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石榴裙下拜眾生

岸上有百姓驚呼,道:「快看!」

眾人回頭,就看見了此生未曾看見,更無法想像的奇景。

「唰。」一聲,忽然所有的卷子,都出了船艙,一閃上了半空。

卷子都停在半空,似黑夜裡飛來無數白色千紙鶴,卻是靜止的。

四面有風,卷子卻不被吹散。

卷子下那火彈子猶自呼嘯,旗杆上景橫波手一揮。

又是唰一聲,火彈子方向忽然一轉,似乎有人在後面拍了一掌似的,猛然回撞,正撞向池明的船身!

池明船上人猶自呆呆看著那奇景,無一人反應得及。

「轟。」一聲,火彈撞上船身,硝煙瀰漫,整艘船重重一晃,甲板上的人踉蹌倒地。

「啊。」一聲,震驚中的池明,被撞下了椅子。

他也算反應快,立即爬起,要回到椅子上,卻有一溜火花飛閃而來,瞬間燎過了他的褲子。

池明屁股上的褲子頓時化為灰燼,他捂著屁股嗷地一聲慘叫蹦起。

對面傳來景橫波的笑聲:「磕頭吧!」

此時百姓們還呆呆的,凝望著江面,江面池明船上,煙火瀰漫,根本看不清。在船上方一丈之處,還有上百紙卷,靜靜懸浮在半空,不落,也不起。

無數人在揉眼睛,有人直接跪了下去,以為神仙襄助。

景橫波手一揮,滿天懸停紙卷,鋪開一道雪白飛橋,漸次落入她手中。

她抬手收取紙卷的姿態,似仙子輕采蒼穹之雲。

一時只聞紙張落手沙沙聲響。

連江水都似乎靜了靜,為這般神技的展現。

池明在悄悄後退。

他想趁這一刻,女王看卷子,百姓注意力全在女王身上,四面煙塵瀰漫的時刻,溜走。

失去三縣,失去競爭門主的機會已成定局,他不能再失去武功。

他臨走前,怨恨地看了遠處角落一眼,那裡黑壓壓的一片,已經看不見那幾個斗篷人。

他心底恨恨地哼一聲——被耍了!答應出手幫他的人沒出手,想必看女王威勢,臨陣退縮。平白涮了他一道。

此時也不是算賬的時候,他向後退去,然而他剛剛動步,忽聽頭頂呼嘯,有黑影迅速罩下,他一抬頭,就看見一個水桶狠狠砸下。

「砰。」一聲水桶砸在他背上,他被砸得噗通跪下。腦子裡猶自閃過一個不可思議念頭:水桶明明在船尾……

可怕的事情還沒結束。

水桶從他背上飛起,他剛要忍痛爬起,砰一聲水桶又落了下來。

他的腦袋被撞在甲板上,重重一聲,「咚。」

「第一下。」那邊船上景橫波笑。

水桶又飛了起來,他知道馬上又會砸下,怎能坐以待斃,他翻身要起。

眼前人影一閃,寒光一亮,一柄刀,忽然冷冷遞上他的喉頭,刀上寒氣,逼得他脖頸肌膚一片片的起栗。

他抬頭,就看見裴樞嘴角的獰笑。

他眼神如此期待,不是期待他求饒,而是期待他爬起,他的刀就可以刺進去。

池明一口氣頓住,砰一聲,水桶又砸下。

「第二下!」裴樞數。

裴樞移動著身子,讓自己和景橫波看起來站在一起,正接受著池明的跪拜。

「愛卿不免禮。」他笑出一口閃亮白牙。

池明額頭貼著冰冷的甲板,嘔出一口鮮血。

「砰。」水桶又一次飛起砸下。

「咚。」撞擊的聲音響亮。

「第三下!」這回換百姓齊聲數數,聲音洪亮,在江面迴旋不絕。

凌霄門弟子們,羞憤欲絕,想救不敢救,想罵不敢罵,臉色死灰。

更多人怨怪池明,之前撤出三縣就是了,何必硬要挑戰?反正十六幫都撤出了三縣,凌霄門也不算太丟人,如今這一番,人可丟大了。

