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
這是鋪子,不是住家。老闆們是不住在鋪子裡的,家小更不可能。這麼一大早,這老闆怎麼會從鋪子裡出來?家小又怎麼可能住在這窄小格局的鋪子裡,和夥計一個院子?
除非這家小不是家小!
除非這老闆昨夜便在鋪子裡!
再想到他出門前說的話,景橫波心中大悔——這店舖要麼就是哪個大臣的暗盤子,要麼就是消息靈通,聽見了一些風聲,怕出事連夜守在鋪子裡,正巧遇見了她,起了心要將她留下。
留下她做什麼?
她不敢相信留下她是要請她吃飯。
她掙紮著要起身,隨即便覺得手腕一涼,低頭一看,不知何時,手腕已經被一道鐵環扣在了床邊!
景橫波大驚,急忙想掙脫,但鐵環堅硬,哪裡能脫出?
難道逃出了皇城廣場萬眾圍困,卻要死在一個無名店主手中?
她坐在床上,渾身發冷,想著那日店舖主人無比的誠摯熱切,想著他親切慈善的笑容,那是一張讓人一看便無比信任的臉,笑起來讓人從心都暖了。
政客和商人,果然是這世上最為翻覆涼薄的人群。
她轉目四顧,想要找到什麼東西,控制來砸開鐵環,但是找了一圈便失望了,屋內什麼東西都沒有。
正絕望間,忽然聽見床下似有悉悉索索之聲,像是老鼠,但仔細一聽,似乎還有搬動磚塊的聲音。
她驚得渾身汗毛都要豎起,霍然轉身看向牆壁。
牆上當然什麼都沒有,她俯身向床下張望,赫然看見一線亮光!
再仔細看,牆上少了一塊磚。一隻手在那缺口忙忙碌碌,悉悉索索聲裡,又搬下了一塊磚。
景橫波頭皮發炸——這什麼意思?蟊賊?大白天扒人家牆偷東西的蟊賊?她至於這麼倒霉嗎?
她俯身床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缺口,另一隻空著的手,悄悄抓住了床上的枕頭。
磚頭被很快一塊一塊移開,探進一個烏黑的腦袋。
景橫波毫不猶豫就把手中的枕頭給砸了出去!
「啪。」一聲脆響,正中那人腦袋,那人不防床下飛枕,哎喲一聲向後一竄,消失於牆洞外。
景橫波舒一口氣,隨即又緊張起來——她力氣太弱,沒將那人砸昏,等下他再爬進來,她連枕頭都沒有了怎麼辦?
更要命的是,她忽然聽見前方鋪子裡似乎有了聲音!
她抬起頭對前頭看看,又對底下看看,四面皆敵的感覺重來,她不知道自己該先對付哪方,或者她現在,哪方都對付不了。
身上急出了一身冷汗,虛弱感天旋地轉襲來,她搖搖欲墜。
底下又有響動,她支撐起最後一點力氣抓住帳邊金鉤,準備有人鑽到面前對她不軌的話,就把他眼珠子勾出來先。
洞口果然又有了響動,卻不是腦袋,而是一隻手。
那手對著洞口搖了搖,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傳來,「別怕,別怕,我們是來救您的!」
景橫波一怔。
那人說完之後,迅速鑽進床下,攀著她床沿出來,是個四五十歲的漢子,一眼看見她被栓在床邊的手,冷笑一聲,罵,「黑心的老金!也不怕斷子絕孫!」
景橫波仰望著這張平常的臉,和先前看著老金的奇怪感受不同,忽然心安。
雖然不認識他,但此刻扒牆來這裡的人,最起碼和這家掌櫃不一路。
屋外有喧囂聲傳來,腳步雜沓,似乎往這裡來。
景橫波對他示意手上鐵環。這大漢咧嘴一笑,拔出一把柴刀,道:「您閉上眼,別怕!」
景橫波沒有閉眼,看他並沒有砍鐵環,三下五下將整個木製床邊板都撬了下來,一邊道著歉一邊用被縟把她整個裹起來,塞進床下。順手又捲起床上一床被子,夾在腋下。
做完這一切,雜沓的腳步聲已經近到門口。
景橫波剛剛進入床下,那邊洞口立即伸進來好幾雙手,將她小心接了過去。
景橫波在床底轉頭,聽見門口砰地一聲,門被踢開了。
大漢來不及鑽回來了!
