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上下運動

山谷中寂靜如死。

所有人被這一連串暴風驟雨的質問,被這質問中包含的驚人巨大秘密,震得險些忘記了呼吸。

天空忽然有綿密的雪飄下來。

這一連串真氣激盪的喝問,竟然撕裂了上空霧氣,落了這谷中第一場雪。

或許是英氣不滅,悲憤不滅,呼號上蒼,自有感應。

冰冷的雪片落在眾人臉上,才將此刻震驚的情緒喚醒。

有人狂聲嘶叫,聲音充滿恐懼。

「玉白金樞,龍城少帥!你是裴……」

「殺!」他厲聲截斷了那句呼喊。

過往名號,連自己都不願再聽,每一聽,都是舊瘡撕裂,是新傷再生,是在絕望境地看往日鮮血漫過繁華,再回首一谷空茫。

不,不要聽。

舊日不可重來,無處救贖,就讓今日鮮血,洗去不該有的記憶。

「殺!」影子們齊齊一聲厲吼,身影連閃,封號校尉們絕望地發現,他們的身法比剛才更快了一倍,行動間隱有陣型。

而他們,毒傷將發,強弩之末。

「收束,後撤!」還是那高大漢子發號施令,只是聲音也有了孤注一擲的慘切。

面前這人,不是鬼,不是魅影,卻比鬼比魅影更可怕。少年成名,名動天下,齊名玉照統領,連戰連勝的新一代戰神,連國師都曾贊「論兵法,裴樞天縱英才,可謂第一。」當年流星隕落,多少黃金部少女迎門痛哭。

封號校尉永不屈服,心內卻已知結局。裴樞這樣的人,無論落於什麼境地都可再生,所有人確實都不配做他的敵手。

殺氣激盪。

血將染紅大地。

忽然上頭有人懶懶一聲,「采身邊淺藍苔蘚,塞那個總亂笑的傢伙嘴裡!」

裴樞霍然抬頭。

濃霧上頭無人影。

封號校尉們卻如得到聖旨,紛紛轉身抓了一把那淺藍色苔蘚,當然不敢塞裴樞嘴裡,都紛紛往蓄力,往面前敵人臉上撒去。

果然這些人比看見先前的鬼臉草還避忌,似乎生怕聞著一絲,紛紛後撤,有人怒聲道:「你們找死!」

「上頭何人!」裴樞忽然冷笑一聲,一揮手令影子們暫退,身子一翻,已經掠入濃霧中的山壁。

他身形如電,只見濃霧被筆直向上一帶,灰色人影如刺,刺向青天。

人影一閃,景橫波卻從青天上下來了。

只這片刻,封號校尉們,已經紛紛倒下。所有抓著淡藍色苔蘚的手,都已經變成駭然的靛青色!

果然這淡藍色苔蘚,才是這天灰谷的萬毒之宗!

「你……」那領頭的高大漢子,抬頭看了她一眼,吃力地道,「多謝你提醒……當初應該聽你的……現在……來不及了……」

「誰說來不及了!」景橫波格格一笑,手一揮。

下一瞬那高大漢子駭然發現自己到了半山腰!