弟子們想到今後凌霄門一定聲勢一落千丈,再也難以玳瑁稱第一,都不禁萬念俱灰。

池明也是個有韌性的,三個頭磕完,咬牙抬起頭,一字字道:「磕完了,堂口我會讓人撤出,我可以走了麼?」

裴樞依舊對他亮出一口白牙,點一點頭,道:「可以。」

池明轉身就走。

他甚至不敢說句狠話找回點場子,只想快點離開,只要保有此身,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忽然他肩上一涼,他低頭,看見琵琶骨穿出的刀尖。

裴樞在他身後,涼涼地道:「哦,還有件事,自廢武功,你忘了,我幫你做了。」

池明低頭看那截帶血的刀尖,渾身顫抖,這一瞬間,他想怒罵,想大吼,想返身撲過去,和裴樞,和景橫波拚命。

然而最終他只是咬牙道:「你……收劍。」

「抱歉,我忽然手軟。」裴樞搖頭,笑得越發明朗好看。

池明不說話了,然後他開始向前走。

岸上歡呼的百姓,漸漸收了聲,有點震驚也有點惶惑地看著他。

池明身子向前,慢慢穿過刀身,寂靜江面上,肌骨摩擦刀鋒聲音聽來□人,他竟硬生生,將自己從刀上拔了出來。

在這個過程中,他滿頭大汗,卻沒有停下向前走的腳步,也沒有呻吟,更沒有求饒。

很多人激靈靈打個寒戰,震驚茫然漸漸轉為敬佩——無論之前他多麼卑鄙無恥,但最起碼此刻,他是個硬漢子。

這樣的硬漢子,懷恨而去,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很多人不由自主攏緊了衣襟。

船上,景橫波已經下了旗杆,坐在自己的大椅上,滿不在乎地笑著。

裴樞也笑嘻嘻的,似乎什麼都不在意。

在眾人的凜然靜默中,池明下船,一個踉蹌撲倒在地,眾人唰地讓開,避出一條長長的道路,無人攙扶。

他趴在地上,看著前方模糊的道路,和身邊一雙雙遠離的靴子,鮮血滴落塵埃,那些沾染鮮紅的土灰,再黏在他滿身的汗水上。

他渾身顫抖,卻依舊一寸寸地,爬了起來。

萬眾靜默,看一個人於塵埃中掙扎。

忽然都覺得心底發顫。

……

樹蔭下,耶律祁放下酒盞,看了看池明,忽然一笑。對鮮於慶揮揮手。

……

小船中,護衛正問他,「主子,此人堅韌凶悍,不能留,要麼屬下去……」

他擺了擺手。

「裴樞是什麼好東西?他會放過池明?」他淡淡道,「他那一刀看似只是穿了琵琶骨,實則用了暗勁,直入心臟。此人一日之內,必定死亡。」

護衛舒一口氣。

他卻又忽然道:「除非……」

護衛不敢問,靜靜看著他。

他想了想,道:「還是殺了算了,等出了人群,跟上。」

「是。」

……

池明想要走出人群,卻發現走不出,眼前景物一片模糊,人影如浪潮亂疊,眼花繚亂地撲來又閃開,而肩膀上的劇痛似乎已經轉移,一寸寸逼向心臟。

他心中若有所悟。

他們果然還是不會放過他。

他走不出這曲江邊了,馬上,他就會倒斃於地,像一條死狗,被人扔進曲江……

一隻手忽然抓住了他胳膊。

他下意識掙扎,但此時哪裡還有力氣,被那隻鐵鉗般的手,拖入了人群中。

……

鮮於慶的影子,從人群上方無聲掠過,眼底帶著困惑。

剛剛還在的,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

……

護衛帶著幾個人,守在池明要出來的方向,但遲遲沒有等到人。

池明怎麼還沒出來?

