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聲音?」已經跑出好遠的景橫波,隱約感覺好像冥冥中聽見「卡嚓」一聲,下意識地渾身一顫,忍不住回頭瞧瞧。
後方空蕩蕩的哪有人。
她摸摸身上起來的雞皮疙瘩,眉開眼笑地道:「前邊好像有個鎮子,咱們去那裡雇輛車,再回內地好不好?」
自然沒有人有異議,好在路確實不遠,眾人到了近前才發現,那裡是一個軍鎮,迎面的石牌坊上寫著「西康」二字。
西康是軍城,進城沒那麼容易,好在這一行都是女子,景橫波謊稱路上遭劫進城投親,還把穿了草鞋的腳丫子抬起來給人家看,雪白柔膩的腳上有眼屎般大的擦痕,配上她嬌嗲語氣勾魂眼風,兩三句就讓守門士兵暈陶陶地放了行。
城中倒還熱鬧,一半西康軍一半老百姓,據說這是為大燕鎮守西北邊境的老將鐘元易的駐地,軍城內外士兵二十萬,百姓十萬,是大燕出關前最後一個繁華的人類聚居地,多年和邊境通商,繁衍人口,因此顯得人煙繁華,並不比內陸差多少。
景橫波在大山裡走了很久,此刻看見人渾身細胞都想跳舞,分外興奮地拉著所有人去吃小攤,西康城有整條街的夜市,賣些臘羊肉羊蹄兔頭粉皮子炒果子面條餃子之類的雜食。景橫波在街上走了兩個來回,雖然飢腸轆轆,渴望人間煙火,但又覺得這些攤子十分污髒,猶豫著不肯進。
她在現代時相當有潔癖,不過那潔癖很多時候是被那幾個無良舍友逼出來的,景橫波這個人其實適應力很強,原則性很低,在必要的時候她完全可以放棄不必要的堅持,所以到了異世之後,當環境不允許她潔癖,當身邊有人比她更潔癖,她也就不那麼潔癖了。現在脫離宮胤身邊,頓覺放縱自由,同時心裡似乎又有些空空的,舊毛病自然而然冒出頭來,又開始覺得這裡髒那裡髒,哪裡都看不順眼。
在短短小街走了第三個來回之後,眾人都覺得累了餓了,霏霏已經拖著她的裙襬,對著前方一家賣肉包子指著不肯動腿,二次元大圓美瞳眨啊眨拚命放電,等著景橫波良心發現。
翠姐忽然道:「前方那家,看起來似乎乾淨。」
景橫波這才看見,街角有一家白布搭的棚子,地方不大,但白布雪白,布下的桌椅板凳也挺新,不似別家黏著厚厚的油泥。幾個男女在裡頭忙碌,也有客人在,個個顯得整潔乾淨,在這煙氣蒸騰人聲喧鬧充滿煙火氣的雜亂小街上,如一道獨特清爽的風景。
「咦,剛才走了兩遍,怎麼沒看見?」景橫波一邊疑惑,一邊自然而然走了進去。
她一進來,裡面的客人正好吃完走了出去,留下的位置剛好夠坐。景橫波撇頭看看走掉的客人背影,恍惚裡覺得有什麼不同,卻又想不起來。
一個婦人迎了上來,笑容和善,面容慈藹,笑問:「客人吃什麼?小店有本地名產涼拌漏魚兒,有酸辣紅薯粉,有粉皮青瓜,手拉麵條,羊肉燴粉,加上辣子調上醋,夏日裡吃最是爽口開胃……」
「人家都是專賣一兩樣,你這裡倒齊全。」景橫波隨口笑答,沒注意婦人忽然一僵的神情,左顧右盼看看菜色,道,「喂,這家看起來小,花樣倒多,你們自己選,我請客!」
眾人都點了自己愛吃的,景橫波給霏霏都點了一份酸辣紅薯粉,有心想瞧瞧偽蘿莉小怪獸能不能吃辣,順便給它買了兩個雪白的蔥肉包子。
一直蔫頭耷腦不吭聲的二狗子,墊腳偷偷繞過桌子,跳上盆架,繞到霏霏的包子上方,轉身,屁股一撅……
「啪。」霏霏蓬鬆的大白尾巴一甩,狠狠抽在二狗子屁股上,二狗子大字型倒地,趴在地上悲呼:「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小賊專偷襲,生兒沒菊花!」
除了靜筠同情地看了它一眼,把它拎起來擱一邊盆架上,所有人包括景橫波在內都呼哧呼哧吃飯懶得理它。
自作孽,不可活。
那婦人看了看霏霏一眼,目中閃過一絲異色,笑道:「這隻貓倒甚可愛。」
景橫波也不澄清,一路過來,所有人都把霏霏當成貓,連翠姐她們也因此沒有多問,景橫波也不特意解釋,倒不是想防著誰,只是覺得解釋起來麻煩而已。
棚子後起著爐灶,婦人將眾人點的吃食報了過去,一個肩上搭著雪白布巾的老頭慢聲應了,佝僂著腰進去做菜,景橫波原本沒在意這人,看他年紀不小,怕他有什麼咳喘之類的病症,多看了一眼。
這一眼過去,倒沒看出老頭什麼不對,卻發現在老頭身邊,那婦人顯得分外挺拔筆直,緩緩走路時裙襬不揚,點塵不驚,分外的娉婷優雅。
景橫波只覺得美,她對於美的事物都有興趣,忍不住盯著婦人背影,忽然發現靜筠也在看婦人背影,不禁一笑,道:「這老闆娘步態真好看,一點也不像這街上的婆娘們,是吧?」
靜筠似乎怔了怔,才「啊」地一聲道:「啊?是吧?嗯,是的。」
景橫波聽出她心不在焉,正失笑想問一句,婦人已經將各人飯食按序送上來。靜筠低眼看了看自己的碗,忽然道:「二狗身上髒了,我去和老闆要些水給它洗洗。」
