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並肩作戰

灰色的烏雲似陣列,緩緩推過了半個天空。將昭明公署的院子,籠罩了一片沉凝的灰。

這座專門用來羈押高官進行調查,令大荒朝臣聞名色變的昭明公署,此刻靜悄悄的,只靠宮道的一座院子的廂房,開著窗。

耶律祁就站在窗前,正舉起手指,對著天際烏雲,比劃了一個方框。看上去像在計算烏雲抵達窗口的距離一樣。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鳥叫,他抬頭,橫樑上落下簌簌的灰,灰粒卻顯得有些大。

耶律祁攤開手,接了一粒「灰塵」在掌心,灰塵碎裂,露出小小的紙條。

「宮胤未至,女王代理。」

紙條通報了今天在靜庭發生的事。

耶律祁眉頭微微挑出三分驚異。

隨即他閉上眼睛,想了想,忽然睜開眼。

第一眼看向靜庭宮胤寢宮方向。

他向那方向走了幾步,似乎在盤算,隨即手指敲擊門板,一長兩短。

不多時,門後鬼魅般出現一個人影,看打扮是照明公署的官員,但彎腰弓背,不見面目。

他雙手遞上一柄極細的小刀。

耶律祁接過,笑容幾分歉意,輕聲道:「忍著點。」

那人似被感動,點頭轉身,默然撩起衣襟,露出後腰。

耶律祁笑容心疼,下手卻毫不猶豫,小刀落在肌膚上,刻出血字。

照明公署在有官員被調查期間,一律不得外出,如有人有急事外出,則需要進行搜身。

宮胤的規矩向來嚴苛,哪怕是公署總長,這時候出去也要搜,而且必須脫光。

只是時間久了,大家都熟人,有些條令執行得自然不會太徹底,雖然不敢違背,但一般多少都會給同事留點面子,比如,留條犢鼻褲什麼的。

後腰字跡漸漸顯現。

「宮胤可能有變,今夜可前往試探。」

還有一個小小記號。

刻完後擦去鮮血,那男子自己取出藥沫一灑,血跡淡去,連刻痕都不太清晰了,這樣保證不會有血跡湮染,被人發現。

「務必傳達,抓緊時辰,發現有異,下手決斷。」耶律祁道。

男子點點頭,無聲走出。

屬於耶律祁的秘密力量,都是單線聯繫。一個昭明公署的內應口述,並不能獲得信任,皮膚上刻字並留下耶律祁的標誌,才能調動屬於他的精銳力量。

送走那內應,耶律祁抬頭看烏雲,灰色的微光已經蔓延了大半個天際。

「就在今晚。」他道。

……

景橫波快步回了自己的寢宮,將門一關,不許任何人進入。

她坐在床上,霏霏跳上她膝頭。

「我霏。」景橫波抱著它,指了指遠處高塔,「今晚去那裡,給姐毀掉一樣東西。」

她做了個毀壞的手勢,拿起筆,在紙上畫了一個長長的圓柱形的東西。

「差不多就是這樣子,長短難說,但應該不短。金屬製作。或者可能會是別的造型,總之必須金屬製作,你只要看見鐵絲鋼線,就差不多是了。這東西應該放在高塔的頂尖,就是傳說中日夜護衛守衛不絕的地方。」

「這是一個避雷針,是保證祭司高塔不被雷劈的重要道具。我不知道她家是得了什麼秘法,還是祖輩有過一個穿越人,反正十有八九所謂神蹟就是這個。」景橫波在霏霏耳邊絮叨,「她今晚一定派了很多人守衛,不能派任何人去送死,只能你去,需要我派二狗子給你幫忙嗎?」

霏霏拚命搖頭——算了吧,人間有二狗,倒霉必須有。

「那麼,我家陰險狡猾裝萌賣傻的小怪獸!」景橫波一拍它大腦袋,「雷暴雨下來之後,去吧!去把那一柱擎天的玩意兒,拔下來吧!」

……

霏霏搖晃著大尾巴輕巧地躍了出去。

然後景橫波就上床準備睡覺了。

桑侗想要安排多少人對付她,都是白費心機,她是女王,有見過女王親自上陣的嗎?

