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似是有什麼要緊的公務在身,把冷月推給那個小侍衛之後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小侍衛好像從來就沒見過她這張臉似的,只說了個「姑娘請」,就客客氣氣地走在前面引路了。
一路上這小侍衛像是在躲些什麼似的,愣是帶著冷月繞了小半個太子府,才從一個頗隱蔽的垂花門裡進了太子爺臥房的後院,從後院進了後門,才見到獨自坐在茶案邊的太子爺。
平心而論,太子爺這樣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處,捧著茶杯凝神注視著杯中之水,眉頭似蹙非蹙,嘴角似揚非揚,便是沒有穿龍袍,也很有幾分心懷蒼生肩挑社稷的沉穩帝王之風。
冷月滿腔的血剛一熱乎,正想屈膝拜見這位明日帝王,就見這明日帝王抬起頭來,兩眼放光地朝她招了招手。
冷月趕忙走上前去,還沒站定,太子爺就把手裡的杯子捧到了她眼皮底下,「景翊老跟我說你是天底下眼神兒最好的女子,你來幫我看看,這倆魚蟲子到底是在打架還是在求親啊?」
冷月這才注意到,太子爺捧在手裡的那杯不是茶,而是一杯清水,清水裡兩隻肥嘟嘟的魚蟲子正瘋了似的橫衝亂撞,打眼看去很有點兒熱鬧。
她著實想得有點兒太多了……
到底是主子發了話的,冷月破罐子破摔地伸出手接過杯子,只看了一眼,便把杯子遞還給了太子爺,頷首回道,「卑職以為都不是。」
太子爺小心地抱著杯子,滿目期待地看著胸有成竹的冷月,「那它們如此異常活躍地游動是因為什麼呢?」
「熱,您換杯涼水它們就正常了。」
這話冷月是垂著腦袋答的,沒看到太子爺恍然大悟的表情,倒是聽到了太子爺恍然大悟之後的一句略帶悔愧的自省。
「我還怕它們在魚缸裡待著太冷,特意給它們兌了杯溫水來著……」
「……」
眼瞅著太子爺小心翼翼地把兩隻熱得發瘋的魚蟲子倒回到魚缸裡,冷月忍不住清了清嗓,板住臉沉下聲提醒道,「太子爺,卑職聽說慧王來了。」
「嗯。」太子爺應了一聲,一直看到兩隻魚蟲子當真不再發瘋一樣地四下亂竄了,才眉目輕舒,有些愉快地道,「太子妃看他穿得單薄,就帶到他到花園涼亭裡賞雪去了,估計怎麼也得再待上半個時辰,我這兒正好有件事要告訴你,就讓人先把你找到這兒來了。」
「請太子爺吩咐。」
太子爺擱下手裡的杯子,轉手端給冷月一杯熱茶,邀她在茶案邊坐下來,才道,「景翊被軟禁前托給我一件事。」
冷月微微一怔,心裡莫名的揪了起來。
太子爺和景翊自幼相交甚篤,這個不假,但景翊在君臣之事上向來不會糊塗,他可以毫不含糊地替太子爺出生入死,但若不是萬不得已,他寧肯去安王爺那挨駡,也絕不動用太子爺一分一毫的關係。
他在這種時候托給太子爺的事,必是重要如遺願的一件事,比如那封休書。
「他托我幫他找一個人,說是本想親自找出來,等你回京的時候給你個驚喜的,如今怕是沒空了,讓我找到之後不方便告訴他的話,直接告訴你就行了。」
太子爺說得輕描淡寫,冷月卻聽得出來,景翊當時交託給太子爺這件事的時候,就是當做一件後事交代的。
若她此番沒有冒然回京,待到回京之日,這怕將是她在景翊那裡收到的最後一分慇勤吧,只是這番慇勤之後,再不會有他腆著那張討賞的笑臉看著她,巴巴地等她哪怕一字一句的誇獎。
她怎麼就那麼吝嗇,好像從來都沒有心口如一地誇過他一回……
冷月眼圈一熱,趕忙垂下頭來,悶了一口溫熱的茶湯,心緒安定之後,才聽到太子爺緩聲道,「他托我找的是已故雀巢頭牌花魁畫眉的弟弟,我手下人今天一早來報說找到了。」
畫眉的弟弟……