「吃完再去啊……」景橫波揮舞著筷子挽留,靜筠已經抓起二狗子到了棚子後,棚子後燒飯的熱氣遮沒了她的身影,景橫波覺得好像聽見她短促地「啊!」了一聲,然而她探頭過去,什麼動靜都沒有。相隔的白布映出兩個身影,是她和那老頭,有水流聲響起,大概對方正在幫她沖鳥。
眾人都開始吃起來,景橫波的羊肉粉卻還沒好,四面香氣氤氳,人人埋頭苦吃,於她便如一場熬煎,她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總盯著別人的碗,就東看西看,忽然看見前方第三個攤子上坐了一個青衣人,遠遠看去姿態特別直,眼光一凝,驚呼道:「擦,那邊坐的是誰?那麼筆直的,殭屍一樣!」
青衣人的背影似乎更僵了……
景橫波永遠騷動不安的目光早已轉了過去,隨即又被下一個目標吸引,指著街上一個走過的戴大鬥笠的傢伙道:「靠,那傢伙走路好賤好討厭!你們看你們看,他看上去像在人群中走,但周圍沒人能靠近他,這是不是武俠小說常說的沾衣十八跌?擦,太裝B了!以為自己是宮胤那個高富帥啊!祝你丫的走路踩到屎喝湯噎石子嘎嘎嘎……」
遠遠走過的斗笠男子,步子似乎微微不穩……
景橫波忽然又指著極遠處一個背影道:「快看,又有人戴斗笠,這地方戴斗笠的人真多,他們不知道這造型很弱智嗎哈哈哈……」
不遠處陰暗角落裡的斗笠男子,雪白的手指擱在斗笠邊,微微一抖,又一抖……
景大美人還要指點江山評點天下賤人,終於她的酸辣粉上來了,等了半天,被香氣勾引得早已口水直流的景橫波,覺得自己可以吃下三大碗。趕緊把鼻尖湊到酸辣羊肉粉上,陶醉地深吸一口氣,「哇,好香……」
「啪。」
一點灰色的東西落入湯碗,滾燙的湯濺到景橫波鼻尖上。
「上頭誰亂扔石子?誰!」景橫波一眼看清落下來的是顆髒兮兮的石子,怒不可遏地跳起來,抬頭向上看。
一看之下,不禁一怔。
上頭沒有樓,這是路邊攤,上頭就是平整乾淨的白布一張,連灰都沒有。
白布上怎麼會掉下石子?
「老闆娘怎麼回事?」景橫波捂著燙紅的鼻子問匆匆趕來的婦人。
婦人微微一怔,隨即恢復從容,微笑著端起碗,道:「此地風大,許是風吹來的石子,既如此,我給姑娘換一碗。」
這婦人雖然容貌平常,年紀也不小,但語聲清和,態度雍容,氣質極為端莊,聽她這麼和聲軟語說話,景橫波也不好意思為難人家,點了點頭,看她將碗端進去,不多時又端了一碗出來。
「給姑娘加料重新熬製的。」她款款微笑。
景橫波謝了,再次端起碗。
「啪!」
橫刺裡忽然一物飛來,竟然繞過景橫波的腰,啪地擊上了景橫波的碗。
這東西比先頭石子還有殺傷力,碗卡嚓一聲裂了一半,紅油湯灑在景橫波裙子上。
白毛一揚,霏霏躥出去了,及時躲過油湯侵襲,嘴裡還叼著個肉包子。
景橫波跳起來,拚命抖裙子上的油,手抖心顫地發現,這次砸到碗的尼瑪是坨狗屎。
風能把狗屎正好吹到碗上嗎?
景橫波衝出棚子,轉目四顧,街上人來人往,人人看著可疑,人人毫無嫌疑。
白光一閃,霏霏嗖地竄回來,嘴裡肉包子已經沒了,幽紫的大美瞳轉得更慢了,像在二次元。
景橫波問它:「發現可疑目標沒?」
霏霏緩慢地對她眨了眨圓眼睛,景橫波目瞪口呆地看見它從尾巴裡掏出一隻肉包子叼著,又對包子鋪指了指。
景橫波只好再擠到包子鋪門口買個包子,賄賂那個貪心狡詐雙面小怪獸,包子到了小怪獸爪子裡就不見了,不用猜景橫波也知道藏尾巴裡去了,神奇的是從外頭居然看不出來,包子居然也不掉。
景橫波惡狠狠地在心中詛咒熱包子燙爛菊花,笑眯眯地問霏霏:「有啥發現啊親?」
捧著包子啃的霏霏,打了個小小的嗝,拍拍肚子,再迎著景橫波期待的目光,蠢萌蠢萌地對她搖頭,嘴巴斜斜地咧上去,看上去竟然笑靨如花。
「SHIT!」景橫波一甩手回了棚子,其他人早已吃完,都看著她這個倒霉蛋,景橫波搔搔頭髮,憂愁地道:「看樣子這家和我氣場不合,我換家吃好了,老闆娘,結賬。」
「承惠六十個錢。」婦人微笑。
景橫波伸手去摸錢袋,她們出門的時候宮胤允許去收拾細軟,翠姐幫景橫波也收拾了錢袋,錢袋一直在翠姐身上,剛才還給了景橫波。
手伸進去,像陷進了泥淖,拔不出來了。
景橫波臉上的神色很精彩。
「我勒個去……」她低聲道,「醬紫叫禍不單行麼麼麼麼?」
「怎麼了?」翠姐瞧著不對,問她。
「錢袋丟了。」景橫波目光發直氣若游絲。
剛才買包子還在,也許就是擠入買包子人群的時候被小偷順手牽羊了。
「我這裡有。」翠姐去翻自己錢袋,靜筠也掏錢,但兩人隨即都停了手,面面相覷。
「這個……」景橫波看她們的表情,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小聲道,「你們的錢不會也丟了吧?」
兩人呆呆地點頭。
景橫波懊惱地一拍腦袋。尼瑪這事兒!
自己曾經出過棚子,錢丟了也罷了,翠姐靜筠幾乎沒動過,錢什麼時候丟的?進城的時候?還是更早?
