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爽!

一聲長長的傳報,驚得所有人動作都頓住。

板車下一直閉目凝神聽著動靜的景橫波,霍然睜眼。

一瞬間連胸腔都似乎痛起,泛著昨夜新鮮灼熱的密密血沫。

宮胤!

他沒死!

那一刀竟然沒能殺了他!

還是他其實快死了,卻支撐著巡視九門,安定局勢?

他此刻到來,為的是不是追緝她?

到底不能放她自由,見她死才心甘麼?

嘴裡泛上苦澀的滋味,微帶腥甜,似乎又是昨夜風雪中事件重演,那個從不讓她失望的人,最後給她狠狠一刀。

這一刀刀勢連綿未絕,勢必要斬了這夜的雪麼?

四面都靜了下來,她聽見伊柒等人微帶怒氣的呼吸,聽見那鬧事的將領收槍迅速退回,聽見鐵星澤快速避向馬車後,聽見人群在慢慢散開,俯伏於地。

「我不要跪他……」七殺小小聲地說。

伊柒立即挨了擁雪一腳。

沉默的,似乎沒什麼存在感的小姑娘第一次踢人,驚得伊柒腿一軟,真的跪下了。

「想死自己死,別害我大波!」擁雪聲音狠狠。

六個逗比師兄弟其實也無所謂跪不跪,看見伊柒跪下去的姿態很好玩,頓時你踹我一腳我踹你一腳,把各自也給踹跪下了。

景橫波已經做好了七人暴起的準備,誰知道竟然就這麼給擁雪解決——這叫一物降一物?

這群人都是圍著景橫波的板車跪的,做好了隨時將她搶出去的準備。

景橫波自己卻在神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真是衝著自己來的,逃也逃不掉。她發現現在自己心情,居然是閒散的。

四面寂靜,只有風吹碎雪的沙沙之聲,景橫波茫然地透過板車縫隙看著外面,一片青色的城牆,露著土黃的地基,點綴斑駁的雪,城牆邊似乎是個攤子,有個瓦罐靜靜地冒著熱氣。

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耶律府吃過的瓦罐湯。

「……也許你看宮胤,各種奇怪各種不配為人夫君。可是我告訴你,他要麼對我不說話,要麼說的不好聽,可說出來的到目前為止都是真的;他很少笑,大部分時候對我冷著臉很討厭,可他第一次對我笑的時候是真心的,是因為我通過了迎駕大典笑的;他不喜歡的人有很多,可以說全天下都是敵人,甚至我現在也不確定他到底喜歡我多少,可是我覺得,哪怕只是一點點,那也是真的。」

「好比這菜,有點像我們那佛跳牆。你知道你這一鍋菜為什麼這麼香?因為這裡面每一樣原料,都是真的,高級的,不含水分雜質精工細選過的原料,所以才有了這一鍋湯菜的好滋味……情感,也是這樣。」

