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將話還沒說完,忽覺眼前一花,一股風從臉前吹過,隨即便聽見「卡嚓。」一聲,再然後就看見一邊的山忽然倒了。
再再然後他忽然明白不是山倒了,是他的脖子被折斷了。
倒下去的時候,他最後一個念頭是「頸骨折斷聲音好脆……」
好脆。
一聲卡嚓剛剛傳入眾人耳中,下一瞬所有人就看見翻倒的屍體鮮血狂噴。
屍體旁有個人,一身灰,只有一雙眼睛清水流月般漂亮,正很不耐煩地將夾在腋下的屍體扔下,抬腳隨便踩踩,踩成一堆比沼澤淤泥還爛的不明物,哈哈大笑道:「你爛了比淤泥更難看嘛!」
他的手下們嘿嘿笑,其餘人,包括景橫波在內,都齊齊退避三步。
這傢伙太小氣太噁心了!
裴樞笑得更開心,一伸手,一個站得離他還有丈許的士兵,忽然就到了他手中,他單手將那人卡在腋下,一夾,一擰。
「卡嚓。」
又一聲。
輕描淡寫,好像在掰甘蔗。
士兵們僵立,血液都似被凍住——可怕的不是殺人,而是他殺人時的態度,如此隨意又興奮,眸子裡閃著激越的光。
都是上過戰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種漠然和嗜血氣息,只屬於百戰悍將,冷血狂魔!
場中寂靜一會,雪簌簌落的聲音清晰。
片刻後,激烈的喊聲炸起。
「結陣,圍殺!」
轟然一聲,士兵們急速變換陣型,要將裴樞圍在陣中。
裴樞哈哈一笑,笑聲興奮,殺戮和血腥,從來都是他最喜歡的事情,在天灰谷五年,寂寞太久!
他魅影一閃,主動閃入陣中,人化成煙,聲音飄蕩在大陣上空。
「臭封號們!進來殺人!咱們比一比,誰殺得多!」
聲音激盪,人影連閃,全寧豪等人衝進陣中,身形帶起的風,掠動景橫波長髮。
郁氣急待發洩,心中有恨難平,這一場火拚,正是當年叱吒沙場英雄,再現世間的磨刀石。
殺氣和血氣上衝雲霄。
帶隊者的聲音,從一開始的鎮定迅速變成不安,再變成驚慌,最後幾乎帶上了哭音。
「換陣!換陣!」
「退後,退後!」
「蠢貨,幹嘛自己撞上去!」
「散開!散開!不要擠在一起給人家殺!」
「誰敢逃跑!你們竟敢……啊!」
慘呼聲凜冽,雪花一停又舞,景橫波眯著眼注視那緩緩倒下的人影,嘆了口氣。
真是嚇慌了,只顧躲在人後發號施令,就沒發現,他已經是最後一個活人了嗎?
殺得……真快。
她站起身,摀住鼻子,繞開那不能目睹的屍體堆。決定以後一定要好好教育裴樞,這小子性子太惡劣,殺人就殺人,非要那麼殘忍真的好嗎?
以前他惡毒狹隘可以理解,當然投入姐溫暖的懷抱後,就應該變成陽光美少男。
景橫波很有信心。
不過看看那群新手下,她對未來又充滿了憂愁。
帶著這群人真的好嗎?