……

船上景橫波並沒有關心池明下落,裴樞一出手,她就知道池明死定了。

英白天棄可能還會遵守約定,只廢武功,裴樞這魔王,呵呵,遵守才怪。

這樣也好,免除後患。

對於敵人,她從來沒有太多的善心。

她專心看手中的「試卷」。

底下的士子們,則屏息看著她。

女王看得飛快,一邊看一邊笑,士子們心中湧出希望和期盼——女王看的,是我的卷子嗎?

今日女王一戰揚名,必將轟動天下,她在曲江之上對眾位士子的評點,也必將流傳大荒。

士子們呼吸急促,百姓們翹首等待。

「哈哈哈哈……」女王忽然大笑,「玳瑁才子,果然驚才絕豔,閃瞎了我的眼啊!」

士子們一陣激動,在小船上拚命踮起了腳。

「比如這份,河源崔無。」景橫波拿起一份,偏著頭。

「晚生在!」那被點到名的士子激動大叫,聲音嘹喨,唯恐不被人聽見,又催船家速速划船,「快!快!送我前去受賞!」

「……女王乃天命所歸,玳瑁族長無權相抗。當派遣飽學士子數百,隔河喊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喻之以國家大義,定能令玳瑁族長幡然悔悟,祈降於陛下座下……」景橫波大聲笑,「我說崔兄,何必勞師動眾派數百人呢?我既然是天命女王,那自然王霸之氣滿身,我往城門前一站,那玳瑁族長就該虎軀一震倒頭下拜才對嘛。」

百姓哄然大笑,有人大聲道:「也不用女王勞動,女王就在此地下一道諭旨,那玳瑁族長就該大開中門來迎啦。」

「下旨也好費事,女王哼一聲,玳瑁族長就該立即腿軟磕頭。」

「哼一聲也好累。不如請這位崔大才子到上元城門口去哼,他是女王天使,自然所至之處,族長聞風而降……」

嘲笑的人有百姓也有士子,那崔某人如被冷水當頭澆下,呆若木雞,偏偏此時他已經命小舟行到河中央,此刻正在眾目睽睽之下,感受到四面八方譏嘲目光,一時羞憤交加,只恨不得投身水中。

「不知彼也罷了,還不知己。只知溜鬚拍馬,要你何用?」景橫波手一揮,雪白紙捲飛入河中,「負分,滾粗!」

那崔元一聲不吭,回身急命開船,河上士子們眼看他灰溜溜逃走的身影,想到女王行事張狂,竟然絲毫不給人留面子,可不要輪著自己……一時幸災樂禍之心盡去,都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景橫波在上頭看得分明,鼻子裡冷哼一聲。

大荒之地,民風著實不大好,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確實有幾分道理,武者暴戾,文人驕狂!

欠教訓,那就陛下我親自教教!