這一生最初堅執信任,最終被命運證實錯投的情感啊。

恰如這一鍋裡,被無數次添加又煮沸的湯。

水深火熱,翻騰顛倒,最後入饕餮者之腹。

她忽然眼睫一顫。

看見了一匹雪白的馬。

從她的角度,還可以看見騎士雪白的長靴,垂下的雪白衣襟,衣袍很薄,因風飄拂如淡雲。袍襟上,沒有垂落任何時下男子常佩戴的香囊玉珮。整潔利落。

她知道這人會有玉帶束得極細的腰。

她知道他的衣裳從裡到外都如雪,都輕薄。

她知道領口會有一枚珍珠,一般都是淡金色。

她恨自己的知道,做不到輕易忘掉。有些記憶太深刻,鏤在心版上,想要抹去,先得撕筋扯肉,鮮血淋漓。

從策馬的姿態來看,她遺憾地發現,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姿態筆直。

看來確實沒事。

她再一次在心底湧上練武的迫切渴望。

那匹馬緩緩靠近,他竟然往這邊來了。景橫波清晰地聽見七殺的呼吸越來越急迫,伊柒的手指一直停留在板車下,隨時都可以將武器抽出。

景橫波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一抹白影,兩丈、一丈、半丈、三尺、兩尺……

氣氛已經緊繃得快要爆炸。

伊柒的武器已經抽出一半,換個角度就能看見烏黑的刃面。

宮胤忽然停住了。

就停在景橫波板車之側,離景橫波半尺距離。

伊柒的肩膀僵住,以至於差點抽筋。

景橫波緊緊盯著宮胤的靴子。

這麼近……這麼近……

手邊就有防身的匕首,一刀就能捅到他,她出刀的技巧,足可以讓他從此殘廢。

手指慢慢彈動,抑制不住的慾望,指尖一翻刀已經在手中,在黑暗的夾層翻轉出一道明光。

光芒裡忽然閃過往昔一幕。

「你是打算剝獸皮還是人皮?」

「注意關節。關節!」

「三分處入,好,對,起!」

「這一百隻兔子□子,你今天負責弄完。」

「宮胤,你教我的好像不是剝獸皮手法耶,不會是殺人手法吧?小心我練熟了,宰了你。」

「你盡可試試。」

黑暗中她忽然淚流滿面。

那些留存在過往裡的,明明美好卻已經殘破不堪的記憶。

板車底粉塵落下,混雜著淚水灌入唇角,她狠狠嚥下,不想忘記人生裡每一段滋味。

宮胤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板車,他似乎在看城門。

隨即景橫波就聽見蒙虎的聲音,長聲傳令,「玉照與亢龍換防,最後一批出城者出城,一刻鐘後,閉城門!」

隨即大批大批的士兵奔來,都是白色制式皮甲的玉照士兵,取代了亢龍的位置。

七殺和鐵星澤等人都舒了一口氣,趕緊推起板車跟隨出城的人流,景橫波眼睜睜看著板車以極快的速度,離宮胤越來越遠。

現在想殺他,也做不到了。

失去了這次機會,也許以後天涯永不再見,這一生的恨和愛,只凝固了昨夜皇城廣場的血,永遠留在了帝歌。

他在城門前,她在板車內。他在光明裡,她在黑暗中。

越離越遠。

景橫波閉上眼睛。

不出手是對的。當他人為了她的性命甘願委屈自己,她又憑什麼不能為了他人的安全抑下殺機。

眼看將出城門。

忽然城門口一陣震動,似乎有軍馬逼近,地面撼動隱隱。地平線上幾騎潑風般馳來,馬上騎士還沒到達城門,已經滾鞍下馬,氣急敗壞地長聲傳報。

「報——燕殺軍稱其主被冤,要申訴於國師駕前,現已逼近城門!」

不用他喊,其實所有人都已經看見,那一片煙塵滾滾的地平線上,忽然就出現了風一般的燕殺軍。

這麼冷的天氣,依舊皮甲,裸胸,粗壯的手臂青筋賁起,不騎馬速度竟然也如奔馬迅速,眨眼就逼近城門前。

「關門!」

守城門的士兵立即關門。沉重的雙開城門緩緩合起。

此時景橫波的板車正在城門中央!

而來勢極快的燕殺軍陣列中,忽然就躍出幾騎,騎士們彪悍壯碩遠超一般燕殺士兵,聲若洪鐘地哈哈大笑。

「抓幾個人質玩玩,再和宮胤那小子談判!」

聲到人到,一大群騎兵衝來,頓時將剛出城的那一批人擄去,其中衝在最前面的幾人,看見那板車,咧嘴一笑道:「想吃菜!」劈手就來奪。

「回家吃你娘奶去!」天棄一抬手就拍開了對方的手掌。

「好功夫!」燕殺士兵眼睛一亮,也顧不得看守那些剛出城的人了,紛紛湧上,這邊天棄和伊柒等人都撲了出去,只留鐵星澤保護著幾個女子和板車。

城門還在緩緩關起,鐵星澤額頭急出了汗——是將板車推出去還是拉進城?

