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道。
聲音清冷,眼眸如夜。
她輕輕一笑,「那麼,讓他們進來吧。」
「為什麼?」
「每個人都是惜命的。」她道,「在城下,萬眾聚集,互相鼓動,容易令人熱血沸騰,不顧一切。但若單槍匹馬,未必能有那樣當面抗爭的勇氣。」
宮胤讚賞地看她一眼。
平日裡放縱恣肆,大呼小叫,果然從來都只是她的保護色。
當此情境,她終於展現真風采,不為憤怒沖毀,不為劣勢逼慌,冷靜自持,一眼看透局勢和人心。
她才是所有人中,真正最具大智慧大心境大天地的那一個。
假以時日,她會是最強大的女王。
假以時日……
心間一團冰冷,似塞入這夜提早的雪。
「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不行。」他道,「讓這些領頭者進來,並不能對他們做什麼。到頭來你反而更可能被他們逼迫。」
「那就做給他們看。」她唇角一勾,「不是想殺了我嗎?你就殺我給他們看啊。」
他手指微微一顫,霍然轉頭。
……
「國師!」城下人見兩人久久沒有動靜,越發焦躁。
「國師!」緋羅高喊,「你在留戀什麼!你可知道,你今日若不棄她,你必將被六國所棄!」
「被八部所棄!」浮水部軍民聲音轟然。
「被帝歌門閥所棄!」軒轅鏡聲音若鐵。
「被天下文臣士子所棄!」趙士值嘶聲。
「被大荒朝臣所棄!」禮相顫巍巍老淚縱橫。
「被亢龍軍所棄!」成孤漠拔劍向天。
他馬前,一排六個士兵忽然上前一步。
「今日大都督不得已,逼宮國師,都督有罪,我等願意以命相代!」六人齊聲大喊,「只求國師免大都督之罪,免亢龍之罪,聽今日皇城廣場浩浩眾聲,誅禍亂朝綱之妖孽女王,還大荒朝廷朗朗青天!」
聲落,刀起,刀光與雪光同降,直入胸膛!
「住手!」高牆上宮胤怒喝,衣袖一拂,六點銀光飛閃而下。
終究離得太遠,血光搶在銀光抵達之前飛濺,將一色潔白地面潑灑鮮紅。
六具屍體愴然落地的悶聲,似撞擊在所有人心上。
以死逼諫,喋血宮城!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妖女!」軒轅鏡怒喝,「我大荒軍士未能戰死疆場,卻因為你血濺皇城,你還有臉站在那裡求人庇護?你但有一分尊嚴良知,此刻就該自己跳下宮城!」
景橫波目光從地下六具屍體上慢慢移開,盯住了軒轅鏡。
軒轅鏡被她目光看得一窒,竟下意識轉開,想想不對,趕緊有轉回來對她怒目而視。
城下漸漸安靜,看著城上女王。
印象中鮮活放縱的女王,此刻有種不同尋常的冷靜,並沒有如眾人想像般大怒哭鬧,相反,巍巍然浩浩然,氣質風神,竟然和她身邊已經掌握大權多年的宮胤,極其類似。
那兩人並肩而立,便如一對人間掌控者,俯瞰風雲。
這種表現,令在場的人,更下剷除她的決心。
她雖在朝廷之中眾叛親離,在百姓之中,卻擁有極佳聲名和無上擁戴,民間已經有了關於她的歌謠,句句讚美欽慕,這些歌謠被遠遠傳遞到六國八部,口口相傳。
有智,有勇,有民心,假以時日,她若長成,假以時日,她若再擁有無上實力,這天下,再無人可將她駕馭,這裡所有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一片寂靜中,景橫波終於開口,宮胤手按在她後心,以真力助她聲音遠遠傳出。
「朕為什麼要跳下來?」她一句話便似火上澆油。
不待城下鼓噪憤怒,她又冷然道:「無論如何,我是經歷了迎駕大典的大荒未來女王。自有屬於我的尊貴。我可以死,但不能屈辱地死在萬人之前。想要我死——」她厲聲道,「進城來!」
「你使詐!」成太尉之子立即大叫,「你把我們誑進來,然後就可以殺了我們!」
「是嗎?」景橫波忽然一笑。
這一笑在飛雪中忽然閃現,豔若桃李又冷若冰晶,美到蕭瑟。
眾人心神震動,隨即忽然發現,城頭上女王不見了!
