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想要我嗎?

人群攢動,楚河漢界,官民對壘在繼續。

景橫波被護在人群最裡層,並沒有急著說話,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有些事,沒那麼簡單,總要給人家取捨抉擇的時間。

浮水部的老太尉眼神思索。

他並非不知道景橫波拚命救他,也並非不感激女王,然而他的身份令他為難。

親眼看見官員階層對女王的排斥,而此時他代表浮水部,一旦發聲,浮水部便等於站在了女王一邊,他自覺沒有資格和立場,去替浮水部做這樣影響深遠的決定。

「成老。」瞿緹忽然在他身邊悠悠道,「想當年成老不僅有一夫當關的戰場傳奇,也有當殿金瓜打權臣的朝廷軼事。老夫以為,前者固然了得,不過是將軍保家衛國本分;後者才是成老作為浮水部股肱大臣,真正風骨氣節所在——不畏強權,只持本心。」

「三十年風霜過,三十年星華歇。」他長聲嘆息,「難道溫軟帝歌,無邊富貴,真的能將一個人的虹霓志氣,都消磨了嗎?」

成太尉老臉一紅。

「諸位!」他忽然大聲道,「靜一靜!靜一靜!」

老傢伙畢竟當年叱吒戰場,嗓門了得,景橫波給震得一抖,四面聲浪被瞬間壓下,一靜。

「你們都誤會了。」成太尉開門見山,「方才是有刺客意圖趁人多行刺老夫等人,多虧女王陛下及時趕到,救下老夫。」他一指景橫波還在流血的手臂,「陛下替臣擋住了刺客一刺,臣還沒多謝陛下救命之恩。」說完深深一揖。

景橫波立即高聲笑道:「太尉大人不必多禮,你是國家重臣,救你是朕應當的。」

紛擾的人群立即安靜了,官員貴族們面面相覷,神情尷尬,百姓們激動平復,稍稍一靜之後,又爆發出一陣歡呼。

「陛下萬歲!」

「陛下仁慈!」

還有人高聲譏笑教訓對面的官員,「睜大狗眼看清楚,別總昏頭昏腦分不清是非!」

「他們懂什麼是非?這輩子唯一能分得清的就是黃金白銀!」

官員們訕訕後退,景橫波瞧著,冷笑一聲。大聲對外頭百姓揮揮手,「多謝父老鄉親,也沒什麼事兒了,都散了,散了吧。」

「陛下,這些混賬官兒再為難您,您喊一聲,咱們都不遠!」

「陛下,有空來奴家的攤兒吃炸果子!」

「陛下,綾街的小吃最好,吃膩了宮中御膳,不如有空來嘗嘗咱民間風味!」

「好唻好唻!」景橫波從善如流,笑顏如花。

百姓漸漸散去,景橫波斜睨那些官兒,「怎麼,要朕請你們吃飯?」

官兒們漲紅了臉,默默施禮離去,剛才還水洩不通的畫像館門口,終於清靜下來。景橫波皺眉看著人流散去,想著刺客又找不著了。

她想起上次在趙府,也是這種情況,但上次趙府有範圍,有固定人數,最終被宮胤揪出了凶手,今天這種場合,無論如何也找不出人來了。

是巧合,還是有人一直和她做對?