推出去,就是進入燕殺軍包圍圈。

拉回來,是進入宮胤的包圍圈,更要命的是,伊柒那幾個不著調的,已經殺出了城外,他把板車拉回去,門一關,就連保護的人都沒了。

這一霎連向來穩重多智的鐵星澤,都一時難以決定。

身後蒙虎長聲呼喊:「城門將關,有敵來犯!出城者速速退後!」

鐵星澤回頭看一眼,咬咬牙,將板車向後一拉。

景橫波忽然道:「向外走!」

此時人聲打架聲喧囂,她和宮胤還隔著距離,大聲說話也無人注意。

馬上,宮胤的衣袂忽然微微一震。

鐵星澤聽見景橫波這句,一怔,但還是下意識依從了她的話,將板車向外一推。

正在此時一個燕殺士兵伸手來夠板車,兩邊力道交擊,嘩啦一聲,板車上各式菜蔬滾了一地。

與此同時,城門也將關起,板車正卡住城門,砰一聲兩扇沉重的門撞在板車上。

吱嘎聲響,板車裂開。

暗屜露出。

景橫波霍然坐起。

整個城門內外,忽然一靜。

馬上的宮胤,一僵。

這一刻空氣似乎凝固,只餘對視雙眼,他在馬上高高俯瞰,她在板車上門縫間霍然抬頭。

隔城門、軍隊、帝歌、和一夜血火背叛,相望。

時光如此短暫而又漫長。

他衣袂飄起垂落,彷彿還是那夜鳳來棲床上,看見他支起的肘清冷的眼和淡淡的月光。

她長髮零落披散,彷彿還是那日玉照宮橋上,他背著她,聽她撒酒瘋對蒼天厚土表白,將一頭青絲亂在他肩上。

一生一霎,莫失莫忘。

如電光。

電光一閃,下一刻她手一揮,他頭頂一根枯枝忽然脫落,也如電光猛射向他!

他竟未動彈,似已將身周忘卻,又似根本不屑於理會這軟弱一擊。

「啪。」一聲蒙虎出手,刀鞘將樹枝拍碎,灰色塵屑紛落,染了他雪白衣襟。

他微微垂下眼,似乎在看弄髒的衣襟,又似乎只是下意識。

蒙虎咬著牙,看看他又看看她。禹春用一雙胖手不斷揉著臉,似乎想把自己臉皮子和心裡的話都搓掉。

景橫波卻已經被拉出了城門。

一個燕殺士兵大笑道:「不進不出地堵在門口乾嘛,來吧!」一伸手將只剩個底部的板車拖了出去。

守門的士兵急忙拉動絞盤,轟隆一聲,城門合攏。

門縫合攏的最後一霎,他只看見她忽然閉眼,清晨初起的日光在她額頭閃成一片淡金,莊嚴遙遠如窟壁古雕。

閉上眼,隔絕再見那一眼。

城門合攏。

他手中馬韁,忽然無聲無息斷裂,掌心兩道深紅的勒痕。

蒙虎轉過頭去,禹春踮起腳,焦灼不安地看看城門,再看看宮胤,終究沒敢說話。

景橫波被拽出。

忽然頭頂烈風過,她下意識頭一縮。

「砰。」城門上一聲裂響,一名沖得最近的燕殺士兵,將手中戰斧扔出,擦過景橫波腦袋,狠狠嵌在城門上!

城門堅硬包鐵,斧頭能入城門,何等臂力!

這還是一個普通燕殺士兵!

景橫波睜開眼睛,正看見燕殺士兵,如潮水般湧了來。

伊柒等人,已經被燕殺士兵一團團圍住各自廝殺,燕殺士兵極有野戰經驗,幾乎在立刻,就將伊柒等人分割了開來,只包圍不襲殺,只遊走不接觸,存心要耗累他們,氣得七殺哇哇亂叫。