不管怎樣,沒有錢寸步難行,先想辦法解決當下要緊。擁雪身上是沒錢的,景橫波皮箱裡雖然有好東西,卻不能隨便拿出來變賣,再說她也舍不得,這可是她混世界的真正金手指,怎麼能隨便在這邊陲小城賣了?有沒人識貨都是問題。
景橫波看一眼老闆娘,她正背對這邊忙碌,似乎沒注意幾人的異常。
「我去想辦法弄點錢。」她悄聲對靜筠道,招呼了霏霏,一扭身出了棚子。
還好,老闆娘和老闆都沒看見。
景橫波籲一口氣,站在大街上思考怎麼搞錢,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一處屋舍,外觀平平無奇,卻用一面血紅旗幟挑出個斗大的「賭」字,不由眼前一亮。
賭博來錢最快啦!麻將、牌九、擲色子,划拳,姐統統擅長地幹活!
搓麻高手笑眯眯想。
不過這城中賭場似乎特別高調,一般賭場少有光明正大挑出牌子來的。
景橫波邁步向賭場去,卻在門口就遠遠地被攔住。本地規矩,女人和小孩不許進入賭場,尤其女人。
據說這裡的風俗,和女人對賭會壞一輩子手氣。
景橫波被攔了回來,卻不肯洩氣,在賭場附近小巷子轉悠。
遠遠地看見有個少年從賭場中歪歪扭扭出來,走進了這條小巷子,她趕緊迎上去,擋在人家面前。
那少年路被堵住,不耐煩地抬頭正要喝罵,看見眼前赫然是個嬌媚美人,不由眼前一亮。
「這位大哥,和你商量件事兒……」景橫波笑吟吟將手臂撐在那少年肩膀上,吐氣如蘭地對著他脖子吹氣,「我想借你的……」
霏霏從另一邊悄悄閃出來,準備施展一二。
少年的魂已經快飛了,滿眼都是景橫波的桃花眼豔紅唇,反手一把摟向景橫波的腰,涎著臉笑道:「哪來的風騷小娘子,是來陪哥哥的嗎?平常哥哥可不喜歡這樣,不過你嘛……嗯,多少錢一晚?」
「啪。」
景橫波今天第三次聽見這聲音了。
以至於她條件反射向後便退,堪堪躲過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怪風。
然後她就看見那怪風撞上少年,啪一下將他撞倒,再捲著那少年一路滾開,路上砰砰乓乓撞到了許多牆角啊石頭啊牛屎堆啊爛泥坑啊什麼的。
「我勒個去,這是咋了。」景橫波含著手指,和忽然縮起尾巴的霏霏講,「今天出門看過黃書沒?撞鬼了嗎?」
霏霏搖了搖尾巴,掏出半個包子來吃。
景橫波忽然又看見巷子裡多了個目標物。
一個高個子黑皮膚青年,半垂了頭,似乎喝醉了酒,搖搖晃晃進來。
景橫波鍥而不捨地迎上去。
她不想打劫,也不想出賣色相,她真的只是想和人家借一身男裝而已。
「這位大哥……」她笑吟吟迎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青年晃了兩晃,身子向下一傾。
「砰。」
塵土瀰漫,瀰漫的塵土裡被壓在下面的景橫波哭了。
「嗚嗚嗚今天怎麼這麼倒霉呀……」
身上的人酒氣不濃,卻很重,好死不死地壓著她,一雙長臂肘尖抵著她咽喉,稍一用力景橫波就可以香消玉殞了。
「喂!喂喂!起來!快起來!」景橫波想拍這個傢伙的臉,卻搆不著,只得拍他的背,誰知道她手一動,那醉漢垂在一側的左手忽然向前掄出一個圓,巧巧拍在她臉上,胳膊上沾滿的灰頓時落了她滿臉。
「呸呸呸。」景橫波吐掉滿嘴的灰,隱約覺得這個場景似乎有些熟悉,偏頭想了想想不出來,又去推那傢伙,誰知道那傢伙忽然在她身上翻了個身,手肘在她腰間重重一抵,她被頂得一口氣險些上不來,把滿嘴吐出的灰又吸了回去。
景橫波還沒來得及大叫,那傢伙搖搖晃晃似乎要站起來了,景橫波心花怒放正要爬起,砰一下那傢伙又倒下了,背壓在她胸上,後腦勺正撞在她鼻子上,景橫波只覺得眼前「嘩」一下,煙花燦爛地爆了。
好多星星飛啊飛,漫天漫天小星星……
當她再次滿身灰土地被壓在地上時,她真的想哭了。
今兒這是招誰惹誰了啊!
她有一瞬間懷疑宮胤作祟,可是這傢伙要擒她何必玩什麼花樣,這不像他的風格啊!