冷月恍然記起,離京前夜在安國寺裡,她對他說畫眉是因她而死的時候,他曾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靜靜地看了她片刻,並未出言寬慰她什麼,那會兒她只當是自己把情緒藏得很好,卻沒想他是料定了這樣的事空口勸她必是徒然,轉而用這樣的法子來寬她這個一時半會難以開解的心結。
他在把那封休書交給太子爺之後一頭紮進煙花巷裡,應該也是為了這個吧……
冷月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會選擇用僅有的時光去做些什麼,但她如今已經知道,景翊的選擇是馬不停蹄地去做一件他並不擅長的事情,只是為了親手舒一舒她心裡的一塊兒疙瘩。
她現在很想立馬奔到他面前,不管他想討什麼賞,她都一定不遺餘力地賞給他,怕只怕她那點兒賞根本當不起他如此貴重的慇勤。
冷月出神地靜默了半晌,太子爺等得實在憋不住了,「你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誰嗎?」
冷月差點兒搖頭,得虧在搖頭之前突然醒過神來,忙道,「誰?」
太子爺似是對冷月這樣並不熱烈的反應有些不甚滿意,有意又賣了個關子,「你認得,你和景翊都認得,那人就在你倆眼皮子底下晃蕩了好幾天,還要繞這麼大個圈子才把他揪出來,回頭我要是登了基,一準兒先跟六叔聊聊三法司官員的薪俸問題。」
冷月突然覺得,蕭昭曄當皇帝似乎也沒有想像的那麼糟呢……
她與景翊都認得,還曾在他倆眼皮子底下晃蕩好幾天的人,這樣的人實在多了去了,冷月一時摸不到頭緒,只得老老實實地擱下杯子站起來,拱手頷首道,「卑職愚鈍,還請太子爺明示。」
太子爺多少還是帶著點兒不情願地道,「安國寺,這樣明瞭吧?」
安國寺……
冷月一愕,幾乎衝口而出,「神秀?」
是神秀就對了。
她一直覺得蕭昭曄處死畫眉的動機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麼,畢竟畫眉不是被軟禁在雀巢裡哪也不去的,單是因為不打招呼出去一趟就立遭殺身之禍,委實不大像蕭昭曄這樣謹慎到連折磨嫌犯都要用不見傷口的法子的人幹出來的。
可若是蕭昭曄覺察到畫眉身上的佛香味,又得知她已進過那個親弟弟的禪房,怕她那個身為探事司密探的弟弟發現端倪,繼而失去原有的控制,一步錯而步步亂,那麼倉促之間將畫眉處死也就說得過去了。
看著冷月這副既意外又豁然的神情,太子爺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人折騰了半天,要是在她這裡連驚喜二字中的一個驚字都換不來,豈不是太委屈了……
冷月一時想不出太子爺是如何找到神秀那兒去的,但一想到神秀那兩重不可告人的身份,冷月心裡禁不住一緊,忙道,「那……那他現在還在安國寺嗎?」
太子爺微微搖頭,「我手下人剛走他禪房就失火了。」
冷月心裡一沉,「他死了?」
太子爺沒點頭也沒搖頭,「反正沒發現屍體,倒是在床上發現幾塊亮閃閃的石頭,方丈非說那是舍利子,京兆府的人也沒轍。」
冷月緩緩鬆了口氣。
以神秀的身手,脫身倒還不難,只是往後的日子怕是要辛苦許多了。
一些蕪亂的人與事在腦海中蕩了一蕩,目光落在眼前這位杵在風口浪尖仍淡然自若的少年准天子身上,冷月驀地一怔。
這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人,能在這種時候從容若此,除了那些教導與歷練的功勞,應該還有一樣。
也許就是因為這一樣,景翊才會把這件事交託給太子爺,而不是安王府裡那些找人的行家。
於是太子爺剛大功告成地舒了口氣,伸出去準備端水的手還沒碰到杯子,就見頷首站在他面前的冷月倏然跪了下來。