七殺和天棄武功雖高,但卻沒有對敵軍陣的經驗,一開始就犯了策略錯誤,被打散包圍,還要護住擁雪紫蕊,頓時被逼離景橫波越來越遠。

景橫波一人陷在燕殺軍的海洋裡。

四面是先前被挾持的哭泣驚慌的百姓,身周是個個高大彪悍,滿身殺氣的燕殺軍。她只仰頭,眯著眼看天際的熙光。

不管昨夜雪下得多大,今早太陽還是出來了。

「這女人膽子大!」燕殺士兵向來佩服有膽量的人,看她鎮定,倒來了幾分興趣,都圍了過來。

這些燕殺軍行事風格完全不同軍紀嚴整的玉照亢龍兩軍,似乎更加隨意放縱,在戰場上也談笑自如,但單兵武力也更高。

「吃我一刀!」有人拔刀下劈,刀光匹練般倒掛她頭頂。

她抬起手,握成拳,擱在心口。

刀光在她頭頂一分處戛然而止,出手的士兵手臂如鐵,青筋繃起,刀紋絲不動。

其餘士兵哈哈大笑。

「確實好膽量,就沖這膽量,不為難你!做我們人質就好了!」

景橫波沒理會他們的話,拳頭抬起,慢慢在心口擂了三次。

像當初,迎駕大典上,燕殺士兵曾經做過的那個動作。

笑聲戛然而止,眾人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半晌,那出刀的士兵將刀一把歸鞘,低下頭,瞪著銅鈴大眼,仔細打量著景橫波的臉。

景橫波配合地抬起頭,對他露出個明媚生花的笑容。

士兵們又靜了靜,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虛弱狼狽,渾身精氣都似乎散了的女子,在這樣的時刻,居然還能露出這樣燦爛,令人目眩的豔美笑容。

有種人骨子裡的風華,歷經磨折才見其色。

那士兵瞪大眼,半晌喃喃吸口氣,「……女王!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上下打量景橫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士兵們有的終於認出了她,有的完全陌生好奇地衝她看,但讓景橫波微微放鬆的是,敵意和殺氣,沒有了。

她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好久不見,」她笑了笑,「你們是想救耶律國師的嗎?我剛從耶律府裡出來,他好像被亢龍軍拿下了。」

人群中一個將領模樣的人道:「耶律家和我們有守望相助的議定,我們聽說帝歌事變,相當一部分人可能會受到牽連,所以來帝歌接應耶律國師。他現在怎樣了?」

「還不錯。」景橫波道,「我覺得他似乎對自己的可能處境早有準備。你們是要攻打帝歌嗎?」

「那還不至於。」那將領咧嘴一笑,「燕殺是獨立孤軍,人數有限。打帝歌雖然好玩,但還不至於瘋到拿兄弟們的命去拼。我們只是想給宮胤施加點壓力,讓他放過耶律國師罷了。」

「宮胤不會殺耶律祁,但也不會允許他在這次事件後,繼續佔據高位。」景橫波懶懶道。

「對了,我們挾持你,要挾宮胤,他會不會立即把耶律祁放出來?」那將領眼睛一亮,看看景橫波神情,急忙補充,「假裝的,假裝的。」

景橫波呵呵一笑。

「你就是拿我的屍體去,他也眼皮都不會眨的。」她呵呵道,「不過換句話說,你如果說拿我人頭換耶律祁,保不準他還真會答應。」

心口有窒息的悶痛,她慢慢咳嗽兩聲。

「媳婦!」伊柒終於披頭散髮地衝了過來,人在半空就在哇哇大叫,「你們放開我媳婦!我和你們拼了……」一低頭看見景橫波正和燕殺士兵談笑風生,愣了愣,氣一洩,砰一下栽下來。

他一個骨碌爬起來,看看景橫波,看看那些抱臂斜眼衝他笑的士兵,愣了半晌,沮喪地道:「媳婦,你怎麼到哪都能勾這麼多人的魂呀?不是我說你,你親切是親切,但也太親切了些,作為一名優秀女子,你應該多少有那麼一點點矜持才對得起你的身份……」

「閉嘴。」景橫波沒好氣地打斷他,「再叨叨我就對你一個人矜持。」

伊柒立即閉嘴。那邊燕殺將領哈哈大笑著揮揮手,道:「別打了,熟人熟人,散了吧啊。」

燕殺士兵說打就打,說停手就停手,一轉眼人群大笑散開,天棄七殺剛還在奮戰,一轉眼發現面前空空蕩蕩,忽然就沒了對手。

「當初迎駕大典,我們答應你三次援助。」那將領大聲道,「燕殺言而有信,我們會放了你和你的同伴,這是第一次。」

原來三次擂胸是三次援助,景橫波撇撇嘴,有點失望——還以為是從此效忠呢。

這麼想又自嘲一笑,YY小說看多了吧?那樣桀驁不馴睥睨狂霸生於荒野死於戰場的一支軍隊,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是他們的風格,因為他人一點恩惠就全部投靠才叫荒唐。

