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音未落,船上那倆小婢站起身,齊齊對她一躬,鶯聲嚦嚦:「恭迎我主!」
景橫波的大罵聲嗆在了喉嚨裡。
她看看船上,看看那旗幟,再看看自己的衣裳,後知後覺地發現,似乎這船和她的衣裳很配套。
她摸摸鼻子,小心翼翼問紫蕊擁雪,「你們說……這個不會也是送我的吧?」
紫蕊擁雪的表情,也充滿不可思議,這船比轎子還要大手筆,誰送的?
景橫波想不出她在本地還有誰關係比較好,再好也送不出這麼一艘船。
忽然「咻」一響,一物飛射而來,景橫波抬手一接,一封短箋落在掌中。
「月下行船,人間逸事,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底下一個畫押,龍飛那個鳳舞,她不認得。
「真的是給我的哎!」她呆若木雞。
今天中彩票了嗎?
「景橫波!」身側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這船是你買的?」
景橫波回頭看裴樞,「當然不是,我現在還買不起,啊,難道是你買的?」
「我倒是想!」裴樞漂亮的臉都扭曲了,看上去很是憤怒,「那老傢伙答應賣給我的!怎麼一轉手賣給別人!啊,誰敢搶我的東西!誰敢搶我的東西!李保兒!李保兒!」他怒氣衝衝叫自己的屬下,「你怎麼辦事的?啊?給人截胡了知不知道?去!給我問問那老傢伙,誰吃了雄心豹子膽和爺搶東西?爺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一截截砍了他的骨頭喂狗!」
暴龍裴怒氣衝衝地跑了,似乎受了很大打擊,腳步都踉蹌了,景橫波懶得撫慰他受傷的心靈,盯著那船,既歡喜,又警惕。
這麼貴重的禮物,這麼大手筆,送禮的人都搞不清是誰,按說是不該上船的,但這船一看就和她很配,百姓都會認為這是她自己準備的船,她眾目睽睽之下,自己的船都不上,說不過去。
這送禮的人,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一層,令她不得不收下?
半晌,她慢慢道:「著人先上船搜查。」
當即全寧豪帶人乘小舟接近,上船檢查,不多時對景橫波打出安全的旗號。
「還真是禮物!」景橫波哈哈一笑,出轎。
一直死死盯著轎子的百姓們,都覺眼前一亮,似乎又一輪明月升在天際,尚未看清,就發出嘩然驚嘆,有人禁不住抬頭,似乎想看看天上明月是不是還在。
依舊是驚鴻一瞥,下一瞬轎子前已經沒了女王。眾人正愕然尋找,那邊大船上有人笑聲慵懶魅惑:「嗨,寧津父老鄉親們好!」
眾人再次傻傻回頭,隨即萬人靜默。
此刻才看清女王真面。
卻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月下船如雪,人如月,或者人如雪,船如月,都是一色乳白閃耀淡金,清豔又尊貴的色調。
可再美的色調,也美不過那人姿容風流,神仙妃子,彩繡輝煌。
但再美的姿容,似乎也不及那般銷魂體態,雖說隔河遠望只是一個遠景,但恰恰是那般的夜色中的遠景,才能將那女子身形完美勾勒。
那樣的線條之美,女性之美,令所有人呼吸發緊,眼睛一眨不敢眨,怕一眨眼,便失了這美景良辰。
她只是立在那裡,身後燈火輝煌便成背景,絲竹之聲,弱至輕無。
萬千星光都似瞬間倒流,只聚於一身。
有種人,會自己發光。
……
極度的喧囂,被極度的美鎮壓。
岸邊一株樹下,穆先生席地而坐,含笑看著那萬眾中央的女子,眼眸似生流光。
……
河面上,行著許多小船,都是載士子參加今晚比試的。此刻船伕都忘記了操槳,任船在河上漂流。
一艘不起眼的烏篷船上,有人伸手,輕輕掀開簾子。
這船的位置很巧妙,離大船很近,在大船的陰影下,船上的人很難發現他,他卻可以將船上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盯著那個窈窕身影,清凌凌如月下霜雪的眼眸,漸漸泛起洶湧的浪潮,浪潮之上,閃驚豔光芒。
她的美麗,總如名家下筆,筆筆驚世,筆筆都是新風流。
雪白樓船雪白的人,一色融融如月如玉瓶,讓他想起玉樓那一眼,她雪衣紫綃,足可傾天下。
護衛蹲在一邊,盯著他,看他神色滿意又神往,忍不住幽幽嘆息一聲。
好不容易讓主子滿意了。
容易麼?
