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呢喃聲如夢,卻清晰,「……想要我嗎?」

他如遭雷擊,霍然抬頭。

她卻格格一笑,猛然抱住他的脖子,向後一倒。

宮胤身不由己倒在她身上,即將壓倒她之前猛地撐住雙臂,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但聽得見他忽然急促的呼吸。

她吃吃一笑,揪住他胸前衣襟,一扯。

「嗤啦。」一聲,一線鎖骨平直,在她的目光中亮著肌膚如雪的微光。

她靠上去,將臉輕輕貼在他胸膛。一霎香氣逼人。

他雙臂似一軟,栽倒在她身上。她微微起了喘息,伸臂抱住。

室內香氣氤氳,似清冷梅上雪香,又糾纏著牡丹般濃郁華豔香氣,涇渭分明卻又融為一體,福字壽喜雙耳鼎內煙氣裊裊,遮沒一室的春意。

窗外似乎起了風,將零落的殘枝,刷拉拉地掃在窗紙上。大荒的雪季,快要到了。

卻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與此同時,激越緊張的傳報聲,響徹整個玉照宮!

「報!」

「浮水部太尉傷勢發作暴斃!」

「浮水部在京全員,群情激憤,已經全數聚集,逼近玉照宮!」

……

火把將夜色點亮,遠遠看去蒼黑的天幕上似被燃燒了一個紅色的洞。

景橫波和宮胤趕到玉照宮門前時,看見的就是無數躍動的火把,連綿成一片深紅的血帶,將玉照宮包圍。

人群在鼓噪,景橫波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對方是在喊:「女王暗殺八部重臣!挑起王庭爭端!交出女王!殺了女王!」

她怔在當地,一時完全沒有搞清楚怎麼事情忽然到了她的頭上。

成太尉死了?

死了和她有什麼關係?他被送回府之後,到底又發生了什麼?

「開門!」景橫波仰頭呼喊,她不信這個消息,她要出城,她要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刺殺成太尉的刺客明明被她擋下,成太尉當時血都沒流幾滴,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怎麼回家之後忽然就發作傷勢死了?

這不可能!

她抬頭,頭頂是陰霾欲雪的天空,似一棟危城,將要轟然壓下。

「開門!」她發狂般地呼喊,奔上前來。

手臂忽然被人扯住,宮胤的聲音依舊清晰冷靜,「站住!」

「宮胤!」她回頭,眼睛通紅,「他們在陷害我!成太尉不可能死的!一直有人在害我!」

「你衝出去,立即就會被憤怒的浮水部護衛們撕碎。」宮胤冷然道,「成太尉在浮水部威望極高。他們一定會為太尉報仇。而六國八部的人就算出手傷了你,也可以立即想辦法跑回本部,王庭無法隔著六國對八部任何一部開戰,你會死得毫無價值!」

「我可以解釋!凶手如果是我,我當初為什麼要救他!」景橫波一指前方,「他們沒長腦子,就拍醒他們!」

宮胤注視著她,明澈的眸子裡,倒映一抹血影。

「既然敢來玉照宮,自然早已做好了準備……」他低低道,隨即吸一口氣,一指城上,道,「上去再說。」

景橫波看看把守得死死的宮門,也知道宮胤此刻不會讓她出門,她仰頭想了想,一轉身,默不作聲上宮城城牆。

牆頭上挑著數盞氣死風燈,照出一團朦朧的光暈,她在城頭出現時,城下廣場頓時一片鼓噪之聲。

「女王來了!」

「就是她!就是女王!」

「就是她害死了太尉!」

景橫波手扶著冰冷的城牆,石縫裡生了霜,沁涼,掌心卻灼熱地燙,但無論冷或熱,她此刻都感覺不到。

她只看見底下一雙雙憤怒的眼睛,有士兵也有百姓,帝歌城原籍浮水部的百姓也有不少。老太尉當年對百姓有活命之恩,更曾在浮水部遭遇大劫的時候,奔走於帝歌,讓帝歌收留了一大批逃難的百姓,對於帝歌的浮水部百姓,他是恩人,是神。