這樣的軍隊,三次援助已經是很厚的報答,她不想浪費這第一次。

「這次不算吧。」她討價還價,「我給你們出個主意,能要出耶律祁,最起碼保他周全,還能狠狠在帝歌城下出個氣,算是答謝你們放過我和我同伴的恩情。互相扯平。然後你們還是欠我三次援助好不好?」

「哈哈哈女王你真是精明!就衝你這份精明,行!」

人群聚攏在她身邊,景橫波抬起頭,看向帝歌城頭。城頭旗幟獵獵飛舞,帝歌城頭一向豎三面旗,最大最前面的是開國皇帝的金鳳旗,每年都換新的,永不降落。第二面是屬於現任女王的旗幟,她還沒正式登基,豔紅如血的大旗沒有任何紋樣,等待她登基當日才會有屬於她的紋章和尊號。第三面旗號稱帝歌旗,是帝歌的代表旗幟,但多年來已經成為大荒實際掌權者的代表旗幟,在每位掌權者手中更迭,如今這面旗,正如此刻掌權的右國師一般,雪白厚重,紋黑水白山,據說這面旗每日都會換新。

三面旗,是帝歌象徵,永遠有重兵守護,除非改朝換代,永不磨損改變。

旗下白影佇立,宮胤正在城上俯視。

看著那道影子,似見冰簾掛心頭。

她扯扯嘴角,似笑非笑。

她要走了。

短期之內,不會回帝歌,但若回來,也必不會如今日狼狽離開。

她會留下禮物。

帝歌,今日,我們彼此銘記。

抬手,她指著城牆,「告訴城上人。皇圖絹書有一半內容,我交給了耶律祁。如果不想耶律祁借此在帝歌生事,該怎麼做,自己知道。」

伊柒立即將話聲遠遠傳開。

城牆上,宮胤眉毛微微一顫。

身後忽有腳步聲,他沒有回身。靜筠的聲音,輕卻執拗地響起。

「皇圖絹書她確實只拿出了一半,剩下和那一半才是和我們有關的……她逃出後曾去過耶律府,難道真的交給了耶律祁?如果這東西真的在耶律祁手上,那就絕對不能留他在帝歌。他會以此生事的!」

她一邊說一邊向前走,姿態優雅,笑容溫煦。

「站住。」

宮胤的聲音冷如冰晶,凜然似有殺氣。

她一下怔住。

「你……」

「城牆前三丈之地,不允許你出現。」

她愣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尖聲道:「宮胤!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對我!你是不是怕她看見我受刺激,你——」

「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和我說話?」宮胤截斷她的語氣如刀,「難道你以為你失憶了,我也失憶了?」

靜筠忽然渾身就僵硬了。

城牆上的空氣,似乎也忽然被冰封住。

「你……你……」好半晌之後,靜筠渾身開始顫抖,越抖越厲害,抖得她幾乎站不住,「……你……你知道……」

宮胤不說話了,如冰似雪的頰上,掠過一絲不正常的淺紅。眼眸卻越發幽深,滿是厭惡。

「我會讓你做女王。」他抬起手,示意蒙虎等人將靜筠拖下去,「除此之外,不要再挑戰我的耐心,不要再試圖出現在我面前。想活?那麼,在我允許你開口的時候開口,在我讓你閉嘴的時候,閉嘴。」

「宮胤——」靜筠被蒙虎一手捺著推了下去,掙紮著伸手哀絕地呼喚,那個背影卻如雪山,巍巍遠在天涯。

她心中一顫,頹然而絕望地垂下手,想著剛才一霎他語氣的決絕霸道,不同於以往的清冷漠然,多了一種凌厲絕殺和急迫的味道。似夜行者從雪地中操刀而來,急於將這天地殺個翻覆,換了人間。