她隱約聽見那漢子大罵了一句什麼,接著腳步聲向外衝撞而去,撞開桌椅板凳,砰砰乓乓一陣響,有人大叫:「人被擄走了!」
「往那邊!」
「追!」
似乎還聽見遠遠一聲慘叫,也不知道是誰的。
景橫波咬緊了牙,睜開眼,七八雙手在她頭頂,將她接著。她剛剛被放下地,立即就有人將那個破洞填上。有人在急促地對話。
「二虎沒過來?」
「來不及了。他扛著被窩捲兒跑了,應該可以引開追兵。」
「這要給追上……」
「閉嘴!」
景橫波睜大眼睛,茫然看頭頂天空。
是誰?
眼前晃動的臉,她一個都不認識,是誰這麼拚死救她?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抬進屋內放在床上,一個老者小心地用布墊住了她的手,說句「陛下別怕。」用打鐵的錘子砸開了鐵環。
一個少女過來給她用熱水擦手,幾個婦人在廊下熬湯熬藥,還有幾個漢子在那老者指揮下出去了,說是接應二虎。
景橫波看著忙忙碌碌有條不紊的人群,有種不真實感,她仔細辨認著那些臉,有些似乎眼熟,但更多的是陌生。
給她擦手的少女,看出她的疑問,端走水,過來坐在她身邊道:「陛下,您別怕,咱們可不是那黑心老金,不會費大力氣害您。今天救您,說到底是巧合。」
景橫波聽了一陣才明白,這個小院在隆盛記的隔壁,住著打鐵匠老牛一家,和隆盛記的老闆關係一向不睦,昨天夜裡這家二小子起夜,發現隔壁燈火通明,就爬上牆聽了聽,只聽老金在那進進出出,說皇城廣場出了事,群臣威逼女王陛下。保不準之後還有流血事件,要裡外夥計都小心些,這兩天收縮盤口少做交易。二小子一聽就嚇了一跳,回來叫醒爹娘說了,這家當夜就沒睡著。天亮的時候,老牛上街時看見景橫波坐在隆盛記的門檻上,但因為太不可思議,根本沒敢認,想要去試探,轉眼景橫波被老金扶進去了,老牛一家越想越不安心,叫二小子爬上樹再去看看動靜,正好看見景橫波被扶進一牆之隔的隆盛記後廂房,又看見老金匆匆出門去了。
老牛一家直覺不對,叫來街坊一商量,乾脆想出了扒牆偷人的法子,把景橫波救了過來。
景橫波先前一枕頭砸出去的那個,就是最先發現情況的牛家二小子。
景橫波直挺挺睡著,望著天花頂,一言不發,心中有太多熱潮湧動,她怕一開口就繃不住。
那些她努力交好的,笑顏相向的,一個個都不放過她,害她,而這些她連見都沒見過的,沒有給過恩惠的社會最底層人民,卻惦記著她,關切著她,不惜身家性命,救她。
那少女以為她還在害怕,安慰地捏捏她的手,輕聲道:「您歇歇。等會伺候您喝藥。這裡看似危險,其實應該安全。老金想不到人就在隔壁的。您別怕。」
景橫波在這群人口中,聽見最多的就是「別怕」兩個字,她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唇。
曾經以為該說這句話的那個人,給她設了一道最深冷的絕崖,想不到到如今,還有人願意對她說,別怕,我們在。
付出的代價,開出的花,有黑暗之萼,也有潔白之葩。
外頭忽然起了騷動,有人驚慌地衝進來,道:「不好了!二虎被抓住了!」
「糟了。」立即有人道,「這要查出二虎身份,陛下在這裡就不安全了!」
廊下幾個婦人立即熄滅爐子,倒掉藥湯,有個婆子快速地衝了進來,一把抱起景橫波道:「去我家!」
「去你家有什麼用。」那老者道,「等會全街都會受到搜索。」
「我家和三嬸子家為了方便往來,開了一道小門,在藤蘿架後,不容易發現。把陛下送去我家,人家搜我家我就送到三嬸子家,人家搜三嬸子家就送到我家,不就發現不了了?」
