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一時覺得,剛緩過來的那股愣勁兒還沒走遠就又掉頭跑回來了。
他已經清晰地感覺到剛才那一陣倒立之後原本就有些發燙的體溫又上升了些許,這會兒在連愣兩回的折騰下,腦子裡直嗡嗡作響,一點兒也轉不動了。
景翊向後退了一步,把身子鬆鬆垮垮地倚靠到牆上,一邊揉著有些發脹的太陽穴,一邊回憶他所知道的所有跟景家有仇的人,「你說……景家,和蘇州的那個成家?」
冷月沒答,只伸出手去探了一下景翊的額頭,觸手滾燙。
「別想了,」冷月低身抱起擱在地上的香爐,聲音輕軟了幾分,「我先把畫眉送回雀巢,你去歇一會兒,晚些時候再說。」
冷月說著轉身要走,卻被景翊伸手在袖子上牽了一下,牽得有氣無力,冷月還是收住了步子。
「我待會兒得去沐浴熏香,過午要開始抄經了……」景翊說著,有點兒無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先把要緊的事兒揀出來說完吧。」
冷月揚手把袖子從他手裡拽了出來,不冷不熱地瞪了他一眼,「沒有比你身子要緊的事兒了。」
早知道一個倒立會讓他又難受這麼一重,她哪還捨得這麼折騰他……
誰知袖子剛從他手裡拽出來,又被他一把抓上了。
「你要問的事兒我都告訴你了,說好了親我的。」
「嗯……」冷月再次把自己的袖子拽出來,把香爐捧在一隻手裡,騰出另一隻手拍了拍景翊的肩膀,「這事兒是王爺交代的差事,你替我辦了,我也不會居功的,我待會兒回去就替你向王爺請功邀賞,至於王爺什麼時候親你,怎麼親你,回頭你自己跟他商量去吧。」
「……」
冷月騙畫眉說沒找著景竡,查梅毒病的事兒就先算了,讓她好自為之,畫眉對她一陣千恩萬謝,被她重新綁了眼睛帶回雀巢的時候,蕭昭曄還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冷月掐著人中把蕭昭曄喚醒,板著一張公事公辦的臉對蕭昭曄詳細地講述了一番他是如何被一個神秘的黑衣人一巴掌拍暈,畫眉又如何火急火燎地把她找來幫忙的全部經過,畫眉一直在旁邊使勁兒點頭。
蕭昭曄本就是背對冷月被擊暈的,連冷月的一根頭髮絲兒都沒看見,這會兒又是被冷月硬生生掐醒過來的,腦子裡暈得一團漿糊,愣是一點兒也沒生疑,糊裡糊塗地配合著進行了一番像模像樣的問話之後,就被冷月親自護送著回了王府。
冷月再次潛回到寺裡的時候已是僧人們用午飯的時辰了,景翊正和衣縮臥在床上,眼睛雖緊閉著,但看得出他睡得一點兒也不安穩。
冷月剛碰到他的額頭,景翊就迷迷糊糊地睜了眼,睜眼的一瞬,冷月清清楚楚地在那束尚未來得及加以修飾的目光中捕捉到一抹警惕,心裡不由得泛起點點刺痛。
「我……」冷月摸了摸他愈發滾燙的額頭,扯開被子蓋過他已蜷成一團的身子,忍不住輕聲責道,「犯懶也不知道挑個時候……都冷得縮成這樣了,就不知道給自己蓋個被子啊?」
景翊燒得有點兒迷離的目光落在冷月滿是心疼的臉上,反應了一陣,才對著冷月展開一個暖融融的傻笑。
「就眯一小會兒,不蓋了……一會兒就去沐浴熏香,要抄經了。」
「不用去了。」冷月在他滑溜溜的腦袋上揉了兩下,雲淡風輕地道,「我待會兒去跟王拓說,佛祖找你有事兒,你去不了了,讓他愛找誰找誰去。」
景翊哭笑不得地看著當菩薩已經當得駕輕就熟的媳婦,就見他的菩薩媳婦不知從哪兒拎出來一個食盒,從裡面端出一盆雀巢裡那個老廚子親手燒的肘子,一盤姜記飯莊的醋溜黃花菜,還有一盅湯,一碗飯,一樣一樣擺到床頭的矮幾上,都還是熱氣騰騰的。
「昨兒一天沒吃,今兒早晨又沒吃,快餓瘋了吧?」
冷月不說還好,這麼一說,景翊雖然燒得口中直犯苦,還是覺得自己真要餓瘋了。
冷月見他毫不猶豫地從被窩裡爬起來,就給他遞了副碗筷,景翊興致盎然地夾起一塊肘子肉,拿碗托著,卻送到了冷月嘴邊上。
冷月愣了愣,不及多想就順口道,「你……你吃就是了,我吃過了。」
景翊溫然一笑,笑得冷月有點兒發慌。
冷月知道景翊這一笑是什麼意思,她真是跑來跑去跑傻了,怎麼就在這人面前說起瞎話了……
冷月一時有點兒發窘,只得任景翊把那塊肉送進她嘴裡。
一塊肉還沒嚥下,景翊就夾好了一筷子黃花菜等在她嘴邊了。
「你趕緊吃你的,你吃完了我再吃……不然待會兒涼了。」
景翊舉著那一筷子黃花菜不動,淺笑搖頭,「涼了就不讓你吃了,我要吃涼的,正好退退燒。」
冷月只得把這口接了過來,剛接進嘴裡,景翊又夾起一筷子等著了。
