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假鳳虛凰

好個瀟灑人物。

雖然一身月白袍子邋邋遢遢,一頭烏黑頭髮飛飛撒撒,可怎樣隨意的打扮,都正好襯託了他天生靈動的眉眼,他有極其張揚的眉,細長卻瞳仁特別大特別黑的眼眸,眉眼搭配成狷狂的意態,大笑的時候令人想起風雨前夕飛速游動的雲。或者是蒼穹之上捲走星光和月色的風。

這人仔細看容貌算不上絕美,勝在風華鮮明,令人一見難忘的類型。

耶律祁看他的眼色,可沒景橫波這麼欣賞,冷冷道:「英白,今天的酒還沒把你醉死麼?」

景橫波眉頭一跳。

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

聞名已久,初次得見。

帝歌誰都知道,英白大統領是玉照的精神領袖,地位等同亢龍的成孤漠,卻比成孤漠更年輕更有名,他據說是世家出身,少年敗家將家產敗光之後從軍,從小兵一直做到統領,也是宮胤的左膀右臂之一。只是這傢伙不愛軍權,只愛醇酒美人,當上大統領後閒散度日,常託病不朝,大家都知道他八成都去青樓酒肆,反正宮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人更不會管。

景橫波之前就聽過英白傳說,玉照士兵提起他就滿面崇拜,說他是個「拼酒永遠不會輸,睡女人永遠被倒貼」的絕世偶像。

所謂「喝盡帝歌不改色,睡遍青樓紅袖招。」

沒想到在帝歌都見不到的人物,這次居然跟來了襄國。

「耶律國師未死,英白怎麼敢死?」英白喝一口永不離身的小酒壺裡的酒,哈哈一笑,「好歹也要捉拿了刺客再死啊。」

「哪來的刺客?」耶律祁微笑,「我幫你捉好不好?」話音未落,身形一閃,一道烏光直捲英白前心。

英白急退,烏光一頓,呼嘯聲裡一分為二又是兩道烏光,這回分取他上下兩路,英白一個鐵板橋翻過,烏光又是一頓,二分為四,直射他全身大穴,英白只得再退,轉眼又被逼退三丈。

「耶律祁你上輩子一定是女人最會偷襲!」英白越退越遠,一邊喝酒一邊在空中大叫,「喂,姑娘,有機會喝我煲的魚湯啊!英白魚湯,帝歌聞名,湯清味美,帝歌閨秀們搶破了頭……」

「流氓!」景橫波罵。

……

遠處有一座稀稀拉拉的樹林子。

林子中有人負手佇立,一動不動,似在瞧這蕭瑟冬景。

身影一閃,一人落在他身側,氣息平穩,笑意微微。

「怎樣?」

「有點意思。」

「我是問你為什麼沒能將他擒回來。」

「打不過。」

一陣靜默。

「我說主子……」

「嗯?」

「你今兒讓我追這一場,到底是讓我擒人呢,還是讓我看人?到底讓我擒他呢,還是看她?」

一陣靜默。

「英白。」

「嗯。」

「你看,天快黑了。」

……

回去的路上,耶律祁遞給景橫波一張請柬。

景橫波看了下,大致意思是王室邀請禹國少師薄大人攜其准夫人參加今晚的和婉公主定親宮宴。

「緋羅給你準備的身份?」

「不,我沒用她給準備的身份,另外想了辦法。我只和緋羅說,到時候以暗號為記行事。」

景橫波點點頭,覺得這樣更妥當,她原本打算混入和婉的宮女隊伍中,陪她一起出現,再見機行事,既然中途出了岔子,那就按原計畫行事。

也不知道宮胤應承了和婉什麼,打算怎麼做,景橫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無論如何,緋羅不能放過。

