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把景老爺子剛才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回想了一遍,景老爺子都從供桌上捧下一盤杏仁酥吃起來了,冷月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從她進祠堂開始,景老爺子除了質疑她的身份之外,就是在跟她講解祖宗的供品為什麼能吃的道理,哪裡有說到半句與先皇召集議事有關的話?
冷月只得硬著頭皮問道,「您什麼時候說了?」
「罷了罷了,聽不懂就罷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景老爺子漫不經心地說著,兀自品著手裡這塊似乎不怎麼如意的杏仁酥,微微蹙起眉頭,「你就不想問問齊管家的事嗎?」
景老爺子既然能料到她要問先皇的事兒,那麼能料到她會問齊叔的事兒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了,冷月生怕他在這件事上也打起啞謎來,趕忙能多清楚就多清楚地道,「是,我想知道他是什麼人,從什麼時候起因為什麼才跟蕭昭曄攪合到一塊兒的。」
景老爺子細細嚼著那塊杏仁酥,像是認真思慮了片刻,然後問出了一句似乎八竿子打不著的話,「我聽說,景翊為了你,把家裡的一個丫鬟轟出去了?」
冷月微微怔了一下,才意識到景老爺子說的是季秋。
那個因為迷戀景翊迷戀出了毛病,活剝了景翊的貓,毒死了景翊的魚,又因為一點兒烏七八糟的念想差點兒害得景翊被人開膛破肚的那個季秋。
尋常大戶人家的長輩若是問出這麼一句,多半是帶著責備之意的,雖然當家夫人往外攆個不甚安分的丫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落在長輩眼裡,畢竟家和萬事興才是正經事。
可景老爺子這話裡分明沒有一絲怪她的意思,反倒是和之前一樣,帶著那麼一股循循善誘的味道。
於是冷月坦然答道,「是。」
見冷月承認,景老爺子立馬像是待在閨中閒得長毛的貴婦終於見著同樣閒得長毛的密友似的,弓身向冷月湊近了些許,壓低著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是就對了,我告訴你,你們攆出去的那個丫鬟,是齊管家的親侄女……別告訴別人啊!」
冷月狠愣了一下。
若真是有這樣一層關係在,她把季秋打得鼻青臉腫,景翊又那樣不留絲毫情面地把季秋掃地出門,齊叔恨上他倆繼而倒戈相向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但景老爺子那一句小心翼翼的「別告訴別人」,讓冷月隱約覺得這裡面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麼。
冷月追問道,「為什麼不能告訴別人?」
這回輪到景老爺子愣了愣,「怎麼,景家的規矩景翊還沒跟你講過?」
冷月臉上禁不住微微一燙,景翊哪裡給她講過什麼規矩,不但沒給她講過規矩,還交代府裡上上下下全以她的話為規矩,冷月不知道當皇后是不是就是這種滋味,但她敢肯定,在那座宅院裡,皇后說話也未必趕得上她的好使。
見冷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搖頭,景老爺子眯眼一笑,用輕柔得幾不可聞的聲音罵了一聲「小兔崽子」,才和顏悅色地道,「也算不得什麼規矩,只是未免生些像這樣亂七八糟的事端,府上幹活的人裡一向不許出現五服之內的親戚。齊管家這事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家裡沒人知道,我也從沒跟他戳破過,景翊是家裡最不待見規矩的,我就把他倆弄到他那兒去了,誰知道這倆人……」
景老爺子戛然而止,重新咬了一口杏仁酥,細細嚼著,另起了一句,雲淡風輕地嘆了出來,「祖宗琢磨出來的規矩還是要守一守的,呵呵……」
不知怎麼,景老爺子這幾句牢騷似的話竟把冷月聽得心裡一疼。
景翊起碼得了景老爺子七成的縝密,一對親叔侄終日生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怎麼可能沒有絲毫覺察,只是性情如此,不到萬不得已就情願與人方便,日子久了,別人,甚至連她都只當他是散漫成了習慣,誰也沒意識到這是他掏心掏肺的溫柔。
怪不得他在懲治季秋的時候偏偏要齊叔去替他打那最重的一巴掌,他沒給季秋留絲毫情面,不光是因為季秋對她的冒犯,還因為那女人早已把他所有的情面揮霍殆盡了吧……
想起那個正在受著身心雙重煎熬的人,冷月禁不住看向那人正盤坐在祖宗牌位面前安然吃著供品的爹。
冷月忍不住試探著道,「您知道景翊出事了嗎?」
景老爺子一邊專注地嚼著,一邊抽空道,「你說他在先皇駕崩後自己跳出來頂包,現在又被軟禁逼供的事?」
顯然,景老爺子知道的一點兒也不比她少。
冷月點點頭,嘴唇微抿,低聲問道,「您不擔心嗎?」
「擔心,」景老爺子說著,終於放棄了這盤怎麼吃都不甚如意的杏仁酥,把盤裡剩下的幾塊擺擺整齊,擺得好像從沒被動過一樣,重新放回到供桌上,接著又端下一盤雲片糕,才漫不經心地道,「怎麼不擔心,全家都擔心啊……來,嘗嘗這個。」
冷月看著伸到面前的盤子,好生壯了壯膽,才伸出手去從盤子裡拈起一片,正琢磨著該如何跟景老爺子說才能準確無誤而又不失禮貌地表達出她心裡的那一點不平,就聽景老爺子笑眯眯地道,「教你讀書寫字的先生過世得那麼早,想必沒有教過你擔心二字是什麼意思吧?」
冷月看著滿目憐惜望著她的景老爺子,當真覺得那位教她讀寫的先生似乎過世得早了一些,否則她這會兒怎麼竟會無言以對呢……
擔心就是擔心,還有什麼意思好教的?
