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
大笑聲裡,燕殺軍齊齊湧上,將景橫波裹在中間,後隊變前隊,立即撤軍。
「主上……」城頭上亢龍將領請示宮胤。猶疑地望著底下燕殺軍,「這些人侮辱帝歌,太過狂妄,不可輕縱,現在出城去追正合適……」
宮胤手一豎,一股寒氣透體而出,那將領打個寒噤,低頭不敢再說話。
宮胤的手並沒有放下,手指一抬,一地砍碎的尖尖的木塊碎屑忽然騰空而起,呼嘯著直奔城下,直射人群中央景橫波後心!
萬千碎木在半空中飛行時嚓嚓連響,漸漸裹上一層冰晶,寒冷尖銳,切割寒風發出嘶嘶的厲吼。
景橫波聽見風聲,霍然回首,就看見身後長空一色冰箭降,他在城頭上出手如撥弦。身周起了白色濛濛霧氣,遠若在紅塵之外。
此刻相送,以箭作別麼?
不死不休麼?
心在一瞬間更冷,若死。
「哈!好狠!要趕盡殺絕麼!」燕殺軍怒吼,立即有人以盾牌護住景橫波後心,七殺天棄耶律祁等人,早已飛身而起,手中武器展開扇形光幕,齊齊擋在景橫波背後。
諸高手聯手,再兇猛的攻擊也不可穿透,尖銳的裹了冰晶的木片,在各種氣流和武器之前發出撲撲的碎音,落了一地的細碎冰屑。
「啊呸!真夠冷血!」燕殺軍不屑地吐一口口水。
景橫波沒有再回頭。
那一霎萬千冰晶撲撲碎裂之聲,似刺在她心上,她覺得自己已經被射成漁網的心,此刻想必已被射成篩子。
城下她一刻都不想再留,只想快快走,千瘡百孔的心,經受不住此刻平原上特別凜冽的風。
宮胤緩緩放下手。
城下人潮如蟻,又如退去的潮,依稀可以看見一襲素衣,被保護在人群中,悠悠緩緩地離去。
這一去天涯之遠,山海遙迢。這一去愛恨顛覆,天上人間。
他目光在地下稀爛的旗幟上掠過。
她如此出手悍烈,是不是也認為此去經年,以此狂暴方式向他斬決,抓住時機,表達最後的憤慨和仇恨?
也好。
且以亂箭相送,斷人間塵緣乾淨。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方能猛踏天闕。
他收回手,垂下頭,目光在自己慢慢泛上血色的指甲上掠過。
掩了眼底,一抹微微怪異的神情。
「主上……」蒙虎在他身後,不安地輕喚。
聲音未落。
他如先前景橫波一般。
霍然倒下。
……
景橫波躺在車上,看著微微搖晃的車頂,無聊地數著自己的指頭。
她已經離開了帝歌,燕殺軍很夠義氣,在她怒斧砍帝旗之後,尤其表現了極大的喜歡和熱情,不顧她阻止,將她護送出了足足百里地,才回了自己的秘密營地。
之後關於她該去哪裡,她的跟隨人群裡發生了巨大分歧。耶律祁建議她去自己的老家禹國,表示在那裡她可以得到他很好的庇護,天棄說他的家鄉落雲部偏遠,天高皇帝遠最安全,不如去落雲,七殺則表示七峰山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哪個不去就是傻×。
三撥人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鬥,七殺連續拉了七天肚子,天棄某天早上起來臉上爬滿了青蟲,耶律祁半夜被一隻老母豬壓住。據前來「解救」他的七殺們說,幸虧他們來得及時,真看不出來耶律祁就是個禽獸,他們趕到時,耶律祁已經快要脫光,正要強姦那隻母豬。
唉,差點就沒能救下那隻可憐的母豬,也許還是個黃花閨豬呢。
唉,耶律祁堂堂一個男子漢,雖然長得比他們醜一點,但也不能那麼飢不擇食啊。
嘖嘖,真是缺德。
這個消息很快散佈在所有人中,七殺繪聲繪色拉著景橫波說了「耶律祁酒後失德,半夜偷豬欲不軌」的偉大事蹟,景橫波哈哈哈笑得前仰後合,笑完了一把將伊柒踢下了車。
「祝你今晚安睡。」她道。
結果就是七殺又齊齊拉了七天肚子。拉得面黃肌瘦,拉得七竅生煙,拉得七殺中的第一神棍,就是那個偽和尚武杉,伸手向天長號說自己感覺身輕如燕,只怕下一刻就會搶在師傅之前羽化成仙,拉著師兄弟們非要他們仔細看看,自己頭頂上百會穴是不是有金光冒出?
