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她轉過頭,亂糟糟的思維鋪天蓋地,還沒想好要做什麼要說什麼或者會面對什麼時,身邊英白,忽然對她眨眨眼。
這麼一個出乎意料的眨眼,頓時將她僅存的思路打斷了。
她張著嘴,傻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
就好像褲子都脫了,結果忽然醒了。
「讓你幫我咬這個,你怎麼咬了我的餅?」英白一笑,一翻手指,指間酒壺露出半個塞子,「我剛才不小心把塞子塞了進去,得咬著才能出來,我酒喝多了牙齒一向不好,又不捨得弄壞酒壺灑了我的好酒,看你咬脆骨格格響,想著你牙口一定好,就冒昧了……你不介意吧?」
他一笑風清月朗,眼眸彎彎醉人,坦蕩得像此刻掠過的風。
景橫波直勾勾地盯著他,半晌點一點頭,「哦。」
是吧,也許吧,英白瀟灑不羈,幹這事兒確實有可能吧。
她不該介意的,是吧。
「吃飯吃飯。」陰無心這麼冷漠的人,此刻也受不了這詭異氣氛,主動張羅,「這醬年糕不錯,嘗嘗。」
景橫波埋頭吃早飯,一時間嘴裡什麼味道都沒了。
英白也不過隨意扒了幾口,就去一邊喝酒了,過了一會裴樞回來,看他那模樣,肯定追殺霏霏沒成功,他一進門騷氣濃烈,臉青唇白地扶著門狀似嘔吐,一邊噁心一邊有氣無力地道:「我不吃了,反正你們一定也沒留什麼給我……」一抬頭看見桌上還是滿滿的,不禁一怔。
再看看幾人頗有些詭異的神情,他越發莫名其妙,想了想怒道:「你們莫不是嫌棄我……」話音未落,忽聞急促號角之聲遠遠響起,片刻傳遍全宮。
幾人都有些詫異,轉移了注意力,陰無心面色一變,道:「斬羽急令!這是通傳全宮的號令,一般是出現重大敵人才會發出。急令一出,除必須的守衛外,其餘所有宮衛都必須立即出發接受調動。」她走到門邊看了看,詫然道:「向宮外去的!是宮外發現了重要敵人!奇怪,什麼樣的人需要戰辛調動身邊最精悍的羽衛去追剿?」
景橫波聽著,心中一動——戰辛嚴陣以待全力圍剿的敵人?莫不是……
……
天臨城外有一片郊野,因為曾經受過天火,後來長出的草都是枯黃的,號稱黃葉原。
現在黃葉原上的草,已經變成了鮮紅色。
剛從人體內流出的血色澤鮮豔,將一大片草地鋪陳如豔錦,草皮之下的灰土上,也是一片殷然的斑斑點點。
屍體橫七豎八在腳下靜默,有人默默將劍歸鞘。
嗆然一聲。
耶律祁立在晨間的日光下,袖間髮梢血色殷殷,他身邊耶律詢如摸索著,默默用帕子為他擦去下頜一絲血跡。
這已經是十八撥殺手,自從進入斬羽境,耶律祁的路便顯得特別難走,殺手前赴後繼,有想要搶皇圖絹書的,有認為他奇貨可居的,更多的是戰辛派出的軍隊——戰辛因為當初戰絕之死,和耶律祁結怨,曾在帝歌有過一場決裂,如今他孤身到了斬羽,戰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連日搏殺,兩人眉宇間都有疲倦之色,但兩人都沒有喊累,也沒有誰問候對方累不累。
自從少年驚變,父母雙亡,詢如瞎眼,他被迫去替他人做嫁衣,日子就不曾有過清閒和自在。累是人生中必須的背負,憐憫是人生中不必須的負擔。她和他,早已將心在風刀霜劍中磨礪得堅硬如鐵。
縱然他少年時滿身傷痕痛得睡不著半夜哭,也不過是換來她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厲聲呵斥他睡不著就去練武,練好武功,才能將揍他的人揍回來。