景老爺子似是看出了冷月的心思,目光中的憐惜之意愈發濃郁了幾分,緩聲道,「所謂擔心,就是心被什麼東西挑起來了,懸在半空裡晃晃悠悠,沒著沒落的……見過擔水的吧,就跟那水桶是一樣的。」
冷月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自己水桶般的心口,看得景老爺子笑意愈濃,「所以啊,擔心,就只有心晃悠晃悠就行了,該吃的東西得照常吃,該辦的事兒得照常辦,否則那就不是擔心,是耽誤事兒了……來,別光拿著啊,嘗嘗。」
冷月不得不承認,這聽來無比淺顯的道理好像確實沒人教過她。
景老爺子這幾句話是連在一塊兒說的,冷月想通了前面幾句,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最後一句,不由自主地就把捏在手裡的雲片糕送進了嘴裡。
「怎麼樣,還行嗎?」
「唔……還行。」
聽到這句不怎麼強烈的回應,景老爺子毫不猶豫地把盤子放回了供桌上,那一副還好自己沒吃的慶幸模樣看得冷月嘴角一陣抽搐。
這真是景翊如假包換的親爹……
景老爺子怏怏地放好盤子,抖抖盤得發麻的兩腿,拍拍屁股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時辰差不多了,朝廷裡還有點兒事要辦,你願意跪會兒就再跪會兒,想吃什麼就自己拿,走的時候擺擺整齊就行了……」
景老爺子邊說邊往外走,一隻腳剛邁過門檻,突然像是想起了些什麼,頓了一頓,腳步放緩了些,依然邊走邊道,「對了,跟景翊說,他托我照管的東西我已經給他找著合適的地方安置好了,讓他別老惦記著,免得我一睡著就夢見他在我耳根子上念叨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話音尚未落定,景老爺子就已走出祠堂所在的院子了。
冷月覺得,她有必要在景翊再次被蕭昭曄與齊叔灌迷糊之前再去跟他好好談談。
顯然太子爺也是這麼覺得的。
冷月剛在七拐八拐之後悄沒聲地回到太子府,還沒從門房前面走過去,就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冷嫣截住了。
「慧王在這兒,想讓太子爺把你借給他協助辦案,太子爺應了。」
冷嫣說得很俐落,俐落得顯得有幾分輕巧,就好像蕭昭曄當真是誠心誠意地想要請她去協助辦案一樣。
冷月也應得很輕巧,「行。」
橫豎她都是要去見景翊的,比起自己再費腦子編理由,由蕭昭曄把她帶去倒是省心多了。
「行什麼行……」冷嫣皺眉瞪了她一眼,火氣不多,擔憂不少,「我告訴你,城門那邊剛送來消息,薛汝成薛大人回京了。」
冷月心裡一喜,「安王爺也回來了?」
就算安王爺不便插手這件事,能得他些許點撥,她心裡也會踏實不少,卻不料冷嫣搖了搖頭,還搖得有些凝重。
冷嫣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聽起來愈發的凝重,「據說他們是一起出京的,但差事是分兩頭辦的,薛大人辦完自己那邊的事兒之後一直等不到安王爺的消息,因為跟先皇定好的覆命日子已近,就先回京來了。」
冷月皺了皺眉頭,心裡本能地生出些隱隱的不安,卻被景老爺子剛教的擔心二字的含義敲了一下腦袋,話到嘴邊就分外輕巧了起來,還帶著那麼一抹玩笑的滋味,「安王爺沒準兒跟咱們一樣,也是在辦什麼沒法見光的差事吧。」
安王爺那邊的事自有隨行的吳江來料理,她既然一時幫不上手,就在心裡記掛著便是,不必再用言語來給本就時時緊繃的冷嫣增添額外的壓力了。
冷嫣怔了一下,果真輕鬆了些許,眉梢微挑,斜了冷月一眼,「你在景太傅那吃什麼了?」
冷月沒料到冷嫣突然冒出這麼一問,差點兒脫口而出,「供……宮廷綠豆糕。」
冷嫣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他就沒請你吃點兒他家祖傳的沒心沒肺丸嗎?」
沒心沒肺丸……
世上要真有這種藥倒還好了……
藥字在腦中一閃,冷月驀地想起那包還躺在自己袖中的凝神散,不禁神色一肅,沉聲道,「二姐……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先皇駕崩那天知情的幾個太醫都已經被封口了?」
冷嫣沒點頭也沒搖頭,只不察地皺了下眉頭,似有些漫不經心地道,「怎麼,你見著活的了?」
「是。」
冷嫣一驚,卻也就驚了那麼一下,驚訝過後,只像是聽人說起在街上遇到了什麼熟人似的,靜定地問道,「哪個?」
冷嫣問得乾脆,冷月也答得毫不遲疑,「葉千秋。」
冷嫣輕皺了一下英氣滿滿的眉頭,更輕地道了一聲,「我知道了。」
不知為什麼,冷嫣的反應讓冷月覺得她好像當真是知道的一樣。
不及冷月再開口,一個小侍衛已一路跑到了兩人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定了定微亂的喘息,對冷嫣拱手道,「冷將軍,太子爺讓卑職來看看,您是否已把人找到了……」
冷嫣看了眼身邊滿面坦然的冷月,默然一嘆,抬手把冷月往前推了推。
「剛找著,你帶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