師兄弟們一人狠狠一巴掌,拍得他一個金光燦爛,滿頭烏青。
最後還是七殺的意見佔了上風,不是因為人多,而是他們終於在各種秀逗之後,才想起來了一個最關鍵的理由——景橫波體內餘毒頑固,必須他們師父出手才能解決。
提到這個,不僅擁雪紫蕊立即贊成,連耶律祁都沒什麼話好說。
景橫波的毒是個麻煩事,那麼多高手,沒有一個能夠完全驅除。七殺中精通醫理的司思表示,景橫波應該不止一次吃過功效非凡的護體丹,關鍵時刻護住了內腑不受侵蝕,但筋脈因此受到改變,目前還看不出這種改變是好是壞,但短期內似乎不大好。這種毒不見於記載,一定不是毒是一種詭異的蠱,這天下沒有他司思解決不了的問題,但這事兒比較耗費精神,還是留給老不死解決,省得年紀大了總不動腦會痴呆。
景橫波想著自己什麼時候吃過不止一次的靈丹?當靈丹是炒蠶豆隨便吃啊?印象中不就耶律祁給過一次嗎?還是最低檔次的。
她無意中把這話說漏了口,從此耶律祁永無寧日。七殺整天跟在他後面,吵著喊著要最高等級的天香紫。
最低一級的天香紫都護住了景橫波心脈,保她不死,最高等級的是不是能解了她的餘毒?
他們是這麼要的。
「最高等級天香紫,你給我我就原諒你偷看我媳婦。」伊柒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你給我我就告訴你那豬是誰扛來的。」爾陸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爾陸扛的,你給我我就幫你揍他一頓。」山舞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山舞扛的,你給我我就給你藥,藥倒他你去扛隻豬和他睡。」司思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司思扛的,你給我我就幫你扛兩隻豬和司思睡去。阿彌陀佛,老衲為你做這樣的事犧牲很大了,好緊張,佛祖會不會怪我?」武杉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大家一起扛的,你一個人打不過那麼多,你把司思給你的藥給我,我幫你藥翻他們,你想他們哪個跟豬睡就哪個。」陸邇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不管那豬是誰扛的,你不給從此你每天都和豬睡。」戚逸說。
……
耶律祁吃飯,喝水,睡覺,乃至蹲坑,都會看見一張臉忽然湊過來,叨叨地說,「最高等級天香紫……豬……睡……」
他覺得他快要瘋了。
他忽然明白了傳說中紫微上人為什麼能活那麼久。
能抗下七殺呈七倍增長的叨叨神功,那就不能是個正常人啊!