她心中忽然掠過不祥預感,似看見陋室暗影,孤燈冷窗,自己蹣跚地轉過身,月光下一頭白髮早衰。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

……

城牆上,宮胤筆直地立著。

「告訴他們。」他神情微帶疲倦,對蒙虎道,「耶律祁犯上作亂,證據確鑿。現連同家族及府中人丁一千三百四十二人,分押於玉照公所和帝歌府。皇圖絹書非國家重器,只能換取一人自由。讓他們自己考慮。」

蒙虎擔憂地看他一眼,照樣傳話。

景橫波聽著,笑一笑。

好快動作,好大殺氣。

犧牲她所換來的軍權人心,終於起了作用。如果不是亢龍已經全數歸心,他哪可能這麼快就將原本實力不弱的耶律家族全部下獄?

成孤漠他們,是失算了。梟雄嘛,還真以為會為美人放棄江山?

她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或許當初宮胤宮城自殺,琉璃坊對她的捍衛,也不過是做個假象。故意讓所有人都覺得,國師把女王看得比自己命還重,會為了她和天下對抗,由此挑起了反對派的野心,利用她這個女王,群起逼迫宮胤,想要逼宮胤為了護她,自己退位。

然後事到臨頭,他決然翻轉,一方面令人措手不及,再無理由作亂,從此不得不更加臣服。另一方面,他可以由此看清所有反對派的嘴臉和實力,對付起來更加輕鬆,不用再費心猜測被動等待。

是他固有的拔毒瘤方式——穩、准、狠、不惜將自己先置於險地。

她哈哈一笑,忽覺心中豁然開朗。

原來這就是絕頂政客。

原來這就是政客看待風雲翻雲覆雨的方式。

從今天起,她也懂了!

「要耶律祁!」她笑完,大聲道。

燕殺軍毫不猶豫大聲傳話,「耶律國師!」

景橫波收了笑容,有點歉意地看了燕殺軍一眼。

唉,欺負老實人,有點不好意思。

她堅持要耶律祁可不是好意,把耶律祁扯出了帝歌,拔除了他和帝歌勢力的聯繫,又當著這麼多人,把另一半皇圖絹書栽在他頭上,從此後,耶律祁只怕就得永無寧日地流亡了。

她發過誓。

當日參與害過她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耶律祁同樣有份。

城牆上,宮胤閉了閉眼睛。

「放。」半晌他只簡短地吐出了兩個字。

「我去!」禹春立即匆匆下城傳令,跑得比蒙虎快。蒙虎無奈地瞪著他背影。

兩人此刻都不願呆在城頭,眼睜睜看這城上城下。

禹春動作很快,兩刻鐘後,城門開了一線,耶律祁被推了出來。

他並無喜悅之色,大概已經知道情況,一臉無奈苦笑。

城牆上蒙虎再次傳令。

「左國師耶律祁,僭越狂悖、專擅欺罔,勾結交聯,圖謀犯上,經諸臣聯席議定彈劾,著降三級,改任八部巡迴使,即日出京,非王令不得回京!」

聽見「八部巡迴使」這個官銜,耶律祁眼底掠過一絲詫異,抬頭對城牆上望瞭望。

這個自由度極大的官職,已經幾乎廢除的官職,此刻給的,真是意味深長啊……

更重要的是,以往以宮胤的謹慎,他雖然獨掌大權,也不會直接發佈對他這樣的同級國師的處置命令,必然要假惺惺以女王令下旨,如今這般直接霸道作風……

他抬頭看看天色,天青如洗,卻似有一朵烏雲緩緩逼近。

這天,終究要變了啊……

景橫波看著耶律祁出來,做好了被他氣急敗壞責問的準備——這其中貓膩燕殺軍看不出來,耶律祁不可能不明白。

結果耶律祁只是上下將她打量了一下,從容地笑了笑,道:「氣色好多了。」

「不生氣?」景橫波也一笑。

「生氣做什麼?帝歌這許多年,為了家族不斷勾心鬥角,我也膩了。」他轉頭對景橫波眨眨眼,「正好擺脫漩渦,看遍天下風物。哎,如果是陪你看遍天下風物,那我這輩子心願也就完滿了。」