她狐疑地眯起眼,上下打量這青年,但她的角度看不見對方的臉,她目光落在對方滿身的灰塵上,自我否定地搖了搖頭。
大神山巔花高嶺雪,乾淨尊貴得恨不得在雲端打滾,怎麼可能願意在塵埃中翻騰。
好在這醉漢接二連三對她進行打擊之後,終於醉死不動了,景橫波在他身下一動不敢動,好半天才喘勻了氣,嗅著他淡淡的酒氣和一股奇特的清郁氣息,小心翼翼爬起來,這回不敢造次,三下兩下扒下他的外衣,匆匆披了,也不敢停留,拖著霏霏見鬼般趕緊跑了。
她走後,巷子靜悄悄。
過了一會兒,一枚落葉從牆頭落下,打著轉兒飄近那一動不動的醉漢,卻在接近那人上空的最後一刻,忽然消失不見。
醉漢緩緩坐起身來。
他支起腿,手肘擱在膝上,長長的睫毛垂下,姿勢隨意而瀟灑,身姿卻在黃昏的光芒中,端凝。
……
景橫波當然不知道巷子裡的變化。
如果她回頭看一眼,或許就確定了今天為什麼這麼倒霉的真相。
但現在她現在一心奔賭場而去,要在賭場大展雌風,為一行四人一鳥一獸贏回路費和飯費。
到底有沒有人搗亂,她不關心,只要此刻還是自由的,她就要自由個夠本,絕不會為還沒發生的事擔憂糾結。
醉鬼的衣衫內袋裡竟然有錢,景橫波喜出望外,有錢意味著有了賭本,解決了她一個大問題。
錢還不算少,一張五十兩的通兌銀票,景橫波沒有去想尋常百姓怎麼會在身上帶這麼大一筆銀子,歡天喜地地去開賭。
她當然可以用這五十兩銀子去付飯錢,去僱車,去生活,這銀子夠一個小康人家生活兩年,但是用了這錢性質便成了偷,她更希望自己掙來錢,再把銀子和衣裳都還給人家。
「啦啦啦法海你不懂愛,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景橫波哼著小曲兒邁進了賭場的大門,這回當然沒有遇到阻攔。
「賭神駕到!」景橫波興致勃勃擠入一張桌子。
「客人玩哪種?」莊家問她。
「擲骰子賭大小!」景橫波毫不猶豫,賭大小來得快。
莊家將骰盒舞得眼花繚亂,瞻之在左忽焉在右,連綿成虛無的光影,一眾賭徒眼珠子滴溜溜隨著轉,烏黑裡眸子閃爍著金銀色的貪婪。此時景橫波就算裝男人裝得粗疏也無人關注。
只有桌子斜對面一面容平常的男子,以手撐頭,眼眸低垂,身體語言訴說著不關注和不耐煩。他身子甚至微微傾斜,避開了身側一身臭汗的賭徒和身後試圖獻媚的侍姬。
當然,這緊張時刻,沒人注意。
莊家手中骰盒已經舞到終梢,一個令人炫目的花活之後,砰,骰盒重重落下。
「押小!」一直凝神傾聽的景橫波唰一下推過自己的全部財產。
「哈,已經連出三把小,我可不信這個邪!」有賭徒不以為然。
景橫波笑眯眯對他伸出中指。
一眾賭徒各自押注,莊家雙腮肌肉咬緊,霹靂大喝一聲:「開——」
聲音如炸雷響,震得眾人都一呆,趁這失神一刻,莊家的小指悄悄伸入骰內……
桌子對面那撐頭男子,忽然指尖輕輕一彈。
莊家手指一僵,便在此時,骰盒翻開。
再想動手腳已經來不及。
「小!」景橫波尖叫蹦起,大喜沸騰興奮難抑,一把抱住身邊一個阿貓阿狗,就準備來個表達興奮的貼面,「哦也——」
嘴唇離那幸運的傢伙還差零點零一公分時。
面前那傻兮兮的傢伙忽然不見了。
嚓一聲輕響,景橫波面前已經換了個人,青衣長衫,面容僵木,替代了剛才的阿貓阿狗,靜靜地矗在景橫波面前。
景橫波本來就沒看身邊是誰,不過是發洩心中歡喜而已,只覺眼前一花,似乎有變化,但也來不及看清。
「叭。」一聲。
響亮清脆。
唇和臉頰接觸零點零一秒,觸及肌膚四分之一寸方面,抵達心湖深處三萬英呎,深及靈魂盡頭八千雲路。
有一瞬間,兩個人都木了木。
天地似乎在這一刻停息,喧囂賭場,沮喪莊家,興奮賭徒,媚笑侍姬,足夠炸翻屋頂的各式紛擾吵鬧,都在一瞬間定格,只留這一刻唇下清風琉璃月,頰上春雨杏花天。
一觸即分。
景橫波轉開臉,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不過一個和陌生人的歡呼貼面。
她笑哈哈捋起袖子,銀票往桌上一拍,「再來!」
「再來!」
凝固的賭場又活了。
骰盒搖動,莊家鼓腮,紅的白的黑的滴溜溜轉,笑顏和悵惘同在,興奮並潛藏同行,捋起的袖子雪白的手臂,轉動的手腕豔美的紅唇。
眾生相,色相。
景橫波若無其事聽著骰盒動靜,一雙眼睛卻終於有意無意地向身邊一瞟。
身邊剛才那被貼面的青衫人已經不見了。
景橫波眼光忍不住又向後掃,終於在人群的盡頭,看見他的背影。
步子不快,但不知為何眨眼便到了三丈外的大門,隔著紛擾的人群,她似乎看見他舉起袖子,靠近頰邊,似乎要擦。
她脊背抽緊,竟然忘記去聽骰盒的聲音。
「押大小!」莊家的聲音令她一驚,急忙轉眼看回賭桌,也沒聽清骰盒動靜,胡亂押了大,再回頭看那人,哪裡還有人影?
她憤憤哼一聲,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不過是高興起來表達興奮,以前在研究所也是經常的事,今天怎麼這麼心緒不寧,莫名其妙。
想著剛才,原本沒打算親上的,不知怎的鬼使神差靠了上去,那一霎唇下肌膚有點怪異,隨即又覺得有熱力逼上來,灼灼似火,像隔著一泊清冷的湖,看見對面深紅的火焰。
之後便覺得溫軟,一霎顫慄從頰上透入唇底,連心都似顫了顫。
明知這是無稽的情緒,心意卻似乎自有提醒。
景橫波再哼一聲,不明白一個貼面怎麼就令自己心神不安,以前在研究所看球看興奮了,經常逮著君珂文臻貼面,也沒這麼蕩漾過。
神經。
她嘀咕一句,強迫自己收拾了情緒,嚷嚷著撲上去再戰。
「小!」莊家開盤。
「哎呀怎麼輸了!」景橫波沮喪地嚷,眼角又瞟一眼。
哎,剛才那混賬,到底抹臉了沒有?