她舒舒服服躺著,想著靜筠來說,教引嬤嬤來了後,被紫蕊問得滿頭大汗,都趕緊回去翻《宮典》《儀典》了,頓時笑得更加愉快。

又等了一會兒,確定不會再有什麼人去靜庭請見。她起身往靜庭去,想去看看宮胤怎樣了。

經過側門時,她看見那個通往宮道和昭明公署的門虛掩著,心中一動,忍不住推開了一點。

門開一線,正看見昭明公署大門打開,出來一個人,她還以為是耶律祁,仔細一看不過是個官員,那人出來後,看宮道無人,轉身關門,關上門後雙手下意識往後腰一捂,臉上有微微痛苦之色。

景橫波覺得這動作奇怪,隨即想也許是腰痛?

既然不是耶律祁,她也就放心了,將門關上,從另一道側門去了靜庭。

這回熟門熟路,直奔宮胤臥室。一眼看見大殿如常,宮胤似乎連躺著的姿勢都沒變過,不禁無趣地撇了撇嘴。

走近一看才發現宮胤並不是在睡覺,他微微閉著眼,面色平靜,眉宇正中卻隱隱露出一抹冰晶雪色,升騰起一抹淡淡的白氣,同樣,在他鎖骨交匯的凹陷處,胸膛之上,也有白氣升騰,白氣中隱約淡淡青色,似有若無,三股氣悠悠緩緩上升,最終都飄入天花頂那塊巨型無規則的白石之內。白石裡似乎又有氣流降下,這回是純正的白色氣息,逸入宮胤眉心、咽喉、胸口。上下交流,連綿不休。

景橫波瞧著覺得有趣,宮胤似乎是在驅毒,或者說毒不確切,天絲散不是毒,沒有解藥,宮胤或者是在驅除體內所有不利於身體的雜質,化為那種淡青色的氣體,而那白石作用相當於交換器,把髒東西吸進去,滌蕩淨化之後,化為乾淨有益的真氣,由宮胤吸回體力。

景橫波目光又落在他薄得近乎透明的絲袍上,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個禁慾的傢伙,竟然會在自己寢宮裡穿這麼風騷誘惑,原來他這種真氣修煉方法,需要身體和白石氣息的直接交換,衣服穿厚了,氣體怎麼能全部逸出?按說是一絲不掛才效果最好,大概他不願意,才套了這麼一件有等於無的。

景橫波暗叫可惜,哎,裸睡就裸睡啦,給人看看又不少塊肉,矯情!

不過大神修煉武功的方法好奇特,景橫波對那個「般若雪」三個字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一種武功如果名字特別,想必必然也有不同尋常的地方,就是不知道這武功的禁忌在何處了。

她正盯著人家胸口浮想聯翩,宮胤緩緩睜開了眼睛,墨玉似的眼眸似深淵靜水,幽潭無波,看得景橫波心中一震。

隨即她就得意起來,款款坐到他身邊,道:「我今天……」

「恭喜。」他道。

景橫波一怔,原來他已經知道了,他是不是一直在密切關注著靜庭書房的動靜?

