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護佑

她在黑暗中醒來。

意識剛剛回到軀體的時候,只感覺到疼痛,無盡的疼痛,似燃燒的黑火,在體內深處蔓延妖舞,所經之處,血肉崩毀,筋脈捲縮,五臟六腑都似化了灰。

她全部的意志都先用來抵禦這一陣陣的疼痛,好一陣子似乎不那麼痛了,又似乎已經痛麻木了,她才緩緩睜開眼來。

第一個意識是自己怎麼還沒死?

第二個意識是哦對了,要痛三天才死。

緋羅的話響在耳側,「……陛下,這藥是我們精心為你準備,可以讓你渾身肌體漸漸僵硬,內臟腐爛而死。歷時三天三夜,三天之後,你會化為殭屍卻容顏如生。」

她嘆了口氣,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死了還很美算什麼福利?

心裡湧起一股煩躁,也是一股黑色的毒火,燒得她煩躁不安——為什麼不死!為什麼不死!

死了就可以穿回去了!

死了就可以不要回憶這些見鬼的破事!

死了就可以不要想起……

她想猛烈地甩頭,甩掉腦子裡一霎而來的血與火的記憶,她以為自己很用力了,脖子卻只是動了動,喉間發出一股模糊的呻吟。

一隻手指忽然摸上了她的額。

景橫波渾身立即僵硬了。

有人!

竟然有人!

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地下隧道,黑暗無邊,一隻冰冷的手指……

遇上粽子了嗎!

至於這麼倒霉嗎!

死在粽子手裡和死於毒藥熬煎都很接受不了好嗎!

她想要尖叫,掙扎半天還是只能發出破碎的呻吟,太痛了,痛得她沒任何抵抗能力,痛得她神智恍惚,隱約只覺得粽子冰涼的手指把了把她的脈,然後慢慢將她扶起,又慢慢將她挪到自己背上。

趴上去的那一刻,她很擔心會不會碰到長長的毛什麼的。但是沒有,身下是冰冷的衣料,稍稍有些粗糙,背有點彎,不算寬闊。

這只沒毛的粽子,是打算把她背進他的棺材一起過死後世界嗎?

她掙扎不了,也不想掙扎,愛咋咋。

身體的疼痛和胸口的堵塞讓她什麼都不想回憶,什麼都不想面對,只好放縱自己胡思亂想,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維,將那些飛雪落血的過往覆蓋。

她怕自己一靜下來,就會尖叫哭泣,崩潰發瘋。那死得一定會很難看,能美美的死,為什麼一定要涕淚橫流地亡?