送艘船還要配得上她,什麼叫配得上她?船要如何配得上人?沒辦法,他們只好先重金買了最好的船,再打聽女王今夜會穿的衣服,再根據衣服重金請名師設計改裝船體,再重金請工匠日夜趕工整修。先不說花了多少錢,單耗費的心思就足夠讓人吐血。
好在護衛們揣摩主子久了,又得大統領調教,深深明白一個道理:所謂配不配,不在乎怎麼配,而在於要讓主子看起來覺得很配。
所以從女王衣裳上下手,她那雪白閃金的裙子,配這雪白鑲黃檀的船,一定很協調,很好看,主子看得養眼高興,那就是配。
果然配。
……
曲江兩岸,一陣寂靜之後,便是轟然歡呼。
「女王萬歲!」
「陛下萬歲!」
百姓們聲浪幾乎能掀翻了曲江,無數人將手中買來助興的絹花拋向江心,一時江上落花如雨,攪亂燈影月色。
對於大荒百姓來說,景橫波其實早已是傳奇。畢竟大荒歷史上,雖然也有被放逐的女王,但放逐得她這麼轟動,這麼大張旗鼓的也是第一次。無論如何,一個無根無基的女子,竟然勞動整個帝歌的官員貴族軍隊聯合出手,大動干戈將她趕出帝歌,那本身就代表了一種證明。
換句話說——能得罪那麼多人,讓那麼多人如臨大敵地對付你,也是本事。
她在帝歌做了什麼,百姓們也許不大清楚,卻佩服這樣有勇氣有韌性的女子,大荒女王如小寡婦,多少人終生鬱鬱死於深宮,偶爾反抗也是悲慘下場,這位走出來了,反抗了,還能活著走到玳瑁,還能拉風地出現在三縣,一出手就壓下十六幫,佔據三縣,這份牛逼,大荒開國以來絕無僅有。
更何況,她還那麼美!
百姓的歡呼,不知道是為了她的拉風,還是為了她的美。
月光下樓船上,如雪中皇冠般的女王陛下,符合大荒百姓對於神祇一樣的女王的最完美想像。
也有一些暈倒的——好幾個當日在她客棧門口,嚷著要賞美人的士子,認出美人居然是女王,當即栽下了船頭……
景橫波並沒有被衝天的歡呼樂暈頭,她的目光,落在河岸邊一條通道上。
那是給今日挑戰者走的路,也是唯一的路。景橫波當然防著幫派們狗急跳牆,趁她召集聚會之機,對百姓下手,給自己帶來麻煩。所以她早早令封號校尉們帶領麾下,配備「七珠弩」等武器,將整個外圍緊緊護住,只留下給挑戰者前行的通道。
現在,那些人正大步而來,百姓目光複雜地遠遠避開。看得出來,凌霄門作為本地第一大幫,積威已久。
為首者一身純黑,面若重棗,個子矮小,目光陰鷙。
擁雪小聲道:「凌霄門副門主池明,也是接替現任門主的熱門人選。他認為凌霄門在三縣的敗退,是因為凌霄門出了內奸,非戰之罪,不肯退出三縣,一力要求奪回三縣地盤。據說他和凌霄門主打賭,如果他能贏了你,這三縣地盤就是他一個人的,凌霄門主不能干涉。」
「如此,他就有了和凌霄門主競爭的本錢。」紫蕊道。
兩人負責蒐集所有對手的資料,景橫波已經命她們對玳瑁所有勢力建檔,把從十三太保地下基地,和厲含羽那裡知道的所有資料,都分門別類,秘密保管。
她只是將十六幫,從他們眼中雞肋般的三縣驅逐出去,並沒有觸動他們的根本,所以十六幫實力猶存,現在只是在觀望。但他們不會放任她壯大,也不會放棄對付她,當然她也不會放過他們,所以將來還有得鬥,這些東西都很有用。
景橫波想這池明倒是個人物,一針見血,這凌霄門,嚴格說來還真出了內奸,這內奸是門主嘛。
既然他要來輸,她就讓他輸得天下馳名好了。
池明帶著麾下七人。站在河岸邊,看一眼景橫波,冷哼一聲。
他當然知道景橫波手下有什麼人,也沒有把握能勝過英白裴樞,但他卻知道,女王不會武功。
今天萬眾矚目,只要能讓女王狼狽萬狀,那也是勝利!