「有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她盯著他的眼睛,「不怕我野心暴漲,最後奪你權位嗎?」

「你若有這本事,儘管來奪。」

「小心自負太過,陰溝翻船。」景橫波下巴一昂。

宮胤盤膝坐起,手指一招,旁邊架子上一件雪白披風悠悠落下,他閉目調息。

景橫波有點遺憾地看著那厚實的披風,隨即歡喜起來,「你好啦?還沒到十二個時辰呢。」

「只能簡單動作,要想完全恢復,怕要到午夜。」

「我明明記得昨天傍晚你就喝了湯。」景橫波算著時辰不對。

「出了點岔子,耽誤了時辰。」他瞟了景橫波一眼。

景橫波毫無愧色地想大概是昨晚她闖進來折騰了那一把。

「桑侗這幾晚必定對高塔嚴加看守,桑家隱士名動帝歌,戰力不可小覷。」宮胤忽然道。

「你是在提醒我麼?這麼好心?」景橫波似笑非笑斜睨他。

「不過我覺得你根本不會親自去。」宮胤不接她的話題。

景橫波對宮大神的智商一向沒什麼話說,嘿嘿一笑,懶洋洋在他枕邊躺了,「殺雞怎麼能用我這把美麗的刀呢?霏霏就夠了。」

「考考你,」她伸手扯宮胤披風,「你猜我會怎麼做?你猜桑家高塔為什麼能躲過雷劈?」

宮胤先伸手從她手裡拽回自己的衣角——再不理會就要走光了。一邊隨意地道:「高塔頂端應該埋有可以防雷的東西。」

「贊!」景橫波鼓掌,「你果然知道。」

「我在大燕時,曾經經過一處行宮,看見屋簷兩側有仰起龍頭,龍口有銅舌伸出,彎曲伸向天空,我猜這大概就是迎接閃電的東西,在龍嘴舌根之下,必定也有銅絲或者鐵絲,穿入地下,將雷電引走。」

「大讚!」景橫波又拍手。不得不承認宮胤的智商就是過得硬。她可從來沒注意到,大燕已經早早使用了避雷針的雛形。

「其實曾有巫師向太祖皇帝建議過,將魚尾銅瓦放在宮殿之巔,可以防雷電所致的天火。可惜那位巫師在放置銅瓦的時候不巧被雷劈死,他的建議就成了不祥的詛咒,再也沒有人敢那樣試,反倒後來成全了桑家。」

「也該結束了。」景橫波媚笑。

「桑家身為祭司家族,有權在高塔危急時刻,調動超過三百人的衛隊進行保護,所以這三日之內,桑家在宮中有不少人,如果高塔真的被劈了。」宮胤看她一眼,「小心桑侗狗急跳牆。」

「你是在關心我?」景橫波曲起一腿,手肘撐在膝蓋上,臉上不見焦灼之色,笑吟吟看他。

大殿光線暗淡,她卻在朦朧深處亮著,從眼眸到指甲尖,都灼灼光豔。笑容裡一半遊戲人間的自如,一半橫刀立馬的無畏。

宮胤目光落到她無意識微微撅起的紅唇,心中一顫,不由轉開了眼光。

一瞬間有種淡淡苦澀的情緒升騰,淹沒了精密的思考。

這個女子,她以無心,算有心。

她鮮豔,放縱,濃郁,也不吝於接近每個人,積極展示她的鮮豔濃郁,當所有人為她風情吸引,不由自主目光追隨時,她或許已經散漫地再次轉開目光。

她總是如此親近,以至於他不能辨別她什麼樣的姿態才是真正動情,那些婉轉的笑,揚起的眉,拋飛的媚眼,親暱的姿態,似乎可以給予每個她看得順眼的人,似乎是親近是喜歡,又似乎僅止於此,喜歡而已,愛意未滿。

易動情者最冷情,似冷情者怕動情。

忽然想起初見,如果那時,待她和善,如今,又該是個什麼模樣呢?