在客棧裡,她更加精心地化妝易容,今晚這個場合太重要,要出現在那麼多熟人面前,被一眼看穿就麻煩了。

二狗子在一邊蹦跳,時不時奇怪地偏偏頭,不明白大波怎麼忽然變成這麼個怪物了。

「二狗子,我美不美?」景橫波在鏡中對二狗子媚笑。

二狗子長聲吟嘆:「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大波一回頭,嚇死爺的牛。」

景橫波打個響指,霏霏踱過來,一巴掌將鳥爺給拍到了地上。

景橫波將第N次打成一團的鳥獸往角落裡踢踢,以免擋路,聽見門外一陣喧鬧,聽聲音就知道七殺回來了。

逗比們自賣自身,來了個襄國豪門一日遊,也不知道收穫怎樣。

不過不用她去問,逗比們會迫不及待曬寶貝的。

果然人未到聲先到,亂七八糟比二狗子還吵。

「看我的收藏!」

「瞧我這一夜蒐羅的寶貝!」

「你們都拿的什麼玩意,我的才是舉世無雙第一珍藏,噹噹噹!」

景橫波走到門邊,一條細長的東西迎面飛來,夾雜著逗比們興奮的歡呼:「波波,送你的!」

景橫波抓下來一看,月事帶。

再看看七殺們扛著的大包袱,除了金銀首飾外,計有肚兜一大包,褻褲一大包,荷包一大包,胭脂水粉一大包,繡花鞋一大包,羅襪一大包……大多是女人的貼身物事。

想必昨晚師兄弟們都受到了香閨夜暖的熱情招待,所以趁火打劫的全是女人閨房私人用品。

東西打開時,濃郁的香粉味道瀰散,各種不同香氛混合在一起,房間裡氣味頓時令人窒息。

天棄眼睛發亮,撲上去翻翻揀揀,耶律祁捂著鼻子,離得遠遠。伊柒哈哈大笑想要上去湊熱鬧,一眼看見景橫波的表情,頓時昂然端坐一邊,以示不屑與之為伍。

二狗子被一條月事帶子捆住,無力地掙扎,霏霏早已跳入肚兜堆裡,不住地往裡拱,只露出蓬鬆的大尾巴。

「你看這條怎樣?或者那條?哎呀這條顏色不錯!」七殺們蹲在女人衣服堆裡,幫天棄挑挑揀揀。

景橫波覺得這世界真玄幻。

「等會再挑!等!會!再!挑!」景橫波一聲大喝,眾人齊齊抬頭。

「看我的臉。」景橫波指著鼻子問七殺,「你們就一點驚訝都沒有嗎?」

她的臉上已經易容,七殺怎麼看見她一點奇怪神情都沒有?

「是啊好驚訝。」司思說,「波波你今天妝化得怎麼這麼醜?」

景橫波摀住心口——不是吧?真這麼明顯?那先前為什麼沒人認出來。她求助地望向耶律祁,耶律祁搖搖頭,他覺得景橫波的易容,有種獨特的技巧,和現今的易容都不太一樣,其實沒那麼容易看出來的。

「看氣啦。」逗比們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道,「我們看人不看臉的,我們看氣。師傅有教我們觀氣之法,每個人的氣都不一樣。你就是換一百張臉,我們也認得啦。」

景橫波鬆口氣,還好不是她技術不夠。

「還有你的眼神。」山舞下一句話殘忍地打破了她的自我安慰,「你眼神和別人不同,天生流光如水,媚態自然,多盯著你眼睛看一會也能知道。」他頓了頓,補充,「尤其是男人。」

景橫波搔搔下巴——那怎麼辦?

「自己都覺得不像,就別指望別人認為你像。想騙別人就得先騙過自己。阿彌陀佛。」武杉合十。

偽和尚深諳騙人之道。

「易容改裝這種事。」逗比中,相對話最少最嚴肅的戚逸忽然道,「裝得誰也想不到,最容易矇混過關。」

「誰也想不到?」景橫波托腮苦思。

「交給我們啦!」七殺一陣哈哈大笑,快步跑過去,將她推在座位上,景橫波想要掙扎,逗比們太不可信了,卻耐不住幾個人力氣大,又想反正時辰還早,看看效果再說,萬一有驚喜呢。

幾個人七手八腳,生怕景橫波不同意,端水的端水,擦臉的擦臉,準備工具的準備工具,上膠泥的上膠泥,伊柒站在她身後,解開她頭髮,胡亂抓著梳了個髻,過了不一會兒,七個人便齊聲道:「好了!」

景橫波心想怎麼這麼快,轉頭對鏡中一看,險些掀了桌子。

鏡子裡面是個男人!

