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防衛省正門,踏上眼前的穹頂狀電扶梯之後,街上的喧囂聲頓時遠去。其實從正門前的靖國路到這裡,直線距離不過數十公尺,但是卻幾乎聽不見任何往來車輛行駛的聲音。
走下電扶梯之後便是一大片廣場,每個人都毫不猶豫地朝著林立眼前的巨大辦公廳捨前進。廣場上當然沒有鋪設步道,但還是自然形成了朝向各辦公地點最短距離前進的一條條平緩動線。
空井大佑二尉行走的,是朝著廳捨A棟一般出入口前進的動線。
「好安靜啊……」空井無意識地如此喃喃自語著。
異動到市之谷這裡已經過了兩星期左右,不過他還是沒辦法習慣這股靜謐的氣氛。當一個組織龐大到這種地步的時候,路上擦肩而過的同事幾乎都是不認識的面孔,而且彼此之間也不會有任何交談。雖然有時也會莫名地遇到別人對自己行注目禮,但空井還是難以辨別對方究竟是相關業務人員,還是外來的訪客,頂多就只是靠著脖子上掛著的出入許可證,來判斷對方的身份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是上班時間,出入的訪客應該也不會太多吧?
起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和營房裡的同僚帶著睡眼惺忪的表情互打招呼,然後就這樣一起吃早餐、一起出勤。這種事情在基地一點也不罕見,但這裡的景況卻是大不相同。
不過,最不一樣的地方還是——
想到這裡,空井仰起頭,瞥了微陰的天空一眼。
彷彿被鑲嵌在辦公大樓之中的高聳天空,靜靜地回望著他。
和過去戰鬥機、泛用機和其他各式各樣航空器總是不間斷起降的築城基地(注2)相比,偶爾才會出現一次運輸直升機的市之谷天空,實在是寂靜到有些冷清。(注2:空自位在北九州福岡的基地,是日本第一個配屬噴射戰鬥機的機場,如今也負責北九州地區大部分的航空管制業務。)
空井的執勤地點,是位在A棟十九樓的航空幕僚監部(注3)公關室。(注3:航空自衛隊在軍政、軍令方面的最高指揮部,相當於其他國家的空軍司令部。)
剛到任的時候,身為直屬上司的公關班長曾經這麼說:「真是個非常適合擔任空自公關官的好姓氏呢!」不過在空井加入的第一個飛行隊、也就是得到SKY這個代號的飛行隊裡,周圍的同僚也曾開玩笑地這麼說:「你這個姓有種不當駕駛員的話,就不知道要幹什麼的感覺呢!」
總而言之,這就是個只要待在空自,不管做什麼都相當搭調的姓氏吧。
在進入公關室之前,必須先繞到置物櫃一趟,這是為了把身上的西裝換成制服。以前在基地的時候,身穿制服在附近閒晃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而且也有不少人穿著制服從營區外的眷捨通勤,可是在東京的通勤電車裡,自衛官的制服實是刺眼得太驚人了。
和都會裡的情況不同,地方基地的自衛官多少都能和當地的生活融合在一起,可是在這裡,自衛官似乎被當成了徹頭徹尾的異類。
換好衣服走進公關室後,總計十五人的成員約有一半已經坐在座位上了。成員們在七點左右到八點這段時間中,三三兩兩地抵達並開始工作,等到八點以後,便開始徹頭徹尾地以辦公室的氛圍展開動作。相較於在八點整開始播放《君之代》,當作正式作業起始信號的基地,現在這種一點也不明確的上班方式,空井到現在還是很難習慣。
在分為公關班與報導班兩部門的公關室裡,空井的職位隸屬於公關班。
「早啊,空井二尉。」