……
高個子青衣人走出門去。
計畫不如變化快,尤其是面對某個無厘頭的女人,事情常常變得不可收拾。
他本來是打算親自呆在賭場,看著那女人贏滿口袋,再離開的。
而且剛才那女人如此瘋癲,他更應該呆在一邊,免得她看見人就投懷送抱。
然而那一霎頰上杏花春雨,她的香氣透骨而來,似要喚醒他久已沉睡蟄伏的許多情緒,以至於他在那一刻不知是澎湃還是無措,竟只想迅速離開。
多少舊情緒,在那一刻無間的距離裡,被嘩啦一下翻開,在光天化日之下升騰裡灰黃的煙氣,遮沒這從來掌握在他掌中的乾坤,他竟至迷茫,辨不清方向。
臉頰上那處肌膚,似乎有點濕,又有點乾?緊緊地繃著,像還是有一雙嬌俏的唇,在愛嬌地輕啜。
他覺得荒唐。
明明戴了面具,如何還會有這樣細膩的感受。
他抬起手,要將那奇異感覺抹去,彷如抹平忽然褶皺的心。
手舉到頰邊,停住。頓了一頓,最終緩緩放下。
他出了門,望著遠方蒼青色山脈底拖出的一輪夕陽,輕輕嘆息一聲。
也許,出來太久了。
該讓一切回到軌道了。
女王、國師、六國、八部、紛亂天下、暗流大荒。
……
就在某人受不了調戲逃跑之際,失去強人罩著的景橫波,終於輸了。
五十兩本錢沒了,後來贏來的五十兩也沒了。
瞬間就變成赤貧階級一員的景橫波嗎,如同一切輸紅了眼睛的賭徒一般,抓著賭桌邊不肯放手。
「沒錢了?沒錢滾蛋!」莊家吆喝著趕人。
景橫波看看四周,輸光了的沒人借她,贏了的多半腦滿腸肥,一臉淫笑,和這種人借錢實在丟份,和個帥哥還差不多。
她眼風四處亂飛,想尋個看起來順眼又有錢還不會惹來麻煩的傢伙做冤大頭,不經意瞟到了樓上,一個蒼白瘦弱的少年正趴在欄杆上,饒有興趣地盯著她看。
景橫波的眼神迅速從他身上華貴的衣料、臉上從容的表情,以及他身後站著的神態恭敬的從人掃過,得出了「這是個凱子」的結論。
更重要的是,她認出對方身後的從人,穿的是這賭場裡的護衛制服。
這少年,應該是賭場的主人,不然也有關係。
「喂,你到底還賭不賭?不賭把位置讓出來!」莊家不耐煩地趕人。
景橫波讓開他的手,袍子一撩,一抬腿,跳上了桌子。
「嘩。」底下莊家賭徒們齊齊仰著頭,呆了。
樓上的少年脖子伸得更長,眼底閃爍著興奮的光。
「喂!上頭那個!你看看我的美貌!」景橫波扯著脖子對上面喊,「老子這麼美貌,你們好意思贏我錢,好意思出千?」
「好厚的臉皮……喂你說誰出千?滾下來!」莊家暴怒。
一堆人去拽景橫波,景橫波攏著袍子左竄右跳,大罵:「就是出千!老……子要是出千,你們早輸得光屁股回家,在老子這個正人君子面前出千,你們有臉沒有!」
「哪來的瘋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城南賭場胡言亂語?」莊家怒極反笑,對著逼近的彪悍侍衛一揮手,「來人——」
「讓他上來。」上頭一個懨懨聲音傳來。
莊家神色一整,立即垂手躬身:「是!」
景橫波得意地一笑,攏著袍子,風情萬種地下桌,款款上樓去了。
少年搖搖晃晃地迎來,景橫波一看他的臉,心中大呼:「小受!」
這位當真長了一張小受臉,蒼白臉色,細細腰身,淡淡眉彎彎眼,風一吹晃三晃,說起話來輕言細語。
「在下鍾情,還沒請教公子大名。」鐘受受難得這麼有禮貌,細長的眼睛盯著眉目明媚的景橫波,灼灼生亮。
景橫波給他盯得渾身發毛,有點慶幸袍子寬大擋住了曲線,又有點遺憾袍子太寬大擋不住曲線。
對於這麼一個性情陰柔的傢伙,她不知道哪種性向更合適些。
「客氣客氣,在下景大波。」她一臉假笑,咳嗽一聲,正考慮怎麼開口借錢,或者光明正大賭一場贏回賭本,那鐘受受已經一臉討好的笑迎上來握住了她的手。
「大波兄弟,今日得見,真是上天所賜的緣分,底下兄弟不懂道理,冒犯了兄弟,你大人大量,別和他們一般見識,來,來,請兄弟往在下雅室移步一敘,讓愚兄當面好生給你賠罪。」
鍾情滿臉春風,抓著景橫波腳不點地地往裡走,景橫波想要拒絕,卻忽然聞見一股誘人的食物香氣,再一看,那看似軟趴趴的鍾情,動作很迅速地已經讓人送上點心。桂花蓮子粥百合糕水晶蝦餃翡翠燒賣色香誘人,本就餓著肚子討生活的景橫波頓時便身不由已地跟上去。
底下恢復了熱鬧,眾人繼續開賭,沒人注意到門口人影一閃。
景橫波跟著鍾情,沒注意到那一大批隨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然後她忽然發現,上三樓的樓梯口,竟然是空的。
沒有樓梯?
鍾情站在樓梯口,笑的得意。
「梯來。」他仰頭,十分裝B地曼聲輕喚。
四面牆壁忽然軋軋連響,彈出無數橫木條,轉眼迅速拼接在一起,正是一個懸空梯形狀。
「妙!」景橫波贊,笑吟吟看著鍾情,「你設計的,真牛逼!」
跟美國科幻大片似的,難為這古代邊陲小鎮還能看見這樣的設計。
鍾情蒼白的臉上漲出興奮得意的微紅,嘴上勉力輕描淡寫,「小意思。」
女人崇拜的晶亮的目光,總能令男人荷爾蒙大量散發,鍾情現在神采奕奕,攙扶景橫波踏上梯子時分外慇勤。景橫波笑吟吟捏了一把他的臉,以示讚賞,鐘少爺越發開心,目光灼灼如狼。
屋樑上似乎有影子一閃,不過一個低頭看樓梯一個專心覽美色,沒人注意。
「就是梯子懸空,看著有點怕人。」景橫波低頭看看樓梯,可以看見下面兩層的人頭。
鍾情笑得越發得意神秘,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響指。
「板來!」
啪地一聲脆響,所有懸空木板突然橫向滑出一截薄板,垂直往下一搭,卡卡一陣相連,完整的樓梯搭建完畢。
「奇思妙想!」景橫波想不到還有這一層設計,瞪大眼睛驚呼,「你怎麼想出來的!」
她語氣裡的真心誇讚連傻子都能聽出來,豔美容顏因驚訝而眸光晶亮,肌膚透紅,似蒙上一層珠光,溫潤又耀眼。
鍾情歡喜陶然得似要飄起,笑道:「不過彫蟲小技耳……梯板最近打過桐油,小心滑腳……哎喲!」
一句未完,猛然一陣怪風掠過,撞得他腳下一滑,一個倒栽蔥,砰砰乓乓順著梯子滑了下去、
景橫波嚇了一跳,趕緊奔下去扶他,「怎麼回事?這樓梯不怎麼滑啊。」
「我也不知道……」鍾情滿臉漲紅,這樓梯打桐油還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根本算不上滑,他不過是想獻慇勤去扶扶佳人玉臂,怎麼就倒著了呢?
