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美人相贈

很多人對著那些密報發痴,驚嘆,無語,卻也有更多人,對著最後一個消息,不住搖頭,嗤之以鼻。

「不過十五幫會輕敵,給她鑽了空子,稍稍勝了幾場罷了。就輕狂成這樣!」

「真是不知見好就收!趁著那些小勝和此刻□赫威勢,趕緊就在羅剎門選個堂口,安定下來罷了,還敢得寸進尺,竟想讓十五幫讓出三縣之地!那般富庶之地,又是奪取上元的要害,那些盤踞多年的大佬,怎麼肯將到嘴肥肉吐出!」

「所謂得意忘形,驕兵必敗!」

「她從來都這德行,如今瞧來倒是一絲未改,老夫倒是放心了!」

後面這些議論,多半出自帝歌,這也是最忌憚女王,最不希望她崛起的人群之一。

尤其當他們聽說了緋羅被罷相被襄國驅逐,和軒轅家忽然換了廢物家主,軒轅鏡殘廢之後。

緋羅罷相被逐的真相,知道的人還不太多,但軒轅家出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是女王下的手。

想到這個女人,在狼狽被逐出帝歌的路上,竟然還能搞死軒轅家,眾官員就覺得背上發涼,無數人天天燒高香,祈求神佛顯靈,讓這個女人死在路上,或者一進玳瑁,就死在十六幫會聯手碾壓下。

眾人尤其對後者寄託希望,因為怎麼看,勢單力薄的女王,都無法和地頭蛇的十六幫抗衡。如今聽說女王竟然真的在玳瑁搶佔了地盤,眾人不可思議的同時也充滿不安,如果不是實在鞭長莫及,都恨不得立即撲到玳瑁去將她掐死。

那些在玳瑁有生意有交聯,甚至和幫會有暗中聯繫的官員們,都積極去信玳瑁,供錢供物供人,力求在女王還未完全站穩腳跟之前,將她掐死在萌芽狀態……

但沒多久,新的爆炸性消息,就再次摧毀了他們的希望,令他們心頭再次蒙上一層深重的陰影。

「……女王進入三縣,數日之內與十五幫會堂口接連交戰,連戰連勝!」

「七大幫先後退出三縣!召回所有臨近幫眾!」

「試劍盟、龍虎盟退出三縣!」

聽說七大幫退出三縣的時候,眾人還說「僥倖而已!」,聽說兩盟也開始退出,眾人陷入沉默,但猶自報著希望,道「凌霄靈犀,居玳瑁江湖魁首之位多年,勢力雄厚,非後進幫派可比,必不會退讓於剛剛崛起的女王!」

然而,沒多久,消息再來。

「靈犀門退出三縣!」

「凌霄門退出三縣!」

當最後一個消息到時,連帝歌都似被震得晃了晃。

風雲雷動,天下震驚,玳瑁連同玳瑁的江湖勢力,第一次這麼被整個大荒關注。

往日裡,帝歌的老爺們並不太在意自成一體的玳瑁江湖。山野兇徒,關起門來打打殺殺,關我何事?關帝歌何事?但現在不同了,玳瑁江湖的每一分勢力被收服,就代表他們的敵人女王勢力壯大一分,他們的睡眠就少一分安寧,

一些人開始往玳瑁派殺手,或者聯繫殺手。如當日玉照宮廣場前逼宮的那些人。

一些人拍案大笑,連呼讓那些不敢出頭的學生們,速速赴玳瑁投奔襄助,女王崛起,歸來可期!這些人自然是那些不掌權柄,卻厭了大荒利益集團爭權奪利的賢者老臣,如常方,如瞿緹。

有人歡喜有人憂,也有人完全沒有關注。沉鐵質子府裡,閤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種奇異的氣氛中。

正堂裡,鐵星澤抓著一封信,臉色微白,久久不語,送信人立在堂下,一身素白。

這是報喪服孝的標誌。

信正是報喪信,沉鐵族長數日前,重病而薨。

閤府上下,都悄然注視著正堂,神情哀傷,卻掩不住幾分急切和期待:按照規矩,就算是質子,在父母喪事這樣的大事出現時,也有權上書國師,要求回國奔喪的。

在外羈縻的遊子,誰不期待回到家鄉?再說這還涉及到將來的族長之位呢,怎麼能不爭一爭!