一邊打招呼、一邊連同空井的咖啡都泡好端過來的人,是坐在隔壁的比嘉哲廣一曹(注4)。比嘉雖然只比空井大了五歲,但是公關經歷已有十二年之久。他本來隸屬於入間基地(注5)的公關班,不過在現任公關室長鷺阪正司一佐的百般請求下,硬是將他從老大不願意放人的入間基地那邊給挖了過來,是位在特定圈子裡相當知名的空自公關菁英。比嘉的軍階雖然低了好幾級,不過現況是由他來指導初次接觸公關業務的空井。(注4:相當於我國的中士。注5:位在埼玉縣的日本航空自衛隊基地,包括了飛行隊、救難隊、空降運輸部隊、愛國者飛彈部隊等,為空自規模最大的基地。)
剛到任沒多久,空井就必須接手前任留下的雜誌取材協力工作,不過這也在比嘉的支援之下,平安無事地解決了。
「差不多習慣了嗎?」
「那個,其實還有點……」
空井一邊啜飲著接過手來的咖啡,一邊搔了搔頭。自從以空校學生身份加入自衛隊以來,他一直都只朝著成為駕駛員這個目標不斷前進;正因如此,他和飛行隊以外人士接觸的經歷原本就不多。在之前被調到總務班的時候,他就已經像是溺水一樣手忙腳亂了,而現在必須與媒體這種在各方面都與自衛官截然不同的人種接觸,更讓他覺得頭昏腦脹。
「如果你想到了任何想做做看的公關企劃,就請告訴我吧。雖然我的力量微薄,不過我會盡力幫忙的。」
力量微博,這實在是謙虛過頭了;如果沒有比嘉的幫忙,自己可是連該做什麼、該怎麼做都完全不清楚啊。空井在心裡這樣想著。
「不過老實說,公關的企劃案到底應該怎麼寫啊……」
「都已經過了兩個星期,你還在講這種夢話嗎?」
一旁開口插嘴的人,是同屬公關班、階級比空井高一階的片山和宣一尉。
「公關室可沒有悠閒到可以包養吃閒飯的傢伙啊。」
「話不必說成這樣吧,片山一尉!」
回嘴的人是比嘉,至於空井本人則是用有點愧疚的態度,半默認似地聽著。
「你不是也指使空井二尉做了相當多的事情嗎,怎麼可能沒有幫上忙呢!」
「如果連雜事也派不上用場的話,那就真的只是個吃閒飯的人了吧!我只是在盡力達成人盡其用的效果而已,根本沒必要聽你說教啦!」
大言不慚地拋下這句話後,片山便自顧自地離開了座位。比嘉皺成一團的臉上,露出了「真傷腦筋」的表情。
「你可不要太在意啊,他真的不是個壞人……」
片山可能真的不是個壞人,不過在空井就任這兩個星期以來,已經徹底領教到了他的獨斷獨行。片山似乎相當不擅長寫文章,兩周來,他已經把相當數量的文書起草工作推給空井了。
「喂~剪報還沒做好嗎?」
公關室長鷺阪邊說著,邊從隔壁的室長室裡走了出來。「就好囉~!」在辦公桌堆成的分隔島另一端,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這樣應和道。回答的人是此刻公關室萬綠叢中的唯一一點紅——報導班的柚木典子三佐。
「讓您久等啦~」
她的講話方式微妙地帶著一股老東京腔,說「久等了」卻有點像是「久等啦」。再加上她的個性和言行舉止實在稱不上太有女人味,所以同事們都私下稱呼這位三佐是「殘念系美女」(注6),惡評如潮。此刻,這個外號的緣由,就在空井面前活生生地上演著;柚木正伸出一隻手把新聞剪報交給鷺阪,另一隻手則是不停搔著自己的屁股。(注6:意指雖然長得很漂亮,卻有著某種令人目瞪口呆的特異習癖、教人不知該怎麼評論才好的女性。)
「不可以在室長面前搔屁股————!」
一陣怒吼聲從同為報導班的方向飛了過來。聲音的主人是和柚木同階的槙博巳三佐,而柚木則像是青蛙被水潑到一樣,毫不在意——這副光景,就連才剛就任不久的空井,都已經司空見慣了。
「我也沒辦法啊,很癢耶!」
「就算會癢,也要稍微顧及你自己身為女性的形象吧!不只如此,你都不覺得這樣對室長實在太失禮了嗎!」
「反正室長本人沒有生氣就好啦~。你實在很囉唆耶,以為自己是風紀股長嗎?」
雖然階級相同,不過槙的年資比較淺,所以柚木的回應也毫無忌憚。
「室長,您也說說她幾句吧!」
「咦,我嗎?」
突然被掃到颱風尾的鷺阪思索了一下。
「……嗯,因為這樣實在不太好看,所以能節制的話就盡量節制吧。」