景橫波伸手來扶他,黝暗的樓道襯得她手指根根如玉,從鍾情的角度,正看見她濃黑鬢髮邊珍珠一樣的耳垂,透著淡淡的粉紅色,一邊一個晶瑩的小孔。
耳洞。
第一眼看見這個,就知道她是女子。
馥郁的香氣在四周浮動,因暗室而越發鮮明,香氣濃郁又自然,讓鍾情想起諸如牡丹芍藥大麗菊之類的名花,這些以豔麗著名的花都不香,但不知為何,他就覺得她有牡丹芍藥的豔,又有牡丹芍藥不能有的芬芳,天意鍾愛,自得完美。
鍾情心中騰騰一熱。
他是西康老帥的獨子,自幼先天不足深居簡出,過慣了蒼白寂寞的日子,閒暇時,也只能憑藉自己少有的天分,玩玩機關之術。因為身體原因,以往未曾想過女人,也沒覺得女人有什麼重要。
然而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也許,蒼白慘綠少年,往往更易被風情獨具,張揚於外的豔麗御姐所吸引。
鍾情有點悻悻又有點歡喜地去接景橫波的手指,指尖將要相觸時,忽然景橫波哎喲一聲道「誰推我?」身子向前一傾。
兩人手指交錯而過,景橫波控制不住身形,踉蹌跌下一步樓梯,砰一聲將正準備爬起來的鍾情又撞了下去。
「啊啊啊啊……」鍾情嬌弱的小腰墊在樓板上一級級蹭蹭下滑,腰骨摩擦硬木發出可怖的嚓嚓之聲。
「彭彭彭。」他再次一路栽到底,大頭朝下,褲襠朝天。
景橫波手指含在嘴裡,眼睛瞪得溜圓,覺得今天諸事不吉,或者應該先燒香。
她回頭望望,樓梯口哪有人影?剛才一陣推在背上的怪風哪來的?
鍾情哎喲哎喲跌在樓底,淚汪汪望著上頭「哀上樓之多艱,長太息以掩涕。」
這回景橫波不敢攙他了,鍾情一步三搖地爬了上來,終於沒再發生什麼事,到了樓上鍾情靠在樓梯口,氣喘吁吁地道:「美嗎……」
景橫波的目光已經被一片巨大的黃楊木屏風給吸引。
迎面一面巨大的黃楊木牆,牆上滿是向日葵,個個大如輪盤,花托飽滿,昂頭挺胸,姿態英俊。
景橫波想了一下,沒發覺本地人有用向日葵花做裝飾的愛好,一般都牡丹桃花什麼的。
「這些迎陽花美不美?」鍾情神情陶醉,「它們只迎日光盛放,志向高遠風標獨具。它們看起來是不是特別強壯,特別挺拔,特別……像我?」
景橫波看一眼他水蛇似的腰霜似的臉,覺得除了「迎陽」兩個字特別符合他受的氣質之外,其餘什麼都不像。
「不好,不好。」她大搖腦袋,「為什麼用這麼醜的花?為什麼用這麼傻的花?人要像這花那可糟了,傻兮兮地只曉得向一個方向看,後頭有鬼怎麼辦?還有這身材,細身子頂個巨大的腦袋,你是怕人家想不起來你發育不好嗎?」
鍾情「呃」地一聲,再想不到還有人這麼詮釋他心目中獨特有氣節的迎陽花。這麼一說,再看那迎陽花,忽然就覺得姿態乏味面目可憎。
「那你覺得什麼花適合我?」
「菊花!」景橫波歡欣鼓舞地拍著黃楊木屏風,「菊花才最符合你的氣質,是所有極品美男子的經典標誌!這一面牆如果都是菊花,大菊花小菊花金燦燦的菊花,該多麼美多麼令人觸景生情!」
不知道她手舞足蹈觸及了哪處機關,轟隆一聲屏風一分為二,景橫波就勢跌了進去,一抬頭看見滿室的向日葵花瓶,向日葵帷幕,向日葵地毯,向日葵座椅,金燦燦華麗麗,碩大的花盤逼人眼球。
景橫波連連搖頭,「太沒品味了,為什麼不是菊花?都換成菊花多美!」
「我都換成菊花,你會喜歡嗎?」鍾情氣喘吁吁的問話好像就在身後。景橫波似乎都感覺到了他忐忑呼吸的熱氣。
景橫波一回頭,果然看見鍾情蒼白的小臉就在自己後腦勺五公分處,因為她的突然回首,那少年不及掩飾眼底的渴望和傾慕,景橫波被那忽然灼熱的目光灼得一怔,鍾情已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如果這裡什麼都換成你喜歡的,你會留下嗎?」鍾情握緊她的手,在她耳邊切切又怯怯地道,「我知道你是女子,你好像也就是一個人,我不問你的來歷,我只想討你的喜歡,如果我都順著你,寵著你,你……你會留下來陪我嗎?」
朦朧的密室光線裡,少年蒼白髮青的臉色難得地湧上紅暈,握住景橫波的手有些顫抖。
景橫波的手試探地向後縮了縮,鍾情感覺到她的退縮,臉色白了白,卻不肯放棄,手指一緊,反而扣緊了她的手。
景橫波轉著眼珠,心底有些古怪的意味,如果說一開始她看出這少年身患重病,並不介意陪他玩樂,此刻因了這別樣的心思,倒是一分鐘都不打算再留了。
負不起的責任,就得避開,她留著玩玩無所謂,萬一人家動真格了,她以後跑了,人家心臟病發怎麼辦?瞧那小嘴唇,爬個樓梯紫成了桑葚。
她迎著鍾情希冀的目光,笑嘻嘻地伸出手,準備以一種委婉的方式開個玩笑,不傷他面子的拒絕。
比如摸摸他的臉,說句弟弟你好帥姐姐一見鍾情可是姐姐早已嫁人是殘花敗柳之身可不能昧著良心糟踐你之類的好聽話兒。