身下的粽子走路很慢,走幾步停一停,有時候還要摸摸牆壁,她隱約聽見他的氣喘,感覺是個老年男子。

她記憶中不曾遇見過這樣的人。

這個背悠悠晃晃,她反而覺得舒服了些,好半晌找回了聲音。

「你……是誰?」

聲音在悠長隧道里迴響,有些失真。

背著她的粽子一陣低咳,聲音微啞。

「陛下……你好些了嗎……」

聽見回答她心中一定,不是粽子。隨即苦笑一聲:「快死的人,好不好受很重要嗎?」

他不答,又走了幾步,道:「你的毒沒有想像中重,你死不掉的……你畢竟吃過解藥。」

她心中一喜,隨即又一痛,「真的嗎?」

真不知該歡喜還是難過,似乎不用死了很好,畢竟什麼死了穿回去的可能性實在很小。但活著,就代表要做很多很多事,要掙扎重新開始,而她如此疲倦。

「……好好調養……你會好的……」他說一句,咳嗽一聲,感覺風燭殘年,下一瞬就要熄滅生命之火。

「你悠著點……」她擔心地道,隨即又嘆口氣,「好好調養……這天下,有我容身之所嗎……」

「別怕,陛下。」他道,「你的根基在民間。回民間去,你才能東山再起。宮廷只會越來越束縛你,壓抑你,困住你,直至……葬送了你。」

她默然。

人生不是一加一的算法,不是被減了就立即可以加回來。她知道自己該恨,該怨,該奮起拔劍說要報仇,可此刻,最起碼此刻,她萬念俱灰。

地面上到處都是她的仇人,而她,重傷被一個老頭子背著在地下穿行,前途如這隧道,深幽無亮。

翠姐死了,靜筠叛了,還有,還有那個人……

她呼吸忽然哽住,眼前金星直冒,似又被人當胸劈了一刀。

是什麼時候心念深種,想起他便如閱遍一生。一個名字便是一道傷疤,輕輕一觸連皮帶肉,鮮血淋漓。

她只能呵呵笑。

去他媽的,都這樣了,還想,賤骨頭!

她在心底惡狠狠罵自己幾句,伏在那人背上嘆口氣。

「……你到底是誰……」

「陛下不認識我……」他咳嗽,帶笑道,「宮裡的一個老太監……老得自己都快忘記名字了。」

她聽著他空洞的咳嗽聲,有點憐憫地拍拍他的背。

他的背很僵硬,有點冷。

「你……怎麼會能找到這裡……為什麼來救我……」

「陛下幫助過很多人……宮裡……」他道,「有次老奴受了傷,無錢醫治,是陛下命人拿錢來救了老奴……」

景橫波覺得隱約似乎有這回事,好像是有次紫蕊說一個看守偏宮的老太監很可憐,她便命人去照顧一二。這樣的事兒她在宮裡乾得很多,實在也記不清誰對誰。

「……明城女王開了地下寢殿,命人搜尋陛下您,大家都有點害怕,老奴人微言輕,被分在最偏遠的隧道查看,一個人走得很遠,無意中推開了一道門,就看見了陛下您……」

她迷迷糊糊地想,確實啊,開國女皇這個地下通道簡直不能叫通道,叫地宮才對,當初她和擁雪發現地下殿,直接就被震呆了。地下建築恢弘華麗,道路四通八達,乍一看讓人以為地上宮殿被搬到地下來了,她和擁雪都沒敢多走,順著一條道,就發現了很多要緊東西。真要探索那裡,沒有個一年半載是不行的。

她感覺那個地下殿應該不是女王都能進去的,靜筠知道入口,可能也是機緣巧合,否則皇圖絹書就輪不到她來拿了。

黑暗的隧道似乎很長,響著他低低的咳嗽和微微的喘息。

她有點畏懼這樣的靜寂,會讓她想起很多不該想的事,翠姐的臉,靜筠的笑,群臣的冷面,還有……她煩躁地搖頭,努力地找點別的話題,「……我們來聊天吧……你是哪裡人……」

「禹國……」

「如果……」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我想離開,到哪裡最合適?」

「對於大荒來說,論起安全度……」他咳咳喘喘地道,「有個老說法……帝歌不如六國,六國不如八部,上四部不如下四部……」

「什麼意思?」

「大荒格局複雜,這樣複雜的格局,肯定是離越遠越好,越中心越不安全。」

她想想也是,那個人也這樣教過她……

「那你說哪個部最好?」她立即提出新問題,打斷自己的思緒。

「……玳瑁或者沉鐵吧……」

「沉鐵不是上四部麼?」

「是所有六國八部中,位置比較接近中心的兩部……也是和六國八部都交往頻繁的兩部,民風淳厚,王權較為穩定,位置也好,到哪國哪部都不算遠,其中玳瑁部靠近黑水沼澤,聽起來很可怕,但正因為如此,反而令人不敢輕易進入。只是既然有了這一層,所以那裡聚集了一批淘金冒險的商人,也有逃避朝廷追緝的大盜,還有各國各部的流亡叛逆人物,龍蛇混雜,火拚不斷。那裡盛產名貴玳瑁,而黑水沼澤雖然可怕,卻在四周有著別處無法比擬的奇特產出。向來是冒險者爭奪的天堂。在那裡勢力很容易崛起,也很容易瞬間隕滅……不過這也是我聽來的傳說,陛下一介女子,不要去那複雜的地方冒險為好……」老太監說了一大段話,越發氣喘吁吁,步伐緩慢。