那群人此刻正蹲在屍體堆上,按照軍中慣例,數耳朵。
全寧豪和裴樞一人拎一串耳朵,在那一五一十地對賬,你少一個我多一個地吵架,不明真相地聽了,還以為菜市場買菜少給了一棵青菜。
裴樞更狠,不僅要和全寧豪比,自己手下也分成兩隊,要求比一比,輸了的不給解藥。
想必這種競賽他們在谷內也經常搞,那些傢伙都輕車熟路,你少一個我多一個地也在吵架,有一個隊似乎輸了,怒氣衝天地尋找沒死的獵物,一轉頭發現一個傢伙被壓在人堆下還在蠕動,轉手就是一刀,哈哈大笑:「又死一個!平局!」
另一隊不服氣,拎著刀在屍體堆裡轉悠,想找出某個倒霉的漏網之魚。
這群人對生命的漠視和殺氣,令百戰餘生的封號校尉們都覺得心驚,忍不住離他們遠點,生怕他們狂性發作,把自己耳朵都割了。
景橫波這才明白,為何在谷內過了五年這麼暗無天日的生活,換成常人早已頹廢崩潰自殺,這些人還能武功鬥志不失。
是裴樞,在絕境中依舊心火不滅,依舊在悍然與天鬥,與毒鬥,與世間一切鬥。實在鬥無可鬥,他寧可自己和自己鬥,也不允許所有人,放棄希望墮入泥潭。
這樣的人,值得佩服尊敬,但也令人恐懼。
景橫波覺得以前自己腹誹逗比實在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和魔王比起來,逗比們真是太溫良了。
耳朵比完,毫無疑義封號校尉們輸了。看校尉們的表情,景橫波想大概以後一路上,都要在這樣祥和美好殺氣騰騰的競賽中渡過了。
「給你們一刻鐘,」她道,「我需要把這群人的死亡,偽裝成被毒死或者野獸撲殺的樣子。」
這事兒對這群人同樣是小事,一刻鐘後,全寧豪來回報說都佈置好了。景橫波看一眼他鮮血淋淋的雙手,決定不問他到底是怎麼處理那些屍體的。
她遠遠看了一眼,看完覺得心悸。
所有屍體都被拖到了天灰谷口,都被按照一個方向放置——身體在谷內,頭部向著谷外,屍體橫七豎八,背上有各種淤泥,看起來就像這些人被谷中某物驅趕追逐,為逃生瘋狂逃竄,卻在谷口被一一追上,斬殺。
背上的淤泥就是「怪獸」踏上的腳印,而所有人的頭顱都被拔掉。看上去就像被什麼巨獸猛力拽掉一樣。
這樣的處理是為了避免割耳的痕跡被人看出破綻。猛獸不可能那麼齊整的割耳的。
陰暗的谷口、橫七豎八的無數無頭屍體、遍地血跡淤泥、難以辨明的「猛獸腳印」、飄出的游離的灰色霧氣……活生生一副地獄群噬圖。
知道真相的景橫波看一眼,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太恐怖太逼真了。
很難想像不明真相者看到這一幕會是什麼感受,相信今日之後,天灰谷會真的成為死地,給再多好處,也沒人敢再進來。
景橫波忽然發覺有點不對,咦了一聲道:「軒轅家的人怎麼到現在都沒來?他們不是最愛佔便宜的嗎?」
「他們在這裡。」身後忽然有聲音傳來,景橫波回頭,就看見耶律祁對她微笑。
他手中拎著一個人,景橫波看了好一會,才認出那已經殘廢,鼻青臉腫的傢伙,是那個風流倜儻的軒轅玘。
耶律祁把軒轅玘解決了?他重傷中毒,哪來的力氣?還有軒轅家那麼多護衛呢?怎麼不見?