手指還沒碰到鍾情的臉,忽然背後起了風,風咻地一聲從她頰側掠過,她眼睜睜地看見自己髮鬢飛起一蓬黑煙,霧一般地在她眼前化了。
仔細一看,我勒個去,右鬢的短髮全沒了。
掠過她頰側的銳風並沒有停留,「咻」地一聲射向鍾情腦門,下一瞬鍾情兩眼一閉,砰一聲直挺挺倒在樓板上。
景橫波一聲尖叫未及出口,忽然腦後「崩」地一響,眼前一黑。
砰,她也直挺挺倒了。
滿是向日葵的屋子裡靜悄悄,似乎無人。
過了一會,一雙軟底靴,踏著精織向日葵的華貴地毯,無聲緩緩出現在門口。
來人步伐從容,似於自己家中閒庭信步,袍擺如雲,漫過人間,經過鍾情身側時,好像沒看見般踩過他胳膊。
昏迷中的鍾情齜牙咧嘴。
那人在景橫波身邊停下,手輕輕一抄,將景橫波抄起,麻袋般扔在肩後。
隨即那人轉身,隨手一拋,一張寫滿字的紙,輕飄飄地落在昏迷的鍾情身邊。
「承蒙公子錯愛,妾身敢不從命?只是妾身痴迷於菊,見菊則喜,失菊則傷。公子稱對妾身無有不應,如此,請公子為妾身置此菊花屋。諸般器物,帳幕被縟,且請皆為菊花。花屋落成之日,妾身定為公子請執箕帚,自薦枕席。請以三月為期,屆時,妾身定與公子,喜結秦晉之好,遂成金玉良緣。」
……
景橫波睜開眼的時候,以為自己還在睡著。
好黑,一定還在夢中。
她重新閉上眼睛,一會兒又睜開來,這回她確定自己沒睡著了。
她一骨碌爬起身,感覺這裡是個屋子,可是沒有光,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呼吸,甚至沒有一切感覺有生命的物質,給人感覺好像是……死地。
對,死地,陰氣沉沉,毫無生機。
景橫波打個寒戰,努力地回想先前發生了什麼,腦海中浮現的只有鍾情蒼白驚愕的臉,滿目的向日葵。
哦,還有一道奇異的光,似乎從自己後面穿過來。
她摸摸身邊,二狗子不在,霏霏不在,翠姐靜筠擁雪自然也不在,這個地方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
一個恐怖的想法忽然冒出來,猛地抓住了她的全部神經。
啊,不會又穿越了吧?
四面這麼離奇的黑,毫無光亮,不會如那些狗血小說所說,沒穿好,一不小心穿到時空黑洞或者時空夾縫裡了吧?
這個念頭一出現,景橫波腦袋上的毛都炸起來了。
她跳起來,四處摸索,沒有摸到任何門窗。
她敲擊牆壁,發出的聲音沉悶,感覺四面都是實心的。
周圍的空間很狹窄,三步就可以跨到頭,奇怪的是,明明這麼狹窄,卻沒有感覺到氣悶。
景橫波眨巴眨巴眼睛,心上似壓了一塊大石頭,她記得以前逛論壇聽說過極度黑暗對人心理的壓迫,提到關黑屋子勝於一切酷刑,卻不以為然,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
極度黑暗和寂靜,讓人視覺遺失,自我認知能力遺失,由此衍生的恐懼推演、胡思亂想、思維散亂,才是對人造成傷害的最大利器,時間越長,越危險。
景橫波心知不好,趕緊閉上眼睛睡覺,想著既然睡著穿出來了,或許也能睡著穿回去,回現代,回大燕,哪都好,就是別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呆著。
也不知道睡著沒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彷彿很久又彷彿只是一瞬間,當她再睜開眼時,依舊看不見自己,依舊面對的是沉重壓抑令人窒息的黑暗,她的冷汗,頓時慢慢滲了出來。
頭頂上忽然有隱隱約約的聲音。
景橫波身形定住,抬頭,上望。緊張的同時心裡微微鬆口氣,有聲音就好,總比極度的寂靜要好。完全沉默的世界才讓人要發瘋。
聲音似從遠處傳來。
一開始是風聲,水波濺起聲,樹葉被拂動的聲音,還有各種細細碎碎的聲音,如蚊蟲唧唧野鳥啾啾,寂靜中又滿含悄悄的熱鬧,像是有人在河流山川樹林中行走,用驚恐的眼神在打量陌生的自然,景橫波忽然有點恍惚。想起和宮胤行走山林的日子。
隨即忽然四面一靜,景橫波正聽得入神,給嚇得不由自主也屏住呼吸,寂靜裡鳥不叫蟲不鳴,樹葉不動,只有風聲在不斷地呼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景橫波開始緊張。她忽然想到了那隻凶獸豹子。
隨即風聲大作,隨即整個林子也似突被驚醒,從隱秘的寂靜到極度的凝固到忽然炸開,樹葉狂搖,群鳥高飛,蟲子入洞,小獸躲藏,不知道什麼靈巧動物,成群結隊地從樹梢上狂奔而過。
所有的聲音都在訴說四個字:危險逼近,快逃!
黑暗裡聲波的傳達特別逼真,令人身臨其境,景橫波開始四下找洞來鑽。
洞找不到,四面像是鐵打的,隨即一聲低沉的咆哮聲,在景橫波身後響起。
景橫波身形一下凝固,後被汗毛都似根根豎起。
猛獸!