他心中微微一痛,噬心。

然而面上依舊淡然,道:「桑侗狗急跳牆,在宮中大肆出手的話,也會給我帶來麻煩。」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允許這麼一個敵對的人,在宮中,掌握一塊你都不能干涉的自由,這不像你的風格喲。」

宮胤不語。

會讓步,是因為有過默契。當初一場宮變,關鍵時刻,是桑侗和他達成了協議,才有了前女王的暴斃,和他的上位。

弄權者必被權勢所控,當桑家權勢膨脹,接連操控了幾代王權更替,自然不會甘於他人之下,想要有所代替。何況桑家自認為對他有恩,施恩者總會更加放肆些。

桑家是在他離開大燕之後蠢蠢欲動,想必,也有耶律祁一份手筆,然而耶律祁又不能完全駕馭桑家,桑家另尋軒轅家結盟,要的,只怕是左右國師之位。

至於針對女王,則是因為女王雖然權力有限,卻能夠撤換祭司。所以對於一切不是由桑家扶持的女王,桑家都希望她不要存在。

不過,桑家的猖狂,也該收斂了。

她們如果動手,就越過了他容忍的底線。

當然這些不能對她解釋,他轉開話題,道:「耶律祁可安分?」

「沒什麼動靜。」景橫波正想和宮胤說說在昭明公署門口看見的奇怪官員,忽然聽見一陣細細的鈴聲,從床後傳來。

宮胤手一伸,從床後牽出一根金線,線上繫著鈴鐺,他手執鈴鐺,仔細聆聽線和鈴鐺的顫動。

這想必是獨屬於他和屬下的聯繫方式。

過了一會他道:「禹春求見,說有要務。」

景橫波道:「你是不是不能動?我去聽聽什麼事?」

宮胤微微猶豫,點了點頭,又道:「不要離開大殿太遠。」

「捨不得我麼小胤胤?」景橫波格格一笑,起身走開。

她跑得太快,沒看見身後,宮胤抿了抿唇,垂下眼睫。

大殿內有開門機關,之前宮胤就已經告訴了景橫波,景橫波開門出去,正看見胖子禹春站在廊下。

景橫波背靠著那山水石頭門戶,道:「宮胤讓我來聽聽怎麼回事。」

禹春露出為難之色,低聲道:「需得面稟國師……」

景橫波並不生氣。

「那你就自己再去和他說吧。」

「哎!回稟陛下。」禹春立即道,「是這樣的。桑大祭司派駐了三百護衛進宮,說要加強對祭司高塔的守衛。御林護衛瞧著,那些人神完氣足,不像普通的護衛,擔心對宮中防衛造成影響,特來請示。另外,桑大祭司說近期有人潛入高塔,擔心有小賊潛伏在宮內,危及國師和女王的安全,特地將護衛佈防圈擴大,已經擴大到了靜庭附近。這是不允許的,我們的人正在和祭司交涉,祭司堅持要守衛靜庭,不肯離開,我們需要國師的命令,驅逐祭司。」

景橫波一聽就知道是針對她的,也許等到晚上雷暴之夜,天黑風高看不清,就有「小賊」出沒於靜庭附近,然後祭司護衛一路追殺,在艱苦卓絕的戰鬥中,陛下不幸被小賊暗殺身亡,而英勇的祭司塔護衛,在浴血苦戰之後,也擊斃了小賊,為陛下報了仇,從此歌舞昇平,皆大歡喜,各安其位,高塔無恙。

「這事兒要什麼請示?不知道闖門的狗都應該立即打出嗎?」景橫波揮揮手,「去告訴他們,朕和國師的安全,自有御林護衛和亢龍護衛操心,不需要外人多事。祭司高塔的人,護衛好祭司高塔就行。讓他們記住,朕這裡出了事,不需要他們負責,祭司高塔出了事,他們才會掉腦袋。搞清楚輕重先。」

「這個……如果他們堅持……」禹春一邊暗讚看似懶散的女王其實有國師的強硬之風,一邊又有些猶豫。

景橫波真心覺得宮胤規矩太大,不肯放權,導致這些護衛頭領束手束腳,什麼都不敢去做,一點霸氣都沒有。

「去,」她隨手一指遠處一個給廊柱上漆的工匠,「把他的漆桶拎出去,繞著靜庭和我的寢宮畫一道線,在線內架弓箭弩機,其餘人等,不允許踏進線內一步。聽說宮中又不安分,這是我們靜庭在加強防衛,馬上要下雨了,雷暴天氣視線不清,如果有誰闖進來,被我們當賊殺了,可別怪我們事先沒打招呼。」