一堆人紛紛讚好,也不等景橫波表達意見,上來七手八腳就把景橫波抬上一個準備好的簡易擔架,給她用被子捂得嚴嚴實實,蓋住了頭臉。
景橫波一出後牆嚇了一跳,那裡也是一大群人,在接應,望風,不斷有人道:「這邊,這邊,小心,小心,往這邊來了……快!」
擔架從人群中穿行,一雙雙或年輕或蒼老或細膩的手接應,流水一般把景橫波送往他們認為的安全地帶。
景橫波把臉埋在被縟裡,怕自己一不小心洩出嗚咽。
蓋住臉的粗劣被縟雖然乾淨,卻粗糙,氣味也不太好聞,米漿漿洗出來的東西,總有種酸酸的味道,她卻覺得這氣味是她一生裡聞過的最芬芳味道,勝過玉照宮裡繁花似錦,龍涎沉香。
那婆子在自家小院接著她,把她安置在靠近側門的屋子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逼她喝了一大碗熱湯,道:「陛下你這氣色太差了,好歹吃點熱食暖和暖和,可惜先前的雞湯沒來得及熬好,回頭我家小子回來,讓他給你殺雞。」
景橫波摸遍身上想找出什麼值錢東西,但她衣服已經在耶律府中換過,現在可謂身無長物。
婆子按住了她的手,「別,您別亂動。別想著謝,這不需要謝。咱們小老百姓,不知道您這種大人物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上頭到底是什麼意思,更不是因為您是女王才冒險救您。咱們救您,是救的良心,救的是您這個人。您哪,別想那麼多,也別太絕望,天大地大,仇人再多,哪有咱們百姓人多?一人一把力,就能護您走到底,只要您自己不灰心,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門檻再高,抬一抬腳,還不就過去了?」
景橫波慢慢抬起眼,看著眼前婆子,蒼老的笑容裡,自有人生積澱的智慧之光。
她慢慢摸了摸臉,是了,現在是個人都能看出她憔悴、狼狽、零落、痛苦,跌入人生深淵。
所以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傾心相扶,伸出的每一雙手,都讓她從未如此看清楚人性和人生的真義。
「您睡會兒,估計過會兒才有人查過來……」婆子話音未落,外頭拍門聲便響起,有人粗聲大嗓子的要求進屋搜查,景橫波聽著聲音,只覺得似乎並不像軍隊。
婆子臉色一變,急急開了側門招手,一邊去前院開門了,這敏捷的婆子這回走路慢慢吞吞,一邊走一邊咳嗽,踢踢踏踏地道:「來了……來了啊……」
幾個人從側門進來,迅速將景橫波又抬走了。
她被迅速抬進了隔壁三嬸子的院子,一院子的人都在緊張聽著隔壁的動靜。果然那撥人在婆子那裡沒尋著什麼,出了門又往三嬸子這裡來,一群人又緊緊張張把景橫波運往隔壁婆子處。
雖然心緒敗壞,景橫波也忍不住想笑,人民群眾的智慧果然是無窮的,這情勢似乎就像以前語文課本裡百姓掩護地下黨或新四軍,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扮演傷兵的一天。
擔架忽然一側,被縟掛在門邊,一群人著急行進,嗤啦一聲掛下了一道布條,景橫波剛想提醒,那邊搜索的人已經進門。
一群人又貼著這邊門縫緊張地聽隔壁動靜,果然搜索的人一無所獲,準備離開,眾人正要舒口氣,忽然有人站住,道:「那邊是什麼?」接著便聽見腳步聲向側門走近。
眾人頓時緊張起來。
那邊三嬸子臉色慘白——布條掛在門縫上,招搖顯眼,藏在藤蘿架後的門被發現了。
那發現布條的人伸手去推門,推不開,立即道:「拿柄斧子來!」
