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好氣又好笑地在他腦門兒上敲了個毛栗子,疼得景翊一個哆嗦,醒了大半的盹兒。
「唔……」
「唔什麼唔,」冷月擱下手裡的碗,攙他起來坐好,又在他毛茸茸的腦袋上揉了兩把, 「睡傻了是吧,還記得你家祖墳在哪兒嗎?」
「出東城門往東二里半穿過一片麥子地再穿過一片棉花地然後過了河往小樹林裡走半柱香就是。」
「……」
景翊答得既認真又利索,利索得冷月有點兒不想跟他說話了。
可景翊偏偏揚著那麼一張無辜又無害的臉,愈發認真地道,「真的……不信你去看,種滿黃花菜的那個墳頭就是我太爺爺的……」
「……」
景翊眨著那雙還帶著血絲的眼睛,意猶未盡地望著嘴角有點發抖的冷月,「你想知道我太爺爺的墳頭上為什麼要種黃花菜嗎?」
「……不想。」
冷月覺得,一戶能拿供品當飯吃的人家,在祖宗墳頭上種黃花菜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
有那麼一瞬,冷月竟有點兒慶幸自己已經不是這戶人家的媳婦了。
一直以來,堵一個人的嘴最傳統但也最好使的法子就是往這人嘴裡塞點兒什麼,於是冷月一屁股坐到床邊,端起了那隻盛滿了熱乎乎的南瓜小米粥的碗,剛拿勺子攪合了兩下,就聽那還沒來得及被她堵上嘴的人又說了一句話。
「這粥……哪裡來的?」
「反正不是從你家祖墳裡刨出來的。」
「……」
冷月心情舒暢了些許,有點兒愉快地舀起半勺粥,送到景翊嘴邊,那人卻抿起白慘慘的嘴唇,把腦袋偏到了一邊。
景翊這麼一偏頭,微敞的衣襟下兩條鎖骨愈發顯得突兀起來,這些日子的折騰已把他弄出了一點兒弱不勝衣的意思。
冷月到底沒忍心在這會兒欺負他,無可奈何地道,「你放心吃就是了,不是我煮的,吃不死人。」
起碼的自知之明冷月還是有的,她煮出來的粥讓身強體健的人吃吃也就罷了,景翊已經要死要活地吐了一宿了,要是再來一碗她煮的粥,估計明年這會兒他墳頭上也能長滿黃花菜了。
景翊似乎對這個回答還是不甚滿意,「那是誰煮的……」
「你家廚子煮的,我看著他煮的。」冷月耐著性子道,「我跟管家說我折騰了一宿折騰餓了,我可是太子爺花錢請來給他幫忙的人,他不至於連口早點也不讓我吃吧。」說著,冷月又把勺子送到了景翊嘴邊,「現在能賞臉吃一口了嗎?」
景翊當真就吃了一口,冷月第二回把勺子送到他嘴邊的時候,景翊又把頭一偏,不肯張嘴了。
冷月眉頭一皺,略帶狐疑地把碗口湊到鼻底聞了聞,自語般地道,「這又不是我煮的,至於難吃成這樣嗎?」
景翊搖頭,「不難吃……」
冷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不難吃你怎麼不吃啊?」
「你吃吧。」
冷月愣了一下,驀然在景翊滿目的關切裡反應過來,這人一準兒是把她那句餓了當真了,生怕搶了她的飯吃,餓著她,也餓著她肚子裡的那個小東西……
冷月心裡一暖,在嘴角化開一抹甜絲絲的笑意,「你吃就行了,我待會兒出去有的是吃的,不跟你搶。」
景翊仍偏著頭,不肯張嘴。
這要是擱到平時,她就是硬塞也要他乖乖吃下去不可,可眼下景翊虛軟地倚在床頭,蒼白得像紙糊的一樣,嘴角還帶著被強行灌酒時留下的青紫瘀痕,冷月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只得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口。
「唔……這樣行了吧?」
景翊還是搖頭,目光微垂,一片溫柔地看向冷月的小腹,「還有他那份呢……」
冷月知道再爭辯下去到頭來妥協的肯定還是自己,再磨蹭下去粥也要涼了,於是冷月無可奈何地又吃了一口,景翊才終於乖乖地張了嘴。
如此她吃兩口他才肯吃一口地吃下來,一碗粥景翊到底只吃到了三分之一。
冷月有點兒擔心地撫上景翊依然扁扁的肚子,「吃這點兒能夠嗎?」
便是景翊飯量再小,冷月也不相信這麼一點東西能餵飽一個許久沒有好好吃過飯的大男人,景翊卻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吃得再多,過不幾個時辰還是要被折騰得吐個乾淨,與其自己吃了白白浪費糧食,還不如讓她在這隆冬清早多吃一點兒暖暖身子的好。
今年冬天委實太冷了……
冷月是不知道他那顆腦袋裡琢磨的什麼,擱下碗嘆了一聲,細細聽了片刻屋外的動靜,確定沒人在外偷聽,才壓低著聲音道,「我一會兒就得走了,走前還有件事要問你。」
景翊微怔了一下,嘴唇輕輕一抿,心領神會地答道,「我太爺爺讓人在墳頭上種滿黃花菜是因為他第一次遇見我太奶奶的時候我太奶奶正在那片樹林子裡找黃花菜。」
「……我不是問這個。」