「是!」禹春神情興奮,搓搓手跑過去,拎起漆桶就跑。

景橫波耳聽得外頭喧囂越發激烈,隱約有驚怒之聲,滿意地笑笑——已經明言了不需要人幫忙守衛,生死自負,又劃線為界,桑侗敢讓人闖進來,有一個殺一個,有一雙殺一雙!她就不信人不惜命!

景橫波有把握,桑侗不敢硬闖。畢竟高塔還沒塌,她還沒必要撕破臉。不過是來看宮胤不在,又覺得女王軟弱,來捏軟柿子罷了。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忽聽前頭一陣大響,隨即砰一聲宮門大響,一個人撞進門來。

他速度奇快,後頭跟著一大串人,景橫波聽見禹春大喊:「攔住他!」又聽見禹春大罵:「混賬!大祭司瘋了?你們瘋了?已經劃線,當真敢硬闖?來人,對他們一起射箭!」

隨即有人大聲嚎叫:「不是!不是!千萬別誤會!這人我們不認識!這不是我們祭司家族的人!我們不知道他哪裡來的!」

宮院裡的護衛已經急急迎了過去,刀劍出鞘,一片嗆啷之聲,但不遠處的爭執辯白還是聽得清晰。亂糟糟一鍋粥似的。

景橫波皺起細細的眉,怎麼回事?聽祭司那邊對峙的護衛的焦急意外口氣,似乎闖進來的真的不是桑侗的人?那什麼人突然混了進來?目的是什麼?

她下意識上前兩步,想要看清楚對方,那人閃電般越過幾個攔截的護衛,忽然抬頭看來。

景橫波如被閃電擊中。

那目光如此亮,如此銳利,似藏了兩把刀子,又似埋了兩隻穿透力極強的探照燈,景橫波一瞬間有種錯覺,他的眼睛是X光!正穿透她,看向某處!

某處在哪裡?

景橫波一回頭,就看見了身後的山水石壁,也就是進入宮胤寢宮的最嚴密關口,無人知道密碼的那道門。

她看見對方眼光正直勾勾盯在門上,直覺不安,退後兩步,擋住了石壁。

那人看了她一眼,景橫波又覺得彷彿被探照燈掃過。

這傢伙的眼睛,一定很特別。

不過看護衛層層疊疊湧進來,她很放心,這樣的銅牆鐵壁,他衝不進來的。

那人卻並沒有硬衝,看她一眼後就開始後退,景橫波耳聽得他一聲長嘯,已經撞開身後追擊的人,一路血雨地退了回去。

這一著讓所有人愕然,不明白這傢伙好容易拚死衝進內院,為什麼又突然退回。

景橫波更覺得奇怪,難道這傢伙只為了看一眼石壁?