何況他還有殺手鑭……
他目光向遠處投去,前方一棵樹下陰影裡,站著兩個斗篷人,一人黑斗篷,一人綠斗篷,其中黑斗篷,遙遙抬起手示意。
池明微微放心,將目光收回,手一招,一艘純黑的船無聲駛近,他帶人上船。
樹影下,斗篷人默默站著,穿黑斗篷的人,慢條斯理挽著衣袖,咳嗽幾聲。
他身邊人立即關心地道:「您怎麼了?著了涼?要不要緊?」
練武人身強體健,很難著涼,所以一旦著涼,不是小事。
那人又咳嗽幾聲,才搖頭道:「無妨,有點勞累而已。」
「您就不該救那個殘廢的,」那穿綠斗篷的人埋怨道,「耗費了您多少真力。」
「確實是個廢物。」黑斗篷人聲音冷淡,「不過不能不救。」
他又咳嗽幾聲,有一聲聲音稍大。
船上,紫蕊忽然偏頭向那個方向,看了看。
「怎麼了?」擁雪立即敏銳地問。
「沒什麼,我好像聽見熟悉的聲音……」紫蕊喃喃道。
「誰?」擁雪知道紫蕊聽力超常,十分警惕。
紫蕊想了一會,搖搖頭,「想不出。只覺得似乎有點熟悉,可能是聽錯了。」
此時凌霄門的船漸漸逼近,兩人另有任務,都將注意力轉回。
樹蔭下,那斗篷人忽然望瞭望船上,吃了顆藥,止住了咳嗽。
「怎麼了?」綠斗篷人道,「你不是不愛吃藥?」
「船上有人聽力似乎超常。」黑斗篷人笑笑。
「我們似乎沒說什麼吧?」綠斗篷人倒不大擔心。
黑斗篷人看了船上一眼,笑笑。
此時兩方的船已經靠近,相隔三丈斜斜相對,正是弓箭可至而輕功難至的距離。
兩岸的人也安靜下來,很多百姓拿出自家帶來的鍋蓋面板,擋在要害,以防萬一出現亂箭紛飛,也好防身。
景橫波雷了一把——不愧是江湖老大的玳瑁,百姓這也能想得到!這樣的場合也敢來!