三嬸子忽然掙脫按住她的人,大步奔向門口,對著街口大喊:「快逃!您快逃啊!」
「追!」那搜索的人立即把手從門上縮回來,帶人追了上去,只聽見咚咚腳步聲,大聲呵斥聲,人體撲倒的聲音,還有三嬸子「啊」一聲短促的慘叫。
隔壁婆子小院,所有人都凝固住了。
變故不過一霎,驚心動魄。
景橫波半支起身子,臉色慘白,手指微微顫動。
看看周圍人臉色,她忽然掀開被子,就要下擔架。
既然發現了側門,婆子家還會被搜查,她不能再連累這些好人。
一雙手按住了她,她順著那雪白的手視線上抬,看見是先前那個和她說情況的少女。
「去我家。」她輕聲道,「我家有個地窖,特別難找,絕對安全。」
「不行,我不能再連累你們。」景橫波下了擔架要走。
剛站定,身子一晃,她苦笑一聲,發現自己暫時移動不了。先前出耶律府接連幾個瞬移,耗盡了她的力氣。
少女攙住了她的手臂,對身後人們打個手勢,半推半拖地將她拖出了婆子家的後門。
她的家也不遠,更破舊狹窄,卻真的有一個非常隱蔽的地窖,就在灶屋下的柴禾堆下,鐵皮和地面幾乎一色,站在面前都不一定看得出。
不容景橫波拒絕,那少女便將景橫波推了下去,又讓自己十來歲的弟弟也跟著下去照顧景橫波。
「無論如何不許出來!」她厲聲囑咐那少年,「死也不許!更不許陛下出來!」
「不許出來!」那少年目光發直,看上去似乎有點遲鈍。
景橫波睡在一地白菜土豆上,嗅著地窖裡渾濁的氣息,心裡有種空茫的安靜。
明明無所歸依,卻似尋著安寧。
上頭很快又有了動靜,搜索的人可能不止一路。
這回搜索時間很長,但是感覺還是一無所獲,景橫波聽見有沉重的腳步聲在灶屋來去,將要撤出。
她輕輕舒口氣。
忽然有腳步聲一停。上頭安靜了一陣子,景橫波直覺不好,爬起身來,那少年立即上來拉住她胳膊,黑暗裡眼眸閃閃發光。
景橫波正要拍拍他手臂安慰,忽然聽見上頭「砰」一聲悶響。
聽起來像是人體被推撞在地面的聲音。
隨即又是一聲細弱的哭叫,似乎是那個少女聲音,但轉瞬就沒了,也不知道是忍住了,還是被摀住了。
景橫波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出事了!
不是發現了地窖,那少女也不會主動搏鬥,這是……
一瞬間很多猜想一閃而過,她直覺此刻發生的是最糟糕也最容易發生的那一種,她記得這姑娘相貌頗清秀,而且家裡也沒人,似乎就她和弟弟相依為命。
如狼似虎的官差士兵,稍微起一個壞心,她便萬劫不復!
她微微一動,動不了,那少年還拉著她手臂,力氣竟然很大。她回頭看那少年,黑暗裡眸光發直,動作卻執拗。
這是個半痴傻的孩子,卻很聽他姐姐的話,姐姐說不出來,那就不出來。
景橫波掙扎,那少年卻忽然一個猛撲,將她撲倒在地,在她耳邊道:「不出去!」
景橫波撞在一堆土豆上,後背硌得劇痛,一時無力推開。
耳中聽見上頭掙扎聲響,似重拳擊在心上。
她一動不動,半晌,有淚珠從眼角,緩緩流下。
這是她在事變之後,第一次流淚。
翠姐死的時候她沒流淚。
宮胤讓她服毒的時候她沒流淚。
毒發的時候她沒流淚。
一刀捅進宮胤胸膛的時候她沒流淚。
一路逃亡,受盡苦痛,她的淚水始終乾涸,似被那層地獄黑色毒火燒盡。
她以為自己此生不會再流淚,便縱再笑,內心深處永凍冰層,然而這一刻,地窖裡,塵土下,那些不相識的人一再的犧牲,終讓她知人間滋味無數遍,未必只給自己最苦一種。
原本哀莫大於心死,只餘一片火燒雪落之後的空茫,此刻她的手指慢慢蜷緊,聽見內心深處冰層湧動撞擊,而雪在燒。
我必不將頹廢沉淪!