「天殺的,就知道你們幹不出靠譜的事兒!」她手忙腳亂要重新束髮,七殺急忙擋住她。

「改什麼改?裝個男人不好麼?如果有人盯住人,注意力一定都在尋找女客身上,誰會注意一個男人?」

景橫波停住手——是啊。

對鏡子裡瞧瞧,咦,這男人還挺像的,連耳朵上的洞眼都用肉色膠泥封過了,七殺雖然逗比,但論起武功和騙人的各種雜藝,這天下還真少有人能及。

「少師和他的夫人,我是少師,夫人呢?」她敲敲桌子,笑吟吟轉頭。

眼角瞟過耶律祁,耶律祁臉色立即青了。

「不行,你扮不來男裝,咱們還是原計畫,放心,我會保護好你。」耶律祁嚴詞反對。

他不願意,有人願意。

「啊哈哈哈他不願意,他不來我來!」

「你一臉麻子哪輪到你,我來!」

「我國色天香,肌膚吹彈可破,必須得是我!」

「這是我媳婦,都給我邊去!」

……

「自己打算什麼本事。」景橫波忽然涼涼說了一句,「你們七殺的行事宗旨,一向不是讓人不爽麼?誰特別不樂意,就逼他上,才算本事。」

七個人忽然齊齊轉頭,盯住了耶律祁。

一直站在門邊的耶律祁,被他們詭異的眼神盯得發毛,伸手撣撣袍子,說一句「你們慢慢商量」,趕緊轉身要走。

「抓住他!」伊柒一聲高呼。

七條人影狂撲而上,將耶律祁抓回,按在了凳子上,對著梳妝台,進行了慘絕人寰的改裝活動,其間經受了耶律公子象徵性的反抗無數次。

半個時辰後景橫波和紫蕊擁雪在院子裡笑破了肚子。

「真是……真是楚楚那個……動人……」景橫波上氣不接下氣。

「耶律公子化起妝來……」紫蕊抹掉笑出的眼淚,「還是挺美的,就是太高了……」

「他裝的。」擁雪一針見血,「他根本故意讓七殺抓住的,他就沒打算讓別人扮。」

景橫波斂了笑,半晌哈哈一聲。

「看看我們的美人新娘子。」七殺鬧哄哄將人推出來。

景橫波怔了怔。

門檻上扶牆婉轉低首的妙齡女子是誰?

雲鬢花顏,肌膚如雪,垂下的濃黑睫毛如鴉羽,青絲閃耀午後燦爛的日光,卻不抵她眸子晶瑩璀璨,漾一泓秋水。

而唇色嫩紅,恰如新春第一支桃,嬌豔至讓人不忍採擷。

更重要的是,她「身量未足,嬌小玲瓏」!