下一瞬景橫波忽然出現在成太尉之子面前,手中匕首雪亮,冷冷抵住他胸膛。
驚呼聲起。
那男子一眨眼,眼前忽然就多了女王,匕首寒意直透胸臆,下一瞬就能抵達他心臟。
他想退,不敢退,激靈靈打個寒戰,心知無幸,絕望地閉上眼睛。
想像中的劇痛並沒有來,然後他聽見風聲和驚呼聲。
他再次睜開眼,面前空蕩蕩,只有裹著雪的風。
抬起頭,女王還是站在城頭上,原來位置,似乎從未移動過。
似乎剛才一霎驚魂,不過是個夢,噩夢。
但他從四周緋羅軒轅鏡等人神情中看出,那不是夢,是真的。
他駭然抬頭,看城上,風雪中衣袖飄拂的女王。
「看見沒,」景橫波唇邊一抹笑如豔鬼,「我不用誑你們,一樣可以殺了你們。」
城下眾人啞口無言。
這是事實。
剛才那一霎,所有人反應不及,只要女王匕首輕輕往前一送,成太尉之子十條命也報銷了。
眾人更多的是心驚——如果剛才女王的目標是自己呢?自己躲得過去嗎?
答案是否定的。
「只敢躲在人後煽風點火算什麼本事?」景橫波唇角笑意譏誚,「既然這麼想我死,那就進來吧。按照慣例,女王就算賜死,也只能是毒酒自盡,或者自縊。想看我死,就進來看。」
「誰知道你肯不肯死!」
「她肯。」
回答的是宮胤,他一抬手,手指冰冷地擱在了景橫波頸側。
景橫波愕然抬頭看他。
他卻沒有看景橫波,一擺頭,上來一個護衛,將景橫波捆了起來。
「眾意如此,本座不會置之不理。」宮胤淡淡對著城下,「你們要賜死女王。本座同意。」
城下無聲,有點不敢置信地看宮胤讓步。
「但本座也贊同女王的話。皇家自有其尊嚴,讓她眾目睽睽之下自皇城自墮,有失皇族尊貴。」宮胤冷然道,「既然口口聲聲要遵從法度,那就按法度來。給她全屍,並以女王之禮,厚葬。」
「可以讓她皇城自刎……」緋羅忍不住發聲。
「你上來驗屍?」宮胤眼眸一瞥,緋羅臉色鐵青。
讓她一個人上皇城驗屍?她能活著回去嗎?
「那麼,你?」宮胤看向軒轅鏡。
軒轅鏡裝作沒聽見。
「你?」宮胤問趙士值。
趙士值在泥濘裡爬了爬,示意自己癱瘓了,無法上城。
「這也不敢,那也不行,你們當你們是誰,當真以為宮城一呼,我宮胤就得事事順從?」宮胤語氣越發深冷,「莫得寸進尺!莫忘記皇城之側,玉照龍騎備戰!」
廣場上眾人無聲,默默低頭。
「要麼滾回去,要麼一起進來。口口聲聲為大荒為朝廷,事到臨頭連結伴進宮都不敢,是公心還是私慾,你們自己清楚!」
「進宮便進宮!」成孤漠大聲道,「親眼見妖女授首,我畢生所願!」
「進宮便進宮!」軒轅鏡和眾人商量,「我等都有頭有臉,在場還這麼多人看著,宮胤斷然不能把門一關殺了我們,否則他也無法對天下人交代!」
眾人紛紛點頭。
軒轅鏡生怕場上眾人撤出,自己等人就沒了後援,轉身對場中眾人道:「勞煩諸位在此守候。成敗在此一舉,請諸位務必不要離開。我等一定不負眾望,帶出妖女自盡消息!」
「大夫等儘管放心前去!」眾人轟然應答。