便縱為這些帝歌百姓,我必歸來!
景橫波吸口氣,在少年耳邊悄悄道:「人都走了。你姐姐叫我們上去,你鬆開我先。」
少年想了想,放手。
景橫波身形一閃,不見。
下一瞬她出現在灶屋裡,一眼看見掙扎的人體零落的衣衫,少女雪白的肌膚刺痛了她的眼。
她二話不說,操起灶台上的菜刀,刀背劈下後頸!
「砰。」一聲悶響,那粗黑的漢子無聲軟倒,少女驚惶地抬起頭,眼神渙散。
景橫波毫不猶豫,低喝:「退開!閉上眼!」
少女一抬頭,便見她目光凜冽似刀鋒,驚得一顫,下意識連滾帶爬逃開,緊緊閉上眼。
景橫波第二刀毫不猶豫砍進了漢子的脖子!
一刀鮮血飛濺,昏迷中的漢子吭也沒吭一聲便了賬。
因為先砍昏再砍殺,灶屋裡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外頭幾個在等待排隊的人,還在哈哈笑著互相打趣,興奮地等著輪到自己。
少女睜開眼,看見眼前血流遍地,驚得要叫,不等景橫波阻止,趕緊把手指塞進自己嘴裡,用手勢驚恐地問景橫波:怎麼辦?
景橫波雙手拄膝,急促地喘息幾聲,只覺得眼前發黑,搖搖欲墜。
兩刀已經用盡了她的力氣。
她能勉強瞬移,但她走了,這一對姐弟怎麼辦?人就在這灶屋內,就算逃進地窖也一定會被那些人翻出來,到時候等待這對姐弟的,就算慘不可言的命運。
她不能走。也不能不殺這暴徒。
只能冒險。
景橫波示意少女把門悄悄栓上,用桌子頂住,自己走到煙道口,取出懷中一截紅色的信炮,那是伊柒留給她的東西。
一直沒有用,是因為她還沒出城,一旦放射明顯煙花,很可能追殺者比伊柒先到。
她拔掉引信,將信炮從煙囪中射出。
「咻。」一聲輕微炸響,不算響,但是還是會吸引人的注意力。她走到桌子後,抓起幾根尖尖的柴禾,等。
少女慢慢平靜下來,披上衣服,也拿起最堅硬尖銳的柴禾,走到她的另一邊。
景橫波對瑟瑟發抖的少女一笑。
那少女怔了怔,握緊了手中的柴禾,手雖然還在發抖,但十分安靜。
門外的談笑聲,在煙花射出的那一霎止住。
有人抬頭看了看那一線直入雲霄的深紅,怔了怔道:「怎麼會有煙花?」
另一人反應快,大吼一聲,「不好!裡面有變!」抬腳踢門。
砰一聲門沒被踢開,那群人發了急,齊齊上腳,這種門板本就老舊單薄,幾踹之下,卡擦一聲,門閂斷裂,門開了半扇,被後頭的飯桌頂住。
一雙大腳伸進來,就要蹬桌子。
景橫波又是一刀猛砍!