對面船上,池明厲聲道:「景橫波,你算什麼東西,敢說品評天下文武之才!」
「是啊不敢。」景橫波笑,「所以你不算。」
「休逞口舌之利,須知犯我凌霄門者,雖遠必誅!」
「是啊我好怕。」景橫波笑,「不過不知道該多遠合適?這次和你隔三丈,沒誅;上次和你們幫眾隔十丈,沒誅;上上次和你們門主面對面,還是沒誅;你們到底打算多遠距離誅殺我?貼面嗎?」
哄堂大笑聲幾乎將河水震盪,百姓們大叫:「女王好樣的!」
「人美嘴也利!」
「景橫波,你就只會賣嘴皮子嗎?」池明此時倒不憤怒了,陰測測地道,「你約戰我等於曲江之上,又邀集這天下士子普通百姓,擺出偌大陣仗,就為了讓人看你賣弄色相,譁眾取寵嗎?」
沒等女王護衛喝放肆,底下百姓就已經鼓噪起來,大罵「池明你怎麼說話呢?」
「你這麼言語攻擊一個女子,非大丈夫所為!」
景橫波笑吟吟擺擺手,笑道:「多謝父老們為我鳴不平。」轉頭瞥池明一眼,「有色相,才能賣弄;有聲望,才能嘩眾;同樣,有實力,才敢在這曲江之上,拉開陣仗……池明!」她忽然一喝,響徹曲江,「既然你不服氣,那麼,地點我訂,比武方式你訂,看看到底誰才是只能賣嘴皮子的那個!」
池明陰陰地笑起來——言語相激,要的就是這個!
按照江湖規矩,景橫波在三縣的爭鬥已贏,可以不接受挑戰,接受的話,地點和方式都該她定,池明很害怕她來個三局兩勝——她那邊有英白裴樞這樣的高手,如果一對一,凌霄門很難說一定贏。
至於三局兩勝打贏景橫波,池明認為這是必定的,但光打贏景橫波有什麼用?三局中輸兩次就算輸了。
「方式嘛,」他道,「你我之間,混戰!」
「池明你要不要臉!」立即有人大罵,「你要和女王比試?她不會武功!」
「誰說的?」池明冷笑,「不是說女王一人在丹棱山,驅逐一千人麼?如此絕世武功,在下敢於對上,該贊在下勇氣可嘉才對。」
眾人都暗罵池明無恥,丹棱山那事,事後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誰也不清楚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一人驅逐一千人這事,誰也沒當真,都認為不過是女王麾下高手如雲,以及用計設計罷了。如今池明抓住這事,硬要說女王武功獨步天下,眾人也無法駁斥。
景橫波呵呵一笑,「如何混戰?」
「你不是要品評天下英雄才子麼?」池明道,「這玳瑁才子,如今都在這周圍的船上,你讓他們各自遞上詩文,你負責點評,我負責毀壞,最後統計,是點評得多,還是毀壞得多,如何!」他眯著眼,「如此,不直接對對方動武,也算不得我以男欺女!」
「好!」
「為增加難度,雙方屬下可以對對方進行遠距離干擾,各憑手段!」
「好!」
「同樣為增加難度,你我都只能佔據一小塊地方,不能挪動超過那塊地方,這可以由對方指定。」
「好!」
「我若輸了,退出三縣,永不進入一步;你若輸了,跪下磕頭,退出三縣!」
「不好!」
「呃……」池明險些嗆著。
「我真得問你一句要不要臉。」景橫波笑吟吟搖手指,「三縣已經是我的地盤,你們已經輸了,本來就該滾出去,是你們死賴著不服氣,我才給你們一個服氣,你怎麼能拿這個作為條件?」
「那你說要什麼?」池明一看岸邊百姓鄙棄神色,只得強按怒火問。
「你跪下磕頭,自廢武功,並發誓凌霄門永不侵犯王權。」
「我只是副門主,不能代表凌霄門。」
「不能代表,那跑來囉嗦啥?」景橫波眼一瞪,「我是女王!你是草莽!你們門主來也不過是我治下之民,你有資格和我討價還價?少廢話,要麼拿出我滿意的條件,要麼現在就滾。」
「我若輸了,我磕頭賠罪,所掌握的豐凌縣堂口,也歸你!」池明咬牙。
「這還差不多。」景橫波媚笑,「我輸了,我給你磕頭!」
池明眼神獰狠——只要女王磕個頭,她今日也算一敗塗地,三縣未必能佔穩!