「我們一有危險,就會放出消息煙花,屆時亢龍軍必反!我們相信國師,也請國師自重!」成孤漠聲音響亮。
「本座答應的事,從無反悔!」
城頭上宮胤手一揮,玉照龍騎悄然自黑暗中隱沒,趕往城外亢龍大營處理事態。
場上眾人沉默立於風雪之中,看深紅宮門轟然開啟。
軒轅鏡、緋羅、浮水部代表、趙士值、成孤漠、禮相及禮司三品以上諸員,及在場文武眾臣,魚貫而入,身後宮門緩緩合起,將這一夜鮮血和風雪,關入。
這一夜的風雪和鮮血,還在飛。
……
景橫波被兩個陌生護衛帶下城頭,刀劍一左一右,架在她脖子上。
宮胤先她一步下城,一人在宮道之前佇立,面對著進宮的泱泱諸臣。
風雪漸烈,眾人都裹著厚厚的長袍,只有他衣衫單薄,姿態筆直,雪白的衣袂在風中飄蕩,如一抹白色的魅影,看得眾人心中微微發寒。
眾人忽然都想起,宮胤內功屬於冰雪一系,在寒冷天氣威力更甚。
夜色盡頭,他冰晶雪徹如琉璃人,連唇都無血色。
眾人和他相隔數丈便站定,長長宮道,漸漸覆雪。
景橫波走到中間,仰頭,冷笑一聲。
「宮胤,」她不看宮胤,只看天,「你夠狠。」
宮胤默然,雪花飛過他臉側,分不出肌膚和雪哪個更白。良久他道:「情勢所逼,陛下見諒。」
「別叫我陛下,」景橫波冷冷截斷他的話,「就在一刻前,你還叫我橫波。」
風呼嘯掠起宮胤鬢髮,烏髮掩了同樣烏黑的眼眸,看不清眼底神情,「無論是陛下還是橫波,都過去了。」
「是呀,」景橫波又冷笑一聲,還是仰頭望天,聲音蕭索,「上位者的愛恨,從來都是短暫的。江山,總比女人重要。」
宮胤不再答話,垂下眼,微微後退一步。
眾臣聽著兩人簡短的對話,宮胤依舊如此簡短凌厲。景橫波卻不同於平日飛揚瀟灑,字字簡單,字字滿是煞氣和恨意。
是一對在江山大業前,無奈走向兩極的男女。
「就在這裡吧。」軒轅鏡迫不及待地道。
他很期待女王的終結由他一手推動,這樣在之後的政治博弈中,老牌世家豪門會獲得更多的好感和支持。
緋羅卻緊緊盯著宮胤——她不相信宮胤就這麼同意了處死女王。
雖然這種情勢,他確實是不答應也得答應,否則便失整個朝廷的人心。尤其會失去亢龍。但只要對面是宮胤,她就不安心。
「微臣願獻長生藥。」她上前一步,奉上一顆藥丸。
藥丸深黑,流轉著詭異的光。
所謂長生藥,就是毒藥,死,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長生。這是對賜死上位者的掩飾性說法。
眾臣上前一步,齊齊躬身。
「請用此長生藥。」
宮胤抬起手,頓了頓,默然令身邊送藥上來的醫官退下。
「諾。」他道。
眾人喜動顏色。
怕的是有詐,怕的是偷樑換柱,以無毒的藥詐死。既然肯用他們獻上的藥,那就什麼顧忌都沒有了。
看來宮胤對今日早有準備,也已經下了決心了。
他總不能一人和全朝廷、亢龍軍、整個貴族階層,整個六國八部作對。就算強力鎮壓,難道從此做孤家寡人?