終於有一天,專門修煉過定力的貴族子弟耶律祁,發出了一聲忍無可忍的怒吼。
「她吃的就是最高等級天香紫!天香紫最高等只能吃一顆,從此再無作用!」
七殺大兄呆呆地站在原地,抓了半天頭髮,才明白了這悲催的意思。
完了他們立即興奮起來,一拍大腿,「完蛋啦,沒希望啦,這下更得去七峰山找老妖婆啦!」
耶律祁早已快步離開了,現在就是去萬峰山他也沒意見。
景橫波在車內聽見了這聲吼。
她也愣了愣,沒想到當初耶律祁隨隨便便給出的,居然真的是耶律家可稱重寶的極品天香。
「喂,」她坐起身,拍打著車窗,問耶律祁,「你們男人怎麼回事?咱們當時不是還是敵人嗎?你為什麼給我最高等級的天香紫?腦子秀逗了嗎?」
一邊看溪水的耶律祁,轉過身來。
他臉上煩躁之意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奇異的,淡淡的神情。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他眯著眼睛看她,「你要聽什麼答案?」
景橫波笑眯眯地趴在車窗上看他,「我想聽你們這些政客,在處理事情和人際關係上,到底怎麼想的。」
「是的,你想聽這個,」耶律祁笑容幾分失落,幾分古怪,「假如答案沒你想像得那麼深奧複雜呢?假如答案根本不涉及政治博弈呢?假如我耶律祁,就是因為你是你才掏了最好的藥呢?假如我那時候,其實什麼利益和關係都沒想呢?」
他緊緊盯著景橫波,似乎想從她的神情裡,看出自己想要的一切。
景橫波眼睫垂了垂,再抬起時笑顏如花,「沒有啊,沒有就算了。啊好困,睡個午覺先。」身子向下一矮,她迅速鑽回去睡覺,看都沒看耶律祁。
耶律祁欲待出口的半句話,被堵在了口中。
他在溪水邊佇立良久,半晌,慢慢地仰天,笑了下。
……
一路很是平靜,並沒有追兵。
在路上半個月後,景橫波聽說了帝歌傳出的消息。
國師宮胤傳告天下,前女王景橫波竊據女王之位,著即廢黜女王尊號。因景橫波提出農桑共耕法,有功於國,免於一死,逐出帝歌,改封黑水女王,以黑水之澤為其封地,僅允許在姬、蒙兩國以及沉鐵玳瑁斬羽翡翠四部範圍內出入。除此之外不得擅入他境,未得王令永不能入帝歌。
這個通告,所有人聽了,詫異之後,就是搖頭。知道內情的人還要道一聲「何至於如此?」
「何至於如此?」大賢者常方在府裡買醉,痛苦地對大賢者瞿緹道,「不過是政治博弈,輸了就輸了。要我說,就算處死也罷了,一了百了。一介女子,心地太過光明純善,本就不適合這樣的大荒。何必還把人趕出帝歌,放逐到黑水之澤那種地方?那比死都不如!」他越說越氣,砰一聲將杯子重重砸在桌上,「還封地黑水之澤!黑水之澤是人能擁有的封地嗎?那傳說裡是魔鬼封地!封在那裡就是要她死!是故意羞辱,是要她被天下恥笑!還允許兩國四部出入,聽起來好生大方寬容。誰不知道那兩國四部最為排外複雜,她一個失勢的所謂女王,封地居然還是黑水之澤,這是准她出入呢,還是推她去送死被羞辱?」
「說這麼多,終究無用。時局已成,宮胤不會再給任何人顛覆他的機會。」瞿緹搖頭給自己斟酒,「女王並非無人擁戴,卻都是咱們這些老傢伙或者平民。事變當晚連皇城廣場都進不去的老廢物。不過老常,當初你說女王看似慵懶實則英睿,將來必為我大荒中興之主,這回,你可看走眼了。她雖聰明,但朝局上還是缺了些經驗,再說又年輕,年輕女子為愛所困,終究不能化鳳成龍啊!」
常方激憤漸去,默然良久,忽然又搖搖頭。
「不,我還是覺得……」他低低道,「此事還沒完……老瞿。」
「嗯?」
「你弟子遍天下,我弟子也不少於散佈於六國八部,選那些可靠的,給他們寫封信吧。」