身後禹春和鐵星澤都長出了口氣,道:「陛下,你可算安生了。」

禹春的臉色尤其不好看,他就發現這位女王陛下簡直是事故體質,每次一出門必有大事,還一次比一次轟動,今兒險些就釀成帝歌有史以來第一次官民大範圍衝突。

禹春覺得他有必要和蒙虎交換一下職責,換個人來保衛女王,這樣下去,小命不玩完,小膽也要嚇破。

鐵星澤卻道:「陛下的傷得趕緊包紮下。」

禹春一迭聲叫請大夫,景橫波卻道:「我先前過來時,看見有一家醫館,人不少,想必大夫醫術不錯,不如就去那裡包紮一下。」

「請來便是。」禹春滿不在乎,「何必勞動您大駕親自前去。」

「大夫被拖來,等著看病的人怎麼辦?」景橫波白他一眼,「要親民。」

鐵星澤笑道:「包紮好了,還可以去吃吃小吃,逛逛街。」

「知我者鐵星澤也!」景橫波大讚。

禹春只好苦著臉趕來馬車,送她去醫館,一邊趕車一邊下定決心要辭了這見鬼的差事。

馬車走不多遠,在一條偏街的一家醫館停下,景橫波戴好帷帽,老老實實進去排隊坐下。

屁股還沒坐穩,就有人指著她驚叫,「女王陛下!剛才我看陛下穿的就是這一身衣服!」

「陛下來瞧病啦!」

一聲出炸開鍋,等看病的人紛紛站起,要將她往前頭讓。

裡頭大夫連連探頭,正在診脈的老者乾脆地站起身,「老頭子這老毛病不妨事,還是先給女王陛下治傷要緊。」

人群閃開一線,大夫站在桌後向景橫波長揖,「見過陛下,陛下光降蓬蓽生輝。請陛下前頭就座。」一邊一疊聲令人拉簾子,擺凳子,又命去找最好的外傷藥,一群小徒弟滿面生光,在藥櫃前奔走得飛快。

景橫波取下帷帽,她無心作秀,原本想趁機看看民生,尋找生活的感覺,卻沒想到遇上這樣的熱情。

眼前是一張張誠摯的笑臉,向陽花一般向她開放,人群自動分開兩方,讓出道路給她前行,大夫在案後慇勤等待,不住聲要拿出最好的百年參。

她有點恍惚,忽然想起迎駕大典,也是人群分兩線,也是一條道路自己單獨走,但那時身周,是審視冷漠警惕的目光,前方,是無數等待刁難的官員大佬。她在那條道路上汗流浹背,然後被一個低職銜的小官呵斥。

世間難買是人心。

百姓是世上最為淳樸善良的人群,一生為生存苦苦掙扎,因風刀霜劍相逼而對善意分外感知細膩,上位者的些許恩惠,便可以令他們真心感激,誓死捍衛。

而那些已經獲得很多的官員貴族,在不斷積累財富和權利的過程中,漸漸泯滅了滿足感和良知,私利至上,慾壑難填。

她忽然似明白了什麼,綻開由衷的微笑,眼神水光盈盈。

紛亂的大堂忽然無聲,人人震撼地盯著那豔而純的笑容,只覺心胸滌蕩,海闊天空。

便有一些人猜疑冷漠,在這樣清亮的笑容面前,也覺似被性靈的光輝照射,看見內心深處的自私。

禹春抱臂站在門口,本來很警惕,此刻很放鬆,想著其實這差事也還行,挺有面子的,要不不換了?