「啊。」一聲慘叫,菜刀狠狠地砍入那人腿骨,景橫波用力過大,竟然沒能立即拔出來。那人已經慘叫著,帶著腿上的刀倒下去。
景橫波反應也快,拔不出來就不拔,眼看門側人影一閃,想也不想,手中的柴禾對著人家面門猛刺。
「嗤。」一聲輕響,第二個人也一聲慘叫,摀住臉向後狂竄,指縫間有鮮血伴著木屑流下來。
景橫波兩下出手乾淨利落,殺氣凜然,驚著了外頭其餘的人,眾人一時不敢再上前,僵持在原地。
景橫波急促地喘息,她用盡全力,要的就是這效果,只要這些人貪生怕死一時不敢上前,她就可能等到七殺趕來。
天光漸漸地亮了。
外頭一時還沒有動靜。
景橫波頭暈目眩,冷汗濕透了衣衫,卻不敢倒下,也不敢閉上眼睛,她怕一閉上眼睛就會暈過去。
屋子裡忽然響起一聲尖叫。
景橫波一抬頭,就看見不知何時一個大漢從牆上的小窗探進身來,一把勒住了少女的咽喉!
景橫波大驚也大悔——那窗子半掩在柴禾堆後,她先前沒有注意到。
她只得撲過去,棍尖對那大漢猛刺,又怕來不及,手臂一揮,一根柴禾凌空飛起,刺向那大漢眉心。
那大漢一抬頭就看見忽然有木棍刺來,大驚之下一偏頭,手自然一鬆,景橫波這時也到了,一把先拉過那少女,手中柴禾棍抬手就戳對方咽喉。
她現在出手,力度什麼先不說,必定一出手就是對方必死要害。
大漢閃身後讓,退出窗戶,景橫波來不及鬆口氣,因為她聽見身後又是砰一聲巨響。
因為她離開,頂住門的桌子被撞開了。
幾條人影狂撲而入,景橫波聽見背後風聲,最起碼有兩三條大漢撲向她,她身子一閃想要瞬移,眼前忽然一黑。
下一瞬啪一聲,她被三四個人推撞在地,男子灼熱的體熱和渾濁的氣息重重覆蓋下來。
又是一聲尖叫,少女似乎也被壓倒。
手中柴禾已經被撞飛,景橫波毫不猶豫,伸手從柴禾堆裡再抽柴禾。
不戳死他們,也可以戳死自己!
身上漢子看出她意圖,嘿嘿冷笑,「好烈性的女人!」舉刀便砍向她手腕。
刀光雪亮,倒映無數猙獰嗜血眼神。
她閉上眼。
「嗤。」
不是想像中劇痛,不是刀砍斷手腕的聲音,
是劍尖入肉的悶聲。
「噗。」一聲,她還沒抬起頭,就感覺被什麼灼熱的東西灑了一頭,黏膩而腥臭,不用摸,也知道是血。
她心中一鬆,趴在地上幾乎無法動彈。
七殺終於來了。
忽然又覺得不對,那七個逗比,什麼時候都吵吵嚷嚷,哪能這麼安靜?
身上的重壓被卸去,不斷響起人體落地的聲音,看模樣,壓住她的人,這一瞬間都死了。
一雙有力的手伸過來,很有分寸地插在她腋下,將她輕輕扶起。
景橫波一回頭,就看見一個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鐵星澤……」她喃喃道,「怎麼會是你……」
昏暗的灶屋內,鐵星澤神色愧疚,憐惜地將她上下打量,「對不住,陛下,我來遲了。」
景橫波想給他一個感謝的眼神,卻忽然想起這人和宮胤的關係,頓覺心中滯悶,微微轉過頭去。
鐵星澤向來善解人意,看見她神情,便輕輕道:「昨晚,我們這些質子都被攔在外圍,無法進入皇城廣場……我派人打聽了個大概,就出來尋找你,總想著這附近你比較熟悉,可能會來,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會在哪裡,剛才看見煙花,就趕來了……你……」他頓了頓,道,「我是衝著咱們以往的朋友交情來救你的,你是你,我是我,我們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和其餘……任何人無關。」
景橫波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表明他救她完全是自主行為,和宮胤沒有關係,讓她不要因此拒絕他的幫助。
雖明白,心中卻更滯悶,她卻沒有說話,只轉頭看天際一線明光。
到了現在,沒有助力,沒有屬下,命都是別人救的,她有什麼資格再矯情,再去拒絕任何一分幫助?