景橫波「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玳瑁部據說有個神奇人物……以後陛下如果遊歷到那裡,也許有機會見到……如果那人肯幫您……也許一切會有不同?」

「哦?」她懶懶地問,並不是很有興趣。

「傳說裡是個叫穆先生的人……」他道,「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據說就是在他的控制下,複雜的玳瑁黑水郡才在這麼多年沒有出現過大的變故,他在那裡很有勢力,如果陛下遇見他,最起碼不要得罪他……」

「哦知道了。」她還是隨意聽聽,不打算放在心上。

未來忽然變得很遠,她沒有力氣多思考。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景橫波一驚,老太監也一顫,慌聲道:「有人追來了……」

「路怎麼還沒有盡頭……」她有些煩躁地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似乎不止一個人,隱約還有光芒閃爍,但不是直射,而是轉折著映在牆上,她若有所悟,「這裡不會是圓形的隧道吧……難道我們一直在繞圈子?」

老太監似乎慌不擇路,跌跌撞撞向前跑,她聽見他的喘息深重,心中不忍,想掙紮下來自己走,他卻緊緊按住了她的背。

無意中觸及他的手,她微微一怔——好冷。

這種冰冷似乎有點熟悉,她心中狂跳,下一瞬卻摸到他指甲,卻是熱的,還特別熱。

狂跳的心忽然就咚一聲,墜平。

啊,不,不是。

隨即她就自嘲地冷笑一聲——怎麼可能是!

為什麼還要想到他!

她輕輕地甩了自己一個巴掌,譴責自己的不應該,手臂抬起,忽然撞到一邊的牆壁。

「卡。」一聲微響,牆壁忽然不見,她和老太監本就貼緊了牆,頓時身子一歪栽了進去。

剛進去似乎是地面,轟隆一響,兩人一陣翻滾,噗通一聲墜入冰冷的地下水。

景橫波被激得「啊。」一聲叫了出來,此時身子受激,意識反而慢慢清醒,肢體的能動性也回來了,下意識地劃動四肢向上游。

一邊游她還一邊拽住那老太監,感覺老太監也是會水性的,而且水性相當了得,自己游的同時,也在不住將她向上推。

身後有入水響動,似乎追兵也跟著下水了。景橫波心中發急,老太監一直落在她身後,將她向上推去。

游了一陣,忽然看見上頭似乎有光,一線冷白,無聲無意在頭頂暈染開來。

快要到出口了,看樣子是什麼河水或者湖泊。

她微微放心,轉身要去拉老太監,忽然河水一陣劇烈波動,隱約黑影翻飛,似乎一大群人追了上來。

她大驚,急忙去抓老太監,卻抓了個空,一雙手頂在她腳底,將她狠狠向上一送。

「嘩啦」一聲她破水而出,面前果然是波光粼粼的河岸。已經到了岸邊。

她扒著岸邊回頭,就看見底下一陣水波翻湧,似乎有人在搏鬥,隱約蒼白的影子一閃,什麼東西被拖了下去。

被拖下去的那一刻,她還看見一隻手,在深水的漩渦裡,堅決地,對她揮了揮。

走!

她看懂那個手勢,咬咬牙。

下去也救不了人,不過賠上自己一條性命。

她已經害了很多人,欠了很多人,這次,就再欠一次吧!

總有一天,會把帳算回來!

身後水波翻滾,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翻身上了岸,踉蹌爬起,人未站定,身子一閃。

消失於原地。

……

她沒能移動多遠。

片刻後她渾身濕淋淋地撲倒在地下,身下是冰冷的濕地。

不遠處響起一聲尖叫,似乎是女子,她模糊地苦笑了一下,已經再沒有力氣跑了。

就這樣吧,愛咋咋。

她伏在地下,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只覺得疲倦,彷彿從靈魂深處逆襲而上的疲倦,讓她無法動彈,頂多只能撐著不讓自己立即暈去。