鐵星澤仰望著景橫波,眼底也似有光芒閃爍。

景橫波微笑點頭,攔住了想要上來保護她的禹春,從容地從人群中走過去。

他人的好意,她不會矯情拒絕。

這段短短的路,她自己覺得,比當初迎駕大典走得榮光得多。

大夫慇勤得近乎緊張,拿著藥粉手都在發抖,把最好的金創藥給她敷了一層又一層,把她不大的傷口包成了蘿蔔,還一定要送給她鎮店之寶百年參,說給她補養補養身體。

景橫波忍笑推辭了,表示自己再補就要流鼻血了。一轉身,就看見面前遞來很多手,眼前閃耀無數閃閃的眼光。

有的送來自家做的糕點,有的送來鄉下的土產,有的送來山上挖的藥材,甚至還有個婦人,給她拎來了自家「全帝歌最好的」土雞。

景橫波毫不嫌棄,一一笑納,禹春和手下們很快兩手都滿滿東西,拎著一隻格格叫的老母雞的禹春,開始再一次思考辭職的必要性。

和熱情的百姓拉呱了一陣子,景橫波走出門,門口齊刷刷站了一排綢衣人。

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店家的掌櫃。

掌櫃們聽見女王光降。聞風而來,都表示了對女王的傾慕,並盛情邀請陛下前往自己店中看看瞧瞧。

心情很好的景橫波,也便每家都看看,對一些涉及女性用品售賣的店家,還提出了一點建議。

掌櫃們虔誠跟在她身後,親自拿筆記錄,端茶倒水侍奉慇勤,等她走出店外,「給陛下賞玩」的綾羅綢緞早已堆滿了馬車,掌櫃們熱情跟著馬車,請求陛下時常駕臨,與民同樂。

景橫波不過一笑,猜得到明日這些掌櫃們大抵都得打出個「女王欽點,皇家品鑑」之類的廣告來招徠生意。

紫蕊有些不滿,認為她太便宜了這些老財,景橫波卻不介意,舉手之勞,何必那麼認真?

「能被人借勢,也是福氣。」她道。

馬車上滿滿噹噹物品,在下一個街口,她讓馬車停下,讓禹春將東西發給百姓。

「不義之財,大家有份。」她道。

紫蕊噗一聲笑出來,由衷地道:「臣跟著陛下,覺得今日最光彩。」

「咱姐倆真是英雌所見略同。」景橫波拍她的肩膀大讚,目光無意識從馬車外掠過,忽然一凝,急聲道,「停車!」

馬車停下,她跳下車,仰望著面前一棟三層聯排鋪面的建築,嘖嘖讚歎。

「這是哪家的產業?」她神情熱切地對跟下來的紫蕊道,「位於琉璃坊鬧市最中心,四面道路四通八達,上下鋪面聯排,最適合做我的女性商場了!」

「這樓空著呢。」紫蕊道,「我去給您問問。」

一個路人走過,順嘴接道:「別問啦。問了也沒用。這樓原先是桑家的產業,當初桑家買下來想要做酒樓的,還沒開業就出了事。這樓便染上晦氣,又因為太大太貴,再也無人問津。前兩天聽說有個人傻錢多的買下了,剛買下就開始動工,一定是有重要作用。你們來遲咯。」

紫蕊頗有些失望,景橫波卻來了興致。

「還有人和我眼光一樣好哦?但是這樓並不適合做酒樓吧,臨街鋪面沒開窗,還得開一大排窗戶多費工夫,那買家在哪,我去和他談談。」

「這家主人很神秘,沒見過,但屋子裡有人監工,您自個去瞧瞧唄。」

「陛下,小心有詐。」鐵星澤有點不贊同。

景橫波搖搖頭,她不認為這樣也能惹出事來,她看見這鋪子生出興趣完全是突發事件,之前也沒和任何人明說女性商場的事兒,沒可能有人會想到在這裡等著她。

這樓她越看越心癢,彷彿已經看見了自己女性商場的雛形,一樓首飾玩意鋪面,二樓服裝和設計中心,三樓美容會所……一個醜女走進去,變成光輝燦爛的美女走出來……

這棟樓裡有工匠在做粉刷,看見有人進來也無人理會,景橫波一仰頭看見這樓特別高的天頂,喜出望外地道:「這天頂好!將來可以做個水晶聚光大吊燈!賣首飾最需要好燈光!流光溢彩!」

一眼看見對面的空蕩蕩的牆壁,撲過去道:「這塊得留著,找塊最美的雲石來,設計一個LOGO,一進門閃瞎人眼!」

工匠們對她看看,有人走了開去。

景橫波興致勃勃爬上樓梯,拍了拍老式棗木雕花樓梯扶欄,「這樓梯不好,又粗又笨,和總體風格不搭,哎,不鏽鋼或者鐵藝樓梯最好,但這裡可做不到,可是樓梯可以設計得精巧些,做成螺旋型啦。」

爬上二樓,二樓和一樓格局又不同,一樓已經整個打通,二樓卻還留了一半沒有打通,景橫波喜道:「這格局真的太合我心意了!這不是現成的設計大廳和服裝間嗎?那邊一排大鏡子,放一排座位,做造型就在那裡……」

