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胸口挨了一巴掌,臉上卻美得像是得了個吻似的,兩手把信抱在胸口,笑得像朵怒放的喇叭花,「你寫給我的?」
冷月鐵著臉幽幽地道,「我寫給你的東西,時候到了自然會燒給你。」
「……」
景翊怏怏地把那信從自己懷裡拎出來,皺著眉頭反反正正地看了幾遍這一個字也沒寫的信封,「那這是什麼?」
「這就是本該被神秀燒成灰的那封信……」對上景翊有點怪異的目光,冷月美臉一黑,「你別瞎琢磨,我沒把燒成灰的那封變回來……怪我一時馬虎,拿出來的時候一不留神拿錯了,給他的那封是你三哥臨摹的一份王拓寫的那些送飯觀音什麼的東西……」
冷月說著,伸出一根纖長的手指頭戳了戳拎在景翊手裡的信封,「這才是應該給他的那封。」
景翊又仔細端詳了一番這個一開始就沒有封口的信封,不解地看向冷月,「他燒的那封既然是臨摹的,那燒了就燒了唄,把這封還給他不就行了,還要我看什麼?」
一個沒有封口的信封,還是托給冷月轉交的,那就意味著信封裡的內容是不怕她這個刑部捕班衙役總領看的,也就是說,即便神秀身上有些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信封裡也不會有。
應該只是個交情不錯的朋友聽說安國寺要暫閉寺門一段日子,有點兒不放心,特地寫來表示關心寬慰的信。
冷月輕輕的一句話便回答了景翊這個疑問。
「這信是你三哥托我轉交的。」
「……我三哥?」
景翊赫然想起神秀先前嘟囔的那句「難不成景家人都是睡在地上長大的」,不錯,他三哥景竏少年時為學梵文,特地來安國寺拜了現任方丈清光大師學習,在安國寺住了大半年,出來的時候念梵文已經和念漢文一樣順溜了。
大半年的工夫,景竏要是和神秀有點兒什麼交情,倒是說得過去。
只是如今景竏身為禮部郎中,正為王拓那封怪異的書信急得抓耳撓腮的時候居然還會想起給神秀寫一封信,那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景翊皺著眉頭打開信封,取出信紙小心展開,目光剛剛掃過紙上的字跡,景翊就眉心一舒,連連搖頭,「不不不……這不是我三哥的字。」
冷月一愣,「不是你三哥的字,那是誰的?」
景翊盯著紙上的字跡輕輕搖頭,「不知道,應該出自一名女子之手……這是抄的《列女傳》,第四卷。」
想起自己與《列女傳》的淵源,景翊暗自嘆了一聲,除他之外,還有誰家男人能有把《列女傳》抄得倒背如流的福氣呢?
冷月顯然已經忘了《列女傳》這茬,只是驀然想起先前安王爺說的話,不禁提醒道,「你別忘了,景竏模仿王拓寫高麗文都能模仿得像真的一樣,你能確定這不是他模仿著哪個女人的字跡寫出來的?
「不像……」景翊又搖了搖頭,邊看邊道,「每個人寫起字來都有自己的習慣,臨仿他人字跡的時候即便能把字形學個差不離兒,但是下筆輕重,運筆緩急,免不了還是用的自己原來那一套。」
景翊說著,把看完的第一頁拈起來放到後面,一邊看著第二頁,一邊漫不經心地接著道,「我三哥要是想模仿王拓的字來以假亂真,騙安王爺肯定是連門兒都沒有,最多也就能騙騙你吧……」
「……」
直到把信看完,抬起頭來,景翊才發現冷月正對著他笑,笑得整個人都冷森森的……
「哎呦……」景翊頓時把信一扔,五官糾成一團,兩手摀住大腿根上的傷口,弓著身子有氣無力地哼唧起來,「疼……要疼死了……」
冷月拾起掉在地上的信揣回懷裡,本不想搭理這擺明瞭是在裝模作樣討她心疼的人,但到底還是擔心他身上那道遲遲不癒的傷口,無可奈何地遙手往床上一指,「躺著去,該給你換藥了。」
景翊單腿蹦著把自己扔到床上,大字型躺好,冷月剛寬開他的外衣,正要上手扒他的褲子,外屋的門就被敲響了。
門一開,王拓正紅著眼睛站在門口,一見冷月便道,「菩薩……中原人說,慫人都不說謊,蛇精師父就說了。」
中原人說的什麼,冷月一句也沒聽懂。
不過,中原人說的話她聽不懂的大發去了,冷月也沒往心裡去,面無表情地招手示意王拓進來,順手關了門,抓起屋裡的一隻花瓶塞到王拓手裡。
「把這瓶子頂到腦袋上,站穩了別動,等我傳喚。」
王拓雖面露茫然,但還是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把瓶子頂到了腦袋上。
冷月返回裡屋時,景翊正仰躺在床上笑得美滋滋的。
冷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走過去褪下景翊的褲子,一邊小心地拆解縛在景翊左大腿根部的繃帶,一邊壓低著聲音道,「你別衝著我傻笑啊,我是氣他毀了瓷王的真品,不是替你出氣的……」
景翊笑得更美了幾分,俐落地半撐起身子,湊過去在冷月嬌豔的嘴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用同樣低得幾不可聞的聲音回道,「你最後一句是胡扯的……我媳婦真好。」
冷月微紅著臉頰,掀起眼皮瞪他一眼,順手在他另一側完好的大腿上擰了一把,觸手溫軟且勁道,活像是揉得到勁兒發得恰好的大白饅頭,冷月一時沒忍住,興致盎然地多擰了兩下,擰得景翊咬著嘴唇連連給她作揖求饒,這才作罷。
說來也怪,景翊自打來了安國寺,傷口經井水浸過,疏於料理不說,還沒落著一口吃的,這會兒看著這道傷口雖還覺得慘不忍睹,卻已有了些許轉好癒合的跡象。
難不成還真是剃度之後就受到佛祖的格外關照了?
