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流從綿延的山脈中奔騰而出,在前方一個窄道一拐,即將奔入前方的平原。
河道中忽然嘩啦一聲響,一條人影從山縫中順水流出,動作劇烈,濺開滿天晶瑩的水花。
景橫波浮在河水裡,抹一把臉上的水,轉目四顧平原上的景色,表情有點怔怔的。
她也沒想到,竟然真的順利地甩開了宮胤!
先前她讓霏霏去蠱惑宮胤,也不知道霏霏用什麼辦法,正在烤□子的宮胤忽然就慢慢坐倒,霏霏一邊狂奔而回一邊對她打爪勢,她看懂那意思是必須立即走,否則宮胤很快就會醒。毫不猶豫抱著獸皮游泳圈,噗通一聲跳入河中。
之前他們一直順著這條越來越寬的河走,昨天她聽宮胤無意中提起,這河應該直通山外,而且山口已經不遠。
果然,水流裡閉氣潛一陣,游一陣,眼前的景物漸漸由山壁變成了平地,她走出來了!
景橫波舒一口氣,爬上岸,霏霏濕淋淋地從她肩頭上下來,甩了甩蓬鬆白尾上的水。
景橫波看看空曠的四野,心花怒放,抱住霏霏狠狠啃了一口,「大功告成,親個嘴兒!」
霏霏在她肩頭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景橫波樂顛顛地跑到一邊崖壁旁,大聲道:「來!刻個大波到此一遊!」
她摸出宮胤給她的小刀就刻,忽然聽見頭頂一陣簌簌響聲,有什麼東西似乎飄到了頭頂,她樂不可支地抬頭看,一邊道:「這外面的風就是自由,吹起來就是不一樣……呃?呃!」
上頭,一個亂七八糟花花綠綠的東西,正炮彈般逆風飆下來,風將那玩意的頂毛吹得倒飛而起,翻開大麗花的造型,紅色的細長的小腿似一對飛快移動的筷子,直直地似要戳到景橫波眼裡去。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底下那怪物,把路讓開來!」
破鑼一般的嗓子十分振聾發聵,景橫波呆了一呆,不敢置信地驚呼:「二狗子!」
崖頂上超人一般俯衝而下的居然是超鳥二狗子,只是此時它的表情卻似乎沒有景橫波驚喜,綠豆眼裡閃著無盡的驚恐,無法控制身體地向下直衝,巨大的引力讓它很快就無法再踏足崖壁奔跑,身子炮彈般彈出來,向著地面——
二狗子想不起來吟詩了,二狗子慘叫:特麼的救命啊!
「砰。」一聲二狗子如願撞在了一團熟悉的柔軟上,它發出一聲嬌弱的呻吟,爪子一勾,勾住老位置,頭一歪。
不過它沒能如願歪過去。
一隻爪子伸過來,拎起二狗子,在爪中打了個晃,對準前方草窩,「咻——」
二狗子橫飛三丈,五彩翅膀在半空中急張,才勉強維持身形晃晃悠悠落地,還沒站穩身形就張口大罵:「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哪來小王八,敢動你老媽?」
白影一閃,霏霏已經出現在二狗子面前,揉爪,掰手腕,卡吧卡吧一陣響,左擺拳——
「呔!吃俺二狗一招!」二狗子反應不慢,飛起來對著霏霏腦袋就抓。
一鳥一霏霏二話不說開戰,鳥毛紛飛草屑四濺,景橫波瞧著目瞪口呆——至於嗎?這倆一見面就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天生對手氣場不合?
「哇呀!氣煞老夫也!」二狗子被霏霏一爪拍出,在空中淒慘詠歎,霏霏追上去,一把抓住它的鳥腿扯下來,掐著二狗子脖子,將它彎彎的鳥嘴對著地面敲敲敲敲敲……
「行了……」景橫波不忍目睹地捂著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跋扈的二狗子被陰狠的霏霏一頓好整,她就想起了自己和宮胤……
霏霏把二狗子甩到一邊,在它身上踩了兩腳,順便還拔了二狗子視若寶貝的一根紅色頂毛插在頭上,這才一溜煙回到景橫波身邊,蹭蹭她小腿,蓬鬆的大尾巴拍了拍她腳面,溫柔愛嬌地對她慢慢眨了眨美瞳,眼神純潔無辜。
如果不是二狗子鳥毛散了一地的話,景橫波差點以為剛才的一幕是錯覺。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站得離霏霏遠些。
身後忽然傳來驚訝的呼喚:「大波?」
景橫波聽到這聲音,一愣,隨即才反應過來。糟了!