「世子,您得速速決定……」送信人小心翼翼又不掩焦灼地提醒。

他是鐵星澤留在沉鐵部的親信,為了趕時間,他星夜兼程,只求世子早日接訊趕回沉鐵,主持大局。

「是啊,您是族長親封的世子,這個時候,您必須立即回去。」

鐵星澤卻沉吟不語,半晌為難地道:「質子歸國,關係太大。我是第一個接旨歸順的質子,如果我再第一個跑回去,怕會讓國師難做……」

「哎呀我的世子,這時候您還想著國師做什麼?」親信跌足,「國師有什麼難做的?他大權在握,獨霸天下,大荒朝廷對他俯首帖耳,不過回去一個質子,於他不過舉手之勞,臣子們現在也不會針對這事,他們正操心在玳瑁大幹的女王呢!」

提到景橫波,鐵星澤眼底露出柔和笑意,輕聲道:「她能這樣,真好……」

「我的世子,您別操心這個那個了!」世子府管家也急聲道,「當初眾位公子無人肯來帝歌做質子,您自動請纓,大王特意因此封您為世子,您是沉鐵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您犧牲了那麼多,吃了那麼多苦,難道最後讓給別人嗎?」

「父王封我為世子不過是權宜之計,他可能另外會指定繼承人。」鐵星澤唇角現出一抹苦笑,「我可不是他喜愛的兒子……」

「目前還沒有廢您世子,另立繼承人的消息出來。大王之死,也顯得過於……」親信嚥下了「蹊蹺」兩字,急聲道,「總之我們還有希望!世子,速速上書吧!」

「您和國師這般交情,又是合情合理的奔喪,他會答應的!」

勸說殷切,鐵星澤抬起頭,看見面前是一張張充滿希冀的臉。

是啊,回到沉鐵部,有可能一步登天,就算爭位失敗,也死個痛快,遠勝於在帝歌做個人人敬而遠之,自己說話都不敢高聲的質子。

更重要的是,一旦新王登位,那他這個質子,必將永遠做下去,永無歸期。

不能絕了部下的希望,質子屬官生涯,也難……

良久,他終於嘆息一聲。

「明日上書國師。請求回沉鐵奔喪。」

……

靜庭永遠都很靜。

靜庭的書房,光線也越來越暗,大多時候國師都坐在那一片模糊的黑暗裡,辨不清面目。

大臣們由此覺得,國師越來越神秘了。

國師在處理公文,蒙虎大頭領站在他身邊,親自將各類奏章分門別類。他手中專門整理出的一扎,是來自玳瑁的消息。

國師忽然將一封奏摺遞給了他,蒙虎一看封面「沉鐵鐵星澤求返部為族長奔喪書」。立即將這奏摺另外封起,遞交給身邊一個侍衛。

這樣的事,他們是無權處置的。

事務告一段落,國師輕聲道:「我想出去走走……就在靜庭。」

蒙虎點點頭,卻在那白衣身影出門後,揮手示意人暗暗跟著。

國師和往常一樣,就在靜庭範圍內轉轉,有時會走到小胤胤的圈欄內,從照顧的僕役手中拿過草料,給它喂食。

小胤胤漸漸也熟悉了他,有時候會出來拱拱他的腿,他也會牽小胤胤在靜庭轉幾圈。

不過今天小胤胤卻似有點煩躁,沒有拱他,直接向靜庭之外跑了出去。

負責照顧他的僕役便跟著,這只小草泥馬,在宮中暢行無阻,時常也出靜庭散步。

這回小胤胤亂走了一通,僕役跟得氣喘吁吁,忽然小胤胤停步,僕役一抬頭,就看見面前宮門前,倚著一個蒼白女子。

那人瘦得可憐,蒼白如紙,偏還要穿著大紅團錦披風,也許是想給自己增添幾分鮮亮,卻不知道這樣越發襯得她單薄瑟縮。

她盯著小胤胤,眼神很奇異。僕役認了好一會,才認出這赫然是明城女王。

女王沒出現在眾人面前很久了,這僕役瞪大了眼,不明白以前那個楚楚韻致的女王,怎麼幾個月不見,就變成了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但玉照宮中的人,對明城女王多半都沒什麼好感,僕役趕緊將小胤胤招呼好,給明城女王見了個禮,就要走。