她看看耶律祁氣色,急忙掏出為他采的解藥,示意他服下。耶律祁也不客氣,接了笑道:「如今又欠你一條命,可得讓我慢慢還。」
「算了吧,」景橫波沒好氣地道,「想賴著就賴著,何必找這種理由。咱們你救我我救你都多少次了?算得清麼?」
「我救你不過是還債,你救我卻是我的債。」耶律祁笑吟吟將軒轅玘交給她,「打算怎麼處置?」
景橫波笑眯眯地彎下身,拍拍軒轅玘的臉,「嗨!你看起來是個廢物呢。」
「是是我是廢物我是廢物!」軒轅玘立即將臉去蹭她的手,「求求你放了我這個廢物吧!我一定會好好謝你的,絕不會報復你,我以軒轅家的榮光發誓!」
「軒轅家的榮光?哈哈軒轅家的榮光!」景橫波大笑,「軒轅家有過榮光嗎?」
軒轅玘連連點頭,「是,是,沒有榮光,沒有!是我說錯話了!你放了我!我連軒轅家都不回!我早就瞧不起這個噁心的家族了!真的!」
景橫波直起腰,她已經懶得看這人了。骨頭都沒有,不配她彎腰。
耶律祁忽然笑道:「軒轅家族這樣的子弟再多些,也不用你費心,沒幾年就該毀了。」
景橫波心中一動,明白了他的意思,頓覺心中大爽。
「不回家幹嘛?」她笑道,「你得回家。你要不回家,我到哪找你這麼個五毒俱全的敗家子,來毀掉軒轅家的家業啊?」
軒轅玘抬頭看她,眼神迷茫又急切。
景橫波隨手在背囊裡掏掏,找出一顆自己也搞不清是什麼毒的毒草,塞進他嘴裡。軒轅玘不敢抗拒,只得苦著臉吞了。
「有解藥吧?」景橫波給他吃完,才想起來問裴樞。
軒轅玘臉都青了。
裴樞搔搔下巴,不是很確定地想想,「也許吧?」
軒轅玘臉開始發紫。
「我不殺你,你回吧。不過記住你的解藥在我這。」景橫波指指他的嘴,「你回去,努力爭家業,努力氣你老子,你事情做得滿意,我就給你解藥,甚至還可以扶你上位,成為軒轅家家主。」
軒轅玘霍然抬頭,眼神驚訝不可置信,卻又綻放出希望光芒。
「幫你不過舉手之勞,但你得從此聽命於我,你們軒轅家的信息、資源、以及一切我想要的東西,你都必須立即提供給我,否則……」景橫波笑得親切,「我有辦法扶你上位,自然也能隨時拉下你,對不對?嗯,你覺得在天灰谷住一輩子怎麼樣?」
「不!不!我答應你!我做不做家主無所謂,你給我活命我就一輩子給你賣命!」
「哎哎幹嘛不做?我說讓你做就讓你做!除了你這樣的逗比,誰還配做軒轅家主?」景橫波哈哈一笑。
「軒轅家有資格競爭家主之位的子弟,目前大多都在這附近。」耶律祁又似乎隨意提了一句。
他看似什麼都不在意,看見封號校尉和一大群紙片人跟在景橫波身後,也沒什麼驚異之色,眼神卻接連往裴樞身上掃了好幾眼。
他看看裴樞,再看看景橫波,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
「好極!現在就給你看我的誠意。」景橫波哈哈一笑一拍手,「老全,裴樞,你們的活計來了!先把這群偷窺的傢伙,遠遠地趕離軒轅家吧,為咱們未來的軒轅家主鋪路!」
「是!」全寧豪二話不說。
「叫我裴爺!」裴樞罵罵咧咧地走了,跑得飛快。
耶律祁的神情,在聽到裴樞兩字之後,震了震。
「你沒猜錯。」景橫波笑道,「是他。」
她揚起眉,想看清楚他的神情,裴樞的出現是個意外,將會給她之後的路途帶來很大的變數,於耶律祁,是願意看見,還是不願意?