景橫波踮起腳,數七殺人數,想看看是不是司思扮的。

「縮骨啦。」七殺大笑。

景橫波籲一口氣,拿過紫蕊奉上的專用來裝逼的摺扇,一搖一擺上前,在七殺的得意大笑聲中,輕輕佻起耶律美人的下巴。

「小娘子貌美如花,不曾想甘心下嫁。」她謔笑。

耶律美人抬頭,一霎眸中光芒流轉,似有深意,隨即唇角亦掠起一抹笑。

竟也如春日桃花,堪稱動人。

「因當初錯待於她,現如今願隨天涯。」他輕輕笑。

景橫波手一頓。

一瞬間看進那雙眸子,眸中並無笑意,深深邃邃,似藏萬千心事。

她慢慢抬手。

雪白摺扇無字,遮彼此相視眼神。

想當初高騎大馬,看遍帝歌花,萬千心事都虛化,翻覆間笑紅塵多痴傻。

到如今重頭再來,一心捧就,卻再辨不得真假。

不過道一聲今日,雪好大。

……

入夜的襄王宮,點燃了整個王宮的燈火,一色深紅瓜形燈盞勾勒出王城巍峨輪廓,遠遠看去像黑色的大地上矗立起一座火焰琉璃之城。

宮門廣場兩列高樹都披了綵緞,在一排八角龍鳳喜字紗絹燈照耀下七彩流光,地面也斑斕五色,如鋪彩毯。

廣場前車水馬龍,衣香鬢影,半個廣場擠擠挨挨,集齊了崇安能看見的各種型式的馬車,也集齊了崇安乃至帝歌大多達官貴族。

除了少數身份極其尊貴者,絕大部分來客都會在廣場下車,由宮人前來引路,至王宮燕禧殿參加宮宴。

襄國王室的定親之禮,既鋪排又簡練,雖遍邀賓客,但儀禮本身不算繁瑣。屆時作為準新娘子的和婉,要先去參拜王家祖祠,然後自內宮出,當著各國賓客的面,和雍希正在禮司早已備好的金冊上合印,便算禮成。

不過據說大荒六國八部的儀禮還各有區別,具體怎麼做,還要看襄國這邊的特有規矩。

景橫波和耶律祁下車時,遞上禮帖,聽見禮官長聲傳報:「禹國薄少師偕夫人到——」

立即就有宮人前來迎接,很自然地走到景橫波面前躬身,「少師大人請。」又有年輕宮女上前來攙扶耶律「夫人」。

景橫波袖子掩住嘴,咳嗽兩聲,忍住即將噴出口的笑。

耶律「夫人」嬌怯怯地靠在她肩頭,掐著她的胳膊,「男兒氣態,男兒氣態!」

景橫波清喉嚨,站直身體。

男兒氣態要學嗎?不用,回想太史闌神情姿態就行了。

即使景橫波自認為和太史闌是死對頭,也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沒有人比太史闌更能扮男兒。這並不是說她舉止如男人粗俗。而是她天生姿態筆挺,行事狂縱風流,有種男子都及不上的瀟灑氣度,有時候看著她,你明明知道這是個女子,卻恍惚總覺得,她做個縱橫天下的男人,也是很適合的。

學著太史闌神情氣態,自然而然會覺得胸中生豪壯之氣,景橫波忽然有點恍惚——太史闌現在在做什麼?另外兩隻在做什麼?想必她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最女人的那個現在在扮男人,最懶散的那個現在在最辛苦地掙扎吧?

她抬起手,撫撫心口,唇角一抹從容的笑意——據說在一起的人,運數會有轉移的說法。她這麼慘,應該能換那三隻一路平安坦途吧?這麼算倒也值得,當然,以後見面了,一定要和她們要回辛苦費,尤其要和太史闌要雙倍——太史闌那麼皮糙肉厚,最該吃苦,她這麼身嬌肉貴,最該享福,如今她沒能享福,一定是代太史闌吃了命運的苦,當然要她雙倍賠。

不過假如她吃了苦,那三隻也沒過上好日子,她一定會砸了這賊老天!

一側耶律祁轉頭,盯著她此刻笑意,微微有些發怔。

這段日子來,她如常大笑微笑賊笑甚至賤笑,一切都似乎沒有改變,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笑意背後,那一抹散淡和漫不經心。

彷彿那樣的笑,也不過是笑而已,不含多少真正愉悅,甚至似這夜的風微涼。

然而此刻她的笑,弧度並不誇張,只是淺淺一抹,他卻少有見她如此笑意——溫柔、純淨、平和、懷念,眼眸裡閃爍著最綿長的星光。

她為誰而笑?

誰能令她此刻笑意如風中蓮。

這一刻,她在想誰?

……

少師不算什麼重要官職,本身是國主的輔弼之官,所以在簪纓如雲的此刻,著實不顯眼。

景橫波本來還有些擔心,此刻看到黑壓壓的人群,頓時放心。這種場合想被人注意很難,想不被人注意簡單,比如她知道緋羅以及帝歌部分達官顯貴會來,但到現在她還沒找到人呢。

這麼多人,王宮中最大的燕禧殿也擺不開排場,三品以下官員都露天坐到了殿外院子裡,那裡綵棚也早早搭好了。

少師無實權有品級,所以景橫波和耶律祁排在殿內坐席,但已經靠近殿門,這位置讓她很滿意,可以就近觀察殿內情形,必要時跑起來也是很快的。

景橫波向上看,是黑壓壓的人頭,向下看,是更多黑壓壓的人頭。

在兩大簇黑壓壓的人頭中間,是一方池子,池子中滿滿是淡褐色似泥土似液體的東西,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在池子的正中央,擺著金案金冊。看金案的桌腳埋入池子的深度,大概池內的淤泥有將近她小腿的高度。

這是什麼意思?金案金冊她知道等下是要准夫妻上前合印的,難道要這兩位穿這一片淤泥而過?這淅淅瀝瀝的還像個樣?