不遠處,一個女子立在湖邊,驚嚇地望著雪地裡那黑髮披散一身狼狽的女子,呆了半晌不敢靠近,一轉身跑走。

……

景橫波迷迷糊糊聽見雜亂的交談聲音,嗡嗡嚶嚶,讓人煩躁。

身邊很暖和,能嗅到火盆的煙氣,身下軟而光滑,能擁有這種床褥的,必然是富貴人家。

「這女子身份不明,得稟告主子。」

「今夜帝歌不安寧,還是扔出去省點麻煩的好。」

「主子不在,先前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

「帝歌出事了,鬧得很大,很多人被堵在皇城廣場,九門戒嚴,玉照已經開進皇城,現在我們府的人,最好連門都不要邁出一步。」

「帝歌出了什麼事?」

「聽說和女王有關……這事兒還是不要討論的好……等等!」

半昏迷的景橫波,心一沉。

隨即驚呼聲響起。

「她是女王!」

「她怎麼會在這裡?」

景橫波暗罵自己,以前那麼拋頭露面幹嘛?帝歌有多少人見過自己?這樣逃亡還能安全嗎?

別說之後逃亡了,現在就可能被殺,或者被送給軒轅鏡等人!

室內氣氛,在發現她之後,變得沉悶而壓抑,半晌有人喃喃道:「想不到女王竟然出現在我們這兒……」

半晌又有一個蒼老的女聲,決然道:「不能留她!立即送出去!」

「送哪裡?」

「主子不在,我們不能隨意殺她,也不能將她送給緋羅女相她們,但更不能留在府裡,會給主子帶來麻煩的。先送往某個秘密的,和我們看似沒什麼關係的地方,等主子回來再做決定。」

「如此甚好!」

她被抬了起來,悠悠晃晃,似乎向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已經能感覺到□人的寒冷撲面而來。

她在心中苦笑——現在這個時候得不到救治,被扔到荒郊野外或空房子,那麼很快她就可以去見馬克思了。

從極暖地方到極冷地方,她激靈靈打個寒戰,渾身立即僵木,剛剛聚攏來的意識,慢慢渙散。

在沉入黑暗之前,她忽然覺得身子一震,似乎撞到了什麼東西,隨即有人冷聲道:「怎麼回事?」

聲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滿含驚訝。

然後她便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

一室沉香,滿屋衿暖。

雕花床帳垂金鉤,影影綽綽的紗幕後,睡著氣息微弱的女子。

幾個侍女忙忙碌碌,將換下的濕衣和用來擦身的熱水都端了出去。

一個老大夫慢慢擦了擦手,合起藥箱。

門開了,一人站在門口,光影裡身形高大,聲音低沉好聽,「怎樣?」

「中了毒,但是好像也有吃過解毒藥,不過解藥似乎又不太對症,導致她體內現在氣息混亂,老夫試著開個方子。」老人皺著眉頭,「另外,心病還須心藥醫,她心氣鬱結,卻又不得發散,時日久了,對她身體復原無益。」

他微微一頓,隨即平聲靜氣地道:「勞煩先生想想辦法。」

「老夫開個方子,其餘看她自己。」大夫道。

「她性柔韌,我看當可無事。」男子道。

「未必。」老大夫搖頭,「非常之時,柔韌不如柔弱。如果她性子怯弱嬌嫩,遇重大刺激瘋狂或者大哭大鬧一場,郁氣疏散,雖當時重創,日後卻可無虞。如果拚死嚥下,嬉笑如常,才真正傷及內裡,戕害極重。」

男子默然,眉宇在光影中沉重,良久嘆息一聲。

「老夫告辭。」老者放下一顆渾圓紫金的藥丸,有點捨不得地看了看,隨即拎著藥箱要走。

「先生請取診金。」男子看見放在桌上的診金沒動,急忙招呼。

老大夫搖搖頭,走到門邊,男子側身一讓。

凌晨薄曦雪光裡,他眉眼風流,神情似笑非笑。

老大夫卻忽然停住,男子一怔。

「不必殺我滅口。」大夫輕輕開口。

男子衣袖微微一動,眉毛一揚,隨即笑了。

「您這樣的大夫,在下真是第一次見。」他似乎在讚揚,「竟能看破我的殺氣。」

老大夫輕輕一笑,「救的人多了,江湖草莽也接觸了不少,煞氣殺機,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如此,我就更得殺了你了。」他語聲輕柔,似在好聲好氣打商量。