「你是覺得,女王不會就此沉淪,還有可能東山再起,想要幫一把?」
「我不知道。」常方搖頭,「我只是想,如果她沒有沉淪,那麼最好,我們幫一把。如果她甘心從此做個普通女子,我們也可以照拂她一二,算是對她的部分報答。」
「老常你的心還真不肯死。」
「不肯死,是因為我不能眼看著軒轅鏡那一批人,居心叵測窺測大權。不想看見大荒這樣的政局,永遠地持續下去。還因為她離開那日,城頭飛斧斬帝旗!老瞿,你年輕時也曾投身武備,策馬沙場,你告訴我,在你最武勇最激越的年代,你如果遇上這樣的事,你可還有這般殺氣、勇氣,霸氣,和戾氣!」
「沒有!」
「那就還有希望!來,為同樣心不死的女王,飲勝!」
「飲勝!」
酒杯交擊脆響。酒液四濺,未老雄心,尚在燃燒。
良久,微醺的常方轉開眼,緩緩看向案頭那張畫像,畫像上的自己,側坐遠望,目光所及,天色幽冥,層雲浮動,似有風雲將起。
風雲將起。
……
有人為遠離的人祈禱祝福,有人為遠離的人謀算設陷。
「她居然真的逃出了帝歌。」軒轅鏡恨恨一拍桌子,「宮胤怎麼想的?不趕盡殺絕,還給她封了個黑水女王!」
「噗。」緋羅發出一聲輕笑,「您快別提這什麼黑水女王了,這可不是人能當的女王。不過話說回來,她行徑怪異,或者真能在那裡開枝散葉也說不定啊。」
「女相不要掉以輕心。」軒轅鏡不贊同地看她一眼,「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照老夫看,黑水之澤再可怕,都有一線生機。而對於敵人,徹底斬殺才是最正確做法。」
「這個不勞大夫費心。」緋羅輕輕吹了吹指甲,姿態閒適,「我已經派人去『護送並問候』她了。」
「如此甚好。真是你我所見略同。連行事步調都一致。」軒轅鏡笑得舒心,隨即又皺起眉頭,「不過據說七殺大兄在她身側,有他們在,這世上只怕沒有刺客能近她的身……」
「誰說要用刺客?」緋羅笑得得意,「有時候看似無害的人,才最危險,對不對?」
軒轅鏡哈哈大笑,隨即又道:「成孤漠已經復都督位,看來宮胤沒打算清算。只趁機除掉了耶律祁。」
「如何清算?一清算牽動的就是整個朝廷,他能和帝歌豪門、六國八部、整個朝廷的人清算?清算完了,他也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兩人相視而笑,神態終於有了近幾日來的第一次放鬆。
說是這麼說,但內心深處,他們還是害怕要為那日逼宮事件付出代價,宮胤不可捉摸,行事冷絕,會怎麼做誰也沒把握,雖說他當時讓步,處置女王,代表他確實把臣下和江山看得更重,為穩定計,應該不會對此事再行追究,但誰知道他哪天越想越不對勁,拿他們開刀呢?
現在好了,成孤漠的復職就是一個信號。出頭鳥的成孤漠都沒受到處罰,他們還怕什麼?
「老爺!」忽然軒轅家一個下人衝了進來,滿頭熱汗,來不及見禮就大聲道,「二少爺又在坊市出事了!」
「這孽子!」軒轅鏡勃然站起,急急對緋羅道,「老夫還有些家務,女相自便。」說完也不等緋羅回話,便大步奔出門去。
緋羅怔了怔,只得自己離開,走在路上想起軒轅鏡家族那群爭權奪利的兒子,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
她剛剛回到門口自己的車駕內,車伕就急急道:「女相,國內傳來消息,副相雍希正即將和公主聯姻,您看……」
緋羅眉毛一挑。
雍希正竟然真把和婉公主弄到手了?
他一旦攀附皇家,那麼大相之位……
想到這裡,頓覺心急如焚,立即道:「回府!」
她要回府趕緊打點行裝,上表朝廷請求回襄國,必須阻止這場婚事,更關鍵的是要阻止這場婚事帶來的可能後果——她的女相地位被他人取代!
