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昭曄依然是那麼一副雍容清貴的模樣,一襲雪白的喪服把他線條柔和的臉襯出了幾分渾然天成的哀傷與憔悴。
冷月覺得,這人興許天生就帶著這麼一種穿喪服的氣質,穿什麼衣服都不如這身喪服看著順眼。
冷月能看在這身喪服的份上忍住不上去揍他一拳,但那清淺卻揪心的低吟聲仍縈縈在耳,冷月實在拜不下去,便權當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張臉,不冷不熱地道,「我是來辦差的,都在外面乾站了半個時辰了,現在能進去了吧?」
蕭昭曄狠愣了一下,齊叔卻恍然道,「你是剛才來過的那個……冷將軍吩咐的那個,是吧?」
「是啊,」冷月抬手拽了拽寬大的衣袖,「冷將軍給我漲了三倍工錢,讓我穿成這樣,來陪景四公子過個夜。」
齊叔見蕭昭曄儼然一副見鬼了的模樣,忙道,「王爺,這不是冷月……這是太子府的冷嫣將軍找來的,剛才已來過一回,成了。」
這「成了」二字像是一顆丟進池塘裡的小石子,在蕭昭曄平滑一片的眉頭上擊出了幾道淺淺的褶子。
一見蕭昭曄皺眉,齊叔立馬會意地道,「王爺放心,冷月的脾氣在下清楚得很,她性子火急火燎的,從來都沒有什麼耐心煩,能翻牆就不走門,不可能像這位姑娘一樣在外面一聲不響地乾等半個時辰……何況,她要真是冷月,聽到剛才裡面的那些動靜,就是不衝進去救人,也得哭成個淚人了,您看這姑娘,哪有要掉眼淚的意思啊……」
齊叔又接連舉出了眼前這個冷月的眼睛鼻子嘴腦袋胳膊腿等各處與他從小觀察到大的那個冷月的細微不同,說得冷月都要相信自己其實並不是自己了,蕭昭曄才輕輕地「嗯」了一聲,展開眉心那幾道褶子,一邊微笑著在冷月身上細細打量,一邊自語似地輕聲道,「太子爺是要舍孩子套狼了啊……」
冷月在心裡衝他呵呵一笑。
女人懷胎難免會引起一些形貌上細微的變化,再加上她近日一路頂風冒雪從蘇州趕回來,臉上免不了要帶點兒風塵,齊叔這樣細究下來,必然與先前是不一樣的。
這麼看來,這似乎來得不是時候的孩子,卻又像是老天爺冥冥之中對她與景翊二人的特別關照了。
蕭昭曄像是聽到了冷月內心深處的笑聲似的,倏然把目光投回到冷月幾乎沒有一絲表情的臉上,微微眯起雙眼,溫聲道,「你是做什麼營生的?」
冷月葉眉輕佻,晃了晃袖子,「唱戲的。」
找唱戲的來扮假,簡直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兒了。
於是蕭昭曄輕輕點頭,又溫聲問道,「你說,你是來陪景四公子過夜的?」
「是,」冷月直直地看著蕭昭曄,坦蕩蕩地答道,「一晚上九百兩銀子,夠我吃到開春的了。」
九百兩吃到開春……
蕭昭曄有點兒僵硬地笑了一下,「姑娘好飯量……」
「沒辦法,這種粗活累活吃不飽沒法幹。」
蕭昭曄的嘴角肉眼可見地抽了一抽,險些把那精心維持的溫和弧度都抽沒了。
冷月又在心裡衝他呵呵地笑了一下,臉上仍是那副事不關己不悲不喜的模樣,「我能去幹活了嗎,再不幹天都要亮了。」
「去吧……」蕭昭曄用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把溫和的弧度又拉回到嘴角,「好好幹,我在這兒瞧瞧,瞧瞧太子爺這九百兩銀子是怎麼花的。」
這回輪到冷月狠愣了一下。
瞧瞧……
他要在這兒瞧她陪景翊過夜?