「那就來吧!」他大喝一聲。
「奉陪。」景橫波甩掉短披風。
「我說,你真要和他一對一?」裴樞湊近來,不滿地道,「三局兩勝不好麼?我和英白天棄三個,可以保你連勝三場。」
「我知道。但要是只想贏,我不會做戲樣來這麼轟動一場。」景橫波唇一撇,「我本來就打算一個人出手。」
「為什麼?」
「部下再牛逼,別人眼裡我都是被扶起的阿斗。」景橫波一笑,「真正的牛逼,是自己的牛逼。」
「可是……」裴樞還不甘心。
「對方知道你們三個,還敢約戰,說明也有準備高手,你們未必能全贏。這種狀況下,我們出盡高手,還不能三場全贏,都算失敗。」景橫波白他一眼,「但只針對我一個人就不同了。一是約束了你們同時也約束了對方高手;二是都知道我不會武功,又是女人,而池明是凌霄門副門主,成名多年,他挑戰我,有以強欺弱,以男欺女之嫌。那麼我輸了,不算難堪,我贏了,卻是足可立即揚名的大勝。懂?」
「哼,你這女人越來越狡猾。」裴樞罵一聲,卻不肯走遠,道,「他敢玩花招,我閹了他!」
景橫波不理他,看看四周,道:「紫蕊等下負責看文。」
「是。」
「我讓女王先。」對面池明冷笑道,「請女王指定我站立的方位。」
景橫波隨意看看,他那船式樣簡單,沒什麼可以指的,只甲板上一張椅子,便道,「你站椅子上去。」
池明站上椅子,景橫波仰頭瞧瞧,驚嘆道:「嘩,這下可終於瞧見你了。」
百姓們又是一聲哄堂大笑——池明個子矮小,一直深以為恥,最忌諱人家說他高矮,為此沒少濫殺無辜,人們對此敢怒不敢言已久。
女王夠損!
池明一張紅棗般的臉已經變成了黑棗,牙齒咬得格格響,只覺得站在椅子上,所有人都盯著他的短腿,真想就這麼跳下去,但條件是他自己提的,哪裡還能反悔。
受到羞辱怎麼辦,那就是狠狠報復羞辱他的人!
「輪到我了。」景橫波笑。
池明頭一抬,一聲獰笑,伸手一指旗杆上頭,「女王看不清?此處最高,足可將所有人看清楚,請女王移步!」
萬眾嘩然。
「池明你要不要臉!」當即有人大喊,「這旗杆上都上不去,怎麼站?」
「上去了也站不穩,隨便一招就可以轟下來。」
「你以為這是玩雜耍?」
景橫波船上旗杆,雖然不是尖頂,但也頂多只有巴掌大的位置,騰挪輾轉很受限制,還要面對攻擊,這要求就算對高手,都有點過了。
「女王可以認輸。不然怕上頭風大,直接把你吹下來,那也不用比了。」池明理也不理眾人,終於出了一口惡氣般,露出一絲生硬而得意的微笑。
比試,智慧也是一種,他不覺得欺心。
……
底下憤怒的鼓噪,穆先生身邊,鮮於慶焦急地道:「哎,這可怎麼辦?那旗杆哪能站穩呢?」
穆先生微笑,隨手扔了一塊點心進口,漫不經心地道:「你該歡喜才是。」
「啊?」鮮於慶有聽沒有懂。
穆先生望著旗杆,唇角笑意越發期待,「這高處,確實可以看得更清楚啊……」
……
小船上,他淡淡對外瞥了一眼,臉色很有些不好看。
這麼高,裙子還開了衩,衩也那麼高……四周還有那麼多人……全都能看見……她就沒想到這種場合麼……這女人……
嗯,她裡頭有沒有穿那個叫什麼……安全褲?
……
景橫波籲一口長氣,還好,自己也配備了安全褲,高開衩旗袍嘛,防走光必備道具。
底下還在罵池明,景橫波等他被罵得實在有點抵受不住,臉色難看後,才身形一閃。
下一瞬所有人都在揉眼睛——人呢?