馬車匆匆前行,緋羅在馬車中心神不定,想著前陣子自己還派人回國打聽現狀,都說一切無事,說雍希正雖然對公主大獻慇勤,但公主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短期之內不會有任何變動,她才安心在帝歌留了下來,想要在帝歌把關係打穩固了再回去,眼看著逼女王退位之事成功,自己在帝歌人望大漲,正是趁機拉攏人心鞏固勢力的時候,卻在這節骨眼上得到這個消息……
她心中忽然一動……這不會是宮胤的手筆吧……
想到這裡她激靈靈地打個寒戰,隨即又搖搖頭,覺得不可能,宮胤日理萬機,手也無法伸到襄國內政,更何況再權傾天下,也不可能去影響襄國公主的婚事和感情,這事情剛剛爆出來,說明早就有異動,宮胤那時正忙於處理亢龍軍,不可能早早伸手進襄國……
這麼想著,心下稍安,但總有一股煩躁之意不去,她探出頭,催促車伕加快速度,一抬眼,正看見天際濃雲,陰沉深暗,再一次無聲無息,逼近來。
……
「到七峰山的路可真遠。」擁雪給景橫波送上一碗雞湯,「要經過襄國、黃金部、斬羽部呢。」
「路線怎麼定?」景橫波隨口問。雞湯特別香濃,她食慾不振都忍不住多喝幾口,額上冒出微汗。
為了給她調理身體,飲食每天都是湯湯水水,有時還有些藥膳,她的氣色漸漸好了些。
路上已經走了好幾天,最初的三天她沒日沒夜地睡覺,也不說話,眾人都有些擔心,好在三日之後,她自己爬了起來,要吃要喝,神態自如,眾人放下心,放下心的同時忽然又覺得心疼。只是這份感受藏在心底,每個人都不說。
「為了縮短時間,以及不招惹是非,襄國可能不會去,會從小路抄近路繞過。」
景橫波聽見襄國兩字,心中微微一動。
「七殺在那哭呢,說襄國公主好像就要大婚,一定有一場熱鬧可看,說要去看皇家婚禮。不過我看他們也是鬧著玩玩,一邊討論公主大婚應該穿什麼嫁衣,一邊就定下了走小路的路線。」擁雪想起七殺的不著調,也忍不住一笑。
「也好。」景橫波喝湯,忍不住贊,「擁雪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這雞湯比你之前熬得更香。」
「這可不是我的手藝。」擁雪一笑,「聞聞味道也知道用料不一樣的。」
景橫波一怔,看看雞湯,立即明白了是誰的手藝,頓時覺得碗有些重。
隨即她又覺得擁雪剛才那句話有問題,「聞聞味道?你沒喝?」
「哦?啊?」不善言辭的擁雪說話立即有點結巴,「啊,我馬上喝,我馬上去喝啊。」匆匆從景橫波手中收過碗,轉身就下了車。
景橫波抹抹嘴,看她近乎逃竄的背影,本來不過隨口一句,頓覺更不對勁了。
她等了一會兒,確定人都不在馬車周圍,悄悄地下了車。
休息總是在水源附近,她首先看見小溪邊,伊柒和天棄武杉在捉魚,都捋起褲腿,站在冰冷的溪水中。一旁山石旁蹲著耶律祁,這位金尊玉貴的豪門公子,袖子捋到胳膊上,在將魚宰殺去鱗掏腹,一條條清洗乾淨用柳條掛起來,掛在樹上長長一串。日光下他手臂沾滿了魚鱗,一閃一閃。
風聲隱約將他們的對話送了來。
「夠不夠,夠不夠!」伊柒艱難地在水裡摸魚。武杉大袖飄舞,一邊攪動水流一邊長吁短嘆,「阿彌陀佛,殺生不好,我好緊張,佛祖會不會怪我……」
耶律祁道:「再多弄點,馬上進入沼澤道,想找到吃的就不容易了!最起碼保證她每天都有肉吃才行。」
「魚啊魚……」伊柒對著溪水哄,「快乖乖到我碗裡來……」
景橫波默默退後幾步,轉了個彎,看見那邊樹下,紫蕊擁雪在吃東西。一人一個饅頭,隔老遠也能看出很乾很硬,因為嘴受過傷的紫蕊咬起來很艱難。
她們身邊的火堆上就有熱騰騰的雞湯,只有一罐,沒人去動。
景橫波又轉了一個彎,馬車背後不遠的林子裡,六殺鬼鬼祟祟地在商量什麼。