她永遠不會告訴他,之後她隔窗聽他濕淋淋掙扎練劍,也將一盆更冰的水當頭慢慢澆下,陪他體驗那一刻痛徹心扉。
縱然她瞎眼後為人質,從人人豔羨的嫡系小姐淪落至深淵,被以往嫉妒她的同伴恥笑欺負,他也不會去為她出氣,他只默默替她包紮傷口,將一些整人的法子說給她聽,將一些她可以練的武功,用墨筆描了又描,好讓她用手指默讀。然後再自己想法子回報過去。
他也永遠不會告訴她,她去報復去討債的過程中,他一路悄悄跟著。他不會告訴她,那個最凶狠最惡毒的,想要將她賣入窯子的堂姐,最後被他送進了窯子。
他們滿身傷痕一路走過,熬過人間至痛,所以再不怕疼痛滋味。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耶律詢如給他慢慢擦著血跡,眼中有思索的神色,「你那些人,為什麼到現在都沒來?」
「可能出了些變故。」耶律祁一笑,「從上個月開始,信息來得便慢了。」
「大荒應該沒人知道你在那邊的勢力,」耶律詢如皺眉,「哪裡走漏了消息?」
「是沒人知道,但不排除有人會懷疑。」耶律祁意有所指,忽然一抬眉,道,「又來了。」
遠處草尖上,出現一片有規律的波動,一大波人正在迅速接近。
耶律祁眉宇微沉——看那陣勢,足可稱為軍隊,戰辛連敗之下,動了真怒,這是不惜一切代價要留下他了。
而他原本不必陷入這樣的包圍,早在他出帝歌之前,就已經向自己的地下勢力發出了信號,哪怕後來改道,一直沒斷過留下記號,但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一直到今天都沒能聯繫上。
更糟糕的是,今天來的都是高手,而在草尖之上,隱約可以看見重型武器幽青色的暗光。
今天注定是一個四面包圍的死局。
耶律詢如神色鎮靜,立在風中仔細聆聽,輕輕道:「人很多麼?」
「還好。」耶律祁語氣平靜,「和原先差不多……我們走吧。」
話音未落,他攜了耶律詢如的手,衝天而起。
包圍圈未成,要想突圍只能趁此刻!
他人影一閃,如黑色大鳥,已經飛渡過枯黃的草尖,人未落地劍光一閃,便有人慘呼灑血倒栽出去。
武器轟然落地的聲音震動,他似被大地彈起,一路電般穿越,所經之地,爆射開一路血花,在他身側翻飛如血蝶之翼。
詢如緊緊跟在他身邊,多年練就的默契使她跟緊了他的腳步。瞎子聽力都很靈敏,她手中一蓬毒針,每次毒針飛射時,都是耶律祁顧及不到或者露出破綻的地方。
他以劍開道,她以針守護。身後拖曳出一條血路。
人群卻如潮水湧來,剛剛衝開的缺口瞬間被彌補,黑壓壓的人頭似一堵厚牆,用生命和鮮血,堵塞他的道路。
她終於聽見了他的喘息,知道他累了。
連日作戰,精疲力盡之下身陷萬軍,就算是神,此刻也難脫困。
她神情依舊平靜,手指明明已經痠軟得抬不起,發射毒針卻依然穩定準確。聽風辨位,例不虛發。
哪怕下一刻就是死,也必不放棄。
人太多了,太多了,戰辛下了死命令,寧可以死士的屍體阻擋,也要將這害他兒子死亡的罪人留在黃葉原。
他不敢去帝歌找宮胤晦氣,要想報仇,只能趁這一刻,耶律祁孤身在自己的地盤上。
屍體層層積累在腳下,也阻礙了前行的腳步,耶律詢如感覺到無數人的氣息,擠壓了狹窄的空間,刀劍的聲音如此密集,她竟無法計算一霎之間耶律祁將要揮出多少劍又接下多少劍,她不知道在這樣高強度的震動用力之後,他還能剩多少力氣。