半山毒氣稀薄,他頓時覺得鬆快許多,愕然下望,底下兄弟們還在。隨即他聽見一聲怒吼,裴樞大概在山上沒找到景橫波,炮彈般又沖下來。

九十度山壁,他衝下來連個頓都不打,這輕功駭人聽聞。

然而他剛落地,景橫波身影一閃,又拎一人上了山。

一邊上山一邊還笑嘻嘻招呼:「喂,裴樞,你動作太慢了吧?我拎一人都比你快啊麼麼噠!」

剛剛站穩的裴樞抬頭一看,半山上景橫波在揮手,兩個封號校尉臉色古怪又緊張地向下望。

裴樞本就性烈如火,數年山谷非人掙扎生活,除了讓他更堅韌之外,對他性子卻毫無磨練,只顯得更加暴戾幾分。

他怒哼一聲,又沖上去了。

人影一閃,景橫波又下來了,這回手一揮,送上去兩個。

唰一聲,裴樞又下來了。

唰一聲,景橫波又上去了,兩人幾乎擦身而過,景橫波還順嘴把嘴裡的草節吐在他頭上。

「爺爺不信今天逮不住你這只耗子!」裴樞抓起頭上草節子,惡狠狠咬在嘴裡,叫囂一聲,又沖上去了。

這回滿山的毒霧都似被他帶起,披風般在他身後擺盪,天地間甚至一清,有凜冽的雪花飄下來。

他覺得自己這回一定能抓到那個一直和他作對的混賬了。

這混賬就在半山腰,他就快擦到這混賬的衣角了!

衣角的觸感還在手中,下一瞬,唰一聲,人不見了。

他面前是五個警惕的備戰狀態的封號校尉。

裴樞青面獠牙盯著這些傢伙半晌,一扭身,又沖下去了。

「他為什麼不殺我們?或者拿我們挾制……」一個封號校尉愕然問。

那高大漢子沉聲吐出一口長氣。

「這是龍城少帥的驕傲。」

山腳下裴樞撞見景橫波,她在送第四批人上半山,再次和他擦身而過,擦身而過時她還摸了摸他頭,道:「別急,慢慢來。」

裴樞傻傻站在濃霧裡,看著越來越少的封號校尉。

景橫波就這麼一隻忙忙碌碌的鼴鼠似的,當著他的面,一趟趟把人給搬到半山去了……

實在太挑戰人的自尊和對世界的認識。

裴樞怎麼都想不通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他生性獰狠,正常人這時候也就罷了,他卻怎麼都不甘心,不甘心的事情一定要試到底。

唰一下他又沖上去了。

唰一下景橫波又閃下來了。

他衝下來。

她閃上去。

他沖上去。

她閃下來。

……

一刻鐘後,所有封號校尉目瞪口呆站在半山上,看那兩隻在山壁上沒完沒了做開關抽屜運動。

這姿態,宛然也像裴樞和景橫波剛剛遇上,在山壁上你翻我我翻你你扯我我扯你的翻滾運動。

裴樞覺得自己要瘋了。

自從遇上這個詭異的傢伙,什麼都不對勁了。

他一直自認為在沼澤和山谷這惡劣地方,練就的輕功已經絕世無雙,怎麼還有人擁有這樣詭異莫測的身法?那似乎已經脫離了輕功的範疇,更像……鬼魅……

他發了陣呆,好在他性子既百折不撓,也狡猾凶惡,發現自己真的無法追上景橫波,乾脆身子一閃,沒入濃霧之中,大概是召集手下,準備改變戰術了。

景橫波看他暫時退下,倒鬆了口氣,好極,正方便她各個擊破。

「嗯人……」身後有人喚她。

她回身,就看見封號校尉們感激又敬畏的眼神。

軍中最敬強者,她剛才和裴樞這一場追逐和救人,戲耍一代年輕軍神如兒戲,已經足以令這些被折了銳氣的軍中精英折服。

「嗯人……」那高大漢子向她躬身,感激又苦澀地道,「多謝您費盡心力救了我們,只是我們也將毒發身亡,您的大恩,只有來生再報了……」

景橫波一笑。

「吃了這些。」她將懷中收集的一些草尖扔了過去。

封號校尉們毫不猶豫吃了,片刻之後,果然臉上黑氣退去不少。

這半山是毒霧最稀薄的地方,很多人在這裡症狀就得到了緩解,順勢坐下調息。

景橫波對他們的表現很滿意,畢竟是封號校尉,雖然一開始因為地形不熟情況估計錯誤處在被動挨打狀態,但出事後的情緒和反應都還算鎮定。是真正見過血的漢子,失措憤怒,更多是因為覺得被背叛而已。