烏黑的藥丸捧到景橫波面前,她眉峰一聚,露三分煞氣。
「我要求女王應有的待遇。」
「給你全屍,就是女王待遇。」緋羅目光凌厲。
「我不想死在這冰冷宮道上。我喜歡舒舒服服,死也要舒舒服服地死。」景橫波搖頭。
「死到臨頭,還諸多講究。」緋羅冷笑。
禮相卻道:「女王要求有理,她當有尊嚴死法。」
「你要在哪裡?」軒轅鏡耐著性子問。
眾人心中都不願去她現在的寢宮,離宮胤的靜庭太近,靜庭在眾人心目中,是玉照宮第一危險之地,護衛無數,機關重重,女王寢殿太靠近那裡,一旦去了那裡,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我要在那裡結束,」景橫波轉頭,看著南邊方向,「我要在自己真正的寢宮裡離開。」
眾人翹首,看見風雪裡遠方一抹深紅琉璃簷角掛霜。那是原女王寢宮。
眾人鬆一口氣,成孤漠冷笑道:「也好。你到死都沒能真正坐上皇位。如今給你在女王寢殿裡自盡,也算全了你一生美夢。」
「是呀。」景橫波又恢復了她懶洋洋的姿態,「在自己宮殿翹辮子,有大都督送葬。挺好。就是不知道大都督死了之後,誰給你送葬呢?」
「賤婢!」被刺到痛處的成孤漠臉色鐵青,「你還有臉提這一樁!若非你殘殺我兒,今日你何至於身死失位?」
「我被逼身死失位,不是因為殺了你那惡霸兒子,不是因為挖了他們祖墳,不是因為得罪你們中任何一個,」景橫波搖搖頭,「只是因為我把百姓看得比你們重罷了。」她翹起唇角,不盡諷刺,「今日玉照宮城下,如果站的是百姓,死的會是你們。」
「也許,」緋羅笑盈盈地道,「可惜,普通百姓沒有特許,是無法在夜間進入宮城周圍三里之內的。你所依仗的百姓,在關鍵時期,無法幫得了你呢。所以,教你一個乖,下輩子投胎時,千萬選對人巴結喲。」
「教你一個乖,」景橫波斜斜瞄她一眼,「沒有雪白的牙齒,就不要大笑;沒有挺拔的胸,就不要掐腰;沒有平直的肩,就不要偏頭。你知道我每次看你嬌笑挺胸偏頭裝嬌俏,就恨不得早死早投胎嗎?」
「景橫波!」緋羅一個笑容展開一半,不知是收還是不收,手將要落在腰上,不知是放還是不放,頭偏到一半定住,眼底煞氣一露,「說吧!趕緊多說些!九幽地獄可沒有你賣弄嘴皮子的地方!」
景橫波哈哈一笑,轉身就走。
一大隊護衛跟在她身後,眾臣也都跟著,一步不離。生怕她忽然又跑了。
宮胤始終沒有動,立在人群最後,看雜亂的步伐踏碎一地霜雪,看火把在風雪中穿行,一路逶迤向女王寢宮去了。
雪花零落如梅,落於他唇邊。
不化。
……
幾條人影,匆匆自隱秘宮道前行。
「快點,快點。」裹著風帽的紫蕊不斷催促後面抱著霏霏和二狗子的翠姐擁雪,「這裡可以先一步到達女王寢宮。」
三個女子從隱蔽小道拐出來,進入宮門前,遠遠看見前方大部隊已經出現在宮道那頭。
三人閃進門。
「我是女王貼身女官,等會必須得在她身邊,後面的事,拜託你們了。」
「翠姐,你隨我來。」擁雪去拉翠姐。
「等等,你們先前有誰看見靜筠了?」翠姐忽然問。
另外兩人都一怔,隨即紫蕊不確定地道:「她應該是在屋內睡覺的吧?不是說病得很重嗎?」
「她每天都在屋內睡覺,可你真的確定剛才我們出來的時候,她是在屋內睡覺嗎?」
三人臉上表情都不好看,剛才接到消息晴天霹靂,未及多想就趕緊趕過來,誰也沒有心思再去管一個長期不冒頭的病人到底在不在屋內。
此時再想回頭查看也來不及了,畢竟這裡的事更重要。
「女王寢宮只有一個正門,她不可能偷偷摸摸來的。放心。」紫蕊安慰她倆,「我們小心些便是。」