她本沒想要來跟景翊一塊兒吃,就只拿來了一副碗筷,她不吃,景翊就這麼笑眯眯地陪她僵著,冷月沒轍,只得一口一口吃下,一來二去,景翊估摸著已經把她餵飽了,這才心滿意足地埋下頭去清理起殘羹剩飯來。
認識景翊這麼些年,冷月跟他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並不多,但冷月知道這人打小錦衣玉食慣了,又在宮裡被御膳房嬌慣了幾年,吃飯挑口挑得格外厲害,雖不至於不合口就摔筷子罵人,但莫說是閒了淡了,就是菜放得涼了些口感微變,他也會草草嘗兩筷子就不肯再吃了。
好在景翊對她做的飯一向是來者不拒的,就是燒不熟或燒糊了也一準兒會吃個乾淨,她本想下廚給他做些,可惜在蕭昭曄那裡多耽誤了點兒工夫,怎麼算時辰都來不及了,只得要來幾個確定他喜歡的菜帶來給他吃,就想讓他多吃兩口,讓他身上遲遲不癒傷病好得快些。
可這會兒,京裡出了名兒嘴刁的景四公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吃著這些她吃剩下之後已經沒了熱氣的飯菜……
景翊吃完抬頭,才赫然發現冷月不知什麼已哭得像淚人似的了,只是拿手緊捂著嘴,一聲也沒出。
「別別別……你別哭,別哭……」景翊嚇了一跳,慌地扔下碗筷,把哭得身子直發抖的人輕輕摟進懷裡,只當冷月是心疼他發燒,便溫聲哄道,「我不就是發發燒嘛,好好睡一覺就沒事兒了,這又死不了人……」
冷月伏在他熱得異常的懷裡,兩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像是要生生把他擠進自己骨血裡似的。
「你敢死一個試試!」
「不敢不敢……」
「你混蛋!」
「我混蛋,我混蛋……」
景翊又溫聲哄了半晌,冷月才在他肩膀上蹭了蹭鼻涕眼淚,紅著眼睛抬起頭來,「我警告你啊……哪天他們成家要是真殺到景家門口,你不許擋到我前面礙事兒!」
景翊聽得啼笑皆非,一邊幫她擦淚,一邊寬慰道,「成,殺人放火的事兒全是你的,我只給你打下手……不過我剛才仔細想過了,成家跟咱們家真沒仇,他家的生意能在京城裡做到這個份兒上,老爺子還是功不可沒的,他們就是殺到咱家門口來,也是來送禮的,你放心吧。」
冷月抽了抽鼻子,皺起眉頭搖了搖頭,立馬就從花貓變成一副公門中人的模樣了,聲音也沉了些許,「不可能……我制服他家管家之前,那管家盯著馮絲兒的屍體嚎了一句,說這賤婦和景家鷹犬是一丘之貉,死有餘辜……這要是遠日無怨近日無仇,誰說得出來這種話?」
景翊聽得一怔,賤婦,景家鷹犬,一丘之貉,這三個詞連在一起,背後昭然若揭的深意讓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慄。
這人恨馮絲兒,恨景家所有人,還恨的是馮絲兒與景家人的共同之處,而馮絲兒與景家人唯一的交點便是……
冷月壓低著聲音補問道,「你說,成珣到大理寺當官,馮絲兒嫁給成珣,這兩檔子事兒是不是也是太子爺的安排?」
「太子爺」三字一出,景翊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知道,」景翊眉心輕鎖,微微搖頭,「太子爺對茶葉沒什麼偏好,從沒聽他提過成家。」
「景翊……」冷月又把聲音放輕了些,眉頭卻皺得更緊了,「我懷疑成家的生意有問題。馮絲兒過世那天我就琢磨了,成家是做茶葉生意的,成珣已經死了,除了生意的事兒,他家管家也沒別的理由會難為一個重病的女子,我就從成家要了些他們茶莊最好的茶,帶到雀巢給畫眉,讓畫眉幫我品品,畫眉嘗了之後說那茶最多值三十文一兩。」
景翊輕抿了一下顏色略顯淡薄的嘴唇,轉頭看向擱在桌上的茶壺,緩緩點頭,「你聽見畫眉說的了吧,神秀沏了沒喝的這壺就是……」
景翊話音未落,冷月倏然全身一繃,抬手對景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景翊剛把嘴閉上,就聽外屋的房門「吱呀」響了一聲,神秀的腳步聲不遮不掩地傳了過來。
神秀見冷月在屋裡,像是已然習以為常了似的,就連看見冷月那張還黏著淚痕的臉也沒露出絲毫詫異的神色,好像她這會兒就該哭一樣。
神秀微微一笑,立掌見禮,「冷施主……正好冷施主在這兒,有件急事,貧僧就直言了,興許冷施主能幫師弟度過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