「我還有兩個銀角子。」
「我還有十枚大錢。」
「司思就數你最會花錢!我還有一兩!」
「呵呵你會省錢,你省多少還不是給師傅最後摸了去。」
「哈哈哈哈你們都沒我少,我就一個大子兒哈哈哈。」
「湊起來一兩三錢零二十五個銅子。夠買米五石或者買肉五十斤。」
「夠啦夠啦,夠吃啦!」
「白痴!我們不要吃飯嗎?」
「哦是哦,呸,一群窮鬼,耶律祁不是國師嗎?不是大家子弟嗎?他的錢呢?」
「不是說出來得匆忙沒帶嘛,後頭送錢的還沒到,他死賴著跟著我們,不肯回自己的老家禹國,路線不對,保不準送錢的人都走岔了也說不定。」
「哎呀呀這一路連個土匪都沒啊。」
「哎呀呀這一路百姓都是窮鬼,老子連偷都不好意思啊。」
「哎呀呀都怪師傅老不修,給咱們盤纏都不夠啊。」
「是啊,太少了,你在帝歌睡了三個月西樓春的頭牌就花完了。」
「你在帝歌喝了三個月最貴的碧空洗就花完了。」
「你在帝歌和人鬥富用銀子打了一尊犀牛就花完了。」
「哎呀呀管他怎麼花的,反正沒有了。沒掙錢的地方,後面走近路又是沼澤道,沒人沒吃沒野物,怎麼辦?」
「小意思,餓了把最肥的那個宰了吃就可以啊。啊,司思,你油光滿面,肥頭大耳,肉一定豐腴可口,五花三層。做烤肉最好啦。要麼你犧牲一下?」
「爾陸你溜光水滑,皮肉精瘦,吃起來一定口味勁道,很有嚼頭,要麼你先給我嘗嘗?」
「我覺得你們都不好吃,我想吃師傅。」
「對哦對哦,師傅一定很好吃,細皮嫩肉,香噴噴!」
「都是白痴!吃師傅現在吃得到嗎?我現在就餓了!啃了三天乾饅頭,我那潔白細膩的糯米牙都快崩掉了!」
沉默半晌。
「吃耶律祁吧。」
「對,耶律祁。」
「就他!」
「不肥不瘦,正好。」
「我看合適。」
「吃完耶律祁吃天棄,兩個人加起來幾百斤肉,省省差不多了。」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來,再數一遍銀子。」
……
景橫波默默地退後幾步,回到車上。
她雙手抱頭,仰頭向著車頂,良久,將手肘壓在眼睛上,笑一聲,再笑一聲。
路途艱辛,可是還有什麼值得畏懼的?
有人,有愛,頭頂青天,腳踩大地,沒有道理不往前。
隨即她爬起來,大喊一聲:「姐要去襄國!」
這一聲喊立即驚動了所有人,伊柒天棄光著腳,耶律祁滿臂魚鱗地奔了來,耶律祁還不忘帶著他的那串魚。景橫波透過車窗遠遠看見他肩膀上一晃一晃吊著一串魚的漁夫造型,忍不住一笑。
「怎麼忽然想起要去襄國?」耶律祁表示不贊同,「從襄國走,最近的路是要經過國都的,對你來說,太危險。」
「好啊好啊。」伊柒卻趴在車窗上歡天喜地,「去襄國玩!」
天棄無可不可的模樣,嫌棄地推開武杉,「一身汗臭,人家不要聞!」
「阿彌陀佛,老衲生來有佛香!」
「我聞不了沼澤的臭味兒!」景橫波慎重地宣佈,「從襄國走吧,低調點就是,我想看看人煙。」
耶律祁凝視著她,日光下她臉色微微蒼白,眼眸卻亮,漾著星星點點的碎光,不同於以往的瀲灩,只讓人覺得鋒利刺心,刺得心深處都似一痛。
一縷碎髮從她額上垂下,沾了點草屑。
在他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已經不自覺地伸了出去,「你頭髮亂了……」
景橫波頭一側。
他手指擦她鬢邊而過。
香氣瀰散,指尖微涼。
她的笑語就在耳側,「哎呀,你一手的魚鱗,可別沾上我!」
耶律祁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收回。自己嗅了嗅手指,揚眉笑道:「一手血腥氣,是嗎?」
景橫波凝視著他,笑而不語。