隔著三丈宮牆,她能感受到那般灼灼的憤怒,似要捲出數丈烈火,將她吞沒。

「自盡以謝!自盡以謝!」底下的鼓噪聲,如浪潮,一波波捲過。

景橫波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眼的時候,她聲音高亢,「閉嘴!」

身邊宮胤衣袖一拂,一股滾滾氣浪自城巔拂下,最前面一排的人忽覺烈風逼人,氣息一窒向後一退,後頭的人被撞著,下意識收聲,一層一層,人群如漸漸退潮的海浪,漸漸平靜。

「我沒有殺成太尉。」景橫波第一句話開門見山,「無數人看見我在西歌坊救下成太尉,為此自己還受了傷,你們不去找那個刺客,反來玉照逼宮,你們的道理在哪裡?」

人群一分,幾個一身重孝的人走出來,抬出擔架,擔架上是成太尉的屍首,隱約可以看出臉色發黑,軀體僵硬。

擔架邊是一個老者,沉聲道:「草民是帝歌人氏姜月柏,從醫五十年,帝歌大多數百姓都識得草民,當知草民一生,從不虛言假飾。」

一眾人都點頭,宮胤在景橫波身邊道:「帝歌第一名醫。性情剛正,懸壺濟世。一生活人無數,從不收貧苦百姓診金。」

景橫波心中一沉。

連宮胤都知道這人名聲,可見其人信譽度。

「草民只說自己知道的。」姜月柏平靜地道,「太尉胸前有輕微刺傷,但並未危及生命,令他身死的……」他舉起身邊成太尉的手背,「是這道抓痕。」他頓了頓,道:「抓痕有劇毒。一個時辰後發作,藥石罔效。」

景橫波看不清成太尉手上傷口,但知道一定有。

她怔怔地抬起手,此時才看見,自己兩手指甲裡還殘留一點點皮屑和血跡,她記得自己衝進人群拉開成太尉的時候,確實是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自己指甲長而堅硬,情急之下抓破是完全有可能的。

她心中一片混亂——怎麼會這樣?

姜月柏說完就不再開口,退了下去,屍首身邊,一個少年悲憤地道:「家母早逝,家父多年未續娶,更無近身侍妾,這抓痕,除了你女王陛下,再無他人!」

「我若想要殺成太尉,大可在西歌坊就不救他!」景橫波冷然道,「何必費這事!」

「因為你要迷惑眾人!」忽然一大群人湧入,當先一人大聲道,「你當著帝歌百姓的面救成太尉,就是為了殺他的時候以此脫罪!」

燈光照下,那人坐在輪椅上,臉色蒼白,赫然竟是趙士值!

他身後,是一大群以他為風向標,視他為師的文官!

「放屁!我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成太尉反對了對你有利的協議!」又一個聲音冷冷接口,「當日帝歌山口我等六國八部首領遇襲,曾經被迫和挾持者簽署了一道協議。其中浮水部的協議,就是將來將浮水沼澤的一部分出產轉讓女王名下,當時簽協議的是浮水司空,但成太尉發現之後堅決不贊同,你知道後,恨他阻擾,故意安排了所謂畫像的計畫,誘他前來畫像,又安排刺客來刺殺他,再裝作自己奮不顧身相救,博得他的信任和百姓愛戴,再悄悄在指甲中下毒,殺了他!」

燈光下來人聲音清亮,身形玲瓏浮凸,是緋羅。

她身後靜悄悄跟著六國八部的在京官員們,人人臉色鐵青。

「這個協議我不知道!如果僅僅為了這個協議不能滿足就殺人,難道我沒長腦子?難道我不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難道我想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你行事恣肆放縱,何曾理會過規矩道德?」又是一聲霹靂大吼,伴隨著鐵片甲葉的叮噹摩擦聲響,和獨屬於士兵的整齊快速小跑步伐,一騎黑馬,忽然從黑暗中飆射而出,人未到聲先至,響徹廣場,「我兒當初和你無冤無仇,你都能在琉璃坊鬧市,當著無數人的面,指揮著火馬車撞死我兒!我亢龍為第一強軍,國師嫡系,國師待你不同尋常,你都能不顧後果,下這樣的狠手,一個阻擾你獲益的浮水太尉,你又怎麼會顧忌後果,不敢殺人?你如此心性狠毒,行事跋扈,你何曾顧忌過什麼!」