尤其那個高大漢子,更可謂其中精英。

景橫波覺得,對他們,只需要再加一把火就夠了。

「你們放出尋找到金礦的煙火,然後,在這半山休息吧。先不要說話,有場好戲給你們看。」

那高大漢子照做了,深紅的煙花穿透煙幕,爆射在天空中。

沒多久,有腳步人聲傳來,從半山看下去,隱約可以看見亢龍軍打頭,蒼青色的綁臂若隱若現。

景橫波看見來的還是只是亢龍軍,心中又歡喜又驚訝。歡喜的是只來亢龍軍,那她的計畫就可以更方便地實行,以免人多受阻;驚訝的是發現金礦這種好事,軒轅玘怎麼捨得不趕緊派自己人進來搶奪?

不管怎樣,情況有利於自己就是好事。

他們進來得很快,因為有封號校尉探路,危險處都做了記號,一路上這些人忙著撿拾奇花異草,驚呼歡喜聲不斷。

和底下的歡喜相比,半山上氣氛冷肅,安靜如死。

透過浮游的霧氣,景橫波再次看見灰色影子連閃。

裴樞放棄了她這難啃的骨頭,帶著自己的被流放的手下,再次對第二批亢龍軍發動了攻擊。

對他來說,亢龍是經年宿仇,寧可殺錯,絕不放過。

第二批亢龍軍是成孤漠嫡系七色營的精英士兵,比封號校尉還差了不止一籌,當然更不會是裴樞等人的對手,剎那間濃霧中血光出沒,紅線飛閃,血氣沖散灰色霧氣,不斷濺在灰色山石上。

裴樞再次殘忍如貓,盡情戲耍著這些自投羅網的亢龍軍,一洩心中怨氣。在虐殺三人,讓所有人掛綵之後,他滿意地一聲呼哨,帶領屬下再次鬼一般地消失了。

留下呼號呻吟,魂飛魄散的接應隊伍。

片刻後,怒罵聲響徹山谷。

「怎麼回事!」

「這是哪裡來的鬼!」

「不是說山谷中根本不可能有活人麼?」

「封號校尉們呢!他們去了哪裡?為什麼沒有提醒!」

「他們會不會……也被殺了?」

「胡扯,他們如果被殺,煙花誰放的?那煙花不是我們的人,根本不知道怎麼放出來!」

「那就是他們叛變了!這山谷中有人,他們和山谷中的人勾結,放出煙花,將我們一批批誘進來殺死,然後獨吞山谷中所有的好東西!」

「啊呸,就知道這批人是白眼狼!大都督把他們弄出來給咱們探路,本來想著山谷再危險,有這麼一批高手在,咱們後來的人也就輕鬆了。正好把這些眼中釘都給拔了。沒想到他們這麼狡猾……」

話聲斷續飄到山上,山上寂靜無聲,所有人僵立著。

景橫波不用看他們神情,也知道這一刻所有臉色都是鐵青的。

猜測歸猜測,內心深處總是不願成真的,因為還有一份希冀在,所以當殘酷現實真正撲面而來,便特別地如墮深淵。

這感受,她太懂。

她笑了,一抬手,那份一直藏在懷裡的文書,終於飄在了他們面前。

封號校尉們僵硬地扭過頭來,盯住那契約看了半晌,鐵青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了。

他們看見契約上關於天灰谷的極度危險的描述。

看見契約上原本配備的各種高手。

看見契約上將封號校尉安排了最危險的探路者。

看見最後,無比熟悉的成孤漠的簽名。

白紙黑字,作假不得。

景橫波唇角一抹明媚微笑。

契約書她已經動過手腳了,將當初隱藏的字跡顯現了出來,現在誰一看都覺得,這天灰谷如此危險,成孤漠還簽了字,明擺著是要手下前來送死。

其實成孤漠應該也是半個被騙者,黃金部和軒轅家,都有意欺瞞,沒有和他說太清楚天灰谷的可怕,而作為常年駐紮帝歌,輕易不能出京也不能交接外臣的武將,他也無法搞清楚每國每部每一個神秘地方的禁忌。否則他未必會簽這個協議,最起碼七色營精兵他捨不得。

他以為天灰谷一般危險,正好讓封號校尉做炮灰,自己的七色營再去撿便宜。

人若無私心,又怎會為他人所趁?