她正要拿起一份紙卷,忽然一支冷箭,咻一聲穿空而來,黑光一閃,直奔那灰溜溜駛向下游的崔士子。

那人正垂頭喪氣,想要上岸,不妨一抬頭,冷箭已到面門。

士子們大聲驚叫。

船上景橫波一怔,沒想到這時候居然有冷箭射士子,還是自百姓中射來,心中暗叫不好。

她剛才點評罵人,若這被罵的死在這裡,人們立即便會同情死者,怪她行事凌厲,未盡保護之責。

但這箭來的刁鑽,崔某急於離開,選擇最隱蔽的地方上岸,四周不是樹就是人,她的護衛要麼還在外圍警戒,要麼還在船上,都鞭長莫及。

箭若奔雷,將裂人性命,也將破壞景橫波今日之勝。

忽然崔元腳下小舟一蕩,他站立不住,向後翻倒。

箭自他頭頂射過,只差毫釐。

與此同時一股柔風自人群中拂過,風過處,百姓紛紛跌倒,卻有一人自人群中躥起,閃電般向外逃。

船上景橫波手一揮,那射空的箭,激射而回,穿過那人大腿,那人慘叫一聲,翻身倒地,立即有趕來的護衛,將那人擒住。

一連串變化看得眼花繚亂,船上景橫波已經散散淡淡笑一聲,「把這人,掛到上元城門上去。」

眾人這才明白,這人一定是玳瑁族長派來的殺手奸細,想要箭射敢於給景橫波獻計的士子,以此警告玳瑁人和景橫波。

玳瑁族長狠,景橫波便狂,問也不問,直接掛上你城門,把這個沉重的巴掌,立即扇回了玳瑁族長的臉上。

「妖女猖狂!」人群中人影爆閃,躥起多人,有人箭射大船,有的搶奪被俘者,有的則撲向景橫波。

「刺客!刺客!」士子們驚惶大叫,急急驅船後退,當初豪言壯語「曲江橫流,戰火紛飛,我等擊楫中流,逆行而上,於硝煙箭雨中作詩,於對陣擊鼓中成賦,一曲破陣,半江殘紅,文傳萬耳,詩驚千眾」都忘了乾淨。

景橫波在船上,哈哈大笑。

手一揮,一個撲向大船的刺客,半途落水。

她並不抬頭,翻開紙卷。

「……在上元城牆下挖地道,引護城河水倒灌……」她曼聲讀,「這位倒還看過幾天兵書,不過請問,如何挖地道?如何瞞過數萬上元軍隊挖地道?如何在城頭千人隊目光下挖地道?就算上元軍隊都是死人,給你們挖,你們知道上元城牆所用材料?厚度如何?該動用多少人花費多少時間才能挖通地道?你們又有沒有算過護城河的體積,水量,以及城內面積,一個護城河,如何倒灌三十萬人的大城?文人不怕亂讀書,就怕亂讀書!負分,滾粗!」

紙卷如雪,在江面上飛舞。

一道冷箭射來,她動也不動,手一揮,便有一人慘呼落河。

甚至連面上笑意都沒變,她再展紙卷。

「……可使美人計,令玳瑁族長自毀長城……你當人家是軍營裡的大兵,當兵三年,母豬賽女王?人家宮裡什麼女人沒見過?就算你們找個絕色美人,玳瑁族長如果真是個被女人枕頭風吹吹就能意動的人,上元城早就是三門四盟七幫十三太保的了!奉勸你們,別拿自己的屌絲思維猜別人,土豪的世界你們永遠不懂。負分滾粗!」

手一揮,紙卷和冷風同舞,一個衝來的刺客,射出的劍尖忽然轉向,反扎入他脖子,他慘呼一聲,噴灑的鮮血將那白卷染紅。

景橫波瞧也不瞧,皺著眉嘩啦啦翻捲子,她的耐心,已經快被這些不著調的答案給磨完了。

「……冰柱凍城,雪夜奇襲……什麼玩意!你當這是野戰圍城呢?負分滾粗!」

「……誘敵出城,據曲山之高以騎兵一舉衝殺之……行了!就派你去誘!負分滾粗!」

「高築土圍,以火箭滅其糧倉……什麼樣的箭能一射幾十里穿過城牆進入腹地?有沒有點空間概念?負分滾粗!」

紙卷雪片似地飛出來,翻騰舞捲於江面之上。

不住有刺客被這些負分卷拍在臉上,遮沒刀光劍影,人聲慘呼。

她在飛箭刺客之中閱卷,散漫點評天下士子,隨意瀟灑,似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百姓們不再騷動,面帶敬仰看著女王——嬉笑怒罵,彈指去敵,這種戲文裡才能看見的故事和人物,今日活生生眼見,這曲江橫流,蒼穹月下,成就她一人舞台。

士子們又是一種景象,他們哎喲哎喲躲避著飛箭,心驚膽顫提防著刺客,還得擔心下一刻被甩出來的是自己的卷子,更怕女王那張無比刻毒可怕的嘴——比大考時房師的筆凶狠多了。

卷子在不住彈飛,景橫波邊評邊罵,她雖然不懂兵法,但身邊卻有兩大名帥,一路上沒少請教。基本的道理還是知道的,總比這些一竅不通的酸儒要強。今日她故意考兵法,其實主要是為了壓下前來投奔士子的氣焰,不然誰都以為是她景橫波的救世主,誰有耐心伺候一群大爺。

她罵得滑嘴,隨便抽出一份,「可先潛入……」忽然一停,「咦」了一聲,想了想,將那卷子放在一邊。

眾人精神一振——有人選中了!是誰!