神情改變只是一霎,下一瞬他微微籲出一口長氣,道:「裴樞此人,少年成名,因此傳聞裡氣盛驕狂,目下無塵。這樣的人不好駕馭,就算一時被你所激跟隨你,也隨時可能發生變故。何況你身邊還有他的死敵亢龍軍,這傢伙氣量不怎麼樣,你要小心他反水。要我說,不可放鬆警惕,最好在封號校尉中選擇沉穩忠誠有擔當的,儘量和裴樞打好關係,一方面籠絡一方面監督,如果能得到傳聞裡裴樞手中《御荒術》就更好了,那是裴樞賴以成名的著名兵書,拿到那個,也抵一個名將了。」
景橫波盯著他的眼睛,他眼眸黑徹如曜石,雖深沉,卻無詭譎之光。
是真心為她打算,如此細緻籌謀。
「不過這些事,要勞你自己費心了。」耶律祁又一笑,「暫時我不能陪你了。」
景橫波挑起眉毛。
「我要去尋找家姐,將她送到安全地方掩藏,然後如果可能,我再回來找你吧。」他笑得雲淡風輕。
「真的嗎?」
「雖然我經常騙你,這次一定不騙。」
「為什麼不讓詢如和我們一起走?」
「家姐性情古怪,向來不愛和他人過多交往。」他歉然道,「我安排了她就趕來。」
「好吧。」景橫波揮揮手,「記得回來啊。」
「自然。」
景橫波立在雪地裡,看耶律祁背影飄飄消逝在風雪之中,他走得步伐輕快,她心中卻湧起淡淡悵然。
曾經為敵,未曾想有一段一路相伴生死與共,待到分離時,才驚覺不知何時內心防備已去大半,竟有淡淡憐惜。
「我知道……」她咕噥道,「你經常騙我,這次,一定又騙了。」
……
「姐姐,我們走吧。」
「去哪裡?」
「我送你去一個別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你在那裡住下來,等我事情辦完我就回來。」
「小祁。」
「嗯。」
「你又撒謊了,每次你撒謊都會笑得特別迷人,你知不知道這樣不好?小姑娘會因此前赴後繼的。」
「那不挺好?你不是一直吵著要弟媳婦?」
「可我不希望在小姑娘為你前赴後繼之前,你先為別人前赴後繼,命也不顧。」
「姐,天太冷,你腦子似乎凍得有點糊塗。」
「再糊塗也比你清醒。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哭一聲我都知道你要的是奶還是尿布。說什麼送我到安全地方再來接我,你還能回得來嗎?」
「越說我越聽不懂了。」
「別笑了,看著噁心。你離開她,是因為得罪了九重天門和耶律家族,從今天開始,你永無寧日,而她身邊已經有了足夠的保護,你不想再給她添麻煩。當然,你也不想給我帶來危險,等你把我送到安全地方後,我想,我這輩子,再也等不到你了。」
「男人就算不能保護女人,也絕不能做女人拖累。姐,這可是你教我的。」
「女人就算不能翻覆風雲,也絕不要做男人拖累,這也是我說過的。」
「姐,耶律祁從來不是被動挨打之人。這麼多年國師雖是替他人做嫁衣,可你以為我真的毫無準備和力量嗎?」
「我知道你有,你離開,就是為了和九重天門以及耶律家族拼上一場。你還想找出你的身世,和耶律家的衝突不可避免。小祁,這事兒早就該做,你這麼多年為我忍辱負重,受制耶律家族這麼多年,不得不事事處處維持平衡,忍讓宮胤。現在也該男兒抱負重新展,再戰風雲三百回的時候了。我就一個要求,帶我一起。」
「姐,困不?先睡一覺?」
「可以。但如果我睡醒沒看見你,你記得回來替我收屍。」
「詢如!」
「帶著我,或者留下我的屍體,自己選。」
「臭女人!」
「你有種喊臭婊子。」
「姐……」
「生,或死,我只想和我弟弟在一起。」
……
「好吧,一起。」
……
景橫波在谷口站了一會兒,沒多久,聽得遠處有喧囂之聲,暗暗咋舌——殺人殺得好快。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吵吵嚷嚷。
「哪來的傻小子,敢擋爺爺的路?」
「哪來的鄉巴佬,敢不讓爺爺擋?」
「哇哇,小七七,遇見比咱們還狂的了,要不要上去輪了他?」