光看不推也不成啊。

……

混進來的刺客,灑著血退了出去,禹春等人緊追不捨,眼看那傢伙竟然不往宮外逃,似乎慌不擇路般,越過宮道,竟然奔向昭明公署。

趕來的蒙虎一看不對,厲喝:「放箭!」

嗡一聲青色的箭矢遮沒天空,扯碎了低低的雲層,撲向那人背後。

那人竟然不躲不避,只拚命前撲,越過了昭明公署的院牆。

一大片箭矢從昭明公署內飛起,那人腹背中箭,刺蝟般灑著血向前一撲,撲進了院子裡。

院內,窗前,一直站立等候的耶律祁,推開了窗。

死士就趴在他窗前不遠處,滿身箭矢,掙紮著抬起頭。

耶律祁目光毫無波動地從他慘不忍睹的身上掠過,做了個手勢。

死士似乎放了心,抬起頭,快速地吐出一串話。

耶律祁微微思索,忽然道:「女王嵌名詩!」

他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唇語,那漢子讀了,忽然仰起頭,大吼一聲。

「詩嵌女名王!」

隨即他垂頭,氣絕。

耶律祁隨意地看了他屍體一眼,手指一拂,窗戶吱呀一聲關了。

將濃重的血腥氣和欲雨的天空關在窗外。

隨即他轉身,坐在一室的黑暗中,良久,唇邊綻開淡淡的笑意。

如午夜烈火沼澤幽然開放的黑色蓮花。

淡而瞭然的語聲,在室內輕輕縈繞。

「原來你早已如此情根深種……」

……

外頭的人各種莫名其妙。

不明白此人怎麼混進了祭司護衛隊伍。又為什麼拚死闖進靜庭,再拚死退出,再拚死闖入昭明公署,最後還喊了那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似乎他做了這麼多匪夷所思的動作,去赴一場沒有生機的死亡,只為了一句無人聽懂的話。

既然人已經死了,禹春蒙虎也就放了心,命人將屍首拖出。祭司那邊的護衛經過這一出,也不敢再鬧,都紛紛退到禹春劃出的漆線之後。

只是在一個收拾一個退讓的時候,人群難免有些紛亂。

一條黑色人影,從祭司護衛隊伍中,無聲無息滑出,再無聲無息一個貼靠,便到了禹春身後一個御林護衛的身後。

他身形細長,行動詭秘無聲,在陰暗明滅的天色下,有種天生的淡化感,四面的人忙碌著,沒人注意到這人的存在和變化。

不一會兒,該撤走的撤走,一切打理完畢,禹春留下一部分人守衛那道線,帶領其餘護衛回到靜庭,那人靜靜跟在最後一個護衛身後,亦步亦趨,直到進入院子。

這人進入院子後,滿院的護衛,竟然也始終沒人發現他。

如果此時有人盯住他,就會發現他其實一直在細微地移動,不停變幻身體角度,每次移動,都針對他人視線掃過來的角度進行調整,進入他人的視線死角,使人們明明目光掃過他所在區域,卻看不見他。

這種能力說起來玄乎,其實也就是一種對光線折射的研究,在大荒,屬於一種傳說中的隱秘功夫。

景橫波眼看眾人各歸其位,內外都恢復安靜,也放下心來,退入宮胤宮室中。

她沒有急著進入大殿,背靠石壁,對著宮胤疑問目光,笑道:「人趕走了,刺客也死了,只是覺得有點奇怪。」

她把心中疑惑講給宮胤聽,宮胤眉頭一皺,「昭明公署?」

「是呀。」景橫波守在寢宮門口,並沒有跟到宮道那邊的昭明公署,也不知道刺客闖入公署最後叫出的那句話,只是直覺奇怪,道,「我看見他往那方向去了。對了,照明公署離靜庭這麼近,現在還關著個耶律祁,可靠嗎?」

「昭明公署的防衛不下於靜庭,而且調查任何官員期間,昭明公署內的人都不許出入。按說應該沒問題。」

「不對啊。」正準備向前走的景橫波停住腳步,「我明明看見有官員出入。」

「什麼?」宮胤眼眸一眯。

「那人好奇怪呢,」景橫波笑道,「走路雙手還扶著後腰,好像剛剛挨過板子似的……」

宮胤眉毛忽然一聳。

「確定是照明公署官員?」

「嗯,從公署出來的,穿公署官服。」

「這時候出來?」

「嗯。」

「有傷?」

「嗯。」

宮胤臉色慢慢變了。

「剛才刺客往昭明公署去?」

「應該是。」

「橫波!」宮胤忽然一聲大喝,驚得景橫波一跳——她從沒聽過宮胤發出這麼大聲音,也從沒聽他叫過她名字。

「快讓開!」又一聲大喝抵達她的耳膜,景橫波想也不想,立即往地下一撲。

撲的時候她在祈禱,地下千萬別有什麼碎石子,好大力……

念頭還沒閃過,身子剛剛觸地,「嚓」一聲微響,起於身後。

似毒蛇吐信,似閃電過隙,細長如絲的光芒微微一閃,穿透了門後這一方空間。

景橫波聽見這一聲,感覺到身後涼風,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門開了!