「這是襄國風俗。新婚夫妻要共同跋涉香澤,才能合印。其緣由,關係到一個傳說。」身邊耶律祁給她斟酒,慢條斯理在她耳邊道,「襄國第一代國主,是開國女皇身邊的第一女將,以英勇果敢聞名。她的成名之戰,就是當年開國女皇在黑水澤被敵對軍隊圍攻,需要有人渡澤報信,黑水澤號稱地獄之域,是大荒第一險澤。飛鳥不渡,猛獸不近,澤上白骨無數,僅僅黑水澤散發的氣味,就能讓體弱的人迅速死亡。當時女皇麾下眾將,無人敢應,是這位女將挺身而出,單身渡黑水澤,送出了至關重要的信報。當她渡過黑水澤的時候,雙腿全失,硬是爬著將信送到的。因此,建國後,女皇以她為第一功臣,將擁有能生產香料的香澤之地賜給她為封地,號稱香國,也就是後來的襄國。」

「這樣,」景橫波若有所思地道,「終身殘廢,給個封國,應該。」

「你倒和開國女皇一樣大氣魄。」耶律祁奇怪地望她一眼,「當年多少人非議開國女皇分封六國八部的行為,認為這是人為分裂架空大荒王權的愚蠢舉動,只是礙於女皇無可比擬的巨大威望,只敢在心中腹誹罷了。」

景橫波挑眉,心想那是因為他們沒看過皇圖絹書。

「所以後來襄國王族,便添了這一層規矩。未來夫妻共涉沼澤,以示不忘先賢,攜手共進,風雨同舟,克服人生路上萬難。」耶律祁眯起眼睛,看著那小型香澤,「等會和婉和雍希正會穿上齊膝鐵靴,相對走過這沼澤,到達金案之前。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緋羅要想做手腳,應該就會選擇這沼澤。」

「你和緋羅怎麼接頭?她怎麼能確認你會出手幫忙?」

耶律祁低笑起來。

「你笑這麼賤兮兮幹嘛?」景橫波有不好的預感。

耶律祁扶了扶鬢上一枚粉紅流蘇的步搖,笑吟吟地道:「我和緋羅約定,當她看到有位官員,貪喝御宴佳釀,微醉之後不小心碰掉了夫人頭上的金步搖時,就說明我到了。」

景橫波一怔。轉念一想,又嘿嘿笑起來,暗搓搓地搓搓手指。

耶律祁這傢伙,原本想佔自己便宜,這下可搬石頭砸腳啦。

「夫君,請飲一杯御宴佳釀……」耶律祁雙手舉起酒杯,微微側首一抹眼角胭脂淡紅,他眼眸天生弧度漂亮,飛起媚眼來也是一抹醉桃花,佳釀也不如他笑意醉人。

隔鄰左右的男人們,都將眼光偷偷地射過來,驚豔這「少師夫人」的姿色。

景橫波粗聲大氣,「這小小一杯怎麼夠?為夫自己喝!」狠狠將他一推。

耶律祁身子一傾,嬌弱地扶住桌案,雲鬢一陣輕顫,頭上步搖卻沒掉。

一眾四面官員都用眼神譴責景橫波——如此嬌弱美人,你竟這般粗魯!

景橫波暗罵耶律祁這步搖插得真牢,這是逼自己靠近去拔啊摔!