她發過誓,要好好活。
「謝了。」再回頭時她對他微微一笑。
鐵星澤的神情立即放鬆下來,體貼地扶她坐下,又攙起那少女,對景橫波道:「收拾一下馬上走,我想辦法送你出帝歌。剛才這批人我都殺了,但難保還有別的追兵。」
景橫波低頭看看地上屍首,並不是亢龍或者玉照士兵的裝扮,甚至也不是帝歌府府丁的裝扮,這些人身著的是普通勁裝,根本看不出身份。
「這是哪一邊的人手?」
「看不出,」鐵星澤端詳了一下,搖搖頭,「帝歌勢力複雜,很多家族都有私兵,誰都有可能。」
景橫波笑一笑,是啊,誰都有可能,大半個朝廷乃至最高統治者都是她的敵人,那隆盛記的老闆在西歌坊開店,很可能就是誰家豪門的暗盤,隨便通知一下,就有大批的殺手來了。
「你要麼和我一起走吧。」景橫波擔心地看看那少女,這些搜索者最後進入的是少女家,之後出事,只要稍微用點心就能查出來,到時候這姐弟倆又要遭殃。
少女愣了愣,似乎想起什麼,趕緊開了地窖門呼喚弟弟,那痴傻少年這才爬出來,果然聽話得很。
鐵星澤看見那少年出來,先是一怔,隨即上前一步伸手想幫忙拉一把。
那痴傻少年卻忽然向後一縮,畏懼地看著他的眼睛。連連搖頭。
少女看了英挺軒昂的鐵星澤一眼,臉色微紅,急忙哄弟弟道:「你怕啥呢,這是救命恩人……」
那少年卻似乎很畏懼鐵星澤,居然想往下爬,少女急得無奈,對鐵星澤道:「他怕血……」
鐵星澤無奈地看看自己一身濺染的血跡,笑了笑走開,那少年才爬出地窖來,只是還是躲著他。
景橫波此時只想快點離開,轉身就往門外走,無力地道:「我們趕緊走……」
她的腳步忽然一頓。
睜大眼睛。
驚駭地看見一大片劍光!
劍光忽如其來,如浪濤疊潮,呼啦一下捲起她的長髮,越過她的臉頰,擦過她的肌膚,留給她一身驚悚的雞皮疙瘩,奔向……鐵星澤。
「呔!小賊放手!」
這聲音!
景橫波想也不想,伸臂一攔,「住手!」
劍光來如海潮退如風,唰一下從她面前退去,伴隨著一陣陣人體向後連串跌倒的乒乒乓乓聲,以及相互攻擊的大罵聲。
「娘的,老大你為什麼後撤!」
「我媳婦叫我撤!」
「老三你壓到我胸了!」
「老六你踩到我手了!」
「老七你站住,你幹嘛掏我口袋!」
「哈哈哈老四你又不穿褻褲!」
「你們這群噁心的男人!」
……
亂七八糟地叫罵聲傳來,景橫波的眼睛,卻一下子濕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一群人亂七八糟地奔進來,紫毛的霏霏在他們肩頭奔走,花毛的二狗子陪著一起罵,人群最後惶然奔出兩個少女,撥開這群大老爺們焦急地衝上來,是紫蕊和擁雪。
每個人都在吵嚷著,叫喊著,各種姿態和神情,但目光都緊緊落在她身上。
人真他媽的多……
景橫波想笑,又想哭,想大笑一聲你們終於都來了,又想大罵一聲你們怎麼現在才來。或者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看著這一群人,一個不少地站在她面前。
她的表情也許太奇異,以至於紫蕊擁雪站住,七殺和天棄停止了吵架,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一片窒息般的寂靜裡,她緩緩伸出手,似對著所有人,又似對著老天。
「還好,都在……」
隨即她晃了晃,倒了下來。
景橫波再醒過來的時候,聞見熟悉的土豆白菜味道,險些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地窖。