「揍他!揍他!」
……
「你們這群混賬,幹嘛阻攔爺爺殺人!」
「因為你要殺!」
……
「見鬼!再給這群混賬攔下去,爺爺要輸了!宰了他們!」
「啊啊啊灰泥鰍你們身法好快!在哪練的?怎麼練的?哇你們身上好滑!哇你們腰好細!哇你們原來沒穿褲子啊!哇這麼小一片樹葉就擋住了你的小弟弟?哇太寒酸了你要不要看看我的……」
「閉嘴!殺了他們!」
……
景橫波扶額。
她覺得這日子過下去,自己額頭一定會多出很多皺紋的。
逗比們駕到了。
逗比們永遠在塵埃落定之後駕到惹事。
可憐的裴樞,一定是在殺人比賽中遇見了逗比,逗比們向來是看誰有意思就纏誰,你想做啥他們就一定破壞啥,裴樞激起了他們的興趣,看樣子這個殺人比賽一定會輸了。
一陣乒乒乓乓之聲,過了一會,景橫波看見伊柒和司思一左一右勾著裴樞脖子到了,好遠伊柒大聲和她打招呼:「媳婦兒,你跑哪裡去了,可把我給找急死了,啊,這個灰小子是你新勾搭上的嗎?不是我說你,你找男人的眼光越來越差勁了……」
又是一陣乒乒乓乓之聲,三條影子打成一團,景橫波理都沒理,一邊和趕來的天棄說話去了。
過了一會天棄離開。景橫波回頭,架已經打完了,裴樞撕下伊柒的袍子裹在檔間,被七個逗比團團圍住,怒目而視。
景橫波覺得以後的日子一定很熱鬧。
「怎樣?」她問唯一靠譜的全寧豪。
「附近確實有軒轅家族子弟窺伺。」全寧豪口齒清晰地回報,「我們殺了這些人的護衛,派人將這些子弟趕進了附近山口。這邊的大山裡沼澤遍地,猛獸無數,道路詭奇,就算他們運氣好,逃了沼澤躲了猛獸,不轉個一年半載也出不來。」
「好極!」景橫波一拍手,對一邊怔怔聽著的軒轅玘道,「二少,聽見沒?你的敵人現在統統不見啦。軒轅家繼承人現在就你一個啦,你爹他再不樂意,也只有選你做家主啦。你要不要揚眉吐氣,回去給你老子瞧瞧你的威風?」
軒轅玘打個寒戰,直覺想要搖頭,一抬頭看見景橫波笑意流動的眼睛,打了個更大的寒戰,忙不迭地點頭。
「點讚!」景橫波又一拍手,「那麼,小玘子,快點回家,氣死你老子吧!」
……
北辛城一座大宅內,煙氣沉沉,披白掛素,黑色招魂旛迎風飄蕩,路人一看,便知道在辦喪事。
今日年初一,正是大好日子,遇見這樣的事總是晦氣,路人都匆匆繞過宅子,一邊走一邊奇怪,這家初一辦喪事的,門庭竟然頗熱鬧,護衛無數,停了一溜的車馬轎子,而且一看那些車馬,就知道弔客非富即貴。
喪事有無面子,只看主家地位如何。軒轅家族長子喪事,黃金部族長親自弔唁,其餘黃金部官員當然不能在家過年,都匆匆趕來。
靈堂上,軒轅鏡親自主持喪儀,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讓他瞬間似乎老了十歲,但看著滿堂簪纓,總算略感安慰——長子死後頗有哀榮,也算對得起這父子一場。
黃金部族長前來上過香後,一直沒有離開,坐在堂後由軒轅鏡親自陪著喝茶。兩人其實是在等消息。
「先前看見有煙花燃起,金礦已經找到。」軒轅鏡道,神情欣慰。
金召龍沒說話,眉頭微微皺著,他心中隱約有些不安,因為按照他私下的計畫,金螭軍是要黑吃黑的,成功後也會有煙花通知,但現在煙花遲遲未來。
這話沒法對軒轅鏡說。他只得一口一口喝悶茶,只覺得自從昨夜起,似乎什麼都不對勁了,莫名舞孃出現,軒轅瑋被刺,現在連瑤夫人都失蹤了,他抬起頭,看著外頭灰沉沉的天,隱約似乎看見一雙大手,無聲無息攥緊風雪,向他狠狠擲來……
他忍不住打個寒戰,一回頭看見軒轅鏡同樣神不守舍,忍不住道:「鏡老……你似乎有些心事……」
平日裡他不會這麼直率,然而今日,似乎要通過證實他人的不安,才可以讓自己的不安消減。
「啊……啊。」軒轅鏡愣了一下才回神,隨即嘆息,「我……我看見了一個人。」
他平日也不會這麼直率,今日卻想通過傾訴,按下一直砰砰跳的心。
景橫波在廳堂裡紅顏生花那一笑,著實將他嚇得不輕。