景橫波當他打腫臉充胖子,撇撇嘴不理。

城牆上,宮胤看著底下那對含笑攀談的男女,擱在冰冷牆磚上的手指一動不動。

「女王,你說要給帝歌留個紀念,讓咱們出出氣的呢?」燕殺軍在嚷。

「借我真氣。」景橫波向伊柒攤手。

「你不適合現在動真氣。」耶律祁立即勸阻,「借的尤其不行。」

「我還不適合做女王,我還不適合活著,」景橫波頭也不回,「但我現在還活著。」

耶律祁閉嘴,發現不僅宮胤變霸道了,連景橫波都變得不可抗拒。

「凡是媳婦說的,都是對的;凡是媳婦要求的,都是必須辦到的。」伊柒樂顛顛過來,手掌按在景橫波背上,一按上去就大呼小叫,「哎喲媳婦你咋地瘦了,骨頭好像都出來了!」

「小七七你個登徒子,」六殺亂七八糟地叫,「快說,你啥時摸過她了!居然敢不告訴我們!」

「夢裡!」

景橫波哈哈一笑,閉上眼,眉宇間紫氣一閃而過。

伊柒的內力果然渾厚,她這個沒什麼武功根底的人,雖是外行,也感覺有股熱流雄渾如大江,奔騰於五臟六腑,所經之處,渾身血脈都似被喚醒,躍躍欲動。

對面,耶律祁凝視她眉宇間一閃而過的紫氣,神情驚異。

她不是不會武功嗎……為什麼已經能主動吸納天香紫?

他當然不知道瑜伽的腹式呼吸法,在某種程度和他耶律家的吐納之法類似,誤打誤撞催動了天香紫在丹田的生化,當然,景橫波自己也不知道。

片刻之後,景橫波睜眼,萎靡精神一掃而空,眼神如電。

借來的精神,也讓人忽然振奮。

似生吞併風雲的雄心。

她一轉頭,看住了燕殺那位將領腿上貼的薄刀。

為方便作戰,燕殺士兵都打綁腿,綁腿貼肉綁著極薄的利刃,用作最後和敵人肉搏之用。

那將領被她看得一驚,下意識腿向後一縮,然後他就瞪大了眼睛——腿上的匕首忽然自己浮了起來!

他急忙伸手去撈,那刀卻似自己有靈性一般,霍地向後一讓,隨即一個大轉折,弧光如電,直奔城頭!

城頭上人早已看清這一幕,都神色大變,紛紛躲避,蒙虎大喝:「主上讓開!」閃身撲來。

刀光弧線雖然還未確定目標,但既然是景橫波出手,必然直衝宮胤。

宮胤一動不動。

蒙虎大急,不顧尊卑抓住他肩頭,把他向後拉,剛觸及他肩頭,忽然聽見寒冰碎裂之聲,他一驚,手已經在一片冰冷中滑過。

飛刀已至,光芒冷耀,果然是衝著宮胤的。

他依舊一動不動,長髮無風自舞,遮住他一片幽黑的眼神。

蒙虎的嘶喊連聲音都已經變了。

「主上,您再不能……」

這一聲撕心裂肺,宮胤似乎被提醒什麼,眼眸裡幽光一閃,抬手手指一劃。

飛刀止住。

眾人剛鬆一口氣,團團圍聚在宮胤身邊。

忽然上頭一聲巨響!

聽起來像是什麼斷裂的聲音。

旗杆!

所有人腦海中立即閃電般掠過這兩個字,霍然抬頭。

就看見一片湛藍的天空上,呼啦啦傾斜下一片雪白,巨大寬展,好似又下了一場厚重的雪。

第二眼看見帝歌旗,屬於宮胤的那面黑水白山旗,旗杆已斷,一柄不知道從哪出現的斧頭,正呼嘯掠旗面而過,嚓嚓嚓嚓幾響,對著旗面,亂砍!