「在恨我,是嗎?」
「那你是在贖罪?」她也揚眉笑了,「至於嗎?值得嗎?」
「也許是想跟著你,看有什麼機會可以斬草除根。」日光下他笑容迷人,比手中銀色的魚鱗還閃亮。
「那就跟著吧。」她一樣笑得半真半假,「只要你不怕我也是想尋機會報仇。」
「我隨時等著。」他唇角笑意從容。
「你們這些政客,什麼時候能有一句真話?」她忽然笑起來,纖長手指遙遙點著他額頭,「說得神秘兮兮,讓人捉摸不定。其實不就是我陰了你一把,你再陰我一把嗎?我在帝歌城下說你擁有半本皇圖絹書,你一路上注定陷入被追殺的境地,你就乾脆和我賴在一起,有刺殺我們也分一半,這下我可是搬石頭砸了自己腳哈哈哈……」她笑不可抑,縮進窗內,啪一下拉下窗扇。
落扇聲音清脆,似最後一聲笑的尾音被截斷。
遠處七個逗比在擊掌歡呼,「哈哈哈進城啦,有人啦,咱們比誰賺到的錢多……」分外熱烈的歡呼傳到此處,越發顯得馬車內外安靜至近乎淒清。
他默默佇立,良久,回到溪邊,慢慢將手上魚鱗洗掉。
流水帶走幾抹淡淡的血絲,他看看手指,不知何時被魚鱗刮出不少細小的血口。
「你是在贖罪?……至於嗎?值得嗎?」
贖罪?不,不知道,並沒有想那麼多。在帝歌攪動風雲有他的參與,離開帝歌也不算他的失敗,在奪取權力的道路上,一路屍首橫陳,他早已看慣,甚至有隨時將自己犧牲的準備,又何懼於對誰欠下永遠難以還清的債務?
對於她,他似乎從來不想想太多。只想順心而行。
參與計畫時,因為覺得做女王不適合她,所以他未曾猶豫。
然而當那日雪中清晨,他看見被府中人拖著準備扔出去的她的時候,看見她驚心雪白的臉,烏黑的眉上沾著雪和血,忽然一眼也驚心。
似被飛鳥狠狠一啄,瞬間叼了一塊心頭肉去。
到那時,才明白她的明媚一直照亮他心間。
才明白很多事,男人們翻雲覆雨一意孤行,丟一路最可珍惜心情,到頭來撿拾不住,失與得之間,難量。
被她拖出帝歌,不知是喜還是憂。喜之後天地更大,日後或可伴她一路,憂的是一日磨難她便長成,須臾之間便成絕佳好計,她的天資和慧根勃發如許,將來會怎樣覆蓋了這泱泱大澤?
魚鱗順水流去如心上塵屑。
不,不是這樣。
我只是想離不能離,不捨離。
我只是想看著你走一步,再走一步。
我只是想看前方的路何時在你腳下堅實。
我只是想……再看見你真心大笑的,那一日。
……
折轉道路,走通衢大道。
逗比們的搶錢大業開始了。
用武杉的話說:「只要有人煙的地方,就有化緣的可能。施主們都是善男信女,一看老衲這般慈眉善目,必定慷慨解囊,此事只需老衲一人出馬便可。阿彌陀佛。」
他們是這樣「化緣」的。
路邊一個茶棚裡。
武杉慈眉善目地拉住忙得不可開交的店主。
「阿彌陀佛,施主,老衲瞧你今日印堂發青兩眼無神三停未滿雙眉沖煞,馬上一定有血光之災,只要老衲親自給你作法,你一定可以消災解難……」
「哪來的騙子,留著頭自稱和尚!打出去!」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啦,打他!打他!」
「搶錢!搶錢!」
在一隊馬隊前。
武杉大袖飄飄地攔住領頭人的馬,
「阿彌陀佛,施主你們的箱籠裡的貨物似乎很重啊……」
「哦?」
「老衲不介意幫你們分擔一下,背過這個山頭,當然留下一半做酬金就好啦……」
「老子的紅貨你個假和尚也敢想!砍他!」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啦,打他!打他!」
「搶錢!搶錢!」
在一戶官宦人家的隊伍前。
「這位大人,你的護衛看起來人手很不足啊……」
「嗯?」
「這位大人,你轎子裡的小姐,似乎相貌很美啊……」
「嗯?」