女王卻開口了,「這只駝羊……長這麼大了……」語氣唏噓。

僕役訕訕賠笑,卻不敢接近。這駝羊可是前女王的愛寵,也是國師的愛寵。宮中上下都知道明城女王和前女王的糾葛,這僕役生怕她一個邪性上來,撲上去和這草泥馬同歸於盡就糟了。

女王死了沒關係,草泥馬死了會很多人倒霉的。

明城卻一步也不上前,只用憐惜懷念的目光,將草泥馬細細打量,輕聲道:「……真懷念當初啊……」

僕役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吭。

貴人們的事兒,還是不要摻合的好。

眼看她露出淒慘蒼白的笑意,眼神飄飄蕩蕩落向院方,僕役忽然也覺得怪難受的,趕緊再次告辭。

明城女王也沒留,只道:「天冷了,你衣裳怪單薄的,添件襖子吧。」

僕役想不要,女王的手掌攤開在他面前,潔白細膩,十指纖纖,指尖塗著粉紅的蔻丹,如十瓣小小的花瓣,他心中一蕩,莫名其妙便接了。

女王的袖子褪下去,露出一截腕骨,瘦得可憐。

女王似乎還想摸摸小胤胤,他趕緊後退一步,謝了賞,也不敢再停留,拉著小胤胤逃也似地跑了。

走出好遠回頭,還能看見女王倚門而立,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夕陽下她身影斜斜長長,寂寥地投射在空無一人的宮道上。

僕役鼻子一酸,忽然覺得女王很可憐,又覺得自己心太硬,女王那樣子,也不過是想和人多說幾句話而已。

深宮寂寞,多少人挨得過,何況她處境更惡劣。

他想著,或者下次,再遇上,她想摸摸小胤胤,就給她摸一摸吧……

……

帝歌潛流暗湧,玳瑁轟轟烈烈。

景橫波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順利接收了三縣。

看起來是奇蹟,其實真相只有交戰雙方心知肚明。對於十五幫會來說,這三縣不退也得退,重要部署和機密都在別人手裡,就算真打,也是輸的份,不如保存實力。

十四幫的齊齊敗退,在玳瑁史上前所未有,以往也有幫會試圖撬動玳瑁,但總不能避免被捲入玳瑁這團亂麻,被迫在眾幫的圍困中,打完一個又一個,腹背受敵或者不斷接受挑戰,直到精疲力盡失敗或者自動退出——玳瑁江湖內訌不休,但真當遇見外來者,還是先一致對外的。

所以十四幫的齊敗,便造就了景橫波此刻無與倫比的聲勢,最起碼在外人眼裡,她「挾威而來,所向無敵」,成就了十餘年來,玳瑁首次出現的勢力重整。

玳瑁江湖勢力原本是十五家,十三太保從一開始,就擺出「我最弱我不玩」姿態,退出了相關的一切爭鬥,還有一個烈火盟,他原本就沒有在三縣安排多少堂口,相反,他的最大堂口,就在緊靠三縣的東新縣,是當地最大勢力,正好扼守住了三縣南下必經要道。當景橫波佔據三縣後,烈火盟主力所在的東新縣,就成了景橫波和其餘十三幫會的緩衝地帶。

在這種情況下,烈火盟的地位應該相當重要,完全應該是景橫波和十五家幫會的拉攏對象。但烈火盟遇上了坑爹的景橫波,那叫一個倒霉。在殺王大會上,景橫波針對了所有人,唯獨漏掉了一個蒙烈火,就好像沒看見他一樣,這種做派,讓人不得不懷疑蒙烈火和景橫波之前就早已勾結。十三家幫派,大多對烈火盟產生敵意,有的甚至喊出勢不兩立口號,蒙烈火回總壇後,就疲於應付來自十三家幫會的明裡暗裡攻擊,哪裡還有心思和景橫波作對。

