外,還能因為什麼非要拿著她弟弟的性命逼她不可啊?」

  冷月思慮片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垂目看向臉蛋漲得紅撲撲的景翊,笑意微濃。

  景翊驀然發現,倒著看這樣一張沒有笑意的笑臉,比正著看的時候還要覺得涼快幾分。

  冷月就帶著這道格外涼快的笑容,心平氣和地問道,「雀巢裡面的事兒,馮絲兒為什麼要跟你說得這麼清楚呢?」

  這樣的位置看起來,景翊那張欲哭無淚的臉很像是有幾分喜色。

  他就知道,只要他把這話說出來,免不了的就要受這一問。

  不過,這一問的答案早在他知道馮絲兒過世之時就想告訴她了,只是她絕口不提這個名字,他也不願驀然提起惹她不悅。

  他寧願她生氣發火到把他揍扁了掛到牆上,也再不想看一回她因為自己與其他女人的事兒而患得患失的模樣了。

  景翊把聲音壓到極低,輕輕地答了一句,「因為她是太子爺的人。」

  冷月狠狠一愣,愣得那道笑容僵在臉上而不自知,景翊倒著看在眼中,直覺得她這副模樣別有幾分可愛。

  自打看出馮絲兒是被成珣的管家害死之後,冷月一直在猜測馮絲兒可能的身份,在她猜出的數十種可能裡,沒有一種是跟太子爺挨邊的。

  一個委身茶商之子為妻的清倌人,跟那個一天到晚把太子妃捧在手心裡還嫌疼不夠的太子爺能有什麼關係?

  這樣的事兒景翊絕不會信口胡謅,他說了,就一定是有理有據的,但事系一國儲君,這裡面的理據她有沒有資格知道,那就兩說了。

  見冷月愣在那緘口不言,景翊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於是不等她來問就主動道,「有些朝廷裡的事我不便細說……那會兒太子爺需要一個人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收集些消息,馮絲兒原來是在宮裡跳舞的,身上有點兒功夫底子,碰巧那會兒在宮裡犯了錯被逐出來了,她一個孤兒沒地方去,太子爺就托我問她願不願意為他當這個差,她就答應了。我去雀巢捧她就是太子爺的意思,那天跟著起鬨砸錢的公子哥兒裡也有太子爺的人,所以那回一夜之間就把她捧紅了……」

  景翊動了動線條流暢的腰背,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又順了順氣,才接著道,「她收來的消息都是由我接過來再呈給太子爺的,未免人起疑,我閒著沒事兒的時候也沒少去別的煙花館裡串游……」眼瞅著冷月的眉毛抖了抖,景翊忙補道,「我對地藏王菩薩發誓,我從沒讓那些女人碰過我一根手指頭!」

  這樣倒著看,還擱著一個青煙裊裊的香爐,景翊還是能清清楚楚看出正在那張美臉上瀰漫開來的酸味。

  冷月果然抿了抿嘴,抿出一句酸意濃郁的話來,「那你把她往家裡帶,也是太子爺的意思?」

  「這個是我自己的意思……」話音沒落,景翊突然在冷月瞬間涼意加倍的目光裡反應了過來,慌得差點兒從牆上翻下來,「不是不是……是我看她一個姑娘家在那種地方挺不容易的,就時不時的關心關心,誰知道她錯會我的意思了,成天尋死覓活非要嫁給我,我說我已經定親了她還不信……我也沒轍,就帶她到家裡來了一回,給她看了我給你畫的那些畫,然後她就沒再提這事兒了,後來我也跟太子爺說了這事兒,太子爺也就換了別人接她的消息,我就再沒去過雀巢,她什麼時候嫁給成珣的我也不知道……請夫人明鑑!」

  景翊把這番話說完,著實喘了幾口氣。

  這番話聽完,冷月想酸也酸不起來了。

  馮絲兒要是跟太子爺有這重關係……

  「你給我下來。」

  景翊像是犯人聽見主審官一拍驚堂木喊了一聲無罪釋放一樣,心裡一鬆,利利索索地翻了下來,輕快地整了整身上的僧衣,揚起一張人畜無害的紅撲撲的笑臉。

  「景翊……」冷月向景翊挨近了些,葉眉輕鎖,聲音微沉,頓時有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你剛才聽見畫眉說的了,馮絲兒是被成珣的管家害死的。」

  景翊微微一怔,輕輕點頭。

  「她一直到死手裡都緊抓著你的一幅畫,我驗屍的時候差點兒把她手指頭掰斷了才把那幅畫取出來,那畫是不是跟太子爺有什麼關係?」

  景翊怔得瓷實了幾分,茫然搖頭,「我從來沒給過她什麼畫啊……你能認出來哪個我的畫?」

  景翊這話裡帶著三分懷疑七分驚喜,聽得冷月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燒成灰我也認得……一幅水仙,旁邊寫了首酸詩,大概齊的意思就成天天的惦記著人家,恨不得一口吞了人家,然後末了落款寫的是你平日裡寫話本的時候用的那個名,還戳著幾個刻得花裡胡哨也不知道說什麼的章,不是你的是誰的?」

  景翊聽著聽著,恍然反應過來,「我知道是哪一副了!我那畫的不是水仙,那是我給姜記飯莊畫的一副黃花菜,他家那道醋溜黃花菜好吃得簡直慘絕人寰啊……不過那畫剛畫完就找不著了,我還給姜老板重畫了一副呢,敢情是她來的時候順走了。」

  「……」

  冷月在醋溜黃花菜裡掙紮了半晌才順過氣來,看著還沉浸在其中一臉回味無窮的景翊,有氣無力地嘆出一聲,「我問你……你真當我是你夫人嗎?」

  景翊一愣,愣得一下子把醋溜黃花菜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愣了半晌才滿目遺憾地掃了一眼冷月傲人的胸脯,「我其實挺想當你是我相公的,不過這輩子估計有點兒懸……」

  「……」

  冷月強忍著把他一腳踹過牆頭的衝動,板下一張黑臉,低聲道,「那你跟我說句實話,景家,跟馮絲兒的那個夫家,是不是有什麼世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