蹬蹬蹬她又跑上三樓,一上去就「哇!」地一聲。

紫蕊等人跟不上她的速度,還以為她遇險,心急火燎地趕上去,就看見她對著一道走廊,張開雙臂,熱淚盈眶,無比感動地道:「這簡直就是天生為我的美容中心設計的……」

紫蕊翻了翻白眼。禹春托著下巴問鐵星澤:「世子,您瞧女王陛下是不是犯癲狂症了?」

鐵星澤善良而憂心忡忡地道:「我倒是擔心陛下等會回到現實會不會哭?」

「你們看,」景橫波目光閃閃,興奮地拉著紫蕊,「這三樓簡直太妙了,原先大概是想做雅間,都隔好了一間一間,簡直是天作之合!現在我只要稍加改動,就是一間一間的美容小間,這些雕花隔扇打得很漂亮,可以不用換,但是顏色太老氣,我們可以換成淡淡的米色或者米白色,清淨明亮,配上綠植,綠植放在哪裡好呢……嗯,這裡,還有這裡,一上樓梯就可以看見,還有這裡,這裡安排一個櫃檯,配兩個最苗條最漂亮的服務員,一進門就嘿喲喲西思密達那種……還有這些小間裡面,」她一間間地推門,辟裡啪啦嘴皮子飛快,「一人寬的雪白小床放這邊,也要放些綠色植物,沼澤淤泥很多可以養顏的啦,回頭把書翻出來研究一下,哦對了……」她拳頭往掌心一擊,「千萬別忘了製作統一的工作服,還有做名牌……」

紫蕊抹一把險些噴到臉上的唾沫星子,眼神頗有些憂心忡忡。

禹春托著下巴,陰測測地道:「天亮啦……」

「是極是極,您的計畫都非常好,」鐵星澤上前攙住癲狂狀態的女王陛下,「您都視察完了吧?咱們下去歇歇腳好不好?再說也該回宮了。」

「不急不急,我來看看這三樓的採光怎麼樣……」景橫波揮開他,興致勃勃向裡走,推開一個房間的門。

忽然一把大掃帚飛了出來,直奔她面門!

「你嚷完沒有?嚷完快滾!吵得老子睡個午覺都不安生!」破鑼嗓子振聾發聵,盡頭的小房間裡探出亂蓬蓬的腦袋,橫眉豎眼,怒氣勃發,「快滾!」

「閃開!」鐵星澤奔過去,一把拉開景橫波,拍開了掃帚,蓬蓬的灰塵落了兩人一頭一臉,兩人一陣猛咳。

啪嗒一聲掃帚落在景橫波腳下,這才將她從癲狂幻夢中拉回,她直著眼發了陣呆,猶自不肯死心地問:「你家老闆在哪?我想和他談談……」

「談什麼談!這是我家主子的產業!你買得起嗎?你買得起我家主子也不會賣給你!輪不上!」頭髮眉毛糾結不清的老頭從房內衝出來,抓起掃帚一陣揮舞,「誰准你們進來的?這是私人產業懂不懂?還大呼小叫吵我老頭子午覺,再不滾我老頭子報官了!滾滾滾滾滾滾滾!」

掃帚揮舞毫無章法,一看就知不會武功,卻把幾個大高手逼得連連後退,禹春一把抓住景橫波,「走吧陛下!」

別再丟臉了好嗎!