「旗杆上!」有人忽然尖聲大叫。
再下一瞬眾人的「哦——」的聲調幾乎能飛到天上去。
不知何時女王已經站在了旗杆上,凌空而立,衣衫當風,眾人仰著脖子,發覺這樣看來女王的腰肢更細得驚人,讓人擔心一陣風過便刮折了。
而這樣的女王也更令人呼吸發緊——她在旗杆上,如一朵疲累休憩的雲,身後是一彎金黃下弦月,她似手一伸,便可勾住那月角,在蒼穹輕盈蕩漾。
「眾士子!」景橫波在高處輕笑,「你們的詩文呢?呈上來!」
散佈在岸兩側船上的士子們,早已躍躍欲試,聽見這一聲,都急急令船伕搖船,想要榮登大船,和女王近距離接觸。
池明眼眸厲光一閃,道:「射!」
他麾下武士,各持一排弓弩發射,嗡地一聲,烏青的箭劃一條黑色弧線,籠罩了整個船身。
那箭,竟然不是射景橫波的,而射向整艘船。
景橫波並不理會,這些箭自有英白他們料理,她在旗杆上朗聲道:「所有士子,划船不得近我座船五丈之內,違者取消比試資格!」
這聲一出,池明臉色一變。
他的打算被景橫波戳穿了。
他原本要和景橫波比試是假,是想趁這「可以互相攻擊座船」的機會,將試圖上景橫波座船的士子射死。
比試是景橫波提出來的,也是她讓士子靠近的,亂箭中誤傷那就是她的責任。
而本地士子,能在這僱船相候,多半有財有勢——讀書是很花錢的。
如此,就算景橫波贏了,也在三縣佔不久,會被大戶們聯手抵制。
他沒想到景橫波不許士子接近——不許士子接近,那怎麼品評詩文?這些士子沒有內力,也無法在江上朗誦詩文。
難道派人上船收?
「現在聽我出題!」景橫波朗聲道,「一炷香內答題,過時不候。贏了的,我立即奉為上賓,不願為我幕僚的,也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只要我能辦到。」
士子們精神振奮,目光炯炯,等著女王的題目,稱量出這天下英才。
「題目就一個!」景橫波一指遠處上元城方向,「試論如何兵不血刃,奪上元王城!」
歡呼聲頓止,整個江邊一片詭異的寂靜。
眾人面面相覷——知道女王囂張,不知道女王這麼囂張,這附近三縣,不知道多少上元城的探子,她就這麼當眾喊了出來。
還兵不血刃,想氣死玳瑁族長嗎?玳瑁族長麾下可是有一支著名的暗殺隊伍!
而且這樣的題目,讓士子們做還是不做?做出來了,就是玳瑁族長的敵人,也要面對暗殺隊伍。
景橫波面對著底下寂靜,雙手交叉,似笑非笑。
她要試的不僅僅是文采武功,更多膽量勇氣,她的道路注定面對荊棘無數,懦夫不配站在她身邊!
片刻寂靜之後,有一些小船,無聲搖離了江岸,有一些親友團,悄悄撤走了橫幅,拿走了標語牌。
想出風頭,首先要有命,這是不願意直接對上玳瑁族長的,選擇了棄權。
眾人都很理解,畢竟玳瑁族長麾下五萬軍,佔據上元多年,經歷了十六幫輪番試探攻擊,扔保住了玳瑁王城,雖然窩囊,實則也不簡單。而女王初來乍到,不過剛搏了一個頭彩,連三縣都沒站穩,大家不敢這時候下注,也正常。
幾乎片刻,江面上擠得快要撞起來的小船,就去了一半。
剩下的多半是窮士子,或者家世非凡不懼玳瑁族長,或者外地想要碰運氣的士子。
「多謝諸位對我有信心。」景橫波目光流轉,嫣然一笑,「那麼,開始吧!」
士子們在船上奮筆疾書,那邊池明對她又展開了攻擊,「射!」
這回所有箭攢射,如一大團烏雲,直撲景橫波。
箭光密集,幾乎將景橫波身形遮沒。
百姓們發出驚呼。
池明露出獰笑——這一撥弩箭,也是特製七珠弩發射,射程遠後力足,不求射傷景橫波,也足以將她逼下旗杆。
箭將至。
景橫波身影一閃。
眾人發出「喲」地一聲,清晰地看見,景橫波正閃在箭團的上方。
遠遠看來,她像是一腳踩下了箭團,又像是被箭團載著飛起。
下一瞬她笑,「來而不往非禮也!去!」
「呼。」一聲厲響,那足有數百的箭支,忽然轉向,轉射池明!