燈光下他鬚髮怒張,戟指顫抖,滿頭黑髮已全白。他身後士兵黑壓壓如潮水,無聲無息湧入廣場,青黑色的甲片,在幽黃一團的燈光下閃耀如冷眼。

「是極!桑大祭司對你尊敬愛戴,你卻一進宮便將矛頭直指於她,為奪權無故毀祭司高塔,殺祭司護衛,覆桑家滿門!你尚未登基,便已野心勃勃,傷大臣,敗豪門,奪大權,你要的根本不僅僅是女王之位!你要的是傾覆這百年規矩,傾覆這穩定朝局,傾覆我大荒數百年鐵律和天下!」

「有句話說對了。你確實是身負使命前來大荒的使者,但不是神的使者,是魔的使者!你的到來也不是為了拯救大荒,是為了顛覆大荒!」

「你入宮至今,沒有遵守過一條規矩,沒有學過一條儀典,沒有見過一次教引嬤嬤,還多次羞辱我禮司派去的官員。你這樣的女王,如何能安於其位,維持我大荒朝局平穩?你如不死,我等必將眼見你禍亂朝廷,遺禍黎民!」這回顫巍巍走出的,是終於把病養好的禮相。他身後,整個禮司的官員都在。人人面色漲紅,神情激越——自從迎駕景橫波之後,五司第一的禮司便陷入了有史以來最沒地位最受氣的狀態,人人憋氣至今,此刻環顧左右,頓覺心神暢快。

「妖女必死!」不知道是誰先吼出了第一聲。

「妖女必死!」

「妖女必死!」

吼聲一陣接著一陣,在廣場上響起,此起彼伏,似浪潮捲過整個帝歌。

天色幽冥,沉雲浮動,暗淡的星光在極遠之地明滅,籠罩著開國女皇巍巍神像,而女皇低垂的眼皮,則深冷地籠罩著底下浩蕩的人群。

景橫波清楚地看見廣場上一團一團都是人,有兵、有六國八部、有文臣、有武將、有禮司、有士子,有這幾乎集合了大荒上層建築的所有組成成分。

除最沒地位的大荒百姓之外,所有。

景橫波冷笑一聲。

湊得好齊。

一個人能令這麼多人反對,也算她牛逼。

此時她知道不必解釋了,解釋也無用,果然如宮胤所說,安排好的陷阱,必然天衣無縫。這群人早已聯合起來,費盡心思,等的不就是今日?

當日協議之事,她雖然搶到了一張,但關注的只是最後一行取消迎駕大典的事情,前面六國八部那麼多條,哪裡會一一細看。之後此事涉及到宮胤的朝政安排,她也無意多問,並不知道宮胤有讓浮水部安排產出轉讓給她的事。

但此時要說不知,誰信?

何況還有那些陰錯陽差結下的,難解的死結。

只要她不願做傀儡,只要她想做自己,只要她想掙紮著活下去,她就注定和這些人,永遠站在楚河漢界的兩端。

大荒的格局不容撼動,統治階層的利益不容侵犯,那些對她出手的人不容她反抗,反抗就是不安分,是野心勃勃,是禍國妖女。

她掀翻得罪的不是桑侗趙士值,是整個大荒的既得利益團體。

她在捍衛自己的同時,也令他們畏懼,畏懼得抱團而起,第一次齊心協力對付她。

鴻溝裂痕早成,沒有從容渡過的餘地。

不是她殺戮他們,就是他們殺戮她。

那些冰涼的尖銳的嗓子,化為利刃,一刀刀戳向城頭,她在萬刃中心。

到了此刻,她反而不再憤怒,心深處是冰涼的冷靜,滿滿溢著對這群道貌岸然者的恨意。

她從來都知道欲速則不達,知道在自己掌握更多力量之前,貿然和利益團體爭鬥,吃虧的只能是自己。她寧可選擇彼此都能接受的緩和方式,為此不惜裝神弄鬼,至今只取了聽政之權。

然而這些人又何曾有一日放過她?

她還未進入大荒國境,桑侗就試圖殺她。

她為自保毀桑侗,由此被所有官員警惕。

成孤漠之子與其說是死於她之手,還不如說死於潛藏的陰謀。

趙士值自身齷齪,卻粉飾著大儒的面具,煽動無知文臣和士子盲從。

成太尉之死,更是顛倒黑白。

不,是這所有事背後,還有一個身影。

一個潛藏的,從未顯形,似有若無的身影,沉默在人群之後,以一雙鷹隼般的眼森然將她凝視,輕易不出手,一出手便直抵三寸,毒液入心。

她是馬車,衝入大荒政壇,原本打算徐圖漸進,緩緩碾出屬於自己的路,卻有一雙手其後推動,欲待送她撞上南牆。

是誰?是誰?