忽有凌厲風聲傳來,那麼遠依舊尖嘯如泣,身前阻擋的人發出恐懼的驚呼。
「他們射重弩了!」
「他們不顧我們!」
「會先射死我們的!」
「他們就是要拿我們的命先墊——」
無數人擠壓踩踏,想要逃開,卻被最後面執法隊驅趕著不得不向前。
她微微冷笑,戰辛如此無情狠毒,為了留下他們,竟然不惜以人海阻擋,再在人海背後發射重弩。
他竟寧可讓自己那麼多護衛陪葬。
風聲如杵,搗碎經過的一切事物,漫天草屑飛起如落雨。也不知道誰的劍被風聲帶動,速度忽然加快,直奔她的心口。
她一聲不吭,不打算發出任何驚叫和慘叫。如果她不分耶律祁心神,或許他還能逃出去。
他卻忽然轉身,轉身剎那一柄槍扎入他肩頭,他全然不管,一劍飛挑,將即將刺入她心口的劍挑飛。
然後他一個踉蹌,支劍於地。
身周都是屍首,高如牆,躍起就會面對鋪天蓋地的弩箭,而他已經力竭。
此刻風聲已至。
重弩狂箭,一箭可穿數十人身體,足可將十人內臟即刻摧成粉碎。
最後一刻他只是返身抱住了她。
最後一刻她只是抬手抱住了他。
那一霎她想:終於結束,真希望你活下去,告訴他我愛他……
那一霎他想:終於結束,可惜沒能讓你活下去,告訴她……
重箭將至。
遠處忽有異響。
那一聲明明遙遠,他卻忽然一醒,平空裡生出無限力氣,手一揮身前屍首凌空飛起,重重疊下。
血肉橫飛如漫天花灑。
一道烏青色的,足有拳頭大的箭頭,從最後一具屍首中旋轉飛出,餘力猶自未盡,如鬼眼一閃,最終迫近了他。
他只來得及抱緊姐姐用力貼緊地面,做好被重箭刮掉背上一層皮的準備。
卻忽有黑影飛閃,人在半空一個魚躍,竟然雙手抓住了箭尾。
重箭巨大的衝力欲待掙脫那手,一寸寸前衝,那人死不放手,掌心被摩擦得血肉模糊,終於阻住了箭勢。
砰一聲他落地,立即將箭扔開,一個翻滾半跪而起,單膝點地。
「見過先生!請先生恕屬下等救援來遲!」
耶律祁慢慢抬起頭來,他眉心有血,肩頭紮槍,更添三分煞氣。
那人低頭,不敢稍稍抬起。
耶律祁沒有理他,起身將耶律詢如扶起,姐弟兩人依舊神態如常,好像剛才沒有經歷生死一刻。
前方,出現了很多黑衣人,正在攻擊剛才圍攻他的人,將戰場漸漸轉移。他一看是衣裳身形,就知道自己的人終於到了。
「鮮於慶,如何至今方到?」
跪著的男子鮮於慶微微一顫,急忙道:「屬下等追尋到襄國之後,就莫名失去了先生的蹤跡,多方尋找,才發現先生蹤跡……」
耶律祁微微皺眉,卻沒有追問。黑衣人們在不斷收攏,將他護在中間,有了這批高手加入,突圍便再沒有什麼困難,半個時辰後,耶律祁已經和耶律詢如,在離黃葉原五里路的一處山腳下休息包紮。
耶律祁已經對手下又做了一番詢問,卻始終沒有得到什麼有用消息。他和屬下聯繫的標記都是他這個組織中人才能看得懂的獨門標記,如今看樣子卻被人破解了。
這是很要命的事,意味著他的組織從此處於危險之中,隨時可能被人各個擊破。
但據鮮於慶回報,各處堂口,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
耶律祁看著自己這個忠心耿耿的手下,這是他少年時就收留的伴當,多年來他在帝歌當那個空架子的國師,一半心力用來應付家族和宮胤,另一半心力用來經營自己那個遙遠的潛藏的勢力,為的就是將來有一天和家族決裂,脫離帝歌之後,能讓詢如有個託身之地。
這些年,組織大多事都交託了鮮於慶,難道如今,連這個生死之交,都不能信任了嗎?