「夫君……」耶律祁袖子掩住臉,不勝委屈地又靠近來,袖子底下悄悄笑道,「景老爺,又不是讓你採花,何必這般矯情呢?」

「是極。」景橫波假笑,一把摟住耶律祁肩頸,笑道,「夫人,你這步搖歪了。」一邊摟住耶律祁脖子的手臂用力,死命勒他,一邊另一隻手手中酒杯準備故意一歪,撞歪步搖。

忽然外頭一靜,隨即長聲傳報。

「國師駕到——國主駕到——」

景橫波一呆。

手中酒杯不由自主一翻,嘩啦一杯酒,整個倒在耶律祁髮髻上……

一轉頭就看見不知何時,宮胤和襄國國主的輦駕已經到了殿門前,院子裡早已黑壓壓跪了一片。

金黃雙螭龍輦駕上那人雪衣玉冠,漠然的眼波如一抹冷煙雲,籠罩了整座大殿,所有人凜然無聲。

大殿裡所有人反應也很快,齊齊立即翻身跪倒。

於是就剩景橫波這一對造型詭異。

宮胤和襄國國主的眼神,很自然地便落在殿口那對年輕官員夫妻身上。

似乎正在調笑灌酒,男子摟著女子肩頸,正將酒杯湊近。姿態親暱,不避人前。

宮胤眼神祇淡淡一瞥便轉了開去,看那香澤池裡淡黃色的淤泥,似乎覺得那淤泥更好看些。

襄國國主臉色卻不太好看了,皺眉問身邊內侍:「此乃何人?」

當下內侍翻名單,回報是禹國少師夫婦。

國主一聽不過虛銜官員,立即冷笑一聲:「身為禹國官員,於此莊嚴堂皇之地如此放誕不經,豈不令我盛宴蒙羞,還不速速逐出!」

「且慢。」

國主愕然轉向宮胤,「國師……」

「國主今夜是喜宴,何必宴尚未開便動戾氣?攪了喜慶氣氛?」宮胤淡淡道,「少年人不知約束,言行浮滑,稍後訓誡便好。」

王后也在一邊笑勸:「年輕人嘛,犯錯難免,說到底,還不是喜歡咱們王宮美酒香醇?」

「國師寬容,敢不從命。」國主一笑,揮揮手示意上前的侍衛退下。

四面眾人都瞧著這一幕插曲,各自對了對眼神。

近期有傳聞,雖然明城女王回歸,但很可能她想做傀儡也做不久,國師宮胤正在對朝廷進行暗中換血,照那架勢,很可能是要為奪帝位做準備的。

他若登基,就是大荒歷史上第一個男帝。

襄國離帝歌最近,對暗中政局最瞭解。行動可謂諸國諸部風向標。比如今日襄國對待國師的禮儀,就很是意味深長。按道理說,國師和國主在大荒可謂平級,但襄國國主宮門迎駕,步輦在後,態度又是如此恭敬,其中深意,還用說嗎?

因此眾人跪得更加恭敬,腰背更低。

因此便顯得景橫波這一對突兀顯眼。

耶律祁其實無所謂,早已做好準備跪一跪的,結果給景橫波狠狠摟住,一時倒覺得她用力得甚好,不妨再用力些。

景橫波其實也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的,但剛才無意中一回頭,正面接觸到那人目光,這還是事件發生後,她和他第一次直接近距離目光接觸,一霎只覺得他目光清冷如冰深邃如淵,似藏無限黑暗秘密,讓人直欲被拉入其中,不禁被驚住。

她記憶中,未曾見過他這樣的目光。

但隨即轉念,不禁心中自嘲一笑——沒見過的多啦,在那事之後,當然一切都該不同。

此刻看見的,才是真相,不是嗎。

她一驚便醒,眼看四周眾人詭異目光,立即推開耶律祁,順勢在桌案後伏下。

並不覺屈辱,最屈辱是完全無知被欺騙,是完全無奈被壓迫,一旦心中有了願景,做什麼都不過是過程。

耶律祁被她一推,這回頭上雲鬢真的歪了,啪一聲流蘇中墜落,滾到正中地毯上。

此時也不方便去撿,已經夠吸引人注意了,再出頭就是自己找死,兩人都當沒看見,將頭低下。

一片寂靜中,景橫波眼角覷到宮胤雪白的袍角,緩緩從自己眼前過,並沒有停留。

她心中悠悠出一口長氣,暗讚七殺易容術精妙。

那片雪白衣角煙雲般地過了,景橫波眼光從空蕩蕩的地毯上掠過,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剛才滾到地毯上的流蘇步搖呢?