「殺了妖女!」廣場上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景橫波微微冷笑。

同樣是這個廣場,她曾因相救帝歌百姓,在此地接受無數人歡呼。

如今在此地面對另一群人的惡意,眾叛親離。

眾叛親離……

她微微側頭,去看一直沒有說話的宮胤。

黝黯的天色下,他眸子冷然有光,似乎並不以此刻情形驚異。

「亢龍軍!」宮胤忽然開口,聲音在廣場上滾滾傳開,立即就壓下了所有的聲浪,「軍令未至,營門不開,誰允許你們今晚出現在這裡!」

眾人一凜,抬頭看宮城之上,男子白衣如雪,女子紅衣似火,並肩而立於皇城煙華之下,恍若神仙眷侶。

所有人都震了震,想起這個男人的身份和威望,想起他以布衣之身,扶搖直上,短短數年居高位,據大權,手掌國器,俯瞰大荒。

想起傳說中他的堅執、剛硬,和凌厲鐵血對待反對者的手段。

廣場上一靜,有冬夜的寒風呼嘯捲過。

卻有一騎,悍然越眾而出。

「國師!」成孤漠單人獨騎,遠遠行出陣列,仰頭看城牆上的男人。

宮胤雙手據牆,冷然下望。他的眼神如冰,成孤漠的眼神卻是火。冰火交擊,似有火花爆開。

「成孤漠,我記得你似乎已經停職,無權調動亢龍軍。」宮胤聲音清冷,「擅動軍隊者,死!」

「我成孤漠今日既然第一個站了出來,就是準備好去死的。」成孤漠咧嘴一笑,「國師,我準備以死向您勸諫——您可,迷途知返了罷!」

一聲大喝如霹靂,震得牆頭氣死風燈都似在輕晃,光芒在宮胤臉上吞吐不定,映不清他臉上神情。

他並沒有對這句話有所反應。

景橫波心中一震,再次看他,依舊無法辨明他此刻神情。

「迷途知返的應該是你。」宮胤手一揮。

嚓嚓腳步聲響起,從四面八方傳來,廣場上眾人回首,就看見一色雪白的玉照龍騎,迅速從廣場四門湧入,如一片森然的大雪,忽然覆蓋了整座廣場。

景橫波看那一片雪白,恍若從黑暗中剝脫般顯現,心中稍稍放心,宮胤果然是有準備的。

場中雖有亢龍軍,人數卻並不恐怖,玉照龍騎佔據絕對性優勢。

廣場上微微有些騷亂,卻並不激烈,稍稍一亂便又安靜,尤其是文臣和士子那一團,很多人得償所願般哈哈大笑,乾脆席地坐下了。

「國師果然試圖以鐵血手段鎮壓我等!」一個青年士子振臂高呼,「既然如此,且以我血濺宮門,來日青史之上,必有我等一筆!」

文人好名,只覺又一名垂青史機會到來,今日若廣場喋血,來日史書斑竹染血,足可光宗耀祖,興奮不已。

「我已經無權調動亢龍軍,所以今日隨我來的,並不是亢龍的建制軍隊。」成孤漠立在人群最前方,冷靜地道,「他們是我的士兵,是我的同袍,是我的摯友,是無法眼睜睜看著我被女王害得家破人亡、為幫我報仇甘心陪我一起死的,兄弟。」

他話音剛落,身後,青甲士兵們齊齊上前一步。

「亢龍青營第一縱隊小隊於山,向國師請死!」

「亢龍紫營第七縱隊士兵王大勇,向國師請死!」

「亢龍白營主營參將黃達,向國師請死!」

「亢龍藍營副將謝林,向國師請死!」

……

呼聲剛厲,蹈死之心決然。

廣場上很多人露出淡淡笑意——人數不多,但亢龍七色營和三大主營的士兵都有,甚至還有副將,可見此事的影響力和成孤漠的號召力。

「我還是那句話,我無意晚節不保,我們無意做大荒叛徒,我們不願背叛國師。」成孤漠仰頭,「我們今日拼一死,宮門請願。只請國師勿再被女色所誤,清明己心,以天慧之劍,斬此禍國殃民之妖女於劍下!」