死一般的寂靜。

城上城下近萬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半空中旗幟緩緩傾倒,一柄斧頭瘋狂妖異地亂砍,轉眼將宮胤的旗幟砍了個稀巴爛。

就好似有個透明的神人,正懸身半空操著板斧,當著上萬人,砍爛了帝歌象徵!

斧頭舞得毫無章法,卻瘋狂霸道氣勢逼人,那姿態不像砍旗幟像砍人。看得人人凜然,只覺渾身汗毛豎起,似見血流漂杵,天下爭霸,一個人從泥濘中掙扎而起,以殺氣席捲天下。

片刻之後,從震撼後醒來的燕殺軍,發出一聲無比解氣的歡呼。

「好!」

聲浪如雷,震得帝歌城牆嗡嗡作響。

帝歌城池都似微顫,人人相顧失色。生怕那詭異斧頭忽然飛來襲擊國師,只得一層又一層將宮胤護住。

只有宮胤一直面色不變,近乎專注地看著斧頭瘋狂地砍著自己的旗幟。雪白的布屑飛濺,有些濺到他臉上,他並不退讓,慢慢伸指接住,出神地看著。

分不清布屑和指尖,哪個更如雪。

那瘋狂的斧頭並不罷休,砍爛旗面,一個飛旋,嚓嚓嚓嚓連砍旗杆無數刀,連旗杆都砍成無數截。最後一個轉折,破旗面衝天而起,日光下刃面寒光四射!

已經爛成漁網的旗幟悠悠降落,在城頭積雪泥濘裡,零落得不辨原來模樣。

眾人呆呆看著破旗,再仰頭看那飛上高空的斧頭,竟然還沒落,一個轉折,直奔第二面旗!

眾人屏息,等著再一輪的瘋狂砍殺。

那斧頭卻直上旗面,沒有動旗杆,在旗面上「哧哧」兩聲,劃了個巨大的「X」!

然後砰一聲掉落。

城頭眾人驚得向後一退,「保護國師」一陣亂嚷,生怕那斧頭再蹦起來砍人。

宮胤看也不看那斧頭,只回頭看景橫波。

景橫波輕輕長長,籲出一口長氣。

超常發揮。

沒想到在伊柒幫助下,這次意念控物如此狂霸,也許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內心的憤懣之氣,需要一次酣暢淋漓的發洩吧。

城頭斷你大王旗,城頭凌空十八斬,劈裂濃雲探青天,劈破霓虹逐星散!

哪怕因此受損,值得!

飛刀不過是掩護。她真正使用的是先前燕殺士兵砍在城門上的那柄戰斧,趁眾人被飛刀吸引全部注意力,操控戰斧悄悄順城牆而上,一斧斷旗。

這也是她第一次同時操控兩件武器,出乎意料的完美。

燕殺的歡呼直上雲霄,他們不喜歡帝歌,看見帝歌守衛如此吃癟,頓覺如六月天吃冰,爽到心底。

「痛快!」那將領大力拍伊柒的肩膀,「女王陛下真漢子!這個朋友,交定了!」

……

景橫波抬起頭,手對著城頭一指。

燕殺士兵呼聲立止。

城頭一片肅靜。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人都學會了在她面前認真聆聽。

景橫波指著第三面旗的位置,那裡只剩半截光禿禿旗杆。

「篡奪大權,涼薄無恥者,不配為帝歌旗!」

宮胤臉色如雪,脊背挺直,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景橫波看也不看他一眼,再一指,指向本該屬於自己的那面旗。

「那是我的旗,我的紋章已經刻上,就是這個叉!」她大聲道,「這個叉告訴你們:今天我先做傻×,來日你們全傻×!」

城上城下無聲,不知道是被她的語氣,還是被這恐怖用詞驚住。

她用盡最後力氣。

「這面旗,遲早有一天我會來補好。有種你們就換了,誰換,將來我殺誰全家!」

滿城無聲。

她看看那斷了的旗杆,哈哈大笑。

「爽!」

最後一字出口,她向後便倒。耶律祁眼疾手快接住,伊柒慢一步,怒踹他後膝窩。

燕殺軍齊聲大笑。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