景橫波一手反間計,就解決掉了烈火盟這個攔路虎。當然,這是暫時性的,暫時讓蒙烈火無法給她搗亂,但只要在她打地盤的最初時期,沒人給她下絆子,她就有更多的可能早日站穩,到時候再一個個慢慢收拾。

在整個搶地盤過程中,裴樞展現了新時代暴龍的新風貌,他所經之處,不留活口,血海滔天,以至於打到後來,有的幫會聽說帶人來的是他,立即丟下空蕩蕩的堂口,直接退出。

裴樞凶名,在玳瑁飛速傳揚,可止小兒夜哭。

黃金部名帥復出,看似淪落成了江湖打手,但所有人都知道,景橫波不會肯乖乖在玳瑁當黑水女王,而裴樞,必定是她手下的第一儲備大將。

而景橫波此時虎軀一震,狂霸之氣爆發,一邊不停打架,一邊還選址造宮殿。

她讓軒轅家族給她提供最好的工匠,從天灰谷拿來黃金,錢和人都不是問題,開造。

造宮殿需要工人,就地招,工錢豐厚,很多百姓紛紛應召,連一些底層幫會幫眾都跑了來,她的麾下,頓時顯得更加熱火朝天。

女王陛下甩出來的圖紙,更讓所有人瞠目結舌——她的宮殿名稱,還是叫上元宮!

上元城已經有了一個上元宮,所有人都以為,女王陛下奪取三縣,下一步就是奪取上元宮,都期待著陛下和上元宮死拼一場,兩敗俱傷,那麼十五幫還可以捲土重來。

現在看女王的意思,她竟然打算在三縣造宮,宮殿選在靠上元城最近的寧津縣,劃出的範圍更是讓人瞧出一身冷汗。

她的宮殿,最外圍幾乎已經靠近了上元城,只要圍牆再擴充,就能將上元城包進去!

此刻女王野心昭然若揭——她根本不打算去搶那個小王宮,她要造個大大的宮殿,將來把原上元宮包含進去!

事實也證明了女王陛下就是這樣打算的,新宮開工之日,女王親自登上附近的寧津山,對腳下上元城上元宮一指,「一年之內,必將這只烏龜打垮,必將我上元新宮圍牆,連上上元城牆!」

上元城四座甕城,分別居於東西南北,整個城是扁圓形,看起來像只縮頭烏龜。

一句豪言,好大氣魄。

這氣魄吸引了玳瑁目光,也吸引了無數人。玳瑁乃至周邊各國各族的很多人,紛紛前來投奔,其中有在原幫會鬱鬱不得志的,有希望在女王手下幹出一番新事業的,還有很多士子,拿著帝歌大賢者常方瞿緹等人的親筆信,找上門來,個個說自己有經世之才,前來報效女王。

景橫波臨時包下居住的客棧門口,每日人流如過江之鯽……

「啪。」擁雪憤憤甩下了一張履歷,「酸儒!」

「怎麼了?」景橫波進來,她是男裝打扮,滿身灰土,看起來很有些狼狽。

紫蕊擁雪嚇了一跳,急忙起來迎接,又問怎麼了,景橫波哼了一聲道:「還不是有人不識相!」

搶地盤工作已經進行到尾聲,十六幫的勢力大多都已經撤出,其中十三太保最乾脆,在景橫波出手之前就退出了三縣,擺出一臉「我最弱我不跟你玩」的架勢,讓景橫波的拳頭打在了空處,而不出意料的,凌霄門的人態度最硬,一路搶佔過程中,景橫波花在凌霄門上的精力也最多,眼看就要打下凌霄門在寧津最大也是最後的一個堂口,忽然凌霄門那邊趕來一個副門主,帶著一批手下,將堂口裡的高手救走,隱藏在縣城中,時不時和景橫波這邊的人搗亂。而因為他們勢力還在,屬於凌霄門管轄的鋪子,便都處於觀望中,對景橫波這邊的人不大合作,時不時還下點絆子。