那「第一個」三個字,險些讓他驚得做惡夢。
「誰?」
軒轅鏡張張嘴,欲言又止,半晌獰狠地道:「總之,我已經令人團團看守這靈堂內外,她敢來,定要她來得去不得!」
「到底是誰?」
「唉……景橫波……」軒轅鏡苦澀地道,「就是那個舞孃……」
「原來是她!」金召龍呆了半晌,隨即眼睛發亮,「都說景女王絕色無雙,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不過鏡老,既然是她你怕什麼?一個失勢的女人而已!呵呵你要真的怕,待本座替你擒下她!不過……」他忽然低低一笑,「擒下她可不能立即交給你,本座得自己先審問,好好審問……」
軒轅鏡苦笑著看他一眼——色令智昏!
但也不好說什麼,只好抱拳道謝。忽聽外頭人聲喧囂,他剛剛變色站起,一個家人已經快速跑進,「大王!軒轅大人,二少回來了!」
軒轅鏡喜形於色,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立即道:「撤開護衛,快請!」
家人出去傳令,外頭圍得水洩不通的護衛立即讓開道路,軒轅玘帶著一隊護衛昂然直入。軒轅鏡和黃金族長急忙出來,軒轅鏡父子關心,一眼看見軒轅玘有一隻袖子空空蕩蕩,頓時驚住。
「我兒……你這是……」
軒轅玘站在靈堂上,一眼看見那個巨大的黑色的「奠」字,再一看四面眾人改換的神情,心中忽然一股惡氣升起。
他伸手一指那「奠」字和棺材,「給我砸了!」
軒轅鏡只覺得耳中轟然一聲,晃了晃,黃金族長一把將他扶住,愕然道:「軒轅玘,你這是……」
話音未落,軒轅玘身後那群護衛已經躥了出來。
他們身形一動,所有人才注意到,這群人不是軒轅家護衛!軒轅家護衛沒這麼高的輕功!
如游魚如泥鰍如鬼影,如一道道灰色的旋風,剎那間便出現在樑上、屋頂、棺材上。撕扯撞砸聲哧哧砰砰連響,雪白簾帳撕毀,奠字砸落,棺材砸斷,香爐傾倒,撕碎的黑白布片漫天飄落,靈堂內也似下了一場黑白雪。
尖叫聲起,弔客們慌不迭向外狂奔,逃竄碰撞,台階下翻跌一大堆朱紫權貴。
「住手!住手!來人!來人!」軒轅家的人奔上來想要阻止,但誰能及得上裴樞等人的速度?外頭的護衛匆匆趕來,卻被靈堂裡狂衝而出的弔客堵在階下,只看見棺材板和碎片,辟辟啪啪地丟出來。
到處都是丟落的物品,到處都是被擠壓者的哭喊,一時間軒轅家的靈堂,也成了地獄。
軒轅玘原本還緊張畏懼,然而此刻看眾人瘋狂退避,凜然怯弱,他是軒轅家著名浪蕩子,見慣眾人嫌惡,生平第一次看見別人對自己恐懼的眼神,頓覺心胸暢快,惡氣大出,忍不住昂頭哈哈大笑,面目扭曲,猙獰如鬼。
人性之惡,一旦被喚醒,漫天滿地便綻了黑色的芽。
軒轅鏡由人半拖半扶著拖到側門,臉色慘白,眼睛直向上翻,已經快要暈去。
靈堂片刻已經被砸爛,軒轅玘一甩袍子,跳上供桌,指著軒轅鏡道:「爹!把家主銅書給我!」
「你……」軒轅鏡勉強支撐著不暈,聽見這句眼睛一翻又要暈了,「你……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原來二少你做下這麼喪心病狂的事,是為了家主之位,你也配!」他身邊一個軒轅家族的長老怒聲道,「家主之位不是你爹說了算!是要家族全體長老合議同意才行!你要到了銅書,我們也可以作廢!就憑你這心性行事,這輩子做夢!」
「老狗,你敢和我作對,我讓你這輩子去黑水澤做夢!」軒轅玘指住那長老,獰然一笑,「家主之位不給我給誰?老大已經死了!其餘所有家族有權繼承的子弟,統統都死了!軒轅家只剩我一個直系嫡系子弟了!你們不給我,難道還想給血緣不知歪到哪裡去的旁支七系嗎!」
「什麼!」這下連要暈的軒轅鏡都醒過來了,幾張老臉煞白地盯著軒轅玘。
軒轅玘更加快意,想要雙手叉腰,才想起自己斷了一隻手,劇痛襲來,心中更恨,只覺自己已經吃了這許多苦,家主之位,現在不給也得給,不給就殺人!