鮮於慶始終恭謹地低著頭,看起來沒任何異常。
耶律祁微微一笑,轉開目光,和耶律詢如道:「戰辛欺人太甚。與其讓他陰魂不散地纏著,不如就此解決了好。」
「也好。」耶律詢如贊成,「置之死地而後生。再說戰辛現在一定不死心,到處尋找你,你還不如躲到他老巢去,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他一定想不到。」
耶律祁微笑著,投石打著水漂兒,想著自己在那一霎沒想完的那句話。
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
生死一刻的想法最真,然而除過那一刻,他也並不在乎她知不知道。
石片擦著水面打著旋兒飛過去,蕩起一抹圓潤的漣漪,擴散生滅不休。
似那些被攪亂,然後再無法重整的心情。
他忽然聽見詢如在他身側,也悠悠地道:「先前那一刻,我遺憾你不能活下去,我們都死了,誰來告訴他,我想他呢……」
耶律祁手一停,側頭笑了笑。
「姐。」
「你如今自由了。真想那個人,我送你去找他。我不信我詢如家姐,殺得了人,使得了壞,熬得過耶律家的黑心,卻對付不了一個男人。」
「男人……」她呵呵笑一聲,「我第一眼見他,差點以為他是女人。」
他一笑,覺得姐姐眼光有時也挺詭異的。
少年時的詢如,一次離家出走,遇見一個男子,從此情根深種。多少年初心不改。但這麼多年,她閉口不談他是誰。那人一直神秘於雲霧間,只在她茫然的眼眸中存在。
許是生死劫後心緒波動,她忽然有了興致談他。
「不必送我去找他,我和他這一生無緣。」她道,「他是天上人,方外士。永遠走不近你我的滿身塵滿身血。」
他不過微微一笑。
「他若嫌你,我便打他入塵埃,不就一起髒了?」
耶律詢如哈哈大笑。
「不愧是我弟,就該這份霸氣!」她忽然站起,對著北方,狠狠揮了揮拳頭。
「老傢伙,等著我!我終有一日會站在你面前!」
「你敢不要我,我就睡遍你那群寶貝徒弟,天天在你面前恩愛,氣死你!」
耶律祁深以為然點頭,凝視著微微動盪的河水。
河水間,似隱約現出一張豔媚生花的容顏,笑意隱約。
他伸出手指輕輕一攪,河水一漾,那張臉散了又聚,容色不改,似那些盤桓在心間,揮之不去的心情。
景橫波。
我早已站在你面前。
但是,你什麼時候,能看見我呢?