「如果只是看起來美不美觀的問題,那就讓我優先解決屁股很癢的現實層面問題啦!話說回來,這個也一起拿去吧?」
柚木一邊發出噓聲趕走風紀股長,再把另一張單獨剪下來的剪報,一併交給了鷺阪。
「喔,這不是『MAYA』嗎!」
鷺阪根本不管原先自己想要的剪報,反而喜孜孜地接下了另一張單獨剪下來的剪報。
「室長最近很喜歡這個團體對吧?因為刊在文化版上,所以我就幫忙剪下來了啦!」
報導班每天的固定作業,就是從公關室訂閱的十多份報紙當中,剪下有關自衛隊的新聞,不過看樣子,這應該是柚木在工作之餘順手找出來的。
「你還真是機靈啊!」鷺阪邊說著,邊用臉頰興奮地不斷磨蹭那張剪報。看到這一幕的柚木,不禁露出無奈的表情說著:
「這個什麼『MAYA』,真的有這麼好嗎?」
「你說什麼!」鷺阪的臉色一沉。
「MAYA風潮絕對會來臨的;我在這之前,不也成功預測了『末代編年史』的爆紅嗎!」
鷺阪舉出的樂團,在出道當時被大家批評為「只會紅一首歌的樂團」,不過鷺阪卻在聽過第一首曲子之後,便預言他們一定會大賣。對此他覺得相當自豪,不過部下們則是聽他講到耳朵快要長繭,都有點厭煩了。加上這次,才剛到任兩周的空井也已經聽到兩次了,相信半年之後,他應該也能成功長出完美的厚繭吧!
「歌唱得好、曲子也做得不錯;外表雖然還不夠洗練,不過她們是那種只要多給點曝光機會,就會變得更亮麗的類型唷!」
「嗯~感覺的確還有成長空間啦……不過她們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吸引男人的魅力,就算變得洗練了,在男性觀眾之間的人氣度,還是很難講吧?」
「這你就不懂了,就因為她們不是偶像,所以受不受男性歡迎,並不是那麼重要啊!」
空井只能目瞪口呆地,遙望著這段看似一發不可收拾的白熱化討論。
「……室長真的這麼喜歡MAYA嗎?」
最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隔壁的比嘉,而比嘉只是隨意地朝他揮了揮手。
「不只是MAYA,不論男女年代與類型,室長關注的演藝人員,就像星星一樣多;他對新人的關注甚至比我們都還快,簡單說就是標準的追星族啦。別看他都已經一把年紀了,他可是已經完全摸熟了『JJ企劃』推出的新團體『宙』的所有成員喔!」
比嘉舉出來的,是某間大型經紀公司底下的男性偶像團體。在那間經紀公司裡,這個團體目前還處於起步宣傳階段,像空井他們就沒辦法清楚辨別出每一個成員。
心中默默煩惱著自己究竟該不該說「好厲害啊」的空井,露出了曖昧的微笑。
「唷,新人小弟!」
那一天下午,追星族鷺阪叫住了空井。
「稍微習慣一點了嗎?」
「不,還有點……」
空井偷偷瞧了坐在對面的片山一眼。
「不過,拜片山一尉和比嘉一曹的諄諄指導所賜,總算是逐漸上軌道了。」
聽到空井這麼說,坐在辦公桌前豎起耳朵,明顯擺出一副偷聽模樣的片山,似乎相當得意地哼了一聲,然後用高高在上的口氣讚賞了一句:「還好啦,其實他做得很不賴呢!」從這點來看,片山其實是個非常單純的人吧?隨著相處日久,空井似乎也逐漸能夠掌握住對方的個性了,而比嘉則是坐在一旁苦笑。
或許是覺得自己對片山的奉承有點太露骨了吧,空井不禁有點不安地縮了縮脖子。然而片山的確一如所料,因為這明顯的奉承而變得飄飄然,所以只要習慣他那樣的個性,他應該也會是個可愛的前輩吧!
「只是我到目前為止,果然還是不曾接觸過如此需要靈活應對的工作環境……所以,還有很多事情不太瞭解。」
「喔?」鷺阪揚起了一邊的眉毛。「靈活應對,是嗎?」
空井只是把自己未經深思的感想說出口而已,沒想到竟然引起了鷺阪的注意,讓他不禁有點害怕起來。他暗自心想,這該不會是什麼糟糕的感想吧?
