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片山所言,稻葉理香的確在比嘉的調解之下回去了,不過空井自己還有向鷺阪報告這個難題。
「哎,大致上的情形我已經聽比嘉說了。」
不等站在辦公桌前的空井開口,鷺阪便先發制人地問著:
「你為什麼發飆了呀~?」
這完全感受不到嚴重性的口吻,讓空井有點措手不及。畢竟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是個年近半百、稀疏髮絲當中混雜著大量白髮的人,而「發飆」這個字眼也實在是輕浮過頭了。
「呃,那個……」
雖然困惑,但還是得把正確的狀況報告出來,空井陷入沉思。
「因為聽到她說戰鬥機是殺人機械、而且還把駕駛員講得都好像是為了想殺人,才搭上戰機一樣……所以……」
是怒從中來呢、還是血氣上衝?就在空井苦思著該用哪一個辭彙表達的時候,
「所以就發飆了,是吧?」
結果,最後還是被總結成了「發飆」兩字。「是……」空井口齒不清地點了點頭,感覺就像是在學校裡打架最後被罵的小孩子一樣,實在難堪。對方說出來的話明明已經嚴重到無法視而不見,可是從鷺阪口中說出來,也不過就是「聽到別人說壞話所以發飆了」這樣輕描淡寫的等級罷了。
喂,事情應該不是這麼簡單吧?除此之外,在這當中,應該還有包括沉重的打擊、憤既,以及其他種種複雜的情緒才對吧?——空井心裡雖然這麼想,但要是真的惱羞起來開始強調的話,感覺似乎更形幼稚,所以想想之後,還是覺得不做為妙。
「哎~不過稻葉小姐也說得有點太過分了啦。」
「真的很抱歉,明明不管再怎麼生氣,我也應該忍下來才對的,可是……」
「不不,這當然不能忍耐呀。」
空井瞪大了眼睛,看著鷺阪隨意地左右揮手。
「『戰鬥機是殺人用的機械、駕駛員也鐵定都是為了想殺人,所以才乘上戰機』,聽到這麼荒謬的話,當然不可以保持沉默啊。再怎麼說,我們都是航空自衛隊的公關人員,所以一定要堅定地否決那種謬論。如果公關部門都沒有加以否定,那就表示我們承認了那種謬論,不是嗎?」
鷺阪所說的確實言之有理。
「所以,可以生氣是嗎?」
「當然。但是不能發飆。」
鷺阪一直再三強調著發飆這個字眼,讓空井漸漸有點不舒服起來。若是他直接劈頭痛罵自己一頓,說不定還會輕鬆一點。
「『我從來沒想過殺人這種事』,當時你是這樣大吼著說的,沒錯吧?」
「是的。」
「這個主張本身是正確的,因為這是事實啊。你有膽就對陸自普通科的那些傢伙說『你們是因為想要殺人,所以才加入可以開槍的陸自吧』試試看,一定會被人打斷腿的。會很慘喔?」
為什麼我說的話會變成討論的前提呢?空井雖然疑惑,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只是,那個正確的主張啊,不能用大吼的吼出來呢。」
鷺阪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右手在腰際游移,隨後又說著「不行不行」,把手放回了桌面上。看樣子,他似乎正在找口袋裡的香煙盒,而辦公室內是禁煙的。
「因為,我們的信條是專守防衛啊。」
一瞬間,空井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人從最出乎意料的角度,甩了一個巴掌一樣。
你罵我我就罵回去,大概就像這種感覺。可是,在處理人際關係時,如果因為自己被罵就大吼回去的話,就等於是在攻擊對方。
由於現在入侵國境的案例多半以領海為主,所以空中的狀況比往日少了很多,可是在空井還是駕駛員的時候,也曾遇過不少次需要在警戒待機的情況下緊急起飛的事件。雖然結局大多都只是民航機迷航,從來沒有和意圖入侵的軍用機正面交鋒過,不過自己卻也從不曾習慣過那樣的緊張感。
動用武器,或是不動用?那扳機在意識之中,無時無刻都顯得如此沉重。是否開火,最終的判斷權力,完全是托付在駕駛的手中。
隨時都能開火、而且也有開火的能力。但是直到極限為止都不能開火,那就是自衛隊被托付的使命。——而,雖然沒有被授予武器,但公關室其實也是一樣的。
只要開火就會引爆戰爭。若是捫心自問,稻葉理香的發言是否真的到了非開火不可的地步,那麼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若以緊急任務的程度來比喻的話,予以警告驅離,應該也就夠了。
「真的非常抱歉。」
空井自然而然地深深低下頭,向鷺阪表示歉意。
「懂了就好。」鷺阪隨意點了點頭。
「生氣是無法避免的,畢竟我們都是人啊;只是,不能把怒氣發洩在對方身上。不管聽見了關於自衛隊多麼惡劣的壞話,我們公關室都沒有攻擊對方的權利。」
「因為專守防衛的緣故嗎?」
空井原本只是打算再做一次複習而問的,但鷺阪回答的是「那也是原因之一」。既然只是原因之一,那就表示還有其他原因。
「做自衛官這份工作哪,心裡一定會出現無數次『為什麼我必須被他們說成那樣』的念頭。」
自己內心的想法完全被鷺阪說中了。當初聽到稻葉理香的話時,反射性的第一個想法的確是,「為什麼我們必須被她說成那樣?」
「他們會說出那樣的話,其實是我們害的。」
鷺阪簡潔明快地做出結論。
「公關室的存在,是為了讓大眾理解自衛隊;而他們之所以會說出我們不想聽的話,原因全都在於我們公關官的努力不夠。身為駕駛員的空井大佑會覺得『為什麼我必須被她說成這樣』是理所當然,可是,身為公關官的空井大佑要是聽到同樣的話,就非得有著不同的想法才行。」
啊,沒錯,我已經不是駕駛了——這件一直自以為早就已經瞭解的事情,如今卻再次緊緊揪著胸口。
既然自己的立場已經轉變成替包括駕駛員在內的自衛隊組織以及人員進行宣傳,那麼外界人士對我方說出的種種不諒解的惡言,就是對於自己工作的評價。因此,最該責怪的,其實是自己的不中用與無能才對。
空井的腦海中,驟然浮起了自己必須遺忘的過去,也就是駕駛員時期的同袍們。——絕對不能讓他們像自己一樣,聽到今天這種傷人的話語。儘管內心一直祈禱著非常時刻永遠不要來,但仍為了那個非常時刻持續不懈努力的他們,每個人都是拼上了性命,正面迎向那注定徒勞無功的艱苦訓練;就像從前的自己一樣。
如果這種惡言就是他們得到的回報的話,那也太過分了。
「——我會努力的。」
為了再也無法一起飛翔的同伴們,不知自己能不能把這點當成最初的立足點呢?
「眼神似乎變得稍微認真起來了哪!」
鷺阪帶點揶揄般地笑了笑,說聲「你可以走了」,便放過了空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