「老夫知道您只是為了保密。」老大夫微微偏頭,神態平和,「但是左國師您請放心,女王陛下這情形,老夫死也不會透露。」

明亮的雪光裡,耶律祁神情微微訝異。

「你果然認識她!」

「西歌和琉璃坊附近人家,很多家中有她的畫像和長生牌位。」老大夫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自己的嘴,肅然道,「老夫之子,在琉璃坊火馬車事件當日,也在場。當時他纏綿病榻數年,稍有好轉,家人陪他上街散心。若非女王,老夫好容易搶回來的兒子,又要沒了。屆時,老夫一家也活不下去。」

男子目光流轉,神情動容。

「為保密,老夫該自盡於此處。」老大夫從容地道,「只是家中有老妻弱子,不得不試圖逃生。老夫可以發誓,若有半分對不住女王陛下處,一門絕戶,天打雷劈!」

「今日得見曹大夫風骨,您請。」男子微微一躬,讓開道路,這回讓得很遠。

「是女王,所以我會保密,是女王,所以我不收診金,是女王,所以我開出了我曹家秘傳的最好丹藥。」曹大夫走出門口,又轉身,認真地凝視耶律祁,「身為草民,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女王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她落難了。這裡有句話說給國師——女王得民心民意,不會永遠淪落。不管國師怎麼想,身處怎樣的立場,請您務必——」他深深一躬,「保護好她。」

耶律祁抬起手,想要回禮,老大夫已經頭也不回轉身,身影在風雪中漸漸遠去。

只留下他立於室內,一霎間百感交集。

半晌他緩緩回身,走到床邊,低頭看床上的景橫波。

床上女子蒼白荏弱,遠不如平日明豔,氣息微微,不仔細看都不能發覺起伏。

他眼神有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憐惜。

半晌,他緩緩坐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將她微微露出被外的手指放回被窩內。

「橫波。」他低低道。

這一聲一出,他自己也似一驚,似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稱呼她,又似沒想到這一聲出口,如此牽動心腸。

然而真這麼喊了,似乎也很自然,似乎還很貪戀,想這麼長長久久地,喊下去。

「橫波,」他握住她的手,娓娓道,「剛才的話,你真該聽一聽。」

「聽一聽,也許你會好些,也許你就不會再絕望。」

「你看,世間事自有因果。琉璃坊火馬車事件讓你得罪了亢龍,落至這般境地;但也讓你得到了民心,那些民心,看不見摸不著,但是比起官員的忠誠,更加堅固和久遠。他們長久存在,在你前行的路途中。」

他給她掖了掖被角,皺眉看了看她的氣色。習慣了她的張揚鮮豔,對這樣蒼白的她十分不適應,想看見她大笑著坐起,纖長的手指一搖一擺地點上他額頭。這麼想著心口也覺得一堵,忽然害怕從此便永遠看不見了。

忽然想起曹大夫的話,覺得永遠看不見也不是壞事,如果她還是嬉笑如常,那得用多大的力氣來掩飾支撐,要用多少心血來墊平那樣深的傷口和溝壑?