「看樣子,你很快就掌握到公關室的本質了嘛?只不過光有靈活應對,可還是不夠的唷!」
……我現在是不是該說,「真是不勝惶恐」啊?空井一邊在心中暗自吐槽,一邊點頭稱謝。
「這樣吧,反正難得有這個機會,就請你來幫我一下吧!」
「咦?」
發出驚訝聲音的人不是空井,而是隔壁的比嘉。
「室長,您說的難道是那個……」
「嗯嗯。我想讓空井負責接待她,你覺得如何?」
「不,那可能有點……而且空井二尉才剛到任沒多久啊。」
——兩人完全不理會當事人的存在,自顧自地輕聲交談著,只是這樣反而更令人在意;不過,覺得自己完全插不上嘴的空井,還是選擇了默默等待他們做出結論。
「由已經習慣的人負責會比較好吧,因此接待工作就由我來……」
「不不,他那剛到任不久的微妙僵硬感反而比較適合吧,而且感覺上,他的適應力應該也不錯。」
看樣子,討論最後是由鷺阪勝出了。
這時,平時一直保持敞開狀態的公關室大門,忽然響起了猛烈的敲門聲。
從入口處不住往內窺探的,是位身穿便服的年輕女性。和公關室內的一點紅——殘念系美女柚木相比,這名女性看來似乎是位比較不那麼殘念的美女。那頭束成馬尾的長髮,以及成套的褲裝,看起來非常有職場女強人的風範。
「我是約好兩點前來拜訪的帝都電視台的人。」
「是是,我們已恭候多時了喔。」
親切回應她的人是鷺阪。隨後鷺阪一邊說著「請往這裡走」,一邊帶著她前往直通辦公室的接待間。
「空井,泡三杯咖啡來~!」
「是。」空井應了一聲之後立刻站起身來,卻被比嘉一把抓住了手臂。
「我想你一定會覺得很不愉快,可是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一定要忍耐!絕對要忍住!」
這突如其來的危險警告是怎麼回事!?而就在此同時,柚木也從報導班的辦公桌前探出頭來,對著完全被比嘉的氣勢所震懾的空井說:
「你大概會想要給她一拳或是賞她一耳光吧,不過千萬要忍住!畢竟敵人可是媒體,實在不曉得他們會亂說些什麼啊!」
「要面帶笑容!不論聽到了什麼都不可以表現在臉上!」
就連平常和柚木針鋒相對的槙,也難得一見地步調一致應和著。
我接下來要面對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啊?——即使心中充滿著如此強烈的不安,空井還是朝著茶水間走去。
空井泡好三杯咖啡、端進接待間之後,看見鷺阪正與那位女性訪客在談笑。不過說起來,真正在笑的人其實只有鷺阪,至於女性訪客對於鷺阪說出來的笑話,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將咖啡端給兩人之後,鷺阪也指示空井坐下。
「稻葉小姐應該是第一次見到他吧,他是前陣子剛到任的新人,叫做空井。」
在鷺阪的催促之下,空井從褲子後口袋裡拿出了名片。
「我是空井,請多多指教。」
「請多指教,我是帝都電視台的稻葉。」
交換來的名片上印著稻葉理香(Inaba Rika),職稱則是導播。
「空井先生,是嗎?真是特別的名字呢。」
對方竟然出現了反應,讓空井覺得有點意外,不過像這種看似相當難搞的對象,自己也只能盡全力迎合她。
「就是說啊,這真是個很適合空自公關室的名字對吧?我剛到任的時候,班長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不過,稻葉理香卻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
「聽到別人這麼說,讓你覺得很高興嗎?與其加入自衛隊什麼的,還不如成為民航機的駕駛,這樣才更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吧!」