景橫波卻不讀內容了,當然,可以接納的計策,難道要當眾讀出來,給玳瑁族長做準備嗎?

有了這份卷子開頭,之後她邊罵邊選,當曲江之上白紙浮沉一片時,她手邊也選出了十份卷子。

這十份給英白裴樞再看過,兩人也點了頭,景橫波讓他們再選出更好一點的前三,英白和裴樞各自排出三份。景橫波一瞧,其中兩份是重合的,算是兩帥沒有異議的最好的卷子,還有一份有區別,她看了看,心中略有些明白。

那份卷子,是她第一份選出的答案,計策比較柔和,花費時間也長,英白性子散漫,雖是名將,卻不嗜殺,所以選中。裴樞卻是個嗜血的魔王,當然看這種計策不上眼。

她心中已有計較,將卷子收起。英白卻道:「你拿兵法做題目,將他們好生羞辱,就怕他們醒過神來不依。」

景橫波格格一笑,眼角向船艙瞟一瞟,「不依?好啊,那就等著丟臉丟到死吧。」

話音未落,底下已經有人抗聲道:「女王!您今日之試,對我等不公!」

此時刺客要麼死去要麼被擒,卷子也已經看完,士子們身周沒了威脅,也沒了希望,想到今日當眾被如此羞辱,不忿之火頓時燃起。

「哦?」景橫波笑吟吟目光流轉。

「就是!不公!」一人開聲,眾人支援,立即更多人道,「我等三歲蒙童,苦讀十餘載,讀的是詩禮經義,論的是聖人之言。而兵法之類,是武將才應該學的東西,我等怎麼可能讀過?今日女王選擇我等不擅長之科目,以己之長攻我等之短,肆意評嘲,我等當然不服!」

「哦?」景橫波還在笑,「那什麼是你們擅長的?」

「自然是錦繡文章,詩詞歌賦!」

「哦,詩詞歌賦啊,」景橫波點點頭,「說得也是,文人嘛,不擅長兵法是正常的,詩詞歌賦,你們應該都學得不錯吧?」

「三步成詩,五步成文,文不加點,援筆立就!」

「這麼牛啊,」景橫波托著下巴,「那你們是要在此展示你們的詩詞歌賦能力嗎?」

「請女王給我們一個一洗前恥的機會!」

「可我如果說,其實你們武不就,文也不成,就算給你們機會吟詩做賦,依舊狗屁不通呢?」

「女王休要信口開河,侮辱我等!行不行,試過才知道!」

眼看士子們的怒火已經到達頂點,景橫波才點點頭。

「那行,我倦了,你們公推幾位最出色的出來,和我這邊,鬥鬥詩吧。」

底下一陣竊竊私議,很快推出了幾人,景橫波冷眼瞧著,發覺他們最後似乎發生了爭議,好像有個人毛遂自薦,先被排斥,那人不知說了些什麼,眾人露出震驚之色,隨即便讓那人加入了,遠遠看去,那個後加入的人,身影痴肥。

「請陛下賜教!」那邊選出五個人,高聲向大船叫喊。

「我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和你們鬥,沒勁。」景橫波蹺著二郎腿,問身邊紫蕊擁雪,「你們去?」

「回陛下,我等怕被酸氣熏著。」紫蕊擁雪一本正經拒絕。

「英白?」

「呵呵不如喝酒。」

「裴樞?」

「爺只喜歡殺人。」

「天棄?」

「都太醜,不要。」

「老全?」

「唯士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陛下覺得我這句怎樣?」

一圈人問下來,人人不屑,玳瑁士子人人臉色鐵青。

人群中幾個老人,戴著斗笠,遙望船上,捋鬚嘆息,「陛下還是太年輕了。年輕氣盛,絲毫不顧他人感受。老夫也知士子驕狂,所以無心攔阻陛下,不想陛下似乎把持不住火候,這……先前那一場點評也夠了,這要折辱太甚,怕會寒天下士子之心啊。」