被踩到?為什麼沒有發出聲音?

然後她看見宮胤長垂至地的袍角下,忽然騰起一抹淡粉淺金色的煙霧。

景橫波怔怔看著眾人的腳步過了,流蘇步搖不見了。

宮胤一腳將步搖踩成了粉塵?

她心中忽然拔涼拔涼的。

是巧合,還是……

……

好在雖然步搖消失得有點讓人驚悚,但後來宮胤沒有任何異常,他和襄國國主夫婦在殿上,按例道喜祝酒,敬國主夫婦,遙敬殿上殿下,眾賓客起身恭領,諸般儀禮做完,從頭到尾沒有看景橫波這邊一眼。事實上也不大看得見,隔得太遠。

景橫波這回看見了緋羅,作為襄國女相,她排在前面,景橫波正想著她能用什麼辦法來傳遞消息,忽然覺得肩頭被誰一碰,她回頭想看,卻忽然看見自己膝上多了一根筷子。

拿起筷子仔細一看,上頭有細細密密的小字,她卻不認得。耶律祁忽然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輕道:「香澤池裡有玄機,讓紀一凡右移三步。」

「什麼意思?」景橫波有聽沒有懂。

「我也不大明白。」耶律祁在她耳邊沉吟,「緋羅不可能會將全計畫告訴我們,我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

他很入戲,靠著景橫波說話,側面姿態嬌媚,羅袖軟軟地拂在景橫波膝上。四周官員有些用眼角覷著這邊,都不無嫉妒地暗哼一聲,心中大罵這對夫妻感情忒好,這小娘子忒黏人,這做夫君的忒身在福中不知福。

景橫波滿腦子想著緋羅的陰謀詭計,哪在意某人的「千嬌百媚吐氣如蘭?」

上頭襄國國主一眼看見,笑對宮胤道:「難怪年輕人不知自重,那位年輕夫人,想必出身蓬門小戶,甚是嬌媚放縱。」眼神頗貪饞地在耶律祁身上落了落。

宮胤只低頭喝酒,淡淡道:「此人似有狐臭。」

「啊。」襄國國主瞪大眼睛,甚八卦地道,「如此,那做夫君的倒算癖好特殊!您瞧那兩人挨挨擦擦,甚是親熱,也不嫌味道大。」

宮胤又喝一口酒,眼也不抬,道:「想必飢不擇食。」

……

過了一會,景橫波看見前殿起了一陣騷動,隨即看見一身紅錦的雍希正出列拜倒在地,而殿後,和婉被女官貴婦緩緩攙出,翟衣雙佩,九鈿紫纓,頭冠垂落珍珠面簾,珠光柔和,隱約可見其後年輕秀美面容。

景橫波原本還想著是不是像電視裡那樣鳳冠霞帔,蓋頭遮面,這樣也許和婉可以狗血的李代桃僵,讓個丫鬟裝扮自己,然後想辦法和紀一凡私奔。此刻一看和婉出來的陣容和裝扮,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王家婚禮,身邊侍應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衣裳冠制更有特例,不是誰想跑就能跑,誰想扮就能扮的。

雍希正與和婉拜倒在宮胤和襄國國主面前,按例參拜,各有勉勵祝福話語,宮胤一直都是淡淡的,將一對玉如意放在宮人奉上的托盤裡示意下賜,便抬手叫起。襄國國主和王后賜下的東西卻不同尋常。

國主是短刀,王后是刀鞘。不過短刀沒有開刃口,並無殺傷力。

耶律祁在她耳邊輕輕道:「這是模仿當年第一代國主渡黑水澤送信一節。當年第一代國主送到對岸去的,就是開國女皇隨身攜帶的短金刀。如今襄國這一禮儀,大抵是指從此後夫妻同心,如刀入刀鞘,協力對外,其利斷金。」

雍希正與和婉起身後便向殿外行去,身後,跟上了紀一凡和一位年輕女子。分別幫他們捧了刀和鞘。紀一凡捧刀,那年輕貴族女子捧鞘。

「原來是這樣。」耶律祁恍然大悟,悄聲道,「紀一凡這身份,算是雍希正的儐相,等會是要將刀遞給他的,雍希正持刀,和婉持鞘,兩人在香澤邊套上鐵鞋,相向而行,至金案正中以刀入刀鞘,將當年第一代國主做過的事重複一遍,才算完成全套儀禮。這才是真正的合印。」