冷月心裡一安,手上就俐落了許多,清創上藥包紮只用了一盞茶的工夫,一切料理妥當,想讓喚景翊起來自己穿褲子的時候,才發現景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昏昏睡著了,臉頰上因發燒而泛著病態的紅暈,微啟的嘴唇卻格外淡白。
冷月沒喚他,扯過被子小心地給他蓋上,看著他一點兒也不安穩的睡顏,默默地一嘆。
這份差事看似簡單,卻已在這短短兩日內憑添了無數枝節,冷月偵辦過不少凶險的案子,自己這條命也線上上懸過好多回了,但眼下這樣明明能感覺到危機四伏卻愣是抓不到危機所在的情況還是頭一回碰上。
張老五死得莫名其妙,高麗皇子傻得亦真亦假,還有個看似光明磊落實則神秘兮兮的神秀,像是處處在給景翊添堵,卻又像是處處在幫襯提點景翊些什麼。
慧王蕭昭曄似乎也對張老五的死興趣盎然,盎然到甚至不惜帶著張老五的真品去找那個天底下口風最嚴的人套問消息,而畫眉一個將死之人寧肯帶著一身爛瘡死在大街上,也不肯透出有關蕭昭曄的一句實話……
一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和事兒,就像是一堆胡亂堆在一起的花生瓜子杏仁桃仁核桃仁,眼下看著雜亂無章,但若能找來一盆面,一碗油,幾樣瑣碎佐料,就能烤出一盤像模像樣的五仁月餅了。
說是這麼說,找起來哪有那麼容易?
冷月俯身在景翊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吻了一下,剛一轉身,衣擺就被輕輕扯了一下,轉頭一看,景翊已勉強睜開了睡眼。
冷月抬手指了指通往外屋的那扇門,景翊輕輕搖頭,遙手指了一下窗邊的那隻香爐。
冷月微微一怔,若有所悟,低□子湊到景翊耳邊輕道,「把他腦袋上頂著的瓷器換成香爐?」
景翊突然覺得,他倆離琴瑟和鳴似乎還差著那麼一點點的距離,「不是……再等一炷香。」
「為什麼?」
景翊伸手環上冷月的腰,使了些力氣往懷裡一帶,冷月低俯著身子本就重心不穩,被他這麼一摟,頓時跌進了那個溫熱的懷裡。
「抻他一陣才好說話。」景翊說著,輕輕合上眼睛,在冷月的頸窩間蹭了幾下,朦朦朧朧地道,「冷,抱一會兒……」
這話與先前那通半真半假的哼唧全然不是一個調調,冷月心疼得要命,索性脫了靴子鑽進被窩,抱緊景翊燒得滾燙的身子,景翊睡熟之後就放鬆了摟在她腰間的手,她一直沒有放鬆分毫。
景翊平日裡睡覺沒個正型,睡著之後老是滿床打滾,還怎麼滾都滾不醒,叫他起床比摘星星還難,以至於他早晨點卯極少有不遲到的時候。這回興許是燒得沒有打滾的力氣了,睡著之後就靜靜挨在冷月懷裡,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是淺淺的,冷月本以為他至少要睡上個把時辰才能醒過來,結果莫約一炷香的工夫,景翊就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冷月被他這一連串夢囈般的不對說得一頭霧水,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燙著,但應該還沒燙到會說胡話的地步,「什麼不對?」
景翊揉著燒得發脹的腦袋掙紮著爬起身來,冷月忙把堆在床尾的衣服拿給他,景翊把衣服穿好,穿上鞋子有點兒吃力地站起來,才對伸手攙扶他的冷月低聲答了一句。
「張老五八成是自己撞死的。」
冷月一愕,「為什麼?」
「因為他孫子已死了。」
冷月怔怔地看著睡意濃重卻絲毫不像是信口胡說的景翊,這番說辭正是京兆府報給安王爺的那套,乍一看合情合理,但細思之下全然經不起推敲,實情要真是這麼簡單,安王爺就犯不著那麼不願意提起這事兒了,蕭昭曄也更犯不著親自捧著張老五做的瓶子去安王府套問消息了。
景翊是睡糊塗了……還是睡糊塗了?
景翊像是在冷月愣愣的眼神中看出了冷月的心思似的,眯眼一笑,抓起冷月挽在他胳膊上的一隻手,用這只因常年握劍而略帶薄繭的手不輕不重地抽了抽自己微燙的臉頰,「你放心,我醒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