蕭昭曄仍是那麼一副溫潤可親的模樣,冷月卻偏偏在他滿臉的祥和之中感覺到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陰鶩。
這人到底還是有所懷疑的,這要是擱到平時,為了消除他的疑竇,他非要看的話給他看看也不是什麼要命的事兒,可如今她懷胎已有三月,正是不能亂來的時候,他要看的就真是要命的事兒了。
冷月誇張地皺了一下眉頭,轉目看向齊叔,「管家大人,之前你也聽見了,我已經跟景四公子說過我懷了他的孩子,今兒個過夜可就只是睡一覺罷了,這有什麼好看的?」
齊叔剛露出一絲為難之色,蕭昭曄已道,「你當真有身孕了嗎?」
冷月微微一怔,抿嘴搖頭。
這事兒還不能跟蕭昭曄說實話,否則天曉得這人又會搞出什麼要命的花樣來。
見冷月搖頭,蕭昭曄溫然一笑,「那就一定能有好看的。」
蕭昭曄這話說得像是一句寬慰,一句鼓勵,但冷月聽得明白,這分明就是一句命令,不照辦興許就有性命之虞的命令。
冷月遲疑之間,齊叔已催促了起來,「裡面酒勁兒藥性都正濃著呢,姑娘快請吧,等他醒過神來,你的差事就難辦了……」
一想到景家好吃好喝餵出來的看門狗竟在聽外人的命令可勁兒地撕咬自家主子,冷月忍不住狠瞪了齊叔一眼。
冷月本就是練家子,練的還不是單單為了強身健體的那種花拳繡腿,她眼神發起狠來不像是尋常女子那樣怒中帶著怨,怨裡帶著嬌嗔,而活脫脫就像是盯準了獵物蓄勢待發的野狼一樣。
這含足了真情實感的一眼生生把齊叔瞪得哆嗦了一下,還沒等哆嗦完,就聽冷月頗沒好氣地道,「催什麼催,你急你上,九百兩給你啊!」
「……」
齊叔被她噎得老臉直髮綠,蕭昭曄卻露出了一點兒由內而外的笑意,溫聲道,「姑娘別動氣,你只管怎麼高興怎麼來,把差事辦成了才好,不著急。」
冷月見蕭昭曄這麼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樣,便知這一關恐怕不是隨便糊弄糊弄就過得去的了。
她此前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她一個女人家居然要面臨保孩子還是保相公的問題。
所幸,這問題對她而言並不難答。
冷月走進屋去的時候,景翊與先前一樣,被反綁著雙手,蜷成一圈縮臥在地面上,只是這一回他是蜷在滿地的酒漬與醉酒嘔出的穢物中的,單薄的白色中衣被潑灑而出的酒液浸得透濕,像半透明的蟬翼一般黏在他光潔的皮膚上,透出那皮膚因藥性發作而泛出的病態的潮紅。
幾個未及收拾的空酒罈就散亂地堆在景翊身旁,冷月粗略估了一下,這些酒加起來將近有小半口水缸的量,便是不往裡摻藥,也足以把人喝出點兒毛病來了。
怪不得景翊像是許久沒有睡過覺的樣子,每天在這大半夜裡被灌進這麼多摻藥的酒,肚子裡都能養魚了,還要受著酒勁兒和藥性的雙重折磨,一直折磨到第二天的這個時候,前一夜的折磨剛見消停,新一輪又補了上來,就是邊疆軍營裡那些整日在刀尖上舔血的將軍們也未必能在這種折磨下睡得著覺,更別說景翊這麼一副嬌生慣養的書生身子了。
許是聽見有人靠近,蜷在地上的人下意識地縮得更緊了些,朝向門口的脊背立時抖如篩糠,口中無意識地溢出的低吟聲微弱如絲卻滿是痛苦,像從地獄深處傳來的一樣,聽得人五臟六腑都跟著隱隱發涼。
冷月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景翊背後蹲□來,伸手去解那條捆縛他雙手的繩子,手剛觸到他滾燙的皮膚,就激得那飽受折磨的身子一陣顫慄。