……
耶律祁的身影從河邊消失,他去找戰辛麻煩。以免戰辛有精力找他麻煩。
鮮於慶將耶律詢如安頓好,看看四周無人,獨自一人走到河邊的一個小樹林內。
有人在林子裡等他,著一身連帽斗篷,看不出身形相貌。
鮮於慶站在這人身後,神色複雜。
就是因為眼前這個人,他在一路追尋主子的過程中,失去了主子的蹤跡。直到這人聯繫上他,他才知道,主子一路留下的記號,都被這人一路抹掉了。
不僅如此,連同主子勢力所在地的一些秘密,這人也知道。當這人用淡淡的語氣說出他們堂口所在,人員分佈,切口暗號,分舵勢力時,他如遭雷擊。
主子的勢力,在當地複雜林立的各大勢力中,一直半隱半現。這些年來,主子的勢力以其神秘和穩定發展,令當地大勢力不敢小覷。可以說,神秘是主子勢力的最重要保護色,如今這層神秘如外衣被生生扒下,這等於抽去了整個組織賴以生存的支柱,面臨的就是毀滅之災。
很明顯,對方不懷好意,任何一方掌握了一個組織這樣關鍵秘密,下一步就是血洗或者吞併。
他當時以為死定了,一邊等死一邊想如何將這警訊傳遞給先生。結果對方卻對他提了個讓他萬萬沒想到的要求……
「和耶律祁見過了?」斗篷人問。
「是的。」他苦澀地答。
「他沒有懷疑?」
「應該……沒有吧。」他聲音更苦澀。
那人哈哈一笑,聲音清朗,隱約有不羈放縱之氣。
「你這死樣子,是覺得背叛了他是吧?其實你並沒有背叛他。」那人斗篷震動,似乎抬起手喝了一口酒,有淡淡的酒氣瀰散開來,「你看,你們組織仍在,人仍在,勢力仍在,你們先生也獲救了。我們雖然查到了你們組織的所有資料,卻並沒有加害你們的企圖。我們只需要你在某些時刻,配合我們就行了。」
「只要對先生無害……」他道。
「自然無害。」那人又笑,喝一口酒,很有些樂不可支模樣,「去吧。做好你的秘盟大總管。讓耶律祁一直信任你。記住,不要慌張,不要心虛,堅持你自己不是背叛,這樣耶律祁這隻狐狸才不會懷疑你。」
鮮於慶低頭,半晌,微微點頭。
「是。」
為了組織的存續,為了先生的未來,什麼樣的讓步都是可以的。
「哈哈哈我很期待啊……」斗篷人又喝一口酒,快意地道,「整天為了她麻煩這個勞煩那個的,我對她很有意見啊。這事兒一出來,一定會把她腦子都搞亂的,哈哈哈哈……」
……
景橫波有點坐立不安的樣子。
她一邊借陰無心的妝盒化妝,以免被見過她的戰辛認出,一邊不時對門外望望,又時不時摸摸懷裡,將七殺給她的煙火掏出來又放進去。
不知怎的,看見戰辛的陣仗,她就想到了耶律祁,戰辛這時候明明想著要對付這裡幾個人,還要把人調出去,必然是因為對方有讓他更非殺不可的理由。除了耶律祁還有誰?
她想通知七殺去接應耶律祁,但是七殺一時半刻怎麼能找到耶律祁在哪?看見煙花必然是沖王宮來,再從王宮折返去救人,哪裡還來得及。
或者自己去?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就聽見了英白的聲音。
「戰辛這回出去,不會有任何結果。」
「你怎麼知道?」景橫波挑眉,「你確定?」
「我會看相。」英白口氣輕描淡寫,喝了一口酒。
景橫波仰望他眉宇,光線有些模糊,只看見他深邃的笑眼。從相遇他到現在,光線一直是不明晰的,就算現在是白天,陰無心的屋子也相對顯得暗沉,她只感覺到他神情從容,似乎萬事不縈心頭。
不知怎的,看見他這樣的神態,她沒來由也覺得安心。英白身上似有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連呼吸都可以穩定氣場。
她安心了,英白卻發問了。
「看你煩躁不安,」他道,「有牽掛的人?」
這語氣還是輕描淡寫,但她忽然覺得後頸的毛有點炸,她轉頭四面看看,沒有風啊。
耶律祁算牽掛的人嗎?