啪嘰!空井臉上的笑容,差一點點就冒出了裂痕。幸虧剛剛聽過同事們的忠告,所以他好不容易忍了下來,只不過情緒還是不斷筆直往下滑落。
「呃、不,那個……其實我原本就是駕駛員呢,哈哈!」
空井努力補上了一陣虛弱的笑聲。
「您放棄了嗎?」
「是啊,因為某件事故。」
自己不經意的回答,讓稻葉理香的眼神瞬時整個變了。
「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
這咄咄逼人、緊咬不放的態度,讓空井不自覺畏縮了一下。
「大概一年多以前……」
「逼得你不得不辭去駕駛員一職的重大事故,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故呢?這幾年來,應該沒有任何有關空自重大事故的報導才對啊!」
「咦?那個……」
「原因是什麼?」
「呃,酒駕與超速……」
一聽到這句話,稻葉理香立刻瞪大了眼睛逼近鷺阪。
「自從我開始負責防衛省的長期取材,我便回頭調查了過去幾年的所有主要新聞,可是卻沒有出現飛行時酒駕這種重大事故的任何報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的口氣已經徹徹底底變成質問了。鷺阪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順口一答:「那當然是不會有報導的呀。」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刻意包庇……」
「那個,請等一下!」
空井忍不住打斷了稻葉理香,只見她立刻轉過頭來瞪著空井。嗚哇,這個女生實在好恐怖……空井的內心雖然已經退縮到谷底去了,不過還是得先把誤會解開才行。
「關於剛剛您所詢問的事故,起因是駕駛酒駕、超速以及闖紅燈。因為想搶在燈號轉換之前衝過去的緣故……」
「啊?所以這不就是刻意包庇嗎……!」
原來如此,看樣子她是那種不從「機場跑道上沒有紅綠燈」開始說起,就聽不懂的等級是嗎……?這次空井舉起了手,要求她稍停一下。簡直就跟叫一隻性急的狗「不要動」一樣嘛!他在心裡不禁這樣想著。
「是交通事故。」
稻葉理香的眼睛第一次眨了一下。
「馬路上的交通事故。我被車給撞了。」
空井重複講了兩次之後,稻葉理香的臉頰一下子漲紅了起來。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不早點……!」
可能是自制力搶在聲音破音之前發揮了作用,對方只講到一半就停下了話語,而空井則是立刻開口道歉:
「真是抱歉。我原本的確打算描述交通事故的,可是還是說得不夠清楚。」
稻葉理香把自己的視線從空井身上撇開,口中唸唸有詞,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從空井費盡全力才好不容易聽到的幾個音來判斷,她似乎是說了「不、我才應該抱歉」之類的東西。
原來如此,我現在終於瞭解同事們的警告是怎麼一回事了。她是那種一心想搶獨家報導、一旦發現目標就緊咬不放的所謂「媒體界新銳」,而且——相當厭惡自衛隊。
雖說因為職業關係早就習慣被人討厭了,可是表現得這麼露骨的話,心裡還是會受傷的耶……空井邊想邊仰望著天花板。
在氣焰大消、整個人縮成一團的稻葉理香面前,鷺阪發出了一陣爆笑聲。稻葉理香雖然猛地抬起頭來,可是畢竟才剛說錯話不久,最後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哎呀哎呀,小跳跳還真是躁進呢!」
「小跳跳……!?」
這個從鷺阪的口中冒出來的驚人稱呼,不只讓稻葉理香瞪大了眼睛,連空井都跟著愣住了。——竟然用「小跳跳」來稱呼這個腦袋頑固得像石頭一樣的大姐?