有人在開門一瞬間,一劍閃刺!

她剛才就背靠著門,如果沒有撲倒,那一劍正刺入她背心!

來人根本不能確定門後有沒有人,卻在開門那一霎立即出劍,說明心狠手辣謹慎手快,絕對一流刺客高手!

景橫波一抬頭看見雪白的大殿地面,映出煙一樣浮游的影子,一抹寒光一閃一閃,那是對方的武器。

天光一亮又暗,門關上了,將聽見動靜趕來的護衛關在門外。

景橫波心中大驚——門一關無人能開,大殿就剩下她和不能大動的宮胤應付這凶狠毒辣的刺客!

這人怎麼知道密碼的?

頭頂有風聲!

刺客一劍不中,又看見地下有人,立即狠狠向下一扎!

景橫波在看見劍光時,早已一個翻滾,滾了出去。

嚓一聲,她一截衣角被劍光截斷,無聲粉碎。

她一個翻滾,「嚓。」又一聲,一道劍光狠狠劈在她身側,離她鼻尖不過一寸距離。

景橫波驚出一身冷汗,骨碌碌又滾了出去,剛想掙紮起身,頭頂唰唰劍光如雨,她只得翻來滾去,在劍雨中狼狽掙扎。

她一邊滿地亂滾一邊暗罵,這見鬼的刺客不衝著目標宮胤去,盡盯著她幹嘛?這麼想著滾著,忽然覺得不對勁——頭頂密集的風聲怎麼沒了?

抬頭一看,滿頭劍光倏忽散去。剛才的劍光根本不是實影,只是幻像!

再一抬頭,刺客已經逼近宮胤榻前!

景橫波霍然躍起,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見刺客人在半空,手中一道黑線電閃穿向宮胤胸膛。

快到無法捕捉。

景橫波想尖叫,想罵人,想閉上眼睛,不敢看下一刻鮮血飛濺的慘狀。手卻不由自主地動了。

「去!」

噹啷一聲,黃銅燭台墜落,正撞在劍身。劍身一歪,與此同時宮胤一仰頭,平移半尺,劍光掠喉而過,撞上床後層層帳幔。

煙霧般的刺客「咦」一聲,手一招,黑色細絲一樣的怪劍蛇一般退回來,沾著些帳幔上細白的絲絮。只在半空輕輕一抖,忽然又橫切向宮胤的脖子。

這一手輕巧得不帶任何煙火氣,竟然是絕頂的凌空御劍!

可這時景橫波的後手也到了,她來不及起身,趴在地上雙手連揮,悶不吭聲,砸砸砸砸砸砸砸!

一陣乒乒乓乓之聲,四壁的燭台紛紛掉落,胡亂地砸在刺客周圍,雖然未必都砸中了刺客以及他的劍,卻多少對他造成了干擾。一盞燈台在地上滾了幾滾,火花未滅,濺在刺客的衣角上,頓時一條火線閃亮延伸。