算是吧。
出帝歌一路護持,兩人也曾生死與共,給他點牽掛是應該的。
景橫波自認也是個算賬清楚的人,耶律祁和她作對時,她的態度和反擊也毫不客氣,當耶律祁確實有恩於她時,她也不介意稍稍回報一二。
「談不上煩躁不安,」她聳聳肩,「不過確實有點擔心一個人的安危。」
英白又喝了一口酒,喝得有點快。
「希望他沒事。」她喃喃道。
英白舉起酒壺,對她指了指,道:「有你記掛,他會沒事的。」
景橫波覺得後頸的毛好像又炸了炸,她四面看看,還是沒有風,英白已經揣著酒壺走開了。
然後裴樞遭殃了。
英白先是說他身上臭,不許他在屋裡呆,把他趕了出去。
吃飯的時候英白把陰無心特地留給裴樞的菜,都讓霏霏先吃過了。
裴樞掀了桌子,結果湯水飛到他自己胸口上,陰無心給他找衣服換,換衣服的時候簾子忽然塌了半邊,裴樞還沒恢復的灰胸膛又露在了陰無心眼裡。
裴樞勃然大怒要找英白決一死戰,但卻被眼底淚水隱隱的陰無心拉住,翻箱倒櫃地找可以幫他驅毒的藥物,還要耗費功力給他解毒,裴樞只好先把操心切切的美人哄好,哄得焦頭爛額,額上青筋別別跳。
一天雞飛狗跳,景橫波蹺個二郎腿看戲,一邊吃瓜子一邊和霏霏講:「玉白金樞聽起來那麼好聽,遇上了卻是天生對頭。嘖嘖。為什麼我有種歡喜冤家的趕腳?」
霏霏緩慢地眨著大眼睛,也不知道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景橫波瞟小怪獸一眼,心想這傢伙什麼時候這麼狗腿了?它不是連她的話都愛聽不聽嗎?英白說啥它幹啥,難道也產生了跨物種戀愛?
可憐的二狗子,被拋棄了。
戰辛似乎不在,但對這院子的監視依舊嚴密,反正幾人也沒打算出去,無論如何要等到戰辛當面,才有機會奪他的圖紙。
幾人準備商量一下下步行動計畫,忽聽外頭有隱隱喧囂之聲,聲音不大,不像戰辛回來的動靜,接著聽見有人喊:「淬華宮走水啦!」
陰無心低聲道:「淬華宮是戰辛寵妃楊氏的寢宮,好端端的怎麼會走水?」
好在那火似乎不大,眾人並沒有看見照亮天空的大火和騰起的煙塵,那邊亂了一陣,很快恢復了平靜。
看起來像是宮中隨機突發事件,景橫波卻覺得不對勁,這時候發生任何事都有些古怪。
天將黑的時候,宮中又有喧囂之聲傳來,這回方向似乎從宮門處傳來,英白站在窗前,聽了一陣,道:「看這陣勢,可能出外的隊伍回來了。」
景橫波心中一動——出外隊伍回來,正是最亂的時候,要想知道對方情況怎樣,耶律祁有沒有被他們擒獲,現在正是觀測時機。
她看看身邊兩個男人,裴樞冷著臉,英白散漫地喝酒,都不是好說話的人。不會同意她冒險前去偵查。
不好說話就不說,姐想幹嘛就幹嘛。
她身形一閃,原地不見。
「喂喂喂!景橫波你跑哪裡去!」裴樞一個箭步跳起,伸手去抓只抓到空氣。
一隻酒壺將他手一格。
「不用追了。」英白語氣淡淡。
「不追怎麼知道她忽然跑哪裡去了?這女人從來就不聽話!」裴樞眉毛豎起,神情直如怨怪娘子的夫君。
英白的酒壺,將他的臉毫不客氣擠開。
「她去瞧她關心的人,何必多事?」
「英白,」裴樞停下手,將臉湊過來,仔細瞧他臉上神色,怪聲怪氣地道,「你這話聽來怎麼酸溜溜的?你不會也看中景橫波了吧?喂喂喂,先來後到啊,你敢撬牆角,小心爺不客氣啊……」
「砰。」一聲,英白的酒壺在他臉上砸得扁扁的……