他知她內心強大,可這樣依舊不忍。

「我沒資格憐惜你的……」他輕聲道,摩挲著她的手指,「雖然砍你一刀最重的是宮胤,但迫害你的人當中,我也有一份。緋羅她們的計畫我知道,也默許,甚至有所推動。橫波……你會不會不原諒我?」

床上景橫波氣息平穩,眉宇甚至是平靜的,並無人想像中的糾結深愁。

或許她還在祥和夢中,體驗此刻人生裡變得艱難的幸福。

那就讓這夢,做更久些吧。

「不原諒就不原諒吧,如果怕你不原諒我都不做了。」他喟然一聲,「橫波,這位置你坐不住的,你坐下去遲早是個死。如果你甘於做個傀儡,也許還能長久,可是誰都能看出你不是傀儡,你潛力巨大,你極有民心和魅力,你遲早要走上真正的女王之位。誰能允許?誰能忍住不在你成長期的時候便扼殺你?」

「只要你還困在帝歌,你就得不到軍權,得不到重臣支持,得不到真正屬於你的勢力,你便有天大智慧天大才能,也將坐困愁城。或者如今日,被大家群起攻擊同聲反抗;或者被軟刀子慢割,被無數陰謀詭計將你慢慢暗害,你不過一個人一雙手,要如何抵禦無處不在的暗箭?」

「一刀斷繩,放鳳入雲。以後你是心灰意冷,在山野之間做個老百姓也好,是滿懷不甘,蟄伏於某地集聚勢力等待東山再起也好,都比你在這黑暗宮廷,四面楚歌之間不斷被動招架要好。」

他俯下身,憐惜地撫著她的額頭,她奇怪地並沒有發燒,額頭清冷如玉,他將一絲亂發撥去,姿態溫柔。

「我只是沒想到,宮胤給了你最後一刀,還下手如此重。我原以為他也許不會再明著護你,但一定會給你留下機會,我也以為你的瞬間移動能力,可以保你全身而退,我甚至……」他頓了頓,眉心微微一皺,「或者,這就是天意。天意要你跌落深淵,等著看你能否掙扎得出。」

「或者,」他撒開手,語聲清冷也似宮胤,「我們都不夠愛你,我們都太愛人間大業。橫波,這是一群無情無義的男人,他們心黑、自私、冷酷、狠毒。玩遍權術翻轉乾坤。一切阻礙他們前行的絆腳石,都會被他們一腳踢開。」他冷冷一笑,「哦,對了,今日之事,說明宮胤果然比我厲害多了。既然能這樣對你,自然可以更狠毒地對其餘任何人……說不定很快,我也會成為那絆腳石,被遠遠踢出去了。」

「以後,」他慢慢地,給她拉上被子,「做被踢開的絆腳石,還是做踢開絆腳石的人,就看你自己了。」

手指緩緩移動,落在她眉心。

他閉上眼睛,身周忽有氣流湧動,指尖紫氣一閃。

景橫波眉心似乎也有紫氣一閃,耶律祁眉毛一揚,似乎有些驚異,隨即露出淡淡笑意。

當初的天香紫竟然已經在她體內蘊勢,她果然是極有靈性和天賦的人啊。

真氣運行幾週天,將她體內紊亂氣息做了調理,他又取過那枚曹大夫留下的藥丸,先掰下一點點自己嘗了,才喂入她口中。

「你得周周全全地先活下去,才能凶凶狠狠地回來殺我們啊。」他笑。

眼看著景橫波氣色便好了許多,他有些疲倦地收回手,臉上掠過一抹蒼白之色,低低咳嗽兩聲。

正想讓人給她抓藥熬藥,忽然遠處似有喧囂聲傳來。

他一驚,飄身而起直到門邊。

「怎麼回事?」

不等門外回答,外頭喧囂聲越來越接近,隱約有刀劍交擊聲響,遠遠有人長聲喊叫,「緝拿人犯,閒人退避——」

耶律祁身影一閃,掠出室外。

他身影剛剛消失,床上景橫波,立即睜開了眼睛。

眼神清明。

先前她就已經醒了。

她沒想到皇城廣場下水道竟然通向耶律祁家那個湖,但回頭一想,帝歌湖泊和水道不多,耶律祁這個湖原先也不是他家的,是他家特意圈進去的,以前肯定是帝歌最大的湖泊之一,皇城地道水道在建國初期通往城中最大水域,會更加容易逃生,開國女皇智慧超絕,選擇這裡再沒有錯。

因為是耶律家,她連眼睛都不敢眨。

她聽見了耶律祁對她所處情勢的分析,聽見了他承認自己有參與一腳,聽見了他的絆腳石理論,和最後一句話。

是啊,先周周全全活下去,再凶凶狠狠殺回來。

一個兩個,都這麼冷血絕情,她景橫波,看起來真的很好捏很好吃嗎?