景橫波下令強力接管,遭到了軟抵抗,一些和幫會關係深厚的商人,聯合起來,也表示要退出三縣,商業是民生的重要基礎之一,一旦商會全面退出,就會導致三縣經濟衰退,牽一髮動全身,景橫波就很難在三縣立足。

幫會多年經營,勢力盤根錯節,扯出蘿蔔帶出泥,這樣強硬的連根拔起,必然會導致一定反彈,景橫波剛才經過某家大商號門口,竟然險些被人家從上頭砸一籮筐熱灰。

雖然不可能受傷,倒也頗灰頭土臉,更關鍵的是,如果不能把凌霄門這些人壓服,徹底抽走幫會在此地的影響和控制力,讓三縣的大小勢力看清楚自己的實力,這樣的麻煩會越來越多,直到讓她寸步難行,灰溜溜退出三縣。

景橫波下令強力搜捕,看見任何可疑幫會人物,格殺勿論,逼得對方也不想再暗中搞鬼,剛才她回來時,接到有人射來的一封戰書。

凌霄門副門主池明,向她約戰。

景橫波唇角一勾,覺得來得正好。卻不想先說這事,便問紫蕊擁雪,為什麼事罵人。

擁雪哼了一聲,她和紫蕊最近臉色都不好,她倆擔任了臨時書記官職務,負責接收招納各地前來自薦的人才,但現在看來,好像不大順利。

「主子,別的還好,您要的擅長旁門左道的人才,倒還上道。但就這些讀書人太不要臉了。」紫蕊揉揉手腕抱怨,「履歷寫得天花亂墜,治國方略頭頭是道,卻連一些基本的民生官務都答不出。大多是些死讀書紙上談兵的酸儒。」

「那就打發走唄。」

「打發不走。」紫蕊道,「很多拿著常賢者,瞿賢者等人的親筆信,還帶了自己好友同年一大堆。口口聲聲報效女王。要是不取,您就得擔上忽視人才,不識棟樑,不夠禮賢下士的名聲。這對咱們這種剛剛起步的勢力不利,別人聽了寒心了,以後真正的人才也不來了。」

「可是他們賴著不走,整天白吃白喝,咱們也養不起!就算養得起,也沒道理養這麼群廢物!」擁雪小臉掛霜,把窗子一支,景橫波果然看見外頭一窩一窩的都是人。

「都是些勢利鬼。」擁雪永遠這麼犀利,「賢者親筆信,是您出帝歌的時候就發給他們的,您出帝歌這麼久,有一個人冒過頭來幫您嗎?現在您打下基業了,他們一個個就冒出來,要搶著做這開山祖師了!我呸!」

景橫波失笑,看看客棧外頭,一堆堆故作高深打坐的,吟詩作對的,指點江山的,還有些窮秀才破落戶兒,穿著個爛棉襖,一邊悄悄捫蝨子,一邊瞟著客棧出入的人,看見一個衣裳光鮮,像是女王身邊近人的,就開始搖頭晃腦,高聲說些「治世偉言」,希求博取注意力的。

真是五顏六色,光怪陸離。

「最近忙著打架搶地盤,倒把這攤子事忘了。」景橫波嘿嘿一笑,她當然不是真忘,卻有心晾一晾這些人,理由和擁雪一樣——你們早幹什麼去了?

她內心裡,也不認為這些人裡有什麼了不得人才,要說幕僚軍師,她第一個想起的就是穆先生,此人才是足有治世之才,但人家自己擁有勢力,將來是友是敵都難說,此事自然不必想。

完全不理也不行的,常方他們一片好心,不能冷人家的心,將來回帝歌,還指望老頭子們幫忙呢。

不過這麼堵在門口也不是辦法,萬一傳染了蝨子怎麼辦?