「沒看見我身邊的人都換了嗎?沒看見護衛都沒回來嗎?要不要放個煙花召喚他們回來啊?王長老,你的侄子也在天灰谷附近呢,你不是想扶持他的嘛?快點喚回他啊!」
那長老駭然盯著他,換在平日只當他虛張聲勢,此刻卻不敢不信,退後一步,顫顫巍巍伸手放出煙花,仰頭等了一會,看見天際毫無動靜,臉色慘白。
這種互通信號的煙花,看見了按規矩就要立即回覆,如今遲遲沒有消息,那就是真的有變。
「怎樣?」軒轅玘哈哈大笑,在景橫波等處受的驚嚇惡氣都發洩在自己父親長輩身上,「交出家主銅書!這位子,就該是我的!」
「不!」出聲反對的竟然是軒轅鏡,「軒轅家不能交給你!你身後這群人來路不明,你一定和外人達成了協議,帶了人來搗亂,要毀了軒轅家!說!這些人是誰!」
軒轅鏡鬚髮戟張,眼眸赤紅,盯緊了軒轅玘,他又是家主又是父親,多年積威,軒轅玘氣焰頓減,身子一縮,向後一退。
「說,誰!」怒吼聲震動屋瓦,軒轅鏡臉色發紫,長老擔心地看著他,怕他一不小心就厥了。
「還能有誰呀,我唄。」懶洋洋的聲音傳來。猶自帶著笑意。
聲音慵懶微帶沙啞,屬於女子魅力無限的聲線,軒轅鏡卻像聽見鬼泣,驚得渾身一顫。
他一抬頭,臉色已經不似人色。
人群忽然分開一線,先走進一大群彪悍武勇的男子,那群男子看得軒轅家族的人眼眸都一縮——赫然竟是封號校尉!