「啊喂喂我們談談,我們再談談——」景橫波掙紮著伸出手,被禹春一陣風般地捲下了樓,猶自聽見她尖銳的呼喊在樓內迴蕩,「叫——你——主——子——來——談——啊——」

「唰」一聲禹春已經捲著她狼狽逃出樓外,剛剛抹一把汗舒一口氣,「啪。」一聲三樓掉下一柄巨大的掃帚,正正插在他們身邊的泥沙堆裡。

樓頂上,看門老漢的怒吼響徹琉璃坊。

「滾!」

……

「嗚嗚嗚要不要這樣子對我。」

「嗚嗚嗚我剛剛才當上萬人迷怎麼一轉眼就讓我跌下深淵了呢。」

「嗚嗚嗚我好喜歡那座樓要不要這樣讓我幻滅。」

「嗚嗚嗚你們不是都很愛我的嘛……」

馬車裡嗚咽慘慘切切,馬車內外幾個人面無表情,眼神詭異。

女王陛下上了車哭了一路了。似乎此次打擊很慘重。

景橫波確實很受挫折,她也算走過帝歌不少地方了,琉璃坊本就是她看中的未來立業場所,她在這裡有很好的人脈基礎,做起事來一定很順遂。而琉璃坊寸土寸金,大多是零散的小棟的建築,彼此之間又有距離,無法實現她的一體化女性商場設想,這是她在琉璃坊發現的唯一一座聯排三層樓,甚至連內部格局都那麼符合她的想像,幾乎不用做太多改動,那一瞬間她簡直以為這是老天送給她的夢想,地段、格局、設置、人脈、這麼齊全的條件去哪找?

然後在歡樂的巔峰,一把髒兮兮的掃帚啪一下把她的夢擊碎了。

她在車廂裡翻來滾去,哀悼她還沒開始就已經破碎的創業夢。

「我說陛下,」禹春被她哼得忍無可忍,伸手敲敲車門,「至於這樣嗎?不就是一棟樓嘛?回頭我和國師稟告一下,管它誰家的,拿來給你就是……」

「少多管閒事!」裡頭衝出來一句惡狠狠的回絕。

禹春聳聳肩——不識好人心,女人火頭上,就是別惹。

只是他有點犯愁,女王高高興興出去,哭哭啼啼回來,這要國師知道了,他的腦袋還保不保得住?

不過他的擔心並沒有成為現實,因為景橫波一靠近玉照宮,就不哼了。

進了宮門,就安靜了。

到了靜庭,下車的時候,禹春一抬頭,牙痛一般「嘶」一聲。

眼前的女王,臉上溜光水滑,表情自如輕鬆,嘴角三分笑,眼神喜悅滿,哪裡還有半分剛才的懊惱沮喪?

禹春眨眼又眨眼,不知道是剛才自己做夢還是現在自己做夢。

更奇異的是,他發現景橫波已經把袖口紮起來了,先前包得像只蘿蔔的手臂也擋住了。

「這個……」他傻傻地看著景橫波瞬間高貴安詳的臉,覺得這世道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先前的事兒一件都不許說,只許說我在街上受到百姓歡迎的事兒,知道嗎?」景橫波疾言厲色告誡他一句,快步回去換衣服了。準備換完衣服再去宮胤那報到。