她抬腳就向門外走,紫蕊擁雪急忙跟著。

門外一群一群的人,眼光唰一下轉過來,眾人一開始沒看見跟在後面的紫蕊擁雪,眼光齊齊落在景橫波臉上。

吟詩的,吹牛的,背書的,高談闊論的,忽然都停了口,四面一片寂靜,無數人眼光熱辣辣的投過來。

景橫波原想表明身份的,看見這些眼光,心中倒一動——這似乎也是個試驗人品的機會呢。

她手伸到後面擺了擺,示意紫蕊擁雪不要出來。

「陛下有令。」她道,「三日之後曲江之上,將有定鼎之戰。特邀天下才子前往曲江,現場吟詩,品評天下英雄。」她眼波流轉,嫣然道,「屆時,女王亦將在曲江之上,指揮三縣最後一戰,並品評天下才子!」

三日後,是她和凌霄門在三縣勢力的最後一戰。凌霄門在玳瑁當慣老大,十分桀驁,糾集敗退的幫眾,要和她好好戰一場。而她這些日子的架,多半偷襲,打起來也很短暫,她也需要一場轟轟烈烈的戰鬥,在玳瑁江湖,和上元宮族長家門口,好好揚威!讓那些短視的、兩頭擺的商人,看清楚誰才是他們的新主子!

兩件事一起辦,文武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場中一霎寂靜,隨即哄然一聲。

「陛下將主持三縣驅逐戰最後一戰!」

「亦親試天下英雄!親評天下才子!」

「啊,曲江橫流,戰火紛飛,我等擊楫中流,逆行而上,於硝煙箭雨中作詩,於對陣擊鼓中成賦,一曲破陣,半江殘紅,文傳萬耳,詩驚千眾,壯哉!壯哉!」

「這是足可載入文史之盛事!我等必將因此夜青史留名!」

「縱不史冊留名,也必有勇智美名流傳天下!」

這是一群好名的書呆子,想到身臨戰事,血火賦詩,為天下士子千古以來未有之經歷,不禁熱血沸騰。

也有些膽子小的,老成持重的,更關心實際的。

「敢問陛下有何賞格?」

「我等手無縛雞之力,一旦身臨戰陣,刀槍無眼,誤傷怎辦?」

「是否有軍隊保護我等?」

還有人大叫:「我等也可冒死,求幸進於陛下御前,只求勝出之後,得姑娘紅袖添香夜讀書!」

一群人哈哈大笑,深以為然。

景橫波一腳先踢回了想要衝出來罵人的擁雪,含笑點頭。

「多謝各位才子垂青。陛下評點天下才子,自然會有豐厚獎賞。勝出者按名次各賞黃金職位,稍後曲江之上,大家等著便是。」

「可有軍隊保護我等?」

景橫波站住,譏嘲一笑。

「武士是用來打天下的,不是用來保護廢物的!曲江論文武,考才華也靠膽量。陛下將建國於黑水,創業之初最艱難,不需要縮於人後的懦夫拖累!文武雙全者請去,軟弱無能者莫來!」