她慢慢坐起身,發覺自己體內的疼痛已經減輕了很多。

耶律祁的援手吧。

她感謝他沒有立即把她送給緋羅,甚至還救了她,但是她已經不是原先的景橫波,再不會因為小恩小惠而推心置腹,天真到以為熱心就是熱愛,關切就是關懷,笑容就是喜歡,接近就是永遠。

更不會以為自己貼心貼肺,他人就會動情動心。

偌大府邸裡有喧囂聲傳來,熟悉的兵甲金鐵交擊之聲,熟悉的屬於軍人的帶著凜冽殺氣的腳步聲。

有人進入了左國師府,在搜捕人犯……這人犯還能是誰?自己唄。

也許耶律祁未必願意交出她,但是這府中其他人呢?為了自保什麼做不出?

再說耶律祁又是什麼好東西?不殺她未必不是覺得奇貨可居。比如皇圖絹書那碼子事。

她起身,迅速拿起床架邊給她準備的衣裳穿起。

腳步聲越發接近,急促快捷,直奔此處而來。

「砰。」門被推開,幾個耶律府護衛滿頭大汗撲進來,「快,轉移走……」

他們忽然頓住,瞪大眼望著空蕩蕩的床上。

人呢?

人影一閃,耶律祁隨後掠入,伸手一摸掀開的被縟,餘溫猶在。

他轉頭,凝望外頭漸曙的天色,和漸漸轉弱的風雪,良久,輕輕將手抬起。

一刻前的溫暖猶在,但轉眼手指就冰冷了。

好似這欲待捧出的,卻不被理解和接受的遲來的心意。

一句話輕薄亦如雪花,在風中散了。

「你終究還是……恨上了我……」

「砰。」一聲,院門再次被撞開,一大群士兵衝進院中,將耶律祁包圍。當先一名將領長聲厲喝。

「茲有左國師耶律祁,僭越狂悖、專擅欺罔,勾結交聯,圖謀犯上,經諸臣聯席議定彈劾,著即查看家產,拘禁當地,家人子弟,無玉照宮令不得隨意走動。違者就地斬殺勿論!」

殺氣驚雪,落一肩淡白碎屑。

他卻只是仰頭看天,絲毫不出意料地淺淺一笑。

「宮胤好快的手腳,他們的如意算盤又打錯了……想必宮中群臣威逼女王成功之後,便不得不讓他反客為主,這是有所退讓和協議了……豈不知一退便滿盤皆輸,剩下便只有被人清算宰割的份……」

「接下來,被宰割的該是誰呢……」

士兵持著武器走上前來,鐵甲映射清晨冷澈的雪光。

他好似沒看見,只負手看蒼空漸漸收了雪意,露一抹湛藍的天色。

「願你平安。」

……

士兵衝入耶律府內院的時候,景橫波還在耶律府湖邊的塔上。

居高臨下,她看見了士兵們鐵青色的甲葉,熟悉的制式服裝。

亢龍軍。

她立在高處,看那鐵青色的潮流,迅速淹沒雪白色的大地。

亢龍軍這麼快就回歸掌握了,看來不會再嘯營了,從此又持於那人手中,劍鋒所向,威凌天下。

她一笑,依舊明媚,卻多幾分森然。

身影再次一閃。

宮胤。

恭喜。

……

軍人是敏銳的,有人似有所感,抬起頭來。

隱約似見塔頂白影一閃,再仔細看時,只見鐵馬寂寥飄蕩風中,音色清涼。

……

半刻鐘後,景橫波抬起頭來,有點模糊地看看面前的門楣。

接連幾個瞬移,她也搞不清自己到了哪裡,感覺並沒有走很遠,現在狀態遠遠不如從前。

辨認了好一會,才認出匾上「隆盛記」幾個字。

哦。好像是哪個店舖的名字,她覺得這名字有點眼熟,似乎曾經來過,依稀彷彿,這家老闆團團臉,十分熱情和氣,將綢緞禮物裝滿了車廂,還要她下次來玩。

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對剛才發生的事,記憶反而不太清晰,倒是之前的一些事,歷歷如在目前。都是一些很溫暖很美好的事,比如和紫蕊一起去逛街驚豔帝歌,比如迎駕大典上百姓的哈囉,比如西歌坊百姓送的老母雞,還有這些掌櫃的慇勤。