怎麼忘了,既然二狗子在附近,那麼翠姐靜筠擁雪應該也在附近,既然遇襲那晚宮胤早有準備,那麼當時就算拿了鑰匙,翠姐靜筠也逃不掉,既然她們逃不掉,她們就應該還和宮胤的護衛們在一起。
宮胤的護衛們不敢進入山林尋找,怕兩下錯過,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幾處山口留人等候,只要宮胤和她走出,遲早就能碰到……
才出虎穴,又入狼窩!
想明白這些,她轉身就想走,但是已經遲了。
「原來陛下在這裡,想不到二狗子追果子落下山壁還能碰上陛下。」山崖上繩索蕩了蕩,一個眼熟的男人蕩了下來,細長的眼睛盯著她,「陛下可否見告,國師何在?」
景橫波認出他是宮胤那個瘦子護衛首領。
「他啊,」景橫波呵呵笑,「死啦。」
那護衛神情一凝,「什麼?」
「說起來都是我不好。」景橫波說哭就哭,抹淚嚶嚶道,「我們被捆在網中無法動彈,撞入了河中,在岸邊遇見了豹子,他為了保護我,被豹子給吃了,哎,他真是個好人……嗚嗚嗚……」
「國師怎麼可能被豹子吃了!」瘦子煩躁地道。
「我們被網捆住了呀,」景橫波張大眼睛看著他,繪聲繪色地道,「那時候只能被動挨打,可憐他為了保護我,像董存瑞一樣撲在我身上,豹子一口就咬斷了他的腰,哎呀那個清脆那個響亮!只聽見『卡嚓!』一聲……」
瘦子越聽越面色僵硬,鐵青著臉打斷她的話,「請問陛下,董存瑞是誰?」
「我家鄰居,這不是重點啦。」景橫波揮揮手,「重點是,他為了保護我,被豹子一口一口啃吃了,他像雷鋒一樣堅強,到死都沒發出聲音。豹子吃飽後就走了,他握住我的手,留下了遺言……」
瘦子神色一緊,猶豫一會,咬咬牙問:「什麼……遺言?」
「他含淚握住我的手,說對不起我,」景橫波抹淚,「他說他不該抓走我,強迫我,違背我的意志,逼我去做這個我不想做的女王。現在他死這麼慘,這完全是報應,叫我不用給他收屍,不用給他報仇,不用有任何心理負擔,也不用再去做那個女王。從此我就自由了。天高任魚飛,海闊憑鳥躍……」
「等等,」瘦子面頰抽動,「國師說您自由了?」
「你沒聽見嗎?」景橫波斜睨他,「他臨死懺悔,放我自由,你是他的屬下,當然要遵從主子的遺志。從現在開始,我和你們沒瓜葛了。哦對了,靜筠翠姐擁雪也和我一起走,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吧。」
她拎起二狗子,抱起霏霏,順著不高的山崖斜路往前走,一眼看見前方不遠馬車上居然有自己的箱子,不知道從哪找來的,大喜過望奔過去拿下了自己的箱子,招呼從車上下來,一臉震驚的靜筠翠姐擁雪,「走咯!」
「等等……」其餘護衛都茫然著,不知道要不要聽這女人滿嘴鬼話,那瘦子想了想,上前攔她,「你不能走……萬一主上……」
他攔住景橫波,正面對出口山縫,忽然眼睛一直,說的話也頓住了。
景橫波等了一會見他呆呆的,不耐煩地撥開他,道:「哎,你敢不聽你主子遺言?」
「我主子……」瘦子說。
「不過話說回來,」景橫波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你主子法力高強,神通廣大,七十二變無所不精,也許他被豹子咬是假的?也許他沒死?你們做護衛的,應該趕緊進去找一找才對,哪我告訴你,他就在進山往東北方向走十天左右的一個密林子裡……」
「也許他沒死……」瘦子直勾勾盯著山對面,道。
「對啊也許他沒死,快去找他啊。」景橫波巴不得這些傢伙趕緊滾,最好永遠迷失在山脈深處。
「快去找他……」瘦子好像忽然變成了應聲蟲。
景橫波這才發現他有點不對勁,狐疑地瞧了瞧他發直的眼神,順著他眼神向後看。
後頭就是她出來的山縫,河水滔滔從山口流出,空空蕩蕩無人。
「中邪了吧?」她莫名其妙聳聳肩,推開擋路的瘦子,拖著自己的行李箱,招呼身後那一大串,「走咯!」
翠姐立即跟了上來,擁雪看看護衛沒有阻攔的意思,也跟了上去,靜筠怔怔站在原地,對山口望望,又對護衛們望望。
「靜筠,怎麼不走?」景橫波回頭招呼她,拚命對她擠眉弄眼——再不走這些護衛回味過來就走不掉啦!