「幸虧刀不在和婉這邊,」景橫波喃喃地道,「不然我怕她乾脆一刀就捅死了未婚夫……」

「香澤泥池裡有玄機,等下紀一凡應該有固定站位,而機關肯定需要換個站位才能被觸動,緋羅要你我做的事,就是迫使紀一凡換個站位。」

「咱們和殿下隔著台階和一小段路,上下都是人,眾目睽睽之下怎麼逼他換位?」

「不然緋羅何必讓你我去?就是因為出手容易,但看的人太多,眾目睽睽之下出手很容易被發現,她是打定主意要躲在人群後,洗清自己的。」耶律祁笑道,「不過這個其實對你來說一點不難,你隨便操縱什麼東西砸砸紀一凡的頭,他也就移動了,正好也報了他推你下屋之仇。」

「你想害死我就趕緊地!」景橫波瞪他一眼,順手塞了一個肥豬蹄到他嘴裡,笑道,「說這麼多,辛苦了,吃塊肉潤潤嗓子,啊?」

這席上的豬蹄是擺菜,白慘慘的毛都沒拔盡,一股腥羶之氣沖鼻,景橫波欣賞著耶律祁瞬間要吐的表情,頓覺心神大暢。

筷子剛剛放下,忽覺背後有如芒在背感覺,似乎被什麼目光緊緊盯住,她微微側頭,用眼角餘光打量緋羅和帝歌重臣那邊,沒有什麼異常。

收回目光時她有意無意瞟了一眼殿上,宮胤似乎正在和襄國國主攀談。

她目光近乎茫然地從他袍角掠過,重重地落在朱紅的殿柱上。

不該看,要洗眼睛。

以意念操控物體來砸紀一凡,迫使他換位置是行不通的,這等於告訴在場無數人自己是景橫波。最起碼宮胤和緋羅一定能發現。

景橫波正在思考辦法,忽然聽見一個女聲輕微地「啊!」了一聲。隨即聽見一陣低微騷動。

她轉眼,才發現跟在和婉身後那個年輕貴族女子,忽然跌倒在地,也不知道是被什麼絆住了。

景橫波眼尖,隱約看見她鞋底附近有一顆粉紅珍珠,似乎正是先前耶律祁鬢上的步搖上的珍珠。

可是步搖不是已經被宮胤踩成灰了嗎?哪來的珍珠?

景橫波確定剛才自己在宮胤離開過,注意過紅毯,那步搖在他走過後完全消失,紅毯上什麼都沒有。

只剩下一個可能,就是還有珍珠先前就滾落一邊,但要落,也是落在紅毯和白石地面的縫隙之間,如此才能躲過宮胤那兇猛一踩。

但既然已經滾到一邊,現在又怎麼能忽然滾出來,滑跌了那少女?

景橫波盯著那顆珍珠,渾身的汗毛慢慢豎起。她忽有詭異感覺,覺得有什麼事不對勁,但又說不清哪裡不對勁。

那少女跌倒在地,一時爬不起,和婉見狀,立即回身要去扶。

當然用不著她去扶,後一步的宮女也不少,都趕上來去扶那少女。一大群的宮女低下身,撒開的宮裙裙襬,遮住了地面。也遮住了那少女跌落在地的托盤。

景橫波心中那種詭異的感覺又出現了,她努力探身,想要看清楚那邊的情況,但人太多太雜,能看見的只是重疊的人腿和裙子。

片刻後,那少女已經被扶起,但神情痛苦,似乎已經不能走了。

有人將情況報上去,襄國國主皺起眉。這男女儐相,是特意選出來的襄國貴族少年男女。一般都選出身高貴的未婚純淨少女,以示吉祥。這下人忽然出了問題,臨時找誰來替代?

宮胤高高坐在首位,濃黑眼睫微垂,似一尊在雲端的神,無意於人間紛擾。卻忽然開口:「既然女儐相不能行禮,那就換人吧。選在場身份最為高貴的女子代替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