禹春愣了一會,摸了摸頭。問紫蕊,「女官,陛下怎麼不哭了?」

紫蕊的笑意,輕俏地飄散在這初冬的宮廷裡。

「因為,她不想所愛的人為她擔心。」

……

「今天女王又有了新動作。」

「嗯?」

「她似乎在向浮水部、御史台,以及賢者們示好。浮水成太尉先前當著百姓官員的面,公然感謝她的維護。」

「野心未已啊她!」

「原以為她能安心在其位,做個本分聽話的女王。可如今看來,指望她本分,還不如指望宮胤會自殺。」

「本分?她何曾懂得這兩字?這才多久,殺成都督之子,毀桑家,敗趙府。現在又試圖交好中立大臣,明擺著是衝著大荒百年規矩來,沖大荒群臣來,衝咱們而來!」

「更重要的是,宮胤似乎真有扶她上位打算。」

「若真如此,你我乃至群臣,日後必死無葬身之地!」

「國師當不至於如此!他亦有勃勃野心,怎會允許女王凌駕於他之上!」

「你這是愚忠!這些時日他做了什麼,目的是什麼,你也統兵多年,當真看不出來!你們難道不知道,你們所謂的從龍美夢,早已破了!」

「亢龍的換防,趙府的衰敗,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宮胤的態度嗎?」

「宮胤對女王不同尋常,我也認為他可能會改變原有主張。」

「他若一力袒護,也將失去一切。我們不需要優柔寡斷,美色為重的主上!」

「大荒可以沒有女王,可以沒有一個以女色為重的國師,卻不能沒有我們這些百年部族,簪纓豪門,朝廷支柱!」

「但你等若真和國師做對,只怕也難有下場!你們難道忘了五年前的帝歌之變嗎!」

「帝歌之變不會重演。因為我們都不是當初貿然發動的明城女王。我們有人,有心,有兵,有重臣,有六國,有八部,有近乎整個大荒的勢力團體,宮胤便是神,也不能抵擋我們齊齊出手一擊!」

「因為他若出手,就算勝,也是慘勝。當大荒所有的力量都在反對,他便能一手掀翻,剩下的能有什麼?他會失去人心,失去威望,失去對朝局的掌控,失去整個大荒!」

「失去對朝政的掌控,他又憑什麼還能保護她?」

「他護她一時,能護她一世?只要她在帝歌,只要我們沒有死絕,女王——」

「必亡!」

……

「我回來啦!」景橫波慵懶又語調明亮的聲音,在靜庭每次響起時,總是能讓人心情轉好,會心一笑。

幾乎立刻,在外面走動的侍衛宮人們都退了下去,留給某人一個更自由的空間。

景橫波習慣性喊一聲,然後準備先回自己宮中換衣裳,把那蘿蔔手拆了,省得某人大驚小怪。

結果她半路上就被蒙虎攔住了。

「陛下,」蒙虎道,「國師現在正好有空,您要不要去看看?等會他要接見斬羽部的首領……」

「我去我去。」機會難得,景橫波立即跟他走了。一邊走一邊整發掠鬢,路過水池時還照了照。

她跨進門時,宮胤正放下摺子,看過來的目光很平靜。

書房內已經收拾過了,東西都歸回原位,連書桌都換了一張一模一樣的,根本看不出剛才有過一場激戰。

景橫波一進門,就揚起了嗓子和眉毛,飛起了笑容。

「嗨!小胤胤!」她興奮歡快地道,「今兒我出去了,沒惹事!」

「嗯。」宮胤對她招招手,示意她坐過來。

景橫波在他身側椅子上坐了,一腳蹬在他椅子下方的橫槓上——椅子原本沒有橫槓,是她非說椅子沒個橫槓她腳不知道該往哪放,說她都是習慣蹬在小透視和小蛋糕的椅子橫槓上才能說話的,宮胤批評她毛病多之後,轉頭就命給靜庭和她宮裡所有椅子都加上橫槓。

從此她喜歡坐在宮胤對面,腳蹬在他椅子橫槓上,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偏頭看他說話或者做事。

他對此沒有表示,可她覺得,每次她這麼做,他的動作和神情都似乎特別柔和。

臣子們發現這個古怪橫槓之後,自然也各種看不順眼,可是宮胤做事哪裡理別人怎麼想,靜庭的椅子就這麼特別起來,聽說現在外頭居然也有仿造這種樣式的。

景橫波習慣性蹬住腳,往椅子上一縮,把下巴擱在膝頭上,懶洋洋出一口氣。

她眯眼的姿態,似一隻吃飽了的狐狸。

「我開了個畫像館,很成功哦。」她得意洋洋和他講,「那個啥,多少人連夜排隊等開業,哇,他們好喜歡我的畫像館,都老老實實排隊!人雖然多,但秩序很好,都是我維持得好!」

「嗯。」宮胤點頭,拉過她的手。

「百姓對我很歡迎哎。」她得意洋洋和他講,「我到綾街區逛了逛,哎呀他們好愛戴我的,送了我好多東西。值錢的我沒要,不值錢的我都收了,對了我給你拎回來一對蘆花母雞,自家養的雞很營養啦,回頭給你熬雞湯喝。」