不過這些,就不必告訴封號校尉了。

契約在眾人眼前傳閱過一邊,半山的氣氛已經如冰凍。

「啊!」忽然一聲吶喊驚破死一般寂靜,一個傷痕纍纍的壯漢忽然拔刀!

「大猛別——」那高大漢子一聲驚呼未及出口,那漢子已經猛力揮臂!

「唰!」狂刀出!

斬霧,揮雪,破蒼空,如飛電!

底下的人聽見那聲怒吼,正愕然抬頭。

就看見一點流星,破濃霧而來,飛速放大——

「嚓。」雪亮的砍刀砍入咽喉如斷木,那被砍中的士兵瞪大眼睛,晃了晃,砰然倒地。

至死不明白為何天外飛刀。

他落地時半個頭顱折斷,可見這半山一刀,蓄力何其凶狠。

或者,蓄的不是力道,是恨,是憤怒,是一腔非殺人不可發洩的郁氣。

封號校尉本就因為地位尷尬,冒死前來尋求破局契機,不曾想被人賣個乾淨。事已至此,還秉持那份忠誠何用?

一人出手,眾人跟隨,殺一個是殺,殺一群也是殺!

「都去死吧!」

一時間半山上飛刀悍箭,含怒出手,飛蝗狂雨,直襲毫無準備的山下七色營士兵。

鮮血也如狂雨,剎那染紅沼澤。

七色營士兵甚至始終沒明白頭頂敵人是誰,不明白這號稱死地的山谷,如何能隱藏了兩股敵人,一撥比一撥殘忍凶狠。

居高臨下,就是一面倒的屠殺,無數人渾身灑血狂呼奔走,逃得了上頭殺手,也逃不了山谷裡無處不在的沼澤,灰黑色淤泥上掙扎揮舞無數絕望的姿態,淤泥裡不時咕嘟嘟冒出些氣泡或者溝壑,那些人下沉就會更快,也不知道今晚沼澤之下,多少獸歡呼著豐盛的美餐。

景橫波冷眼旁觀。

七色營。

這份禮物回報當初宮門死諫,亢龍嘯營。

感覺可好?