極度驚恐的同時,她隱約也覺得這種感覺似乎有些熟悉,可惜人在極致驚恐時,注意力只會停留在自己的感官之上,沒有思考的能力。
咆哮聲近在咫尺,樹林裡的動物們越發驚恐瘋狂,景橫波緊緊地趴在地下,感覺好像那猛獸血盆大口裡的腥臭氣息,就撲在自己頭頂,晶亮的涎水尺半長,顫悠悠地掛下來。張口咆哮之間,林間捲起暴烈的風。
忽然一道兇猛的風聲越過頭頂,像是猛獸正越過樹叢,隨即咕咚一聲,似乎一個人體被猛獸撲倒,景橫波渾身雞皮疙瘩豎起,感覺好像自己被撲倒一樣。
林中靜了靜,樹葉懨懨地垂下來,動物們呼吸急促,似乎都躲在樹後悄悄地偷看。
有沉悶的咀嚼聲響起,伴隨著不斷的細微卡嚓、嘎崩、撕拉之聲。猛獸似乎在享受它的大餐,在咀嚼、吞嚥、踩斷骨頭撕開肌肉貪婪地一口口啃吃……
景橫波這下連頭皮都麻了。
黑暗將人的感受無限放大,導致無限敏感,也導致人對環境和自身所處境況的難以辨別,而音效如此逼真,有過類似經歷的人更難保持清醒。景橫波漸漸變得恍惚,彷彿那被按在猛獸臭烘烘的身下,被那血盆大口猙獰利齒一口口撕咬啃吃的……是自己。
肌肉斷裂,血肉橫飛,恐懼和疼痛,絕望和茫然,她喘息漸漸激烈,思維漸漸混沌,只下意識掙扎向前,想要脫離這可怕的感受……
一寸、兩寸、感覺到那摧魂蝕骨的可怕聲音似乎漸漸弱了,她渾身也冷汗涔涔,再無一點力氣,她趴在地上喘息半晌,掙紮著爬起身,試圖再次拍壁求救,心中想著如果此時有人把她從這可怕的黑洞中救出去,她一定以身相許。看不上她把太史闌君珂文臻賣了也可以……
正胡思亂想,忽然身後「卡嚓」一聲。
特別清脆響亮,□入骨髓。
似腰骨被鋼牙利齒,一口咬斷。
血肉飛濺,兩截的身體落地……
「啊——」她終於受不了這麼強烈的刺激,張口尖呼,聲音慘烈,似要刺破這黑洞,把整個宇宙刺個鮮血淋漓。
砰一聲悶響,地面一陣晃動,隨即眼前一亮,似黑暗忽然被撕開一條裂縫,一條頎長的人影,以無法看清的速度閃入,一把將她緊緊摟進懷中。
「怎麼了……」聲音有點發顫,「怎麼會……」
景橫波覺得這聲音有點像宮胤,可是語氣決然不像,宮胤怎麼會心急發顫?他有人的情緒?
但不知為何,聽見他聲音,她莫名就軟了下來,渾身大汗濕嗒嗒地掛在他手臂上,猶自不忘努力舉起手臂,氣息奄奄地一把掐住他脖子。
怎麼到現在才來!
「橫波!」他似乎在呼喚她,聲音還是急切的,景橫波又覺得自己幻聽了,宮胤怎麼會呼喚她名字?他都冷冰冰喊她陛下或者喂的!
她手指用力,想要掐住他脖子狠狠晃上幾個來回,問問到底怎麼回事,問問他怎麼會救駕來遲,問問他還想不想活了,可惜她還沒來得及晃上他,自己就晃了晃,翻白了眼睛。
她暈過去了。
……
宮胤蹲在黑暗中,抱著景橫波,一輩子第一次呆若木雞。
怎麼會這樣?
身後有人接近,呼啦一下拉開黑布。天光大亮。
景橫波此刻如果意識清醒,八成得氣死。
所謂黑洞,不過是之前的鐵馬車。只是卸下了輪子,關緊了車門,四面蒙了黑布,遮沒了所有光線。就成了一個毫無縫隙的「黑洞」。
因為馬車密封,自然十分安靜。所有人都被驅離馬車之外,不許發出任何聲音,只有一個擅長口技的護衛,蹲在馬車附近。
現在那個擅長口技的護衛,正彎著腰偷偷摸摸遠離宮胤,從宮胤身上發出的氣息和景橫波的狀態看,他知道一定惹禍了,雖然這禍事是宮胤的主意,怪不上他,可他很擔心此刻看起來很不對勁的國師大人,會一怒宰人。
瘦子護衛首領蒙虎,悄無聲息地招呼人重新收拾馬車,踢了那口技護衛一腳讓他趕緊滾遠點,又命人迅速去尋大夫,尋附近的客棧,務求把事情辦得妥當,以免國師回神後大怒眾人倒霉。
蒙虎一邊辛苦做事一邊苦著臉,偷偷瞄一眼宮胤,再瞄一眼。
別人不知道國師怎麼回事,他倒是隱約猜得的。
從女王「逃跑」開始,國師大人就不對勁了。
一個從不喜歡改裝的人,竟然改裝。
跟在她身邊看她對別人笑顏如花,他冷眼旁觀。
躲在巷子裡看她打劫路人,他抿唇沉默。
賭桌上她跳上桌展示美貌,他臉色開始發青。
樓梯上她對鍾情伸出援手,他表情開始陰霾。
密室裡鍾情狗膽包天開始示愛,他終於發飆——
從聽見她繪聲繪色描述他「死亡」場景就開始的不快,終於累加到了一個即將爆炸的程度,促使他以牙還牙,小小地「懲治」一下那個太風流太浪漫又大大咧咧不聽話的女人。
其實想得很簡單。
你不是咒我被豹子咬斷腰骨,一口口吃掉嗎?
我就讓你聽聽被豹子咬斷腰骨,一口口吃掉的聲音。
聽得爽不爽?歡喜不歡喜?
……
蒙虎嘆息一聲。
聽是聽了,懲治也懲治了,不過好像被懲治的是國師大人。
早在模擬豹子吞吃人體聲音時,國師大人好像就發現了不對,飛快地掠過來打斷,跑得太快踩到了地面的凹坑,一個大高手竟然扭了腳。
所以,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聲模擬咬斷腰骨的可怕聲音,並不是口技者的傑作。
只不過是宮胤踝骨重重扭著了而已……
蒙虎又嘆了口氣。
英明神武的國師大人,自從遇見了不著調的女王陛下,似乎,也許,大概,可能,這智慧也蹭蹭地降了。
想到女王陛下醒來知道真相之後的天雷地火,蒙虎也覺得頭痛,卻不敢再幫主子出任何主意,趕緊遠遠地避開去。
哎,主子……
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