「嗯。」
「我在前殿等候,擁雪你和翠姐去女王寢殿。」
三個女人匆匆分工,擁雪拉著翠姐直奔寢殿。
「這裡有個機關。」她開門見山地道,「我不知道今天女王需不需要用這個機關,但我們應該在這裡守著。另外我要告訴你,這個機關,靜筠好像……」
外頭忽然有豁啦一聲響,似乎一塊瓦片擲在了牆上,擁雪一驚閉嘴。
「我去看看。」翠姐起身。
「我去吧,我身形小,不顯眼,他們快要到了,別給他們看見我們。」擁雪拉住了她,匆匆出去了。
翠姐一個人,帶著二狗子,留在金碧輝煌的女王寢殿裡。
……
女王寢殿大門,被緩緩打開。
景橫波在踏上台階前,轉身回望。隔著黑壓壓的人頭,看不見宮胤的身影。
「別看了。」趙士值嘴角一抹玩味的笑,「讓國師送別他心愛的女子,著實殘忍,我想,他不會來了。」
「除了看守女王的護衛外,其餘護衛請不要隨入。」緋羅要求護衛們退下,生怕一關宮門,自己這些人就被宮胤手下屠戮了。
護衛們似乎得了宮胤的囑咐,果真留在宮門外,將宮門大開著。
景橫波回身,走入宮門內,第一眼就看見紫蕊立在宮門之側,對她施禮。
「一等女官夏紫蕊,見過女王陛下。」
夏紫蕊好像沒看見眾臣諷刺的笑容,從容恭敬如昔,彎下的裙裾一動不動,最完美的宮廷儀態。
景橫波凝視著她,一瞬間百感交集。
危難之時見真情。
她所有的給予,從來只有在微末人群之中才有回報。
「如此忠誠的女官,何不忠誠地陪女王一起長生?」有人陰陽怪氣地道。
「紫蕊正有此意。」夏紫蕊斂斂衣裙,平聲靜氣地答。
一霎的靜默。
漫不經心的眾人轉過臉來,認真打量一眼這個足列一等,完全可以飛黃騰達的女官,再看一眼唇角微笑,滿目生光的景橫波。
眾臣眼中有難明之色,想不通景橫波一個准女王,短短數月,怎麼能令這些驕傲的女官,如此收心?
這女子有一種難言的魅力,令人依附信任,願傾心以報。若令她成長,也許將來就是登高一呼,天下景從的女子梟雄。
幸虧她一腔熱心投錯地方,盡對這些無用賤民用心。
眾人冷笑一聲,都覺得諷刺又慶幸。
然而看那兩個女子雪中相視,面容平靜美麗,眼神似有澹澹之光,忽然又覺得自己卑陋,忍不住心中生出怒氣,大步向前,腳步雜沓,將紫蕊擠在一邊,推著景橫波往正殿去了。
景橫波被推走之前,只來得及給紫蕊打了個手勢。
……
翠姐等了一會,隱約聽見外頭擁雪似乎「哎喲」一聲,心中一驚,站起身來向外看。
她走到窗邊,隔著茫茫風雪,什麼也看不見。
忽然她聽見身後二狗子怪叫一聲,道:「小筠兒。」
翠姐一怔,隨即想起什麼,立即轉身。
但是已經遲了。
腰後頂著冷硬之物,寒氣直入骨髓,她知道那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
熟悉的聲音在她肩後,輕輕笑道,「翠姐兒,我等你們多時了。」
……
景橫波跨入女王寢宮的正殿。
在她進去之前,已經有成孤漠帶領手下,將大殿之內迅速檢查一遍,確保沒有問題,才允許她進入。
她緩緩行走在深紅富貴萬字花的長毛地毯上,越丹陛,過玉階,上頭是堆金嵌玉滿繡褥的女王寶座。
經過門檻時,她微微提起裙裾。
無人看見門檻背後,一抹紫影,悄然閃進她裙裾之下。
明黃裙裾長長拖曳,一路逶迤上玉階,她在寶座上坐下,整了整裙裾,捆住的手托在下巴上,懶洋洋看著殿門。
眾臣紛紛隨入,各自習慣性站班,如果不是氣氛嚴肅森冷包圍住她,這態勢倒有幾分像女王臨朝。
站定之後,眾人忽然發現一個問題。
毒藥由誰奉上去?