封號校尉,什麼時候會給人開路?難道是成孤漠?可剛才明明是女子聲音,而且就算成孤漠,也沒資格讓封號校尉給他開路。
人們忍不住踮起腳尖,才看見封號校尉人群簇擁中,一個女子,含笑緩緩步來。
素衣廣袖,身姿窈窕,一頭烏髮微卷,在風中微微揚起,半遮了她含笑的眸,她眼神那般緩緩一轉,所有人都覺得心頭猛撞,似被絢爛的霞光,忽然迷亂了視野。
軒轅玘看得目不轉睛,只覺得眼前女子,才是他畢生所見之第一。
「是你!果然是你!」軒轅鏡大呼,身子向後一撞,被什麼東西硌著腳步,他一低頭,看見腳下踩的正是兒子的棺材板,一時心中狂亂悲憤痛苦潮湧而來,他霍然回頭,狠狠盯住了景橫波。
景橫波依舊微笑,毫不退讓,和他對視。
這般憎惡苦痛眼光啊,她也有過。
那一夜也風雪烈,那一夜也冬風寒,那一夜群臣大軍逼宮於宮城下,靜坐示威,請願脅迫,一群人聯手,用盡手段,將她逐出帝歌,讓她失去朋友和愛人,讓她懂得這人世間背叛和寒冷的滋味,一柄刀插入血肉,一段雪塞上心頭。
那群人中,有他,站在最前方,正義昂然的嘴臉。
怎能不報?怎可不報。
現在,不過剛剛開始。
「果然不愧是家主啊,頭腦就是比別人清醒點,」她笑吟吟伸指點了點軒轅鏡,「這樣簡直太好了。你可以清醒地看見軒轅家族即將面臨的災難,清醒地看清你們將要不可控制地走向滅亡,清醒地一天天等待崩毀和死亡。就像一個重病者,眼睜睜地看癌細胞侵蝕自己的身體。從內臟到大腦,直到停止呼吸……啊,我想到你要面臨這些,就覺得,真爽。」
「景橫波!」軒轅鏡忽然鎮靜下來,嘶聲道,「你有本事,就來殺了我!」
「NONO,殺人最不好玩了。」景橫波搖手指,「我殺你幹嘛?你早早死了,就看不到軒轅家族倒霉了,那不是太便宜了你?」
「你做夢!只要我在,我不會允許軒轅玘得到家主之位!」
「不給他給誰呢?」景橫波奇怪地道,「馬上你就要中風了,你們軒轅家可以繼承家主的子弟死的死失蹤的失蹤,你這家主之位不傳給德才兼備的二少,難道放在那讓一群外人搶嗎?」
軒轅鏡似被擊中軟肋,渾身一顫。半晌大聲道:「你是在危言聳聽!軒轅家可以繼承家主之位的子弟那麼多,很多還在帝歌,你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將他們一網打盡……」
「你是裝傻呢還是真的不懂你們軒轅家?」景橫波笑著連連搖頭,「你難道不知道,天灰谷之行,這種關乎軒轅家未來十年家運的大事,你們軒轅家子弟誰不眼紅羨慕?誰不想來分一杯羹?搶不到大頭,分點渣渣也好啊。如果能半路截道,來個黑吃黑也不錯啊。你說,他們怎麼捨得不在呢?」
軒轅鏡臉色死灰——軒轅家確實是這樣的家風。而且軒轅家的秘密永遠遮掩不住,每個人身邊都一大堆別人的內應,像這樣的行動他再三叮囑保密,還是轉眼就洩露了出去。
「要怪只能怪你們自己蠢,蒼蠅逐臭!一點好處都奔了來,擠在一起,活該被人一網打盡!」景橫波哈哈一笑,對軒轅玘勾了勾手指。
軒轅玘立即顛顛地過去,腰彎得極其順溜,「原來是女王陛下,軒轅玘有眼不識金鑲玉,失敬失敬。軒轅玘參見女王陛下,並謝女王扶持。日後陛下但有驅策,儘管吩咐。」
瞧軒轅鏡的模樣,大概又快噴血了。
「小玘子啊,」景橫波太后般慈祥地摸著比她大的軒轅玘的腦袋,「以後,好好做家主。」
「是。」
「你爹年紀大了,腿腳不好,好好伺候,不要讓人隨意打擾他,也別讓他再煩心你的事了。」
「是。是。」
「回頭咱們簽個互助友好協議。我全力支持你就任家主之位,給你最強大的武力支持,你以及你身後的軒轅家族,則全力支持我的一切要求。錢、糧、人、乃至一切消息渠道,各地人員設置。你回頭都要給我一個詳細目錄,包括你軒轅家的所有賬冊。」
「好的好的。」
「放心。你軒轅家支持了我的事業,我肯定會給你最好的回報。我一定會讓你坐穩家主之位,活上個七八十年,等到將來如果一切順利,我賜姓你們軒轅家,作為我最忠誠的奴僕一族,嗯,改姓黑好不好?」
「……是……」
「咕咚」一聲,軒轅鏡倒了。
活活氣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