裴樞急退,捂著長流的鼻血,怒聲道:「都欺我毒傷未癒,等爺好了,一個個有你們好看……」
英白淡定地收回酒壺,不急不忙,理了理袖口。
「在你撬那一塊磚之前,」他淡靜地道,「城牆已建三千里,牆磚厚達三丈。你撬一輩子,要是能挖一個洞,我跟你姓。」
他端著酒壺,上屋頂看風景去了,也不知道看的是風景還是人。
陰無心上來給裴樞止血,裴樞莫名其妙地摸著頭。
「什麼城牆?什麼牆磚?什麼洞?怎麼聽不懂?這傢伙瘋了?」
……
景橫波身影一閃,已經到了宮闕之巔。
身後沒人追來,想必裴樞玉白都知道她的能力,別的本事沒有,逃跑本事天下第一。
高高殿頂足可俯瞰整個王宮,正看見燈光如帶,逶迤往王宮中心去了。那裡應該是戰辛的寢宮。
王宮夜燈亮如白晝,遠遠看去,那些回歸的護衛,似乎精神頗有些萎靡,很多人都受了傷,步態蹣跚。
景橫波稍稍放心——看來戰辛這次出宮圍剿沒討到好。
雖然不能確定他圍剿的耶律祁,總歸是個好消息。
她正要下屋頂,忽然那隊人群一陣騷動,隱約看見一條人影如大鳥,唰一下從一座假山後掠出,遠遠的寒光一閃,直奔人群中心。
人群中心,就是戰辛。
人群嘩然,隱約看見戰辛急退,那劍光直指他面門,他下意識地抬手要擋,手抬到一半霍然放下,不顧身份就地一滾,那刺客反應好像比他還快,流水般的劍光順勢呼嘯而下,籠罩了他全身。
無數護衛撲上來,在地下跌成一團,劍氣與血光同起,那人長劍雷霆般劈下,隱約聽見慘叫無數,戰辛從疊羅漢般的人群中滾下,捂著下腹,似乎還是受傷了。
此時急哨聲一片,更多人潮水般湧來,死士撲在戰辛身前死死阻擋,那刺客已經不可能再給戰辛一劍,那刺客看來好像也沒打算要他命,身子一拔,瀟灑地掠起。
燈光裡他身形修長,拔身而起的姿態像書法名家一筆透紙透骨的收梢,景橫波一看那身形眼睛一亮,立即揮手在空中擊動了兩塊石頭。
兩石相擊聲音不算大,但那刺客忽然抬頭,似乎已經聽見,景橫波遙遙揮手,示意這個方向。隨即身形一閃離開屋頂,她怕刺客直接掠過來,會將追兵掠來。
刺客似乎很有經驗,並沒有直接過來,景橫波聽得人聲往西面去了,想必已經被引走。又過了一會,一條人影從她頭頂掠過。
「噓!噓!」她招手。
人影悄然掠來,黑暗裡輪廓熟悉,淡淡幽魅香氣撲面而來,她由衷有點歡喜。
他卻沒在她面前合適距離停住腳步,一滑便滑到她面前,她剛笑吟吟抬頭要打招呼,他已經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
景橫波頓時忘記了要說的話。
她張著嘴,欲待出口的餘音噴在了他發上。
耶律祁怎麼了?那麼灑脫自如的一個人,從不喜歡用力過度,也不喜歡任何急迫姿態,他總是微笑而隨意的,壞事做得毫無愧色,好事做了也不以為功,和她相處,更是珍重自重,雖有暗示調笑,但絕不有所勉強,這是他的真正個性和驕傲所在,但今天……
他的呼吸拂在她頸後,溫熱,抱住她腰的雙臂結實溫暖而有力,甚至用力顯得有點過度,姿態並不顯得猥褻卻顯得珍惜,身子微微前傾在她肩上,指尖圈了一個完滿的圓,似想將她圈住,又似曾經差點以為永不能再觸及,如今再次擁有,忍不住便要抱一抱,來證實原來還沒有失去。
不知怎的,景橫波能清晰地感覺到,這一刻不含曖昧,卻有歡喜。
發生了什麼事?