用宮胤護衛,不放心。用女王女官,不放心。自己上?眾人面面相覷,忽然都想起女王的諸多神異,想起剛才宮城之前,她鬼魅般忽然出現在成太尉之子面前,再鬼魅般消失。
以女王鬼神莫測的手段,也許無法抗爭這許多人,但弄死一兩個上前逼她的人,還是很有可能的。
她到現在都不急不忙不悲憤,表現詭異,令眾人心中戒心更重,都覺得殺死女王固然要緊,但這事在場這麼多人,大可以由別人去做,不必自己逞這個英雄。
看女王的樣子,是不大可能自己去死的。
果然景橫波在上座,勾了勾手指,懶洋洋地道:「自縊太難看,我不要這樣死給你們看。誰有種,把毒藥獻上來給朕?」
眾人望著她,心中微凜,都覺得這女子,不管心中如何打算,此刻依舊如此從容睥睨,才是真正的霸氣。
「呵呵,成都督英雄蓋世,又急於報殺子大仇,此事非成都督不可!」趙士值立即推薦成孤漠。
成孤漠武人習氣,受不得激,當真上前一步。
只一步。
陛前銅鶴忽然倒下,直砸向他的面門!
成孤漠大驚後退,銅鶴匡噹一聲落地,骨碌碌滾出好遠。
成孤漠不敢再動,駭然抬頭看景橫波。
座上景橫波已經斂了笑意,手撐下巴,微微傾身,一雙眼眸冷冷凝注著他,不見明日明媚,只見冷酷與殺氣。
一霎如神。
「在下還需要留此有用之身,延續我成家香火。」成孤漠立即退後一步,直白拒絕,「不如趙大人去吧。」
「我這不是不良於行麼,再不然,請成兄弟偏勞一下?」趙士值看看那銅鶴,又點名殿中資歷最差的那一個。
「我……我……」成太尉之子早已給先前女王那鬼魅一現嚇破了膽,此刻哪怕她在笑,他都覺得鬼氣森森,囁嚅著向後退。
至於軒轅鏡等人,早已站到一邊事不關己地寒暄了。
景橫波在上面,冷笑看著這群高官的嘴臉,推吧,讓吧,早就看透了你們,要的就是你們這樣!
她的裙裾下。
霏霏正忙忙碌碌,將自己的尿液撒在一個小小的香爐蓋子上,然後捧起蓋子,蓋在香爐上。
香爐裡的煙氣,經過濕潤的蓋子,再迤邐而出的時候,便由原先的純白色,轉變成淡淡的青色。
一線青煙,從景橫波裙裾下,悠悠緩緩散出。
景橫波注視著關得緊緊的殿門,眼中冷笑一閃而過。
等下這煙氣,應該就會令眾人恍惚,她會帶眾人進入自己的寢殿。
女王寢殿是私密地,眾臣清醒時不會隨便進入,但迷糊狀態下就可以了。
她想讓他們領略下自己寢殿之下,那一片特別天地的美妙。
等他們領略過了,也許想殺她的主意就改了,她準備學一學宮胤,也讓他們簽下不得不遵行的協議。
現在,就等煙氣發揮作用了。
她目光在殿內掠過,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好像少了一個人。
……
半刻鐘前,擁雪出門去查看外頭動靜。
聲音好像發生在牆外,她踩著積雪的石頭,想要爬上去看清楚。
頭頂牆頭忽然有碎雪簌簌而下,碎雪裡,一抹亮光刺破她視野!