隨即她便清醒過來,感覺到身下搖搖晃晃,不時有吱吱嘎嘎聲音傳來,似乎自己正躺在一輛板車上。
身上蓋著麻袋,透過麻袋的縫隙她隱約看見四周人流嘈雜。身處的位置極其低下,不像板車上,倒像是在板車下弄了個暗屜,她就在暗屜裡。
忽然一個聲音響在她耳側。
「大波姐姐。」擁雪低低地道,「九門都已經封了,現在出城很難。鐵世子尋來亢龍軍每年退換下的制式衣甲,讓我們裝扮成亢龍軍進城採辦糧食的小隊出城。現在只有軍隊和有通關令的官員能出城。你不要慌不要動,就在這睡一覺好了。」
景橫波輕輕點頭以示知道。心中頗有些奇怪逗比師兄弟關鍵時刻還挺顧大局的,她還以為這群逗比會砸城門踩著風火輪帶她出去呢。
念頭還沒轉完,就聽見另一邊伊柒道:「媳婦。要我說,就這麼扛著你出去,這天下還有攔得住我七殺的城牆?不過鐵塊兒說亢龍軍就在附近,驚動大軍我們七殺殺還要殺幾個時辰,到時候照顧不了你,我聽著這話還有點道理。咱們先化個妝出去,回頭我一定砸了城牆給你出氣啊。」
景橫波隔著麻袋捏了捏他手指示意就這樣很好,伊柒眉開眼笑地去辦了。
一行人拉了十車菜轆轆前行,倉促之間這些菜,都是西歌坊琉璃坊那一片的老百姓貢獻出來的。
景橫波聽著板車向前,城門在排隊,很快輪到了這邊,守門的士兵似乎沒有對這個隊伍產生多少疑問,畢竟進城採購的亢龍小隊每天都有,鐵星澤拿出來的令照也齊全。
士兵只是簡單看了一下便放行,眾人舒一口氣正要走,忽然一個將領走了過來,看了看板車,皺眉道:「這菜色怎麼這麼雜亂?」
眾人心中都咚地一跳,這確實是唯一的一個破綻,菜是各家湊起來的,而軍隊買菜,都是幾種品種,每樣數量很大。
好在那將領也是隨口說說,瞄了一眼車上菜,讚道:「這紫瓜倒水靈。白菜也粗壯,我那裡正需要做紫瓜乾和醃白菜,把這幾車送我府裡去。」
士兵們也不以為意,軍隊長官截留一點軍營菜蔬,不算什麼事,當下就有人來推車,其中正好包括景橫波那一輛。
七殺眼睛一瞪,各自便要抽出武器,鐵星澤忽然走上前。
「將軍,」他從容地道,「實在對不住,這些菜怕是不能給您。」
「嗯?」那將領吊起眉毛,似是沒想到有人竟然拂他面子,眼神凶光一閃。
鐵星澤悄悄湊近他,低聲道:「這菜雜,是因為這是成都督要的。」他笑了笑,「你也知道,都督大人新近喪子,不得已又納了一門新如夫人,如夫人愛吃紫瓜乾,這是給她送去呢。」
將領眼神裡的疑惑立即去了,表情頗有些訕訕,道:「原來是都督親信。既然這樣,算了。」
成孤漠納小妾的事很秘密,除了他親信和亢龍高層,沒幾個人知道。這將領疑心盡去,退後一步。只是臉上神情還是不太好看。
鐵星澤微微一笑,回身揮手示意過關。
那將領卻是個不肯吃虧的脾氣,想來想去都覺得不爽,斜眼看車經過身邊時,手中長槍忽然向板車一插,冷聲道:「堆得這麼稀稀拉拉,你們有沒有中飽私囊!」
他插的,正是景橫波那輛!
擁雪紫蕊險些驚呼。
長槍閃電般插下,走在車邊的天棄,霍然抬手,一把握住了槍桿。那將領回奪,一奪不動,漲紅了臉再奪,天棄忽然鬆手。
將領回力反彈,踉蹌幾步坐倒地下,濺起了城門泥濘碎雪。
這下所有的人都看了過來。
「反了!反了你們!」那將領臉色漲紅,指住眾人,「拿下!拿下!」
伊柒嘆口氣,咕噥道:「早說打出去,非費這個事兒……」伸手從板車下拿武器。
忽傳報聲響起。
「國師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