「一起喝。」他手指順著她衣袖往上捋。

「還有那些商家啦。好慇勤好巴結。」她更加得意洋洋和他講,「送了我滿滿一馬車的胭脂水粉綢緞首飾,還說以後我去隨時供應,不拿白不拿,我都笑納了,回頭就送給了百姓,是不是很高大上?」

「你去他們店裡一趟就抵得上他們送出的價值。」宮胤手指輕輕巧巧地在動。

「是啊是啊,對了我還看見一棟好漂亮的樓,我打算以後買下來,已經和對方談好啦,人家願意轉讓給我,分分鐘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咦宮胤你在幹嗎……啊你幹嗎拆我繃帶……」

一圈白色布帶從宮胤指尖落了下來,景橫波目瞪口呆地發現不知何時自己那個藏得好好的蘿蔔手已經被他抓在手裡,在拆布帶了。

「喂喂你幹嘛,人家幫我包得好好的……你不會連人家幫我包紮都看得不爽吧吧吧……」

宮胤不理她,三下兩下,布帶落了一地,他目光落在景橫波的傷口上,不算太深的刀傷,但被她周圍雪白粉膩的肌膚一襯,便顯得血跡殷然的猙獰,看著讓人惋惜,這麼漂亮的肌膚這樣的傷害,怕是會留下疤。

宮胤還是沒什麼表情,連眉毛都沒皺,可景橫波忽然就覺得周圍氣溫在刷刷下降,忍不住打個寒戰。

好冷……

有殺氣……

那個,自己出去一趟,掛綵回來,還瞞著他,這傢伙會不會一怒之下,從此不給她出門啊?

「哎喲喲我怎麼把這傷忘了?」她立即開始哭天喊地,「哎呀呀都是你,我都給忘記了,你非這樣對我,哎呀呀好痛好痛好痛,輕點啦輕點啦,人家第一次……」

瞞不住就不瞞,哭哭喊喊吵死他!讓他沒空生氣!

宮胤抬頭瞟一眼,光打雷不下雨,東仰西擺的不像在叫痛倒像在跳舞。

他唇角淺淺無奈——這嬌弱又強大,凶悍又無賴的女人!該叫痛的時候不叫,不該叫的時候喊得好像被輕薄了。

靜庭外面多少人在聽牆角?