擁雪仰頭就讓,腳下忽然一滑,跌下石頭,重重栽倒在雪地中。
後腰咯著石塊,她痛得淚眼朦朧,隱約中看見一抹身影如輕絮雪影,飄然自牆上掠下。
這姿態……她心中一驚。
那人飄近她身邊,蹲下身,似乎想要看她傷情,又似乎已經拔出了劍,手中亮光閃閃。
擁雪未及看清楚,伸手就去抓那人脖下,那人似一驚,向後一閃,手中銀光一亮便要劈下,忽然一停,似聽見什麼聲音,身子一掠,如風將雪吹過高牆,消失不見。
擁雪躺在雪地上,慢慢睜大了眼睛。
……
冷硬的刀頂在背後,翠姐一動不動。
「靜筠。」她道,聲音一開始發顫,說了幾個字便穩定下來,「你果然在裝病。」
「誰說的,我什麼時候裝過病?」靜筠在她身後咳嗽了兩聲,連咳嗽都是輕飄得意的,「但是為了手刃害我的人,我就算病體支離,也得爬起來是不是?」
「誰害你了?」翠姐皺起眉,「你不會是說大波吧?」
靜筠冷笑一聲,聲音寒氣似入骨髓,「為什麼不會?你忘記上次就為一碗薑湯,她怎麼對我了?」
「那也是你先心術不正,自取自辱。」翠姐聲音裡滿是輕蔑,「你的命都是大波救的,你卻對國師動了春心,是你先要去搶她的男人,她那麼對你,要我說,還是客氣的!」
「什麼她的男人!」靜筠聲音忽然激憤,「她的她的,什麼都是她的!我告訴你,什麼都不是她的!不是!」
翠姐冷笑一聲,連反駁都懶得。
兩人不再說話,看庭前雪落沙沙,穿越深紅窗櫺,一兩片雪花撲入臉頰,徹骨的冷。
「你是要殺了我吧?」半晌翠姐吸一口氣,閉上眼,「那你就殺吧。我只恨當初沒有力勸大波立即送走你。」
「她送不走我的,這本來就是我的地方。」靜筠冷悄悄地在她耳邊道,「我本來都不記得,最近,我都想起來了……不然你說為什麼,我就能從這裡面出來呢……」
「你什麼意思?」
「你不配知道什麼意思,你確實是要死的,我已經厭倦透了你在大波面前的模樣,總是一副忠心耿耿姿態,總是一副對我防備模樣。我和你認識這麼久,也沒見你對我這麼上心,你不就一個愛錢的婊子,因為大波地位高才這麼死心塌地投靠?非要裝得為朋友兩肋插刀模樣,你覺得你惡不噁心?」
「噁心的人看什麼都覺得噁心。我愛錢,我貪了大波很多錢,但我也回報她了。總比有些人,得人家照顧很久,還心心唸唸想著害人來得正當,就怕惡事做多了,舉頭三尺有神明,死起來想必也不會比我遲哪去。」
「我本來就不會活很久……」靜筠笑起來,急促的咳嗽引來呼吸的波動,拂亂翠姐的發,「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現在我想明白了,死之前,我要把試圖取代我的人,都統統先趕下地獄去!」
「就你這破篩子一樣的身體,小心拖人不下,自己先落了地獄。」
「呵呵……」靜筠似乎並不生氣,笑意輕飄,「你一向牙尖嘴利,我不和你鬥嘴。和死人鬥嘴,浪費。」
翠姐咬咬牙,閉上眼。等著那冰冷一刀插下。
她不求饒,也不想求饒,對靜筠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獨自怨恨許久的人,求饒不過是死前給自己多一層屈辱。
刀稍稍往裡入了點,刺破衣裳,停住。
她睜開眼。
「知道我為什麼和你說這麼多麼?」靜筠的聲音再次悄悄在她耳側響起,「因為我有個很得意的計畫,馬上就要實行。這麼智慧的東西,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簡直就是錦衣夜行。我想讓你也聽一聽,我想你聽完之後再死,一定會特別焦慮和遺憾。」
翠姐不做聲。眼睛盯著前殿,前殿靜悄悄,雪簌簌而落,擁雪還沒有回來。
「等下會有人來,拖我去獻毒丸。」靜筠笑眯眯地道,「我會咳喘著,哭泣著,一步一行,爬到她的膝下,我會抱住她的膝蓋,哭著表示不要她吃藥,表示我願意代她死。我還會懺悔我以前的不是之處,和她做臨死前的道歉和告別,我會表示我願意拿我的命來換她的命,只求她活得好好的……你說,她會怎麼做?」
翠姐只覺得渾身的血,都似在這一刻冷了。
「你……好毒。」她的聲音從齒縫發出,在每個齒尖,狠狠地礪。
真要這樣,大波會怎麼想?大波本來就因為上次的事,對靜筠心有歉意,如今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靜筠當面代她去死?
一旦大波試圖救靜筠,會有什麼變數?
就算大波真的狠下心,讓她去死,靜筠一定不會死,到時候又會出什麼事?大波如果誤以為靜筠因她而死,這心障,也注定跟隨一生。以後還讓她怎麼做回景橫波?