靜筠還是怔怔的樣子,景橫波以為她腦子慢,乾脆上前一把拽住她就走。
靜筠似乎掙紮了一下,景橫波愕然看她,靜筠又回頭看了看,想了想,忽然抿了抿嘴,不再掙紮了。
景橫波也沒注意她的表情,拖著幾人一陣快走,眼看護衛真的沒追,才歡呼一聲:「喲呵,自由咯!咱們下面去哪裡?附近有市鎮嗎?去找個夜店玩玩好不好?」
……
遠處景橫波的歡呼聲,隱隱約約傳到這邊護衛耳朵裡,他們的神色都很有些古怪。
人人都看著山縫,再看看景橫波消失的方向。
山縫裡風慢慢吹著,藤蔓悠悠地晃著,河水靜靜地流著,泛著雪白的浪花。
一抹依舊雪白的衣角,靜靜流過浪花的上方,那人的步子也如高山厚土沉穩巍然,從山中行出,如仙人履及世間。
護衛們都跪下去。
「主上!」
宮胤從藤蘿之後緩緩走出,綠色的藤葉背後的臉雪白如大理石雕。
他臉上也沒什麼表情,隨意地伸手,接過瘦子護衛遞來的手巾,擦了擦手,立即扔了。
一出大山,他的尊貴矜嚴氣場頓時又無聲無息籠罩了四周。
「主上,我們為什麼不……」瘦子轉頭看看景橫波的方向,不明白主子剛才為什麼明明在,卻不拆穿那女子的滿嘴謊言,還放她離開。
宮胤在護衛鋪好的地氈上坐下來,就著溪水慢慢洗手。
「總得給她機會逛逛夜店。」
語氣似乎漫不經心,表情也很平常,看不出任何怒氣,但護衛們忽然覺得有點陰森森的,忍不住打個寒噤。
「那樣她會玩得更開心。」
護衛們覺得四周更冷了……有殺氣。
「我作為一個對不起她報應到頭沒臉報仇死的活該的死人……」宮胤慢吞吞地道。
護衛們抱緊雙臂……救命啊。
「應該履行作為幽魂的職責。」宮胤道,「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再出現。對吧?」
護衛們抖了抖……玩大了。
宮胤拿起一根樹枝,隨意地玩水,他目光很專注,很有力度,護衛們覺得樹枝很可憐。
「想像力真好,」宮胤似乎在自言自語,「以身相護?死於豹口?被豹子一口咬斷了腰?能想出這麼死得活色生香的一幕,她心裡一定希望很久了,一定推演了很多遍了吧?」
護衛們不敢接口,慢慢後退……小命要緊。
「怎麼咬的?這樣?」宮胤把樹枝彎了彎。
護衛們覺得腰好痛。
「這樣?」反過來再掰了掰,像掰景橫波柔軟的腰肢。
護衛們已經退出三丈遠……
「或者,這樣?」宮胤手指用力一折,樹枝斷裂。
像豹子一口咬斷腰肢一樣清脆響亮。
卡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