「哎呀?聽不懂嗎?就是那個因幡(Inaba)的白兔(注7)呀!兔子不是都會蹦蹦跳的嗎?」(注7:因幡的白兔,在《古事記》中登場的神兔,得到好心的大國主命相助,得以治癒身負的重傷。又,「因幡」與「稻葉」的日語發音相同,皆為「Inaba」。)
「室長,這個同音字笑話的解說有點冷耶……」
聽到空井忍不住的吐槽,鷺阪應了句:「哎呀,果然就像我想的,年輕人大概沒辦法理解這麼有深度的幽默感啊!」然後便嘿嘿嘿地自顧自笑了起來。——其實根本沒什麼深度可言,不過這句吐槽還是先別說出來比較好吧。
「總之,稱呼『稻葉小姐』有點過度嚴肅的感覺,若是改用外號的話,就會營造出更加和藹可親的印象喔!不管怎麼說,印象可是很重要的,對吧?」
「不勞您費心!」稻葉理香的臉頰愈變愈紅了。「總而言之,還是先進入正題吧!」
可能是為了從鷺阪的揶揄當中設法脫逃,稻葉理香把話題丟給了空井。只是,就算說要進入正題,但是空井根本沒聽到正題是什麼啊?於是,鷺阪開始解釋了起來:
「哎呀,其實稻葉小姐目前正在進行《帝都夜線》特輯節目的長期取材。」
鷺阪所說的,是帝都電視台傍晚五點的新聞節目。
「跟你一樣,她到任的時間也還很短,大概才一個月左右吧?」
「是一個半月。」一旁的稻葉理香嚴肅地加以糾正。
「哎,總之就是還沒有完全習慣啦,所以《帝都夜線》製作部門的製作總監大人,希望我們在她徹底熟悉業務之前,能協助支援她一下。」
稻葉理香帶著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聽著鷺阪的說明。對於自己必須接受自衛隊的照顧這件事,大概讓她覺得非常不愉快吧。
由於「夜線」的節目製作人員和空幕公關室關係比較親近,因此製作總監便有意讓稻葉在較易取得報導素材的公關室裡進行取材練習,而今天則是來重新打個招呼的。
「空井應該也還沒有習慣公關室的內部文化吧?既然如此機會難得,你就負責協助稻葉小姐,同時也趁機多學一點吧。」
「是……」
簡單地說,就是要把照顧麻煩女人的麻煩工作推給新人對吧。
「……那麼,就進入正題吧?空幕公關室能夠提供我們《帝都夜線》什麼樣的素材呢?」
擺明了絲毫不感興趣的稻葉理香一問出這個問題,鷺阪便啪地一聲彈了一下手指。
「真不愧是正在嶄露頭角的帝都電視新銳導播,我就是希望您問這個啊!」
鷺阪一邊說著,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佔據了公關室整整一面牆壁的鋼管書架前,拿出一本沉重的大尺寸照片集。那是在幾年前,航空自衛隊成立五十週年紀念時所做的東西。作為一本資料集,包括了戰鬥機之類的航空裝備、雷達、短程地對空飛彈等地面裝備,乃至於基地內部或是正在執行業務的職員照片等,全都被網羅在這本書的內容當中。
鷺阪把這本照片集攤開在稻葉理香面前,
「這就是我們航空自衛隊所擁有的商品。」
鷺阪一開始就先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然後再次露出了老奸巨猾的笑容:
「這裡所記載的所有物品、人員、地點,只要是適當的要求,全部都能依照《帝都夜線》的需要,無償提供給貴節目。」
被嚇呆的人不只是稻葉理香,就連空井也一樣。
「你竟然把用人民辛苦血汗錢買來的裝備,拿來當做利益交換的籌碼……!」
猛然大喊出聲的稻葉理香,讓空井也跟著驚醒過來。居然被這個腦袋像石頭一樣頑固的大姐抓到了語病……空井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
這種情況下,室長到底打算怎麼辯白呢?空井不禁悄悄朝著鷺阪望去——面對幾乎快要撲上前來的稻葉理香,正面迎擊的鷺阪,臉上還是掛著那副狡黠的笑容。
「哎呀呀,小跳跳又要躁進了嗎?」
被稱呼成「小跳跳」的稻葉理香一聽這話,立刻明顯地縮了回去;看樣子,剛剛犯的錯誤似乎給了她相當大的打擊。