「是啊,過猶不及。太過火了,今日之後,只怕再不會有士子願為陛下效力了。」

「除非這鬥詩一場,陛下再次令眾人徹底信服,完全無話可說。」

「談何容易,文無第一,文人又多恃才傲物,想要讓一地士子都徹底拜服,便是文豪也難做到。」

「過了,過了啊……」

……

「哎呀,我的屬下們都怕了你們的驚世才華,沒人願意和你們鬥怎麼辦?」景橫波假模假樣地笑,忽然一拍腦袋,恍然道,「怎麼忘記了狗爺?」

「噗。」莊重的紫蕊都噴了出來。

「請狗爺!」

二狗子大爺從船艙裡龍行虎步地出來,跳到景橫波胳膊上,似乎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目光,威嚴地掃視一圈,用翅膀拍了拍景橫波的臉,「狗爺罩你,狗爺罩你。」

「我就等狗爺罩我了。」景橫波滿意地點點頭,對江面上目瞪口呆的士子們道,「這是我的鳥,會吟幾首詩,只要你們今日勝了它,就算我輸。」

一陣死寂。

片刻後,士子們的怒吼,幾乎要沖翻大船。

「欺人太甚!」

「侮辱斯文!」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有人開始砸石頭,有人憤然拂袖,有人喝令開船,拒絕和如此驕狂的女王同在一河,更多人放聲大罵,憤激得臉紅脖子粗,就連岸上事不關己的百姓,也大多微微搖頭。

「越來越過了啊……」

卻有人忽然道:「我來試試。」

那聲音夾雜在一眾怒聲之中,軟弱無力,卻被景橫波捕捉,她笑看對方,發現是先前那個痴肥的身影。

隔得遠,看不清人影,遠遠的,那人向船上一揖,道:「晚生柴俞,見過陛下。」

景橫波聽這名字,一怔,轉身翻了翻那選中的五張答卷。

其中那張引起英白和裴樞分歧看法的答卷,正署名柴俞。

她頓時來了興趣,一抬手道:「免禮。既然狗爺是鳥,也不必和你們對詩了,你們隨意出題。」

此時士子們聽他們對話,都停了下來,不少人大聲埋怨柴俞此舉是降格取辱,怎可於鳥對詩,更多人翹嘴扭唇,冷笑一言不發。

「就請以今日曲江之景為題。」柴俞似乎中氣不足,姿態雖文雅,語氣卻很低。

景橫波給二狗子喂一口香糕,拍拍它腦袋,低聲道:「春江花月夜,後面罵人的別來。」

二狗子清清嗓子,得意地在欄杆上踱步,吃一口糕,看一下月亮,那模樣,大抵正在打腹稿。

霏霏從一邊悄無聲息地躥上來,頗有些嫉妒恨地盯著二狗子,看樣子很是不平,今日居然給這傻鳥大出風頭。

士子們雖然憤怒,但也有幾分好奇,想知道這鳥是不是真會吟詩,誰知道等了好半晌,這鳥卻只顧吃糕,自覺又被戲耍,不禁又憤怒起來,抬腳紛紛要走。

大船上,二狗子忽然開腔。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轉身的人背影僵住,罵人的人嘴空張著,更多人霍然抬頭,盯著二狗子,眼珠突出如見鬼。

大多數人腦袋一片空白,如被雷電劈著。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此刻便是沒讀幾本書的人,也能分辨出,這隻鳥吟的,絕對是一首好詩。

甚至可以說是絕妙好詩。

「好詩!」人群中幾個老者目光閃閃,捋鬚的手都在顫抖,「由江至海,由海至月,由月至花林,由花林至人物,轉情換意,妙到毫巔。更兼澄澈空明,清麗悠揚,一唱三歎,餘味無窮,既生清新之美,又具韻律之優……妙絕!妙絕!」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520小說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二狗子猶自滔滔不絕。

「速速拿紙筆錄下!」有人手都在顫抖,急急命家人奔去一邊鋪子買筆墨。

「……一堆無聊大傻叉,快點給爺來讓路!」二狗子抑揚頓挫地結束了吟誦,自覺自己最後兩句才是最好的。

景橫波噴出一口茶——半截詩半截罵的習慣,死也改不掉!