……

片刻殺盡。

這是不公平的屠戮,七色營本來就沒法和封號校尉比。

景橫波對他們的戰力和爆發力很滿意。

唯一沒出手的是那個高大漢子,他一直閉目而立,臉上隱約熱淚滾滾。

景橫波同樣很滿意。她不會為這漢子沒受到挑唆生氣,她只會覺得這人沉穩厚重,自制力極強,有大將之風。

「看人。不要只看他對你的有幾分好處。而要看他的心性毅力。強者如劍,媚者如草。握劍可守四方,戲草則阻前行。寧要桀驁的英雄,不要諂媚的庸才。」

有些話,聽的時候隨隨便便,對景的時候便飄出來,深刻如在心版。

底下漸漸恢復寂靜,地獄般的慘叫漸漸消失,沼澤上毫無痕跡,似一切都被濃霧抹去。

半山上復仇的人們,脫力地躺倒在地,睜著眼,茫然望著蒼色的天空,只覺前路,似也如這天色一般,不見曙色,永無亮光。

那高大漢子卻已經動了。

他來到景橫波面前,單膝跪下。

「封號勇毅校尉全寧豪,請恩人收留!」

眾人紛紛抬頭,有人愕然,有人了悟,有人慢慢爬起。

景橫波低頭笑望,「為什麼?」

「我們……回不去了……」全寧豪痛苦地道,「殺軍中同袍是大罪。一旦被發現,我們都要死,連家屬親人都會被殺滿門……第一刀拔出來,我們就注定是亢龍的叛徒了……」

眾人渾身一震,默默垂頭,憤激之下殺人沒想那麼多,發洩之後面對現實,卻發現前路已絕。

不管亢龍成孤漠如何對不起他們,軍規如山,殺同袍永無救贖。

「你們可以做自由人,反正一身好武功,哪裡都能去得。」景橫波看起來似乎不為所動。

「您辛苦跟這一路,只怕不是為了放我們自由吧?」全寧豪道,「無論如何,您救了我們好幾次。亢龍男兒恩怨分明,就拿一輩子為您效命也是應該的。」

景橫波想著這全寧豪果真人如其名,既豪又寧,心思頗細,他這是看出了她的用意,卻不點明。

其餘人默默走了過來,眼神裡沒有抗拒,只有憤恨和茫然。

「他能不能……」有人有點質疑。

全寧豪答得堅定,「他能。」

眾人不再說話。

全寧豪轉身取刀,從背囊裡拿了一個壺,拗成碗狀。所有人立即上來,刀割手腕取血傾入碗中,隨後傳遞,一人一口。

「全寧豪!」

「芮達!」

「駱山!」

「蔡敬勇!」

……

「……我諸兒郎,今投恩主,此生殘軀,長供驅策,蒼天莽莽,忠誠不墮,若有背離,人神共棄!」

低沉渾厚的聲音迴蕩於半山,鮮紅黏稠的血液映著一張張肅穆的臉。半山的霧氣似乎微微濃厚了些,蒼天之上似有風雲激盪,遮沒這天日幽冥。

此時若有大荒任何一位王族豪貴在,大抵要興奮激動得立即給自己來一刀——二十八位封號校尉!這是何等珍貴的寶藏!人人都可獨當一面,人人都是沙場萬人敵。人人都有可能成為未來名將。這是亢龍軍多年來用盡心血培養的真正精銳精華,精銳到連成孤漠都覺得,如果不能為自己所用,就該抹殺,以免將來取代了自己的地位。可以說,無論誰,有這麼一隊未來名將在手,就等於擁有了一支軍隊的最主要框架,歷來士兵好找,良將難求,有了良將,才有了一支強軍的真正基礎。這良將不僅來了,還一來一大把,幾乎可以保證未來一支軍隊的所有中層將領,這是何等的重要資源——怎麼能不歡喜暈掉?

景橫波卻在緊張——喂喂不會要姐也來一刀吧?留下疤咋辦?

還好全寧豪沒那意思,眾人都喝完,他喝乾最後一口,抬手一擲,碗在山石上撞碎。

「主上!」再躬身時諸人已經換了稱呼。

景橫波哈哈一笑——姐今天,終於有了自己的直系屬下!

一抬頭看見頭頂隱隱露出天光,一線金,破濃霧,劍一般穿透蒼穹,抵達山巔,再自山巔垂掛而下,化一道黃金路,無限延展。

那是天道,看似遙遠,就在腳下。

「我等再無他願。」全寧豪在她身後,懇切地道,「屬下在您眼底,看見雄心和不甘。您和我們是一樣的人,所以我們跟隨您。從今後黑山白水,自當為您披荊斬棘。我等只望,將來恩主您心願得成,能讓我們有機會回帝歌報仇,手刃成孤漠。」