「剛剛我應該有先提到,『只要是適當的要求』吧?更何況,剛才稻葉小姐不是也問了我們『能夠提供什麼樣的素材』嗎?這些用人民血汗錢購買回來的裝備,如果不能以無償的方式提供給背負著報導這個公共使命的媒體的話,問題反而更嚴重吧?」
你是不是老早練習過了啊?這段流暢到幾乎讓人忍不住想這樣吐槽的冗長檯詞,總算讓空井搞清了事情的始末。——簡單來說,就是鷺阪設了個陷阱,讓這位頑石般的大姊一頭栽了進去。
「我們的使命,是讓所有的國民熟悉我們自衛隊,並理解我們的活動;為此,我們必須盡可能地向民眾們報告說,『自衛隊的這些裝備都有物盡其用』。正因如此,在適當要求之下的配合取材,不僅和我們的使命相符,而且也和公共利益彼此連繫,您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這個人不只挖了坑讓別人陷下去,最後還要把對方埋起來呢……空井提心吊膽地,望著滿臉通紅的稻葉理香。
「可……可是,把用人民血汗錢購買回來的裝備稱為商品,這種不謹慎的說法……」
好像某種定冠詞啊……「人民的血汗錢」這句話在空井的腦中來來去去。「這是用在自衛隊身上的定冠詞,考試會出(配分20分)。」
「不不不不不,這只是自衛隊公關模仿民間企業的公關用語而已喔?面對手法靈活多變的民間人士,我想用這樣的說法,應該會更容易將訊息傳達給您才對,所以大叔我也下了一番工夫啊;就不知身為媒體人的稻葉小姐您,會給我幾分呢?」
大概是被講到完全無法反駁了吧,只見稻葉理香一張嘴噘得高高的,口中還喃喃不清地碎念著「的確是非常柔軟靈活……」,一副敗下陣來的樣子。
「只要符合自衛隊公關方面的理念,自衛隊擁有的一切商品都可以提供任何媒體使用——貴節目《帝都夜線》是如此,而《深夜破曉》亦是如此。」
鷺阪若無其事地,舉出了帝都電視台敵台的新聞節目名字。
「這也就表示,各媒體所採取的切入點,同時也就決定了該特輯的品質高低呢。那麼,小跳跳想從哪個地方切入呢?」
這份壓力似乎在稻葉理香身上產生了激烈的作用。她連反咬「小跳跳」這個名字的餘力都沒有,表情明顯地變得愈來愈難看。——說不定她其實是個相當容易被看穿的人呢?空井默默地觀察著她臉上如同石蕊試紙一般的表情變化。
「關於這點,我還沒決定……而且,我對自衛隊的相關知識也不算充分。」
——這倒是真的,畢竟她是那種連機場跑道上沒有紅綠燈都不知道的等級。
「這可就麻煩了啊!」鷺阪誇張地仰天長歎。
「關於航空自衛隊的講習課程,我們會全力協助,請千萬不要客氣。至於陸上、海上方面,我們也能隨時介紹對應的公關室給您。」
「那就麻煩了。」
稻葉理香老大不情願地低頭致謝後,神態自若的鷺阪,又補上了最後一擊:
「要是又不小心搞錯了飛航事故和交通事故的話,那可就很傷腦筋了喔!」
稻葉理香的頭重重地垂了下去。看樣子,這就是決定上下關係的關鍵瞬間了。
手裡抱著鷺阪交給她的各種資料,稻葉理香丟下一句「之後我還會再來進行討論,屆時也請多多指教」後,便離開了公關室。
一直將稻葉理香送到電梯大廳的空井才一回到公關室,以柚木和比嘉為首,剛剛事先發出了接敵警告的同事們,便立刻將空井給團團包圍住。
「沒問題吧!?」
「你應該沒有不小心說錯什麼吧!」
「喂喂喂,」從外野出聲制止的人,是剛從接待室走出來的鷺阪。「只不過是個蹦蹦跳跳的活潑小姐來訪而已,有什麼好騷動的?稍微冷靜一點吧。」
說完之後,鷺阪就直接躲回了室長室。
被制止之後,眾人的情緒總算稍微平靜了下來,不過還是沒有放空井離開的意思。
「那個……該怎麼說呢,真的是個性強烈的人呢。」
空井所說的第一句話,讓所有人都跟著點頭稱是。就連自我介紹時只說了句「這真的是個很適合空自公關室的名字對吧」的空井,都落得遭到「與其加入自衛隊什麼的」這樣毫不留情奚落的下場,相信大家一定也都接受過類似的洗禮了吧!