太子爺一驚,慌地站了起來,「別別別……就芝麻綠豆大點兒的事兒,用不著這樣,不是還有身孕嗎,趕緊起來……」
冷月沒管太子爺的親手攙扶,只管頷首跪著,沉聲道,「卑職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太子爺應允。」
「行行行……你先起來,有事兒好商量……」
冷月仍沒起身,「卑職斗膽,太子爺既能通過皇城探事司找到神秀,一定也能讓他們探到安王爺的消息。」
太子爺愣了一下,愣得很輕微,但那雙手就扶在冷月的胳膊上,冷月還是覺察到了。
太子爺既沒反問冷月怎麼會知道皇城探事司這回事,也沒斥責她吃了熊心豹子膽,只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略帶歉意地道,「這個我還真不能。」
一聽太子爺拒絕,冷月急道,「安王爺偏偏在這種時候與京中失去聯繫,連薛大人都找不著他,卑職敢斷言王爺那邊肯定是出事了!」
太子爺不疾不徐地點點頭,「我跟你想的一樣。」
冷月一急,言語不禁冷硬了幾分,「那為什麼就不能用探事司的人去找找王爺呢?」
太子爺溫然苦笑,「因為我現在還無權使喚探事司。」
冷月狠狠一愣,看著滿面只見愧色不見慍色的太子爺,張口結舌,「那……那找神秀……」
「景翊把事情托給我之前已經做足了工夫,連畫眉的屍首都是他親自潛去京兆府驗看的,我只是研究了一下他拿來的那些資料,又差人去畫眉的老家跑了一趟而已……要是這點兒事都要靠探事司,景太傅這些年就不是教書而是養豬了。」
太子爺溫聲說罷,淺淺一嘆,眉目間愧色愈濃,「我知道七叔身子不便,他突然了無音訊,你們著急,我也著急……不過說句實話,我到現在連哪些是探事司的人都不知道,你叫我怎麼差他們去找人?」
冷月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她對皇城探事司的瞭解也就只有那麼一丁點皮毛,只知道這夥人是只聽當朝天子的使喚的,至於先皇過世後這夥人如何接到下一任皇帝手裡,誰也沒跟她講過。
冷月心知衝撞冒犯了主子,忙垂下頭來,實心實意地道了一聲,「卑職該死……」
太子爺搖搖頭,把她從地上攙起來,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輕輕抖了兩下,苦笑道,「這是神秀托我前去辦事的手下人帶給我的,他在信裡跟我說,只有在登基之後,探事司的首領才會自己冒出來拜見新主子,而新主子只有拿著先皇傳下來的信物才能使喚探事司,否則探事司就會視這新主子為篡位反賊,後果你能想得到吧……他要是不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還有這檔子事兒。」
冷月愕然聽完,已禁不住滲出了一背冷汗。
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可謂無處不在,興許是路邊乞丐,也興許是禁軍總領,還可能就是最為親密的枕邊之人,探事司的人若想反誰,比滿朝文武加在一塊兒都攔不住。
只是……
「神秀為什麼要告訴您這些?」
太子爺收起信封,有點兒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沒準兒是慧王讓他說的吧,嚇唬嚇唬我,我也許就知難而退,拱手讓賢了呢。」
「太子爺……」
「成了,」太子爺像是沒聽到冷月這略帶勸慰之意的一聲似的,展顏一笑,「我還得裝個病,你就先去前面客廳候著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