「啊您別誤會,老衲只是怕您家小姐被山賊採花,願意為您親自護送小姐,保證完好無缺地將人送到,您只要給點酬金就行……」
「想採花的是你吧?來人!打斷腿扔出去!」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啦,打他!打他!」
「搶錢!搶錢!」
在一個鎮子上。
「瞧一瞧看一看啦,來自這世上最神奇的天上神峰最神奇的天下第一大法師杉杉法師,今天要為鎮上父老展示來自天上神峰最神奇最了不得的大睡神仙功法啦!」
「什麼玩意?」
「瞧一瞧,聽起來很了不得。」
一個時辰後。
「呼……呼……」
「他是在睡覺嗎?」
「不是吧……也許這是大睡神功的前奏?」
「再等等。」
「哎呀下雪了……」
兩個時辰後。
「呼……呼……」
三個時辰後。
「呼……呼……啊,諸位怎麼還在?老衲的神功已經展示完了。大睡神功,一睡半天,下雪颳風,巋然不變!如何?非有慧根者,不能理解老衲這大睡神功的神聖真義……來來來,諸位父老,看著給兩個……哎呀你們幹嘛砸土豆,老衲不要土豆……」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啦,打他們!打他們!」
「搶錢!搶錢!」
……
景橫波在馬車內數錢,亂七八糟的制錢碎銀還有大面積莊票堆滿一地。
一邊數一邊搖頭,對七殺搶錢本事歎為觀止。
「你們的武功,直接上去開搶就行,何必費這麼多事?看武杉,最近每天滿頭包啊。」
武杉立即湊過腦袋,淚汪汪地表示要波波摸摸。
「媳婦兒你就不懂了,和尚要有犧牲精神,我不被打出包,誰被打出包?」伊柒一拳就將他頭上三個小包整合成一個大包。
「師傅說,咱們的門規不能恃強凌弱。」司思說。
景橫波肅然起敬。
「所以如果想恃強凌弱的時候,一定要先找個理由。比如師弟被打了啊啥的。」爾陸說。
景橫波決定收回剛才的想法。
「師傅說,一件事就當一件事來做是無趣的。」
景橫波覺得頗有哲理。
「所以做任何事都要講究個花樣,花樣越多,智慧越高。」
景橫波決定收回剛才的想法。
「這要花樣搞大了,惹出麻煩呢?」
「師傅說,咱們練一身武藝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打贏人家!」
「武功練好了,就只有我們給人麻煩,沒有別人給我們麻煩啦。」
「如果還是有麻煩啦?」
「打回去啊。」
「如果打不過呢?」
「跑啊。」
「那剩下的爛攤子怎麼辦?」
「關我屁事。」這回異口同聲。
二狗子在車頂上目光閃閃聽著,覺得甚合心意,大叫:「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七個大逗比,管殺不管埋。」
景橫波扶額,有點後悔取道襄國的決定——這風中凌亂的三觀。
但此時再想返回原路也不可能了,又快要降雪了,這時候再折返那路,會在降雪的時候經過沼澤,到時候辨不清雪地和沼澤,很危險。
車外官道上忽然有車馬疾馳之聲,景橫波探頭向外一看,就見一隊車隊風一般地馳過,領頭馬車上的車伕將鞭花甩得啪啪直響,逼得四面的車馬都退到道邊。
景橫波聽見耶律祁低低「咦?」了一聲。
景橫波也覺得那馬車有點眼熟,一邊令自己的馬車也讓一讓,一側頭正看見第一輛馬車馳過,簾子激盪飛起,露出馬車中人一個側面。
這側面,也似曾相識。
車隊氣勢□赫地過了,避到道邊的人們,才三三兩兩地出來。一邊整理自己的車馬,一邊抱怨。
「剛才那誰,好大氣勢。」
「沒看見金槿標誌?緋羅女相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