比起他太奶奶為什麼要跑到樹林子裡找黃花菜,冷月這會兒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先皇駕崩那天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景翊愣了一下,眼睛倏然睜大了一圈,原本鬆鬆地靠在床頭軟墊上的頭頸也一下子僵了起來,聲音壓得低過了頭,帶著細微的顫抖,「你……你是來,查這件事的?」
「不然呢?」冷月丟給這似乎把粥都喝進了腦子裡的人一個飽滿的白眼,順便瞥了一下那隻無辜的空碗,「你還真當我是送飯觀音,來送個飯就走人啊?」
景翊絲毫沒因冷月這句話而感到丁點兒輕鬆,反倒是覺得腦仁兒疼得更熱鬧了,禁不住把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是王爺讓你來的?」
冷月聽得一愣,「是我跟太子爺商量的,你不知道王爺離京了嗎?」
景翊愣得比她還要厲害,「知道……都半個多月了,還沒回來?」
冷月搖頭,畢竟安王爺掌管朝中刑獄之事之後秘密出行辦案已不是一回兩回了,雖然此前從沒有過離京這麼久而毫無音訊的情況,但這趟他是跟著小時候教他讀書寫字長大後又教他查疑斷獄的先生薛汝成一起出去的,還有安王府的侍衛長吳江跟著,怎麼想都是眼下京裡的這攤爛事兒更讓人擔心一點兒。
「我二姐說得有理,」冷月看著擔憂得有些莫名的景翊,只當他是擔心京裡的這攤爛事兒沒人管,輕而快地道,「這案子在真相大白之前是不能見光的,王爺就是在京裡,這事兒他也管不得……連太子爺都承認如今這是最好的法子,有昨兒晚上那一出,慧王他們暫時被咱們糊弄過去了,只要趁他們醒過神來之前把他們弒君的證據揪出來,這案子就能安安穩穩地揭過去了。」
冷月說這番話時堅定而從容,聲音雖輕卻字字有力,描畫精緻的眉宇間滿是與尋常女子迥然相異的英氣。
自打京裡的女人們知道景四公子一心一意要娶的那個人是個舞刀弄劍的將門之後,京裡就悄然多出許多練劍的女子,但不管她們怎麼練,看著景翊眼中都是有形而無骨。
景翊練過輕功,但也只練過輕功,沒碰過任何可傷人性命的兵刃,但景翊一向覺得,劍這種東西拿到別人手裡,要麼是觀賞的,要麼是殺人的,拿在冷月手中卻是救命的,救命的劍自然帶著一股理直而氣壯的豪氣,單是學幾個姿勢是遠遠學不來的。
不過,景翊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竟會希望她從來就沒有過這種豪氣。
景翊苦笑著把一跳跳發疼的腦袋靠回到軟墊上,微微搖頭,「這不是案子……」
「殺人放火的事兒,不是案子是什麼?」
「這是朝政。」
許是景翊身子虛弱,說話有氣無力,這四個字徐徐吐出,冷月竟隱約地聽出一絲無可奈何的尾音。
冷月怔了片刻,點頭。
「你這麼說也沒錯,這事兒的根確實是生在朝廷裡的,就是搞清楚了也肯定不能像平時那些案子一樣該關的關該殺的殺,有罪的恨你,沒罪的防你,費力討不著好,末了再把自己的命搭進去,的確有點兒值不當的……」
以冷月對朝政的認識,能有這樣的覺悟景翊已經知足了。
景翊剛輕輕地點了點頭,就聽冷月接著道,「不過我本來也沒打算把這裡面的事兒全搗鼓清楚,這些破事兒是你們這些當官的該管的,我不拿那份俸祿,也不操那份閒心,我就想讓我肚子裡這孩子的親爹活著,讓他親爹一家人都活著。」
冷月垂下修長的頸子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原本堅定到有些冷硬的目光瞬間化成溫柔的一片,「無論他爹要不要我,他畢竟是要姓景的,景家那些臭毛病我可教不出來,可要是沒有那些臭毛病,他就白瞎了這個姓了……」
景翊目光一動,冷月卻沒給他開口出聲的機會,下頜一揚,沉聲接道,「還有,你們這些當官的毛病我也知道,有時候比我們練武的還狠,太子爺這會兒就是自己主動把那把椅子讓出來,該死的不該死的還是會死,現在就這麼一個法子是能試試的,我就是……」
冷月話說到這兒,像是突然忘了些什麼似的,停下來猶豫了一下,才有點兒底氣不足地接道,「就是……就是砸鍋賣鐵也非試不可。」
景翊一動不動地望著冷月靜默了半晌,嘴唇無聲地微啟了兩回,才下定了決心,輕輕吐出一句。
「你是想說破釜沉舟吧……」
冷月堅定中帶著溫柔的眉眼陡然一僵,線條柔美的額頭頓時烏黑一片。
「……反正就這個意思你明白了不就行了嗎!」
一句話還沒朝他吼完,景翊已展開一個蒼白無力卻溫柔如春的笑容,半撐起一直歪靠在床頭的身子,伸手把臉黑如鐵的冷月拽進了懷裡,撫著冷月有點兒僵硬的脊背,在她耳畔溫聲輕道,「我都明白……對不起,辛苦你了……」
景翊到底還使不出什麼力氣,冷月若想掙開他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可那一聲「明白」好像是被下了什麼藥似的,剛鑽進耳中就把她心中對這人僅有的一絲埋怨化了個一乾二淨。
冷月靜靜伏在他懷中,任他安慰中略帶歉疚地撫著她的肩背,把她每一寸緊繃僵硬的肌骨撫得放鬆下來,半晌才道,「那你幫幫我,行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