不過此時已經沒人計較二狗子的罵,小船順風漂流,士子們在船上僵立如偶,有人眼睛發直,有人喃喃重複「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淚流滿面,有人大張著嘴看二狗子,很想知道這是不是詩人附身的鬼鳥,江風吹過,各人後心都冰涼一片。

景橫波笑眯眯地看著底下——沒有三分三,豈敢上梁山?沒有神鳥二狗子,豈敢折辱天下士子?

「好詩……」還是那柴俞最鎮定,輕輕嘆道,「只此一篇,足可橫絕大荒,想必此詩是陛下所做,其間妙處實在難言,請陛下受我一拜。」說畢彎身躬到底,比剛才更加姿態謙卑。

他敬橫絕詩篇更甚女王地位,景橫波對他很有好感,覺得這人身形臃腫而心思靈巧,是個人物,忙笑道:「當然……不是,我說這是二狗子的,就是二狗子的。」

她才不要狗血地跑到異世靠抄襲名震天下,這情節都爛了好嗎?

柴俞輕輕一笑,道:「晚生不才,還想請教。」

一些士子醒過神來,實在不甘,想著也許這是事先請大儒操刀,讓這鸚鵡背好的,連忙大聲道:「對,還得換題!再換!」

「請。」

二狗子翻著金色的眼珠,眸光閃閃,連彎彎鳥嘴,都似寫滿嘲笑。

「陛下不是要佔領上元嗎?請以戰爭天下為題!」

士子們嘴角噙著冷笑,今晚曲江論文武,題目可能被先猜到,換成戰爭,總不能吧?

景橫波拍拍二狗子的頭,「黑雲壓城……」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

哄然一聲,隨即又是可怕的靜默,江面之上,只有二狗子的怪嗓迴蕩,難聽腔調,吟千古詩篇。

「峭奇濃豔,造意無雙,用色之妙可謂獨步天下!」激越的老頭子一把摔掉了笠帽,滿頭白髮的常方意態癲狂。

「快快!快抄!」底下那群老頭子不理他,搶過紙卷,沒有桌子,就趴在樹上,刷刷抄錄。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一肚草包裝才子,玳瑁士子真無恥!」二狗子結束陳詞。

士子們要發瘋了,有人大喊:「求閨怨詩!」

女王意氣風發,一路高歌猛進,或者戰爭詩也早有準備,但閨怨詩——她有那個心境嗎?

景橫波忽然有點發怔。

這題目,她有點堵心。

岸邊樹下,和某個小船上,有人靜靜將她看著。

隨即景橫波便醒過神來,拍拍二狗子,「紅酥手。」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二狗子三聲錯,提高聲調,那般怪嗓,竟也吟出滿腔怨艾和悲憤。

滿江一靜。

景橫波手一顫。

岸邊樹影下,一直含笑支膝看她的耶律祁,輕輕一嘆。

河邊小船上,他手中杯一顫,卡嚓一聲,裂了一道縫。

錯!錯!錯!

多少歡情薄,無奈多離索,到頭來咽淚裝歡,落花江面說聲錯!

……

江面上的聲音,越來越弱了,語氣,也越來越恭敬了。

「求詠春詞!」

「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櫳,楊柳鞦韆院中,啼鶯舞燕,小喬流水飛紅……」

「求豪壯詞!」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求賜詠雪詩詞……」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江面上的聲音漸漸寂滅,士子們目光發直,一首首絕妙詩句就是一次次響亮耳光,問多少都是自取其辱,多少不甘都隨了此刻滔滔江水——那隻鳥就像一個絕世詩人,滿肚子沒完沒了的精妙詩篇,隨便一首都足夠砸死人,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才華?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才華?

不能信,不敢信,但卻不得不信,這些詩,大家都沒聽過,肯定不是抄襲,這樣的詩隨便流出一首,都將驚動天下。

多少人頹然一屁股坐下,忽然都生茫然之感,十年寒窗,一肚學問,竟不如鳥,有何意義?