她抬起手,沒打算回抱,只打算拍拍這傢伙的肩,問問分開的這幾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身上有血腥味道,想必經歷了很多搏殺。
但她的手沒來及碰到耶律祁任何部位。
一枚石子飛來,擊在她手上,再擦過耶律祁的肩,呼嘯直射耶律祁眉心,耶律祁偏頭一讓,自然就放開了她。
景橫波揉揉腰,耶律祁勁兒用得真不小。
轉頭一看,英白已經從屋子裡出來,後頭跟著裴樞,裴樞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著她,表情不善地道:「你剛才在做什麼?」
「伐開心,抱一抱!」景橫波的回答比他還盛氣凌人,裴樞一下子被噎住,瞪著她,大抵是在想這女人怎麼這麼不要臉?
景橫波下意識地卻看了英白一眼,英白在喝酒,舉起的酒壺擋住了他的臉。
不過那石子……好像是他射出來的。
似乎感覺到她探究的眼神,他放下酒壺,道:「這裡隨時可能有侍衛過來,就別流連不去了,回屋再說。」
景橫波哦一聲,英白已經轉身進屋。耶律祁一直眯著眼睛看著他背影,忽然道:「英白?」
「是啊,」景橫波道,「他被卸掉大統領職務,來找裴樞了,你不是認識他的嗎?」
「英白沉迷酒色財氣,從不上朝,也不和任何大臣交聯,朝中諸臣大多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耶律祁道,「我和他在帝歌時立場不同,見得也少,只遠遠見過兩次。」
他眼底有思索神情,景橫波轉頭看他眼睛,笑道:「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耶律祁注視著英白背影,忽然笑了笑,道:「能有什麼不對?我倒是接到消息,英白出京後確實往這方向來,在襄國認識了七八位紅顏知己,聽說了裴樞的消息立即快馬趕往斬羽部,從時日路徑來看,是他沒錯。」
景橫波籲出一口長氣。
外頭忽有雜沓腳步之聲,似乎一大隊太監進入了陰無心的院子,很快又匆匆離開,景橫波回到陰無心的院子裡,發現陰無心臉色很不好看。
「戰辛等不及了,」陰無心一看見她就道,「他忽然讓人通知我,說馬上要來看我。」
景橫波立即回頭看耶律祁,戰辛等不到三天就要前來聽陰無心回覆,想必是他剛才刺殺的後果。
耶律祁笑得神秘。
「我剛才那一劍,傷了他子孫根。」他附在她耳邊悄聲道,「我根本沒打算殺他,留他還有用,我只想給他製造點麻煩,戰辛最看重的就是子嗣,他這方面出了問題,必然會牽扯很多精力,也就不會再給我帶來麻煩了。」
「男人惡毒起來比女人還毒。」景橫波撇撇嘴。
兩人附耳而言,悄聲細語,看來神態頗親密。陰無心目光閃動,似乎微微放心。英白倚身靠牆,一口口喝酒,似乎心思只在酒中,懶得看那對男女,裴樞臉色陰沉得似要滴下水來,忽然冷笑一聲,湊過去對英白道:「你說,那建了三千里,厚達三丈的堅固城牆,現在抽掉了幾塊磚?」
英白放下酒壺,淡淡瞥他一眼,星光下眼神冰徹,裴樞感覺到敵意,戒備向後一退,眯了眯眼睛。
一瞬間殺氣相擊,似有鏗然之聲。
隨即英白神態又恢復了那種懶懶神情,將酒壺一收。
「抽再多有何用?」他道,「很快就會砸到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