或許內心深處,此刻只願去想這些美好的回憶,好讓自己暖一分,不被這風大雪寒的冬凍結。

只是此刻想起,這些不算很遠的事,好像開放在彼岸,觸不及昔日的香。

恍若隔世。

她覺得疲倦,餘毒未盡,頭腦還有些不大清楚,她在還沒開門的鋪子門口緩緩坐了下來,一陣風過,她抖抖索索攏緊了衣襟。

街上有趕早市的人,三三兩兩經過,人們時不時奇怪地看一眼。不知道這個長髮披散,一身狼狽單薄,坐在人家鋪子門口的女子是誰。看上去像個要飯的。

景橫波閉著眼睛,覺得身體裡有股奇特的倦意,讓她在這危險時刻無法提起精力和警惕。

天香紫的效用在發揮,正在對她的經脈進行修補,這時候生理需求要求她睡下。

身側忽然吱嘎一聲,門板被撤開,景橫波偏頭望去,想著這家鋪子開門了?

裡頭有人從門裡匆匆誇出來,一邊走一邊道:「接到消息,上頭要求立即停業,鋪子裡所有的夥計都先散出去……」他忽然一頓,轉過頭來。

景橫波提起精神,慢慢站起,做好立即瞬移的準備。

那人團團臉,幾分臉熟,正是這家鋪子的老闆,曾經熱情和她說一定要常來的那個。

那人臉上的驚訝一閃即逝,立即一個轉身擋住了她,警惕地對四面看了看,伸手把她往裡面讓,一邊大聲道:「啊,原來是王家太太,想不到您這麼早就來了,正好店裡有新進的一批料子,您瞧瞧。」

景橫波被他順勢推進鋪子裡,從寒冷走入溫暖,心中也一暖。

人間寒苦,但總有火星不滅。

那老闆等她一進門,又探頭對外看看,便立即關上門,上前一步,驚訝地道:「陛下,您怎麼會現在在這裡?還有……」他上下打量景橫波,「怎麼這樣?」

不等她回答,他就道:「陛下,我這邊還有事,剛接到上頭掌櫃的命令,要出去接一批貨,據說今日要關城門,耽誤了吃罪不起。您不管怎麼來的,來了就是草民的客人,瞧您身體似乎有些不妥,請後堂先歇息,草民讓家小照顧您,回頭給您找個大夫來。」

景橫波還沒想好要不要接受,他又誠懇地道:「您放心。草民這裡平日奉公守法,和裡正地保關係都好,什麼事都不會有。」

景橫波心裡模模糊糊的,此刻想什麼都慢,又是還沒理會清楚,便被熱心的掌櫃一陣風地親自攙到後頭,攙進一間廂房,又命夫人女兒親自來伺候。

景橫波身體實在支撐不住,看見床不由自主就躺下了,那掌櫃避了出去,留下夫人兒女同樣伺候得慇勤。景橫波迷迷糊糊躺著,雖然無比想睡,卻總不敢睡,總覺得心裡不安,可睜開眼看看,四周安靜,床褥溫暖,伺候她的女子笑容善良親切,實在讓人無可挑剔。

也許,是之前經歷太多,失去了對人的信任吧……

她一日夜間耗損巨大,心力交瘁,不由自主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間,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裡還是她剛到大燕時,去當鋪賣祖母綠,鋪子老闆慇勤地把她讓到屋內,她在屋內轉來轉去,一個人都看不到……

她忽然睜開眼,醒來冷汗滿身。

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