「我……」冷月俯身在他耳邊低語,「我回來了,別怕。」
生不如死的折磨中隱約地聽到一個溫柔如夢的聲音,景翊發抖的身子倏然僵了一下,有些急切地想要擰過頭來求證是真是幻,卻被冷月伸手按住了肩膀,輕緩靜定地道,「別動,繩子要解開,綁久了手要廢了。」
「小月……」
「嗯,是我,小月。」
景翊像是被這日思夜想的聲音喚回了幾分心智,使勁擰了□子,生生把負在身後的手從冷月手裡掙了出來,勉強在粗重急促的喘息間擠出一個可辨原意的字來。
「髒……」
景翊說著,把身子蜷得更緊了些,額頭幾乎埋到了膝間,向來挺直的腰背深深地拱著,瑟瑟發抖,好像再多使一絲力氣,這副清瘦的身子就會立馬攔腰折斷似的。
景翊的目光與意識都已糊成了一團,周身滾燙得麻木,耳中一片嗡嗡作響,這般情況下,他原本就比常人靈敏許多的嗅覺就愈發靈敏了起來,以至於他能清晰地聞到自己身上刺鼻的酒味,藥味,和令人作嘔的酸臭味。
這麼多年,他一直像待嫁的少女一樣時刻精心地保持自己賞心悅目的模樣,因為冷月似乎從沒說過她喜歡他什麼,但他可以從她時不時偷偷看著他發呆的舉動中知道,至少她是喜歡他這副皮囊的。
前半夜見到她時著實有些意外,意外得他根本沒來得及想到這些,更沒想到她還會去而復返,並且還是在一日之中自己最為不堪入目的時候……
景翊已咬牙撐過了這近半個月生不如死的折磨,卻在這會兒突然格外地想要一死了之。
「不髒。」冷月輕聲應完,跪□去,合身從後擁抱住景翊拱得僵硬的脊背,藉著在他耳廓上輕吻的姿勢,用輕得幾不可聞的聲音道,「聽話,有人看。」
冷月在他耳廓上一連落下好幾個安撫的輕吻,也把這句低語重複了好幾遍,直到懷中之人似是聽懂了她的意思,像放鬆下來的西瓜蟲一樣,緩慢地舒開了團成一團的身子,冷月才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動手解下了那根麻繩,小心地扶他正過身來。
景翊迷離渙散的目光落在冷月臉上的一瞬,頓時亮了一亮,卻又不知想到了什麼,驀然一黯,吃力地把頭別向了另一邊。
他實在不該再有什麼痴心妄想了……
「景翊……」
冷月輕輕喚了他一聲,伸手扶著他消瘦得已顯出棱角的臉頰,小心地把他的臉轉了過來,像是全然沒有看到他臉上的污穢,也沒有聞到他身上刺鼻的氣味似的,既深且柔地在他滾燙的嘴唇上落下一個悠長的吻。
嘴唇被她碰觸到的一霎,景翊像是被迫褻瀆了什麼聖物一般絕望而不安地拚命躲閃,卻終究敵不過隨著這熟悉的觸感而來的久違的溫暖,從放任自流地接受,到貪婪無恥地索取……
冷月輕撫著他散亂的頭髮結束這一個吻時,才發現景翊的眼周又多了許多滾燙而新鮮的水漬。
冷月愣了愣,她已不記得她有多少年不曾見景翊這樣哭過了,而她一時也沒反應過來他這是哭的什麼。
冷月愣著,景翊就像是小孩子闖了滔天大禍一般無助又無措地望著她,微啟的嘴唇顫抖了許久,冷月才聽出他是在連聲對她說「對不起」。
冷月恍然反應過來,心裡狠狠一揪,疼得眼眶也紅了起來,低頭輕輕為他吻掉那些鹹得發苦的水漬,溫聲問道,「想我了嗎?」
景翊像是沒聽到她的話似的,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一聲比一聲絕望地重複著那聲「對不起」,被冷月又一個吻堵過去,才勉強阻住。
冷月噙著眼淚揉了揉他的頭頂,笑得豔若桃李,「混蛋,你不想我,我可是想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