「成孤漠,」宮胤衣袖在風中獵獵飛舞,聲音毫無情緒,「兵者王者之器,誰允許你倒持脅主?」

「能威脅主上的只有人心!」成孤漠厲聲道,「今日我等站在這裡,而亢龍大營在您嚴令之下,不能進帝歌一步。但是所有將士,都在十五里外孤山大營之中,聆聽此刻的聲音和回答!今日我等若血灑皇城廣場,片刻之間,亢龍大營所有人都會明白往日熱血空灑,一日之後,亢龍大營就會血灑帝歌!」

宮胤緩緩抬起目光,前方一片黑暗,層雲更深,他的目光,卻似乎穿透黑暗和距離,看見了十五里外,躁動不安的亢龍大營。

以強硬力量壓制在原地的亢龍軍,一旦遭遇刺激,會爆發出怎樣的後果?

「我成孤漠,不會以自身威望逼迫亢龍隨我造反,葬送那許多同袍性命。大荒士兵,不想自相殘殺!所以我只帶了這些兄弟們來,在宮城前向您情願。對於您,我仁至義盡。我對得起您,對得起亢龍!」成孤漠聲音慘厲,「所以,國師!若您倒行逆施,請您想像亢龍的失望和憤怒!」

景橫波捏緊了手下的城牆,冰涼的青磚將要咯破手心,她似毫無所覺。

成孤漠這一手,不可謂不狠。

他不造反,卻帶了死士前來請願,合情合理,光風霽月,整個亢龍大營必定都為他委屈,都關注著事件的進展,

這和當初他在琉璃坊的憤激表現不同,這回他佔據了道理的制高點,無可指摘。令宮胤無法再以家國大義之名策反,將他逼入死角。

她心中模模糊糊掠過一個想法——他行事風格已變,背後必有高人指點……

「失望憤怒的不止是亢龍!」緋羅一聲高叫,走到成孤漠身邊,席地坐下。

浮水部的屬下百姓,抬著成太尉的屍首,走上前,坐下。

禮相由司中官員們扶著,顫巍巍走到最前面,坐下。

趙士值由人推著輪椅,行到最前,在他人攙扶下掙紮著從輪椅上滑下,跪在地上。

他與眾不同,此時也不忘做戲,雙手拄地,仰頭向宮城,長聲嘶號。

「國師!趙士值為您憂心如焚!天下蒼生,盡懸於您一念之間!請國師萬萬不可自誤!」

喊聲淒越,天上忽落幾點零星雪片,眾人茫然抬頭,正看見深黑的天幕上,有星星碎點,旋轉飄落。

今冬的第一場雪,提前來了。

「蒼天有語,雪我沉冤!」趙士值雙手向天,大聲哭號。

「蒼天有語,爾敢有違?」緋羅銳聲高叫,「宮胤!你真的要為一個妖女,違逆蒼天,違逆民意,違逆這整個朝廷,忠心軍隊,天下士子,六國八部嗎!」

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最近的請願者已經觸及守宮門的玉照護衛的衣角。那些冰冷的護衛,眼中也微微露出惶然之色,手按在刀柄之上,輕輕顫抖。

宮城下呼聲如潮。

宮牆上宮胤一言不發。

氣氛繃緊如弦,似乎指尖一彈,便要銳聲崩斷。

「報——」

忽有一聲高喊,驚破此刻壓抑。人人渾身一顫,宮城上宮胤霍然抬頭,看向來者方向。

那是雪色一騎,馬頭插白羽,標準的玉照斥候騎士裝扮。一騎閃電般穿越廣場,濺起廣場上碎雪泥濘,眾人惶然抬頭,看見高大馬身之上,騎士渾身汗濕血染!