景橫波哈哈大笑,轉過身來,拍了拍他肩膀。

「真巧,我和你想得一樣。」她一指帝歌方向,「我想的也是,回帝歌報仇,殺了成孤漠。還有更多害過我的人。你看,我們想得一樣,憑什麼不在一起努力?」

全寧豪凝視著她,眼神震動,半晌吸一口氣,慢慢地道:「恕屬下冒昧,還沒請教恩主大名……」

「叫我景橫波。」

一陣寂靜。

驚呼聲起。

「女王!」

……

「二少,天冷,來烤個火。」耶律祁架起一個火堆,招呼著軒轅玘。

軒轅玘很給面子地湊了過來,剛才他無意中說了句亢龍軍是被利用的探路者,被亢龍軍聽見,幸虧耶律祁三句兩句,輕鬆過關,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雖然軒轅玘嘴上不以為然,但內心裡對耶律祁自然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軒轅玘命人拿點熟食和酒來,兩人就火烤肉吃酒閒談。軒轅玘是帝歌著名浪蕩子,吹拉彈唱絲竹歌舞最在行,耶律祁同樣出身大家,做了那麼多年國師,也是詩酒風流章台走馬人物,天下就沒有他不能應付的話題,兩人越說越投機,沒多久軒轅玘就快將耶律祁當做最新知己了。

不多時軒轅玘已經喝得微醺,醉眼迷濛中忽然看見山谷中煙花燃起,正是找到金礦的標記,頓時精神一振,站起身大呼:「快!快!大家快快進谷接應!」

「二少。」耶律祁醉眼迷離地拉住他袖子,悄聲道,「我看,你還是先將亢龍軍派進去吧……」

「為什麼……呃,這要遲了……咱們的人……呃……就失了先機了……」

「封號校尉和馭獸師花了快一個時辰才找到金礦,可見礦在山谷深處,但就這山谷縱深來看,就算在山谷那頭,憑封號校尉們的本事,不可能要花一個時辰才走到,路上一定波折很多,也一定沒有排除乾淨……您說,既然做探路,為什麼不讓亢龍軍探路到底呢?等他們在這條路上消耗乾淨,咱們才是真正的得利者,到時候金礦在哪,有多大,產出多少,成都督那邊,還不是由著咱們說嘛……」

「啊!甲八兄!你真是大才!回頭此事完畢,我必登家主之位,到時候延請你做我首席幕僚可好?」

「不勝榮幸!」

兩人哈哈一笑,亢龍軍被派去第二批接應。看著那批七色營士兵全副武裝進入谷中,耶律祁端起酒壺,微微一敬。

敬你們,此去黃泉路上行。

敬橫波,一舉收服天下英。

「你在敬誰呢……」軒轅玘搭著他肩膀,「呃,你說,我要當上家主,該怎麼對付我那幾個不安分的兄弟呢?」

「二少,都是兄弟,以後便是你的屬下,何必趕盡殺絕?少了兄弟,也少了臂助啊。」

「你懂什麼!呃,兄弟,他們算什麼兄弟?整天勾心鬥角,窺測算計,烏眼雞般盯著其他人,生怕誰在老爺子那裡多拿了一根毛……呃,你信不信,我大哥一死,我所有的兄弟現在應該都已經趕到這附近,等著隨時撈一杯羹,或者在老爺子面前討個好,你信不信,就我帶的這軒轅家族的精英護衛隊伍裡,最起碼有一半以上是我諸兄弟們的內應……哼,我要知道他們都是誰,就把他們一個個都吊在谷口!」

「啊!這麼多!」

「當然!」

「這可不行。」耶律祁眉間有憂色,附在他耳邊輕聲道,「內應這麼多,還不屬於同一派系,二少你想過沒有,這樣你天灰谷如果滿載而歸,他們會讓你如意麼?他們會安心看你登上家主大位麼?他們會讓你安然無恙地去老爺子那裡報功麼?這要路上……」他手指輕輕一捻,似捻去一抹灰塵,輕輕一笑。