追風電掣,眨眼抵達,速度比七珠弩更快!
江邊驚呼炸翻江浪。
池明忽然在椅子上一個倒翻,翻入椅後。
「嗤嗤嗤嗤」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相擊聲響,無數箭矢擦著一溜金色的星花,滑過椅子落在甲板上。
池明身子一翻,從椅子後翻出,安然高坐,向對面冷笑。
一霎寂靜後,有人大叫:「他的椅子是鐵椅子!」
眾人哄然,「無恥!卑鄙!」評語送了池明一籮筐。
池明只當沒聽見,他和一般江湖人不同,並不把什麼公平競爭光明磊落當回事,也不把臉面當回事,在他看來,各逞本事,勝者為王,只有失敗者才會被笑話,只要贏了,誰敢再說一句?
這是他能在三十多歲當上凌霄門副門主的原因,也是在凌霄門決定撤出三縣他依舊不肯放棄的原因。
只要能贏,不擇手段。
下一瞬他又手一揮,「射!」
這一次箭矢狂撲,直奔旗杆!
景橫波能躲,旗杆不能躲!
景橫波船上,英白裴樞天棄全寧豪等人自然不是吃素的,身形閃動,縱橫穿梭,將那些箭全部擋下,刀劍的光影在半空連綿成一片透明的光幕,白氣上貫長空,箭矢如雨紛落,在水面上濺起無數長長短短的水柱。
圍觀百姓歡呼不絕——若非今日場合,誰見過這麼多高手同時出手?
眼看所有的箭都被壓下,眾人剛鬆一口氣,卻有一支箭忽然炸裂,炸出一支小箭,靠那箭最近的裴樞反應極快,立即撲過去擋,那箭的位置卻是貼著擁雪的,眼看就要射到擁雪,裴樞只得先把擁雪拉開,只慢這一霎,咻一聲那箭貼著船身直上,嚓一下射上了旗杆。啪一聲炸開,聽那聲響,足可將整個旗杆都炸斷。
這一下出乎眾人意料,裴樞當即氣得要去對面船上揍人,被英白死死拉住。
景橫波腳下一震,心知不好,正想著趕緊閃開,忽然發覺旗杆沒倒,低頭一看,旗杆是斷了,但是只是出現了一道裂紋,並沒有整個炸開。
對面池明原本在椅子上冷笑等著她認輸,此時驚得霍然站起,也不顧姿勢難看,爬在椅子上盯著對面猛瞧。
景橫波此時才發現,這旗杆竟然是烏木的,質地極其堅硬的烏木,可斷不可裂,在關鍵時刻幫了她一把。
這也讓她足夠震驚——連旗杆都是烏木的,這船得有多值錢?
……
岸邊小船上,他滿意地「唔」了一聲道:「做的不錯,回頭讓大統領給你記功。」
護衛喜笑顏開應了一聲,又暗暗抹了一把汗——幸虧自己嚴格按照主子「絕對安全,絕對堅實」的要求去做,連旗杆都換了烏木的,不然這下要是炸開,自己面對的就不是記功,而是流放了。
……
旗杆沒斷,百姓一陣歡呼,景橫波卻皺起眉,旗杆這樣子遲早要斷,真倒下來也很難看。
她想了想,抽出匕首,「嗤」一聲,將自己的大旗,整個割了下來。
百姓止住歡呼,怔怔看她,不明白這個總讓人出乎意料的女王,這次又要幹什麼。
景橫波割下旗幟,一抖手,披在了身上。
旗幟兩頭有方便升起的繫帶,她順手繫了個蝴蝶結。
她竟將旗幟當作披風用!