「你來不來!」

「來!」

「那我們也來!」

一陣狂笑,有人隱約道:「誰贏了誰娶她!」

景橫波笑了笑,返身進門,推回了又想衝出去打人的擁雪,「睡覺!可以清淨几天了!」

「這麼吵,怎麼睡?」

「他們馬上就會去買劍買盾牌買軟甲還要做小抄,會很忙的。」

果然下一霎,門口清空,整個寧津縣大街小巷,三日後「曲江之戰,女王親自點評天下英雄才子」的消息,已經傳遍三縣……

……

影閣總壇,穆先生打開今日遞送來的消息,不由一笑。

「曲江文武論英才?她好氣魄!」

又道:「東西準備好了?得配上她的氣魄才行。」

鮮於慶站在他身邊,恭謹地問:「準備好了。您打算助拳?」

穆先生將紙張折起,眼神似在思考,半晌顧左右而言他地道:「姐姐快要到了,咱們得準備接她。」

……

一間冰雪之室裡,他輕輕展開一張紙條。

面前有很多案卷,堆積如山,有明黃封條的,也有雪白封套的,還有一些賬冊,上書「西北諸局堂消息總匯」。

這些東西很多貼著標記,插著羽毛,意思十萬火急,哪張都比他手中紙條看起來重要。

他目光在紙條上掠過,唇角弧度平直,看不出喜怒。

手一揮,紙條碎裂成粉。

「你怎麼看?」他問身邊護衛。

「女王在轉換行事作風。」護衛恭聲道,「她一改路上低調,存心要在玳瑁轟轟烈烈,每做一件事,都要讓所有人聽見聲音。」

他點點頭。

「當隱則隱,當顯則顯。她在向帝歌發出警告。」

「樹大招風,恐引暗手。」

「樹大招風,也可引鳳棲梧桐。」

護衛點頭稱是:「聽說陛下還許出了以美人相贈的綵頭。」

他手微微一頓,轉頭,「嗯?」

「具體的屬下也不知道,是從那些狂生秀才口中打探來的,不知真假。」

他卻微微搖頭。唇角一勾,笑意微冷。

以美人相贈?

半晌他又道:「讓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屬下運氣不錯。」護衛道,「原本倉促之間,來不及置辦。正逢上一個巨商,因為投靠的玉帶幫傾毀,生意也受到了牽連,將家產出售,其中就有艘好的。屬下趕緊拿下了,正加緊整修。添一些必要的東西。」

「不必完全隨我平日簡素風格。」他囑咐,「她情形不同,需以華麗震撼為上。要配得上她。」

「是。」

他點點頭,道:「出去吧。」

護衛恭謹地退了出去,他在黑暗中沉思。

景橫波對女人一向比對男人好,她心中女人地位重於男人,怎麼可能如這大荒貴族仕宦一般,把女子視作貨物,隨意相贈?

她身邊紫蕊擁雪,情同姐妹,也不可能這麼草率婚配。

他微微有些出神,想起她姐妹中,唯一死去的翠姐。想起那日她拋下翠姐屍首時,那一刻該是如何的痛徹心扉。

翠姐厚葬,就葬在玉照宮後皇家園林內,但望將來她回去,能夠有所安慰。

以美人相贈……

那傳說中的美人,莫不是指她自己吧?

他靜默了一會,才開始辦自己的公務,先看明黃封套,最上面是「沉鐵世子求返鄉奔喪書」,他靜默了一會,提筆寫:「准。」

處理完公務,他打開雪白封套,這才是最要緊的東西。

他忽然臉色一變。

身邊護衛也一驚——主子向來山崩於前色不變,這是發生什麼大事了?

他已經飛快地道:「立即傳令蒙虎,給玉照宮和靜庭加派人手,秘密嚴查內外人等,並對外稱國師急病,不見外客,啟動第二套方案!」

「是!」

他將那封套撿起,遞給護衛,「等會把所有人集中,拿這封套在火上烤,你們靠近火頭,熏上半個時辰後,全員出動,分散行走周邊各部。」

「主子,那您身邊……」

「這事更要緊。另外,立即搬家,這屋子裡所有東西全部毀去,不能留任何痕跡。」

「是。」

護衛不敢怠慢,立即匆匆前去辦理。

他手指按在封套上,眼眸漸漸幽沉,將封套內的東西倒了倒,啪嗒一聲,一支玉管毛筆掉落。

毛筆自然是上好的紫毫,可是這東西發給他就顯得怪異。

還有更怪異的。

他將毛筆一折兩段,裡頭掉落幾截烏黑指骨,這回上面白色的部分更多了些。

他臉色並不好看,雖然給的是一個喜訊,但給的方式不對。

筆管骨頭,是雪山來的信,向他通報血脈之毒研究的最新進展。

來自雪山的東西,他明明關照過蒙虎,不能直接送玳瑁,只能以抄送方式轉達,因為雪山有自己的一套追蹤方式,很可能東西送到玳瑁,雪山那邊一路追索,就知道他其實在玳瑁。

這後果可想而知,玳瑁和帝歌,都會出問題。

蒙虎怎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還是他沒有看出這是雪山傳信?雪山傳信確實隱藏在各種方式之中,很難辨認。