軒轅玘卻給這陰森森的動作和神情,驚得酒都醒了一半。

「你不說我還不覺得,這麼多年這樣也習慣了……但如今想來這次情況不同,可不能再掉以輕心……」他越說神情越凝重,似乎看見無數內應幢幢身影將自己逼在正中,打了個寒戰。

「二少何須煩惱如此?此事易辦也!」

「願先生教我!」

「我既蒙二少青眼相加,自當戮力相報。也罷,今日便為二少找出內應,算是送給二少的一個見面禮。」

……

「甲八先生,你要將我捆起來,假作反水,試探我軒轅隊伍的反應,以此查出內應?」

「二少以為此計如何?」

「好是好。只是……不大安全,這要誰失了手,我連逃跑都來不及,再說……」

「呵呵。在下怎敢讓二少置身險地,再說在下和二少才剛認識不過半日,也沒有道理要求二少不顧自身安危地信我,不過,二少,你先試試這繩子。」

「啊……怎麼一碰就斷?」

「這是特製的皮繩,用的是西海沼澤裡的綿皮獸的筋,看起來和堅韌牛皮繩一模一樣,其實就算婦孺老弱,也是一碰就斷。這東西對被綁的人毫無害處,一旦掙斷,卻能四面飛射,遇冰冷之物變得堅硬如匕首,反而能將試圖接近的人刺傷。這可是在下家傳寶物,如今獻給二少,您這回,可放心了吧?」

「妙極!有了此物,還怕什麼刺殺暗害!輕輕一掙,爾等斷魂!」

「對了,你當時打算怎麼做?挾持我嗎?用什麼挾持我?可不許用刀劍。」

「在下打算將二少綁倒,洗劫了二少身上財物,便藏身這頭頂樹上,到時候眾生相,便都收在在下和二少眼中,如此,既安全,又妥當,如何?」

「哈哈哈好極!」

「二少莫笑,噤聲,好戲,快開始了。」

……

火堆邊兩人在喝酒吃肉,身後有帳篷遮擋風雪,香氣瀰散,城主護衛軍和族長金鱗護衛們軍令在身,不能喝酒吃肉,聞著只覺得肚子中饞蟲亂爬,都悻悻走了開去。

帳篷四周,只剩了軒轅家這邊的人在護衛,這些人都一臉忠誠,守在帳篷兩邊。

裡頭談笑聲傳來,隱約談的是什麼「天灰谷……家族……金礦……大功……家主……」之類的話,還有軒轅玘極其暢快的大笑聲。

帳篷兩側的護衛們都好像沒聽見,一臉肅穆。

忽然裡頭砰然一響,似乎什麼東西跌落,隨即又有嗚嗚幾聲,眾人聽著聲音不對,連聲呼喊:「二少!二少!」卻不聞裡頭回答,只是掙扎之聲愈烈,眾人猶豫一下,終於掀起簾子,衝了進去。

一進去就看見滿帳篷的混亂,火盆翻倒,軒轅玘被捆住跌在地下,連他帶的背囊都被翻開,露出裡面的各類契約文書,以及他本人搜刮來的各種奇珍異寶等物。

護衛們都衝了進來,很多人在看見那個打開的背囊時,都忍不住眼光一閃。

「二少!二少怎麼了!」

「剛才那個小子呢!」

「蠢貨!」軒轅玘怒罵,「沒看出來少爺我被人害了啊?還不快過來幫我鬆綁!」

很多護衛答應著,卻沒有動身,眼光閃閃地往那背囊瞄著。

軒轅玘冷眼瞟了一眼,再看看頭頂,頭頂上帳篷頂已經撕開一個洞口,露出一個人戴了金絲網的臉,自然是耶律祁。

看見甲八在上頭,他覺得安心許多,心中冷笑一聲。

「二少,我來幫你!」一個護衛急聲上前。

剛剛走出一步。

「哧。」一聲。

軒轅玘眼睜睜看見一截雪亮的劍尖,從自己那個忠心護衛胸前透出,鮮血飆了他一臉。

這一劍彷彿是信號是開端,一霎震驚的寂靜之後,護衛們忽然瘋了!