景橫波心裡呵呵笑——叨叨個啥啊,不服氣個啥啊,你們現在面對的可是泱泱中華五千年,詩海文山之中最亮的那幾顆明珠,是真正中華文化的文采濃縮,千萬詩篇中流傳下來的巔峰精華,這都不能震翻你們,那些詩聖詩豪詩鬼們豈不要從地底爬出來吐血?

一地文采,輸給五千年文化精華,不冤!

幾個賢者大儒卻在竊竊私議。

「詩都好詩,卻絕非一人做成。」

「然也,每個人的詩風,多半相差不遠。然而這些詩風格各異,或濃豔,或清新,或空靈,或散淡,如果是一個人寫的,那人早瘋了!」

「這丫頭又騙人了!」

「也好。不如此不足以服眾,哎呀呀這些絕妙詩篇我要抄錄附印,給學生們人手一本好好學,不知道女王那裡還有沒有,咱們和她討要去。」

「老貨,你想拐人去給女王幫忙就直說,用得著這麼拐彎抹角?」

「呵呵諸兄別忙著罵我,你們瞧今日女王陛下風采,將整個玳瑁文武之才,在掌心揉捏拿弄,豈是尋常人物?當初我說她非池中之物,必將崛起,可說錯了?」

「行行行,就你有慧眼!」

……

江面上終於再沒有人說話。

眾人也都沒了說話的力氣。

還是那柴俞,目光閃動,滿面嚮往,代表眾人一躬到底,誠懇地道:「陛下高才,罵得有理!我等服了!」

此時士子們都如霜打的茄子,也無人計較被代表。

景橫波拍拍二狗子的頭,示意它滾蛋,二狗子難得這麼風光,猶自戀戀不捨,咕噥道:「狗爺還能背一百首……」被裴樞一腳踢下了船舷。

少帥今兒心情很不好——從頭到尾沒風光上,殺人都殺不痛快,還不如一隻鳥!

景橫波嘿嘿一笑,此刻忽然特別想念蛋糕妹,她會背這麼多詩詞,純粹是蛋糕妹所賜。那丫頭不懷好心,明明知道她最討厭背詩看方塊字,偏偏每次她想吃小蛋糕拿手蛋糕時,那貨就要求她背詩,十首詩可以給她做個六寸蛋糕,二十首可以做個八寸的,以此類推,有次她足足背了一百首,那傢伙做的三層蛋糕把她活活吃胖了三斤。

老實說,如果是別的誘惑,景橫波寧願不要也不肯背詩,可是小蛋糕的蛋糕,是個人都無法抵抗,除了那個石頭樣的,不愛吃的太史闌不受影響,誰沒因為小蛋糕的美食拜倒在她的小吊帶下?

「也不用太過羞愧。」景橫波這回倒恢復了和藹的態度,笑眯眯地道,「其實考你們兵法也好,詩詞也好,在我看來,都不是衡量一個人真正底蘊和才學的標準。讀書人,要明事理,辨是非,懂法紀,擅思謀。」她按照紫蕊教的說了幾句,終究嫌太文縐縐,撇撇嘴道,「總之,文章也好,兵法也好,都不能代表一個人真正的才能,好好修心養性,從生活中尋找智慧,才是正道。」

士子們此刻已經給調教得蔫頭耷腦,也不知真心還是假意,個個凜然受教。

景橫波也累了,一整晚跌宕起伏,趕緊結束了好回家睡覺,拿起身邊留下的紙卷,笑道:「這裡我留下了十份答卷,選中的先生,如果願意,今後便是我奉為上賓的幕僚了,」說完便報名,「……慈縣李通、巨甸縣徐德然、仙橋縣柴俞……」

她報一聲,就有一人應聲施禮。

「……寧津縣風維……寧津縣風維……」

連報兩遍,無人應聲。

景橫波眨眨眼,奇了,參加考試,不等結果就走了?

「寧津縣韋隱……寧津縣韋隱!」

依舊沒人應聲,江面上士子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