但以蒙虎的審慎,不能確定也不會貿然發來。

所以可以確定的是,帝歌那邊有問題。

玳瑁這邊消除痕跡斬斷聯繫,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沉思了一會,他又打開了一個封套,那封套也是雪白的,卻不是帝歌傳遞給他的,來自另一個渠道。

封套內有一張紙,雪白的竹紋紙,寫著些泛泛的問候之語,乍一看就是問候信。他手指在信的邊緣輕輕摩挲了數下,信的邊緣,便翹起一層透明薄膜狀東西。

他將那薄膜輕輕揭下,往旁邊水盆裡一扔。

那層透明薄膜遇水之後開始發白,也似一張紙,但是是空白的。他將發白的薄膜撈起,晾乾,再咬破指尖,往上滴了一滴血。

紙上開始顯現字跡,寥寥幾句,不含任何情緒的語言,他也不含任何情緒地看著,末了將紙遞在燭上,燒了。

看著那紙在燭上慢慢蜷縮,消失,他雙手交疊靠在椅上,眼神幽沉。

這信,不是送給他的,是他安排的人截獲的,能截獲這樣一封信,想必兒郎們已經死了很多。

能截獲這信,他很滿意。

那個女人竟然寫這樣一封求助信,真是令人意外。

他印象中,這是個很沉得住氣的女人,所以她制定訓練的第一課,從來都是先練忍。

但最近傳信可以看出來,她的耐性似乎也不夠了,頻率比以前頻繁,現在甚至寫信要人幫忙找人。

雪山上發生了什麼事嗎?迫在眉睫?對她也存在一定威脅?而她求助的人,是誰?

還有,這信,真的是截獲的嗎?有沒有人故意想讓他看到這封信?

他唇角弧度森冷,也似那山頂皚皚的雪。

目光從窗頭掠過,一片浮雲無聲游弋。

她說,要找的那個人,體內經過經脈淘洗,也服食過丹藥。一旦動情,下腹會出現雲紋。

她沒有說這雲紋是幹什麼用的,這世上本就沒幾個人知。他卻知道。

這也是鎖陽用的。雪山最高功法需要絕情忍性,在練成之前鎖陽是必須手段。

他還知道這雲紋一定是圖騰雲紋,雪山尊貴的象徵。

鎖陽手段,其實也分很多種,針是最殘酷的一種,而圖騰雲紋,則是最無害也最有益的一種,鎖陽可以根據需要進行,而且沒有痛苦,還能在修煉功法的時候,引導真氣運行,事半功倍。

但圖騰雲紋需要最少七位長老級別人物,耗損真元灌輸,而且只能在三歲之前。尋常弟子,哪有這樣的待遇?

她說這人身有藥骨,可以解決他家族血脈痼疾。必須以活體試驗。

他卻知道這是撒謊。她可沒這麼好心。

要找的這人身份,呼之慾出。

看來,她真的是急了,甚至不怕被人發現。或者她另有倚仗。

他不急,手指敲在桌面,一聲,又一聲。

動情?要知道並且看見一個男人動情,不大容易。

想到這兩個字,他內腑便一痛,他閉上眼,慢慢吸一口氣,體內真氣悠悠上浮,觸及某物,再慢慢轉移,轉移……

在很多年前,這樣的事情就已經開始,他本想慢慢來,卻因為某個原因,不得加快速度,然而揠苗助長,必有惡果,一針飆射,直逼心間。

到如今,想要破體而出,必定刺穿心臟。

任其留在原處,也將和潛伏在體內的毒一般,殺機逼近,隨時爆發。

時間對他原本就很匆促,在那次相遇之後,再次無情地加快了腳步,他似乎已經看見黃昏盡頭,黑夜一抹深幽的顏色。

步子要快一點,再快一點。

而天光啊,恨不能雙倍停留。

日光浮沉若舞,浮沉的日光裡,他端坐凝然如雕像。

只能偶爾看見他鼻尖,細碎汗珠,晶光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