湛清蒼穹下,雪白旗幟披風在她身後獵獵飛舞,其上一個斗大的「景」字亦有飛騰之狀,襯著她雪白旗袍,更增威風鮮亮。
「好!」百姓的叫好,幾乎將曲江再次掀翻。
真是奇思妙想!化腐朽為神奇的高妙手段!
景橫波腳一踢,那截斷了的旗杆被踢落裴樞手中,她身子一沉落下,腳下依舊是旗杆,還比剛才寬了些。
裴樞接了旗杆,抬手一射,如霹靂風雷,嚓一聲,撞斷了池明船上「凌霄」二字的旗杆,大旗落地,正在池明面前。
池明臉色鐵青,身後遠處百姓不斷地對他吐口水。
這個回合,他輸了,費盡心機,不顧顏面,依舊輸得很慘。
但沒有關係,還有機會!
他獰惡的眼神,轉向那些士子們,馬上,一炷香的時辰到了。
不許士子靠近,看她怎麼收卷點評?
如果派人去收,他也可以派人去毀,毀永遠比得容易!
「池明。」景橫波在旗杆上,笑吟吟地道,「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
「什麼?」池明警惕地抬起眼光。
「我賭你一張試卷都截不下,毀不了。」景橫波笑。
「狂妄!」池明嗤之以鼻。
四周百姓也不信,他們知道池明心黑手辣,這種人要說不能攔截下很多也許可能,但要說一張都毀不了,絕不可能。
「我要做不到,我算輸。」景橫波輕描淡寫。
池明眼睛一亮,「當真?」
「比真金還真,比你身高還真。」
池明就好像沒聽見她後一句,立即道:「我若一張都毀不了,算我輸!立即退出三縣!履行賭約!」
「好。」景橫波一聲呼喚,「才子們,搞定沒?」
月光下她抬起的手十指纖纖,如玉如雪,才子們直了眼,紛紛高舉手中的卷子,「請陛下閱覽!」
樹影下穆先生彈了彈手中紙卷,他也做了一份。
小船上白衣人慢慢疊起手中紙卷,對大船看了看。
岸邊還有艘不起眼的船,此刻慢慢搖了出來,船上人默然摩挲著手中的紙卷,月光下她身影痴肥。
她似乎猶豫良久,才慢慢道:「把我的也交上去吧……」
……
所有人卷子舉起來這一刻。
池明一聲大喝:「出手!」
「砰。」一條火龍躥出,直奔江面而去!
那條火線粗如水桶,掃著彗星般的尾巴,唰一下躥出船身,強大的後坐力令那持炮的人一個踉蹌,坐倒在地,滿頭灰屑紛紛落地——他的頭髮已經被燎焦了一束。
「火炮!」有人大叫,聲音驚駭,似乎肝膽俱裂。
百姓驚呼起來,無數人紛紛後逃,你踩了我的腳我扯了你的袍,河岸上頓時亂成一片。
池明看著那一道火柱,唇角露一抹森然的冷笑。
這是他今天的殺手鑭。
他就是要攪亂景橫波的評點才子計畫。
這火筒是本地一種土炮,裝填了巨大的土火藥彈,外頭還封了一種易燃的獸油,只能用一次,準頭很差,因為有油,一路射出還會一路掉火花。
他不需要準頭,只需要這火彈圍著密集的小船來一圈,將小船都燃起,卷子會化成灰,士子們會驚慌落水,景橫波的人必得下水相救,人離開後,船上防衛空虛,岸上百姓混亂護衛過不來,他就可以殺景橫波了。
一圈火影,奔密集的小船而去。
最近的,已經照見那卷子,和持卷士子驚惶的眉眼。
池明獰笑更盛——下一瞬,那卷子就會化灰,只要燃盡一份,他就贏了。
身心暢快,剛才的憋屈都似要洩出,他忍不住仰天大笑。
「快點給女王陛下準備磕頭的跪氈……」
話音未落,他忽然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