景橫波心猛地一跳。

「報——亢龍大營發生嘯營!」

……

皇城廣場對立尖銳,堂皇府邸相談甚歡。

錦帳繡幄之間有舞女翩翩,做霓裳之舞,赤足深陷於柔軟的金黃地毯,雪白腳踝上金鈴低微脆響,不覺清亮,反更添幾分奢靡柔媚氣氛。

「請。」耶律祁銀黑色衣袖曼妙拂過桌面,修長手指拈金盃,從容一敬。

「請。」客人一飲而盡。

相視一笑。

客人的笑容只看得見下半截,他戴了銀製面具,只露薄薄嘴唇,和方正下巴。

「下雪了。」耶律祁忽然抬頭看窗外,「今年的雪來得真早。」

「下雪了。」客人也側身去看雪,「不知道皇城廣場的雪,是否更冷一些。不過我想宮國師,此刻定然不會如你我這般,有心思去討論雪來早來遲。」

耶律祁一笑,「或許他可以和半個朝廷的人,討論一下雪和血哪個更冷。」

「如果真這麼討論了,」客人微笑,「想必耶律國師以後便可以和在下,討論一下玉照宮寶座到底有多寬了。」

耶律祁唇角勾起一抹淺淺弧度,似這酒液搖曳醉人。

「現在說這個還為時過早,宮胤未必會輸。」

「他有很大可能不輸。」客人道,「他久掌大權,積威甚重,帝歌附近的兵權都在他手上,廣場上那麼多人,沒有一個敢真正針對他。都只要求他處死女王。只要他能狠下心,殺了景橫波,他依舊是大荒獨掌大權的右國師。」

耶律祁斟酒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恢復如常,笑道:「你覺得,他會殺,還是不會殺?」

「你覺得呢?」客人反問。

「梟雄者,冷情絕性也,」耶律祁聳聳肩,「哪有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不就是殺一個女人麼?換誰,都該有正確抉擇吧。」

「如果換耶律國師抉擇呢?」

耶律祁端杯的手又是微微一頓,隨即笑道:「這還用問嗎?」

「耶律國師神情似言不由衷。」客人緊緊盯著他。

「不必操心我的神情,畢竟需要做取捨的不是我。」耶律祁笑容似有冷意。

客人微微一笑,回到剛才話題,「宮胤不會殺。」

「哦?」耶律祁的神情頗有些古怪。

「他和別人不同。他不喜歡受人威脅,他不喜歡背叛,他還因為某些原因,對某些感情特別在意。」客人道。

「哦,比如?」

「無可奉告。」客人笑,「我只能說,這個女王,對他是不同的。」

「既如此,」耶律祁神情複雜地長出一口氣,「他豈不是要眾叛親離?為景橫波選擇放棄國師大位?」

「所以要恭喜耶律國師啊。」客人微笑,「您我費心籌劃,這不是終見成果了麼?」

耶律祁一杯酒端在手中,似在凝神,半晌卻搖搖頭,「不,不對。」

「哦?」

「以宮胤的性情智慧,就算被逼到死角,都有可能絕地反攻。而且對於這種情形,他並不是毫無準備,說不定他也一直在等著這一日,好看清楚所有反對他的勢力。我們切不可高興太早。」

「您說得對。宮胤這個人,不喜歡被逼到死角,所以必然有所準備。但他的準備,也就是將兵力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給任何人有機會滲入宮廷。將趙士值等人架空,不給他們翻覆朝政。可以說,從帝歌和朝政掌握上,他到現在還是無懈可擊,誰也動不了他。可問題在於,他可以掌控一切外在力量,卻無法一手掌控人心,現在真正能逼住他的,是人心。」

「人心……」耶律祁輕輕沉吟,「是這大荒朝廷上下的,官員之心吧……」

他臉上露出微微嫌惡之色,似乎也對這些官員不以為然。

「不管是哪種心,都是不可忽視的心思。」客人從容地把玩著酒杯,「就算他強力壓制住了今晚的請願,人心離散的後果他也承擔不起。當然,他不想丟人心,也不想失去女人,可能他還會有後手,比如送走景橫波,日後再尋機會。如此,不失人心,也不失女人。」

「依我看,也只能這樣。」耶律祁一拍手。

客人凝視著他,嘴角一抹笑容玩味而洞察人心,「您也是認為他會這麼做,確定景橫波性命無憂。所以對於請願要求殺女王之事,並不著急?」

耶律祁放下酒杯,同樣玩味地看著他。

客人並沒有因為他的奇異神情不安,目光平靜地對視。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耶律祁半晌緩緩道,「總習慣性擅自猜測他人心思的人,其實很愚蠢。因為這種人,往往會死得很快很慘。」