一部分人大喝:「沙恩!你為什麼殺人!有叛徒!有叛徒!」狂呼著沖上。

一部分人撲向軒轅玘那平常不離身的背囊,去搶那些寶物或者契書,在奔跑爭搶過程中,不斷向對手出手,掌風拳風,劍氣殺氣,哧哧不絕。

一部分人衝向帳篷之外,發出通知自己主子的煙花。一時間天灰谷前上空煙花斑斕,五色璀璨。

金鱗護衛和城主府護軍被驚動,有人要過來看,知道內情的人虛虛一攔,冷笑。

「別理這家的破事,他家存在的意義,就是一堆兒子不斷爭鬥,上一代如此,這一代也如此。殺完了就沒得殺了,咱們何必多事?」

……

帳篷裡一片亂像,已經沒有人去扶軒轅玘。

軒轅玘瞪大眼睛,一頭一臉的汗和血水,他知道身邊很多內應,但也沒想到居然幾乎都是內應,所謂的忠誠護衛,竟然到現在一個來扶他的都沒有。

大冬天他滲出冷汗,自己都為這樣的真相而生出寒意。

他也忘記自己掙脫繩索了,震撼太大,他一時無法接受。

直到有個護衛,終於想起了他,擺脫戰團衝了過來,他心中一喜,正想著不用掙脫了,那護衛踏出三步,背在身後的手一抽,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小斧,對他狠狠砍下!

「啊!」軒轅玘驚得心膽俱裂,不顧一切一掙。

一掙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抬頭對帳篷頂看了一眼。

帳篷頂上有人臉。

金絲網面罩已去,那人正溫溫柔柔地瞧著他。

眼波似一片迷霧一波朦朧的水,一片空茫與虛無。虛無盡頭是黑暗,永暗無邊。

那一片暗昧的顏色,似忽然塗抹了他的神智,將意識變得混沌,在陷入那一片空茫前,他心中只模模糊糊掠過一個念頭「這張臉好熟悉……」

意識一空,掙斷繩索的動作自然沒做成。

下一瞬他被劇痛驚醒,慘叫聲沖喉而出。

「啊!」

軒轅玘睜開眼,就看見此生再也不願見的噩夢。

他看見自己的手臂,飛了起來,在自己面前一個旋轉,跌落在地。

血色如狂雪,遮沒視線,他呆呆地低頭,就看見一隻小斧落在三尺外,而斧頭之側,是自己的手臂。

半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手臂被砍斷了!

痛苦此時才排山倒海襲來,他長聲慘叫,想要再掙斷繩索,已經連那點力氣都沒了。

他跌倒,身後是濃厚的血泊,他明明記得自己的血泊是在身前,一側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帳篷裡也成了血的海洋,跌落亂七八糟的屍體。

那些護衛,自相殘殺,也多半死傷。

倖存的護衛們卻已經瘋狂,還在搶奪他那重要的背囊,誰奪得了這些,誰給自己主子就能多邀一份功。

軒轅玘絕望地看著,心中一片冰涼。

他忽然想起軒轅家的傳統:群狼爭食,適者生存。

據說自己的父親,當初就曾殺了三個兄弟才奪得家主之位,可這麼多年,也因為其餘兄弟的牽制,仕途上難有大進。

到此刻,這一代的子弟們,再次嘗試苦果。

這樣的家族,到底是否適合在大荒生存?他不知道答案,卻知道,最起碼有一點可以證實。

這樣的家族,會很容易將他從家譜上抹去,一旦離開帝歌父親的庇護,自己才是真正的炮灰。

護衛們的爭奪已經到了尾聲,一個平日他最信重,認為誰都會是內應他也不會是內應的護衛,一手拎著背囊,一手拎著血淋淋的刀,大步向他走來。

他絕望地閉上眼,到死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算死在兄弟們手上,還是死在那甲八手上。

頭頂忽然有風吹過。

然後他看見那個護衛倒了下去。

一道人影如落葉悠悠飄下,依舊那般神秘溫柔眼神的甲八,笑吟吟將他打量。

這眼神似乎沒什麼殺機……

他心中剛剛燃起希望,就聽見那人,輕柔而喜悅地道:「可不能都整死了,要留給小波兒出氣玩呢……」

語氣寵溺。

他聽著卻如當頭霹靂,眼一翻,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