「再假哭你就真的永遠別出宮了。」

景橫波哭聲立止,抹抹臉,問他,「裝得不像?」若有所思點點頭,「演技還有待提高。」

他靜靜地看著她,執著她溫暖的手心。

這是獨屬於景橫波的細膩和體貼,插科打諢也不過為了讓他不要擔心。

他便也淡然幾分,收了滿心的惱怒,執起她的手,嫌棄地看一眼傷口上敷的藥粉,對外面吩咐道:「拿溫水來!」

「哎呀這藥不是挺好嘛,」景橫波立即阻止,「人家說三兩銀子一瓶的最好藥!敷上去就不痛了!真的!你洗了我還得痛,不要不要。」

「你想留疤?」他永遠一句話殺傷力強大,殺得景橫波立即閉嘴。

溫水和布巾送上,他屏退護衛,讓景橫波坐在休息用的軟榻邊,親自動手。

布巾蘸了水輕輕洗去傷口上的粉末,書房裡只餘水聲微微,輕、柔。

兩人都不再說話,呼吸在此刻放得輕輕。她垂頭看水盆裡他手指纖長,指尖被熱水燙得微紅。他低頭看她肌膚上一線傷口,還有垂下的微翹的睫毛在輕輕顫動,一顫就像驚破一個夢。

「學會保護自己。」良久他道。

「嗯。」

「救人未必需要你親身上陣,別人的命永遠沒有你自己重要。」

「嗯。」

「出了再大的簍子,都會有辦法彌補,大不了從頭再來。唯獨命不可以。」

「嗯。」

「浮水部老太尉為人持重,既然今日表態,以後浮水便不會明面和你作對,再加上星澤的沉鐵部,以及之後斬羽部也可以利用,以後八部裡,這三部你可以基本放心。」

她抬起頭來。

「宮胤。」

「嗯。」

「我有點遲疑,總覺得我做這些事是在搶你權。你生不生氣?你生氣,或者你有困難,明白告訴我,我可以不做。」

「然後乖乖去做傀儡女王?」

「……不。不做女王了。」她道,「我不瞞你,我很想做一個實權女王,因為我喜歡大荒的老百姓,討厭大荒的大臣。我想駕馭那些大臣,為百姓真正做些事。我也想擁有自由和權力,做人上人。本來今天街上的經歷,讓我這個想法更加強烈,但我忽然換了個角度想,覺得大荒百姓這麼可愛,我在他們中間做個普通人也好。還有,宮胤,我想爭奪權力,但永遠不想與你為敵,令你為難,當權勢和你發生衝突,我寧可退讓。反正權勢對我來說,本來就不是必要的東西。」

她眨眨眼,「我可不要你讓出來的東西哦。」

「我不會讓你,也不能讓你。」宮胤洗乾淨她的傷口,拿過一管藥膏給她敷上,「橫波。既然你說到這個問題,那我就告訴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一切要靠你自己爭取。」

「你呢?」她睜大眼睛問他。

「你應該考慮的是大荒更多複雜難測的勢力。」宮胤手指輕輕巧巧一翻,就給她包紮好了傷口,平整光滑,比先前她的蘿蔔手利落多了。

景橫波收回手,心中一時滋味複雜,幾分不解,幾分溫暖,幾分悵然,幾分不安。

她抬頭看宮胤,昏暗光線裡面容略有些模糊,隱約覺得似乎瘦了些。

靜庭書房的簾子,最近總是半拉著,光線濛濛裡,他輕輕的步伐總讓她覺得,似乎下一瞬間,他就要從自己面前,走入更深的不可知。

這讓她有點慌,忽然張臂,撲上了宮胤的膝頭。

果然立刻,她就感覺到宮胤身子一緊。

她乾脆爬起身,坐到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和他面對面。

宮胤手指一僵,濕淋淋的手都忘記揩,頓住了。

他仰頭看她,彼此的眸子倒映對方身影,各自專注,各自慌張。

「看著我的眼睛。」她輕聲道,「不要因為我曾經的拒絕而逃避我。」

「我就在你面前。」他輕聲答。

「永遠嗎?」

「橫波,」良久他道,「連你自己都不敢相信永久。」

「不,我相信。」她靠在他肩頭,「正因為相信,所以我才慎重。」

「我也相信。」他道,「我信只要用盡心力,這世上沒有不能抵達的彼岸。」

他身上清越而冷郁的香氣幽幽傳來,她的心卻並未因此安定,反而浮出幾分不定的燥意,她唇下是他頸側的肌膚,微涼如月,柔韌而光滑,屬於他的獨特冷香和屬於男子的氣息滲入肌骨,她忍不住將臉埋入,深深呼吸。

手指順著脊背的弧度滑下,落於他勁窄的腰,她感受著他的肌骨如玉,心卻在半空幽浮,忽然想要更多的獲得,更深的投入,和眼前這個自己唯一真心喜歡的男人,更進一步的擁有彼此。

更進一步安他,也是安自己的心。

多年風流是表象,她內心堅守純潔,並非固守教條,只是不願將女子最珍貴的一切輕易拋擲。

只留給愛,而並非只能留給婚姻。

心中模模糊糊,不知是對是錯,她卻只想服從自己一霎間的渴望——人生在世多羈絆,縱情最難。

她抬起頭,輕輕舔了舔他耳垂,滿意地看到他耳垂果然立刻紅若珊瑚珠。

此刻她呢喃聲如夢,卻清晰,「……想要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