以氣御劍的刺客衣袖向下一壓,罡風撲過,火星全滅,劍行軌跡頓時也一歪,宮胤稍稍一抬袖,劍尖只差毫巔地從他胸膛掠過,穿入兩側帳幔,再次帶起一縷細白的絲絮。

刺客衣袖一揮,劍身曼妙又詭異地一轉,劈破帳幔,自宮胤頭頂鬼魅般出現,閃電般向下一插。

景橫波趴在那裡,單手狠命一揮,一個被刺客踢開的燭台半空倒退,撞上劍柄,劍尖撩著宮胤頭髮掠過,半空中散了黑髮幾絲,又有幾縷細白的絲絮,悠悠掛上了劍身。

一切不過電光石火,瞬息之間,連出三劍功敗垂成,刺客怒極反笑,身子一晃,竟如輕煙般掠起,繞過了所有燈台落地的軌跡,一閃再一閃,親身逼近了宮胤。

與此同時宮胤急聲道:「橫波你出去!」

景橫波此時剛剛爬起,背靠著門喘氣,心中暗罵宮胤寢宮裝飾太簡單,什麼東西都沒有,燭台砸完就沒了。

聽見宮胤這一句,她笑笑,道:「好呀。」立即轉身開門。

下一瞬她出現在刺客背後,一刀子扎向他背心,「去死!」

刺客卻正在此時身子一晃,化為一股似實質非實質的黑煙,撲向宮胤,景橫波眼看著自己的刀,穿到了空處。

她反應也快,手一撒刀一扔,張開雙臂猛地往床上一撲。正正抱住了宮胤的腰。

這一霎她感覺到似闖入了一片烏雲,頭頂有種沉重腥臭的氣息,濕冷陰森,似野獸即將探下冰涼的鼻尖,下一瞬送她入死亡的利齒。

景橫波什麼也來不及想,全力將宮胤一拖,隨即一個轉身,「走!」

身子一震,腳落實地,鼻尖又碰到冰涼的東西,她一睜眼,眼前白花花一片,氣息清涼。

景橫波有一瞬間的茫然——這回瞬移到了哪裡?外面不是應該天黑了嗎?

隨即她似乎聽見宮胤若無若無地笑了一下。

景橫波一低頭,就看見熟悉的白石地面,閃著熒熒的光。

在視線的邊緣,還有一雙黑色的靴子。

她腦中轟然一炸。

尼瑪,竟然只移動到了門口!被刺客在這裡守株待兔!

帶個人瞬移果然不行!在這個有點詭異的大殿裡尤其不行,比上次帶翠姐瞬移的距離還短,門都沒能出去。

景橫波揪著宮胤又想跑,大不了就在這大殿內轉圈子算了!反正宮胤應該已經通知了手下。

黑色的如細絲一樣的劍,冷冷地逼近了她的鼻尖。

景橫波仰望著那柄劍,不懂武功也能看得出,那劍太近,只要她一動,足夠將她連同宮胤捅個透明洞。

燭台已經全滅了,殿中只剩白石自然的微光,她隱約覺得那劍似乎有點不對,卻又看不出來。

她還是維持著緊緊抱著宮胤腰的姿勢,緊張之下也忘記鬆開,當然,被抱住的那個人也沒提醒她鬆開,甚至一隻手,有意無意地覆蓋在她的手背上。

景橫波心中只在計算時辰,宮胤說午夜時分他可以恢復正常,但現在距離午夜最起碼還有一個多時辰,她能和這個特別鬼魅強大的刺客,周旋一個時辰嗎?

她有些焦躁地看看外面,怎麼蒙虎等人還不想辦法進來?

「他們進不來的。」刺客忽然開口,他周身散發著黑色的淡煙,語聲也如煙飄渺,「我已經斬斷了你們的信號金線。」他似乎有點譏誚地笑了下,「當然,這也得感謝右國師大人特別謹慎,門可以從內打開,卻不可以從外部暴力進入,所以,別指望護衛援救了。」

景橫波眼神閃動,心中大罵大神謹慎太過害自己,忽然覺得手心發癢,仔細一感覺……宮胤好像在寫字?

哎喲媽呀,寫字。

字這玩意兒,她都認得,但是用電腦用久了,只習慣電腦字,真要自己寫會提筆忘字,更別提揣摩別人寫在手心裡的字。

她只覺得好癢,想笑,這混賬寫的什麼字?給姐這麼個神童掌心寫字暗示?這麼高大上,真的合適嗎?

哎喲媽呀到底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