「不過我幾乎沒有說話,所以應該沒有不小心說錯什麼;反倒是室長給人的感覺,似乎比稻葉小姐更加氣勢凌厲呢?」
連同稱呼對方小跳跳這一點在內,整場比賽幾乎可以說是鷺阪一面倒的優勢。當空井說明完後,柚木不禁露出了苦笑:
「只要那個老頭出馬就會變成這樣。面對那種一點也不可愛的小姑娘,真虧他有辦法叫得出『小跳跳』這種不正經的名字啊。」
「怎麼可以稱呼室長為老頭……!」
風紀股長槙的眼角,一如往常高高吊了起來,不過柚木根本不理他,自顧自地退出了談話。雖然槙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可是從空井的角度來看,柚木對槙的話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任何反應。既然她不聽的話,那別理她不就好了?雖然不關自己的事,但是空井還是會忍不住這麼想。
「關於這件事情,我果然還是有點同情你啊,新來的。」
擺出高高在上態度出言安慰的人,是片山。
「就算是室長命令,我也實在不想負責照料那個全身都是刺的小姐。儘管室長指名非我不可的話,我當然還是會忍耐給他看啦,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感謝室長沒有指定我啊!」
如果這個人和槙三佐同階的話,會不會為了爭奪誰才是最尊敬室長的人,而引發一場以血洗血的戰爭呢?——空井一邊這樣想,一邊強忍著不斷湧上的笑意。
「不過嘛,反正你現在還派不上什麼用場,接下一些麻煩的事情,也就算是幫上大家的忙了。如果周全地考慮到我們的工作效率,室長的安排果然了不起啊。」
片山的說話方式還是一如往常,三句不忘嘲諷一下空井;不只如此,單方面地說完無禮的話語後,便自顧自回到自己工作崗位上,這樣的調性也一點都沒變。像片山這種動不動就挑起爭端的個性,若是鷺阪真的指名要他來的話,鐵定會和稻葉理香之間上演一場大戰吧!
比嘉用苦惱的表情瞪著片山,不過空井只是面露苦笑地揮手制止。
「話說回來,那位稻葉小姐到底是……」
「她本來好像是專門跑條子線(注8)的記者呢。」(注8:原文為「サツ廻り」,意指專門負責跑警察新聞的記者,一般通常都是由新入行的菜鳥擔任。)
「條子線」這個不太熟悉的單字,讓空井疑惑地歪著頭,於是比嘉又補上一句:「就是專跑警視廳新聞的記者啦。」
「說到跑條子線,就是彼此爭奪獨家新聞、殺氣騰騰的世界,因此可能是當時養成的習慣,一時還沒有改過來吧?畢竟她現在的工作是導播,照理說應該是個不需要緊咬著新聞不放的工作領域才對啊。」
再加上她本人異常厭惡自衛隊,所以態度當然會變得如此猖狂。先前片山直率的評語的確沒說錯;對公關室來說,稻葉理香真的就只是個「麻煩」而已。
可能降低工作效率的「多餘」工作,就是該交給原本就做不好事情的菜鳥;這雖然是片山的謬論,不過感覺上似乎也沒有說錯什麼,空井不由得沮喪起來。
「我的確還是個菜鳥沒錯啦……」
「別把片山一尉的傷人話當真了。」
比嘉從旁開口緩頰。
「室長這個人絕不會做出這種不公平的安排,更何況,負責照顧稻葉小姐這個工作,其實就像是我們公關室的精髓之所在啊。」
看到空井側著頭、一副無法理解的樣子,比嘉爽朗地笑道:
「讓類似稻葉小姐這樣的人也能理解我們自衛隊,正是我們的終極目的。所以,我本來很想接下這個工作的,除了能夠考驗自己身為公關官的能力,也能從中學到不少東西哪!」
這麼說來,剛剛鷺阪指名空井的時候,比嘉的確挺身而出了。看樣子,那似乎不只是為了袒護空井而已。
「您真是公關官的榜樣啊……」
當空井表示佩服之意時,一旁的片山突然「等一下等一下」地插嘴過來。看樣子,他似乎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偷聽了。
「隨便佩服起這種連公關幹部都不是的傢伙是想怎樣?公關官的王道就是公關幹部,像我不只身為公關幹部,而且還曾經到民間企業進修過公關事務的課程喔;也就是說,我可是背負著全隊的期待啊!來來,你就儘管尊敬我吧!」
「……為什麼你會對比嘉一曹抱著這麼明顯的對抗意識呢?」
空井脫口說出自己到任以來的疑問。相信片山會這麼喜歡抓空井的毛病,也是因為空井實際上真正的指導者是比嘉的緣故吧。
不過這個問題似乎有點太直接了,只見片山立刻露出了生氣的眼神:
「我怎麼可能會對階級比我低上五等的士官抱著對抗意識!少說這種沒禮貌的話了!」
看著氣呼呼轉過身去的片山,空井和比嘉對望一眼,露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