「哦?您會殺我嗎?」客人眨眨眼。

「你說呢?」耶律祁又恢復了他春風化雨般的笑容。

「現在不會就行了。」客人輕輕一笑,抿了一口酒,「我對您,還是有幫助的啊。」

耶律祁看他的神情溫柔,如對摯友。

「嗯。」他點頭。

「雪似乎大了點,我也該走了。」客人放下酒杯,不待他挽留便站起身,逕自向門口行去。

耶律祁並沒有起身相送,自顧自坐在原地喝酒。

「對了,」客人走到門口,似忽然想起什麼,轉身笑道,「忘記告訴您,我覺得,您的希望還是有可能落空的。因為宮胤還是有可能會殺女王的,即使他不想殺,但我會讓他,不得不殺。」他輕笑著指了指腦袋,「他不能接受的事,有很多啊!」

他輕輕笑著,放下垂簾,身影翩然穿過迴廊。

耶律祁目送他背影消失,唇角那一抹不變的笑意漸淡。

「試血。」他似對空氣說話。

空氣中無人,樑上卻有清脆一聲。

「去宮城,伺機行事。」

有風翩然而過。

「蝕骨。」他又道。

屏風後砰然一聲。

「去掀下那人面具。」他語氣微冷。

一陣風從屏風後過了。

……

客人行走在耶律府的迴廊上,很有興致地將迴廊兩側的梅枝都看遍,他步履輕輕,眼神也如梅花花蕊一般柔和清淡。

忽然一陣風過,梅枝搖曳,淡黃嫩綠的梅花花蕊紛紛飛散,迷亂人眼。

他也似要閉眼。

眼簾將合未合,他忽然又睜眼!

睜眼一霎,手指已經無聲無息拂了出去。

如撥弦,如點香,如荳蔻樓頭佳人畫眉,輕輕。

一拂便將一雙忽然出現,想要掀開他面具的手,拂出了丈外!

「唰。」一聲人影跌落,血花爆開,染紅身側遒勁梅枝。

客人收回手,微笑羞澀依舊如半開的梅蕊。

他輕輕拍了拍衣襟,將落在衣襟上的碎梅和碎雪拍去,再次抬步,輕輕走過迴廊。

從頭到尾沒有說話,也沒有看那出手掀他面具的人一眼。就好像不過一場夢的邂逅,他點塵不驚入夢,再衣袖翩然出夢。

長廊靜悄悄,雪落無聲。

良久,長廊盡頭人影一閃,耶律祁出現。

他行到廊側,看著跌落在花叢中的手下。

地面上的人靜靜無聲息,雪薄薄覆了一層。

耶律祁的臉色,也如這初雪森涼。

輕功第一,出手詭異莫測的蝕骨,一招之下,身死。

那毫無煙火氣,淡漠如夢,卻剎那致死的,一招。

……

……

「嘯營!」

廣場上起了微微騷動,馬上騎士在這樣的冷天汗流浹背。

景橫波看著宮胤一霎忽然繃緊的神情,心中劇烈地跳動了幾下。

什麼是嘯營?她不太明白,卻能猜出,一定是亢龍大營生變了。

「國師!」成孤漠大叫,「亢龍嘯營,您還要無動於衷嗎?您要眼睜睜地看著麾下第一強軍分崩離柝,自相殘殺嗎!」

「國師。」成太尉家人撲地嚎啕,「您要眼睜睜看著忠義名將,死於非命嗎!」

「國師!」趙士值仰天長號,掙紮下輪椅,跪倒在雪泥之中,「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誅女王!」

「國師!」軒轅鏡昂首,鬚髮顫動,「帝歌朱門,不能容倒行逆施之主!請誅女王!」

「國師!」緋羅衝前一步,紅袖飛揚,「六國八部,不能容誖亂昏聵之主!請誅女王!」

「國師!」禮司老相掙脫攙扶他的弟子,「大荒朝廷,不能容顛倒綱常之主!請誅女王!」

又一波浪潮湧起,似呼應十五里城外亢龍大營的嘯聲,「請誅女王!」

排山倒海之聲,震得玉照宮牆都似在微微顫抖,地面都似在微微震動,飛雪都似一停,隨即打著瘋狂的旋兒,紛紛揚揚落下。

守門的玉照士兵,在逼近的人群前不斷後退。

巋然不動的,只剩廣場中央開國女皇巨大雕像,和城頭上宮胤。

群臣威逼,軍隊反水,六國八部多有參與,這場大荒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統治階層齊心協力的對女王的抗議,未能令他震撼,只令他臉色如霜,冷過這夜的天色和孤雪。

景橫波在這樣的時刻,也非同尋常地平靜。

「宮胤,」她手扶宮牆,凝視著城下,在巨大的呼聲中,清晰地問他,「想殺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