進或退,都是傷局死局。
「我給她備著好東西呢,」靜筠一隻手托到她面前,「你看,這裡有藥哦,有人提前給我送來的解藥。萬一景橫波真那麼狠心,真能眼睜睜看著我在她面前服毒,那也沒關係,我會先服下解藥,這藥是宮廷珍藏御品,可以解這世上絕大多數的毒……呵呵,你說,她再不放心我,再懷疑我,看見我決然為她服毒,以死明志,是不是會感動信任我?呵呵到那時……」
她帶著殘忍的笑意,偏頭看翠姐的側面,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從高的角度俯瞰,似一隻獸,因勝券在握而從容篤定,戲耍爪下注定要死的獵物。
這會令她忘記現狀,真切地想起當初。
做久了弱者,在黑暗中苟延殘喘穿行,忘卻當日陽光之下的燦爛,忘卻當初身為上位者的榮光。
過往的記憶其實早已模糊,只知道下意識追尋那些曾經屬於自己的東西,直到某一日被喚醒,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經失落那許多。往事模糊如此刻窗紗,蒙一層涼而薄的雪,觸手森冷。
「我想……」翠姐的聲音忽然也很模糊,「我會知道的……」
她忽然猛地向後一撞!
「哧。」一聲匕首插入她後腰!
靜筠不想她竟然自己往刀口上撞,大驚之下手一軟,身子向後一仰,翠姐趁勢壓下來,砰一聲重重將她壓倒在地,反手就是一個肘拳,擊在靜筠肋下發出一聲悶響,靜筠連吭都沒吭一聲,眼睛一翻便閉過氣去。
翠姐倒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身後鮮血慢慢洇染,染紅靜筠胸前衣裳。
好一會兒她才稍稍平息,艱難地慢慢爬起身,先將落在地上的那顆解藥收起,再咬牙伸手到後腰,想要拔刀,卻忽然頓住。
門外忽然有腳步聲。
步聲微急,敲響這落雪寂靜的後殿。
翠姐停住手,跪在窗下,警惕地向外看了看。正看見緋羅披著大氅,匆匆而來。
「等下會有人來,拖我去獻毒丸……」
靜筠的話忽然迴旋在她腦海。翠姐咬牙站起身,一把拉下旁邊衣架上一件厚絨披風,裹住了全身。
披風帶著寬大的風帽,將她的臉遮住大半。
她站起身的時候晃了晃,臉色蒼白如紙,烏髮在這冬夜被汗濕,顯得一雙眸子大而無神,乍一看竟然真有幾分像靜筠。
緋羅已經走進廊下。
翠姐來不及再處理靜筠,怕自己力氣不夠殺人時靜筠掙扎,被緋羅聽見,只得拉過地毯蓋住靜筠的身體。自己匆匆迎出屋外。
她垂著頭,用手擋住臉,一步一咳,一步一搖地走向緋羅。
此刻這虛弱姿態,宛然便是靜筠。緋羅以前自然看見過靜筠,但都是遠遠一瞥,襄國女相眼高於頂,自然不屑於多理睬靜筠這種身份的人。
此刻她也只是淡淡一瞥,便道:「要你做的事,你都知道了?」
翠姐點頭,咳嗽。
緋羅昂起下巴,遞給她一個托盤,托盤上一顆黑色丹藥。
「你可要做好戲。」她道,「只要你做得好,你想要的都會得到。」
翠姐又點頭,弱不勝衣地喘息。
緋羅有點嫌惡地轉開眼,她並不清楚眼前這個女子的情況。整個計畫自有人制定,靜筠自有他人接觸安排該做的事,她負責的只是將靜筠押送去給景橫波送毒。
讓這女子送藥,是連環計,既可避免己方的人中景橫波的計,又可以利用靜筠給景橫波設陷阱。
對於這個看似沒武功但常出奇制勝的女王,所有人都不曾小看。
至於聯絡人和靜筠之間達成了什麼協議,她不知道,也不關心,她只要做好眼前這一步就好了。
一泓劍光如冷月,輕輕擱上了翠姐的頸項。
緋羅在翠姐身側,冷冷道:「走吧。記住你要做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