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身影出現在井中。
黑暗井下,血肉模糊的屍首,很是□人,她此刻卻完全忘記害怕。
她並沒有去看那屍首,不用看也知道那死得不能再死,她不要面對那個。
「裴樞……」她扶著井壁,輕聲喚,「裴樞,裴裴,樞樞,你出來,你出來……」
……黑暗中有人霍然睜開眼睛。
「裴樞……」景橫波把井壁一寸寸摸過去,聲音從未如此柔和,「我知道你沒死,我知道你騙我,你一定想看我急對不對?嗯嗯我承認,我真的急了……你捨得我急嗎?回答我一聲好不好?」
……黑暗中他呼吸急促,張口要答,一隻冰冷的手,忽然摀住了他的嘴。
他要掙扎,四周卻十分緊窄,他完全動彈不得。
「小樞樞……」粗糙的井壁磨傷了景橫波的手指,她似渾然不覺,語氣多了幾分誘惑,「出來啊,別鬧了,你出來,咱們什麼都好說,你伐開心,要抱抱也可以,怎麼樣,想不想?」
他掙扎得更激烈,可那該死的手也捂得更緊,甚至有另一雙手,按住了他的身子,避免他發出動靜。
他有些奇怪,這四周這麼逼仄,是怎麼容得下三個人的?
景橫波將井底都摸了一遍,沾了一手的青苔和血,越摸越絕望,最後精疲力盡地坐倒在地,靠著井壁,呆呆地望著天,井口穆先生的臉探下來,眼神滿是擔憂,她看得清晰,天快要亮了,這真是奔忙的一夜,驚心動魄的一夜,令人絕望的一夜。
她看出穆先生眼神裡的牽掛,心中一堵,大力拍井壁,「裴樞!尼瑪你什麼意思?你搞我啊?詐死嚇我啊?好吧你是嚇到姐一點點了,但是你就沒想過,玩過火了怎麼收場嗎?我數一二三,你敢再不出來,我就和你絕交,真的永遠絕交,你就算回去我也絕不理你,我說到做到,我數了,我數了啊,一……」
……他開始試圖用腿去踢那壓住他的人,又怒瞪那隻手,可惜手生根一樣不肯動彈,腿倒是踢出去了,很快碰到石壁,踢得他腳趾劇痛,轉瞬又有人壓上來。
「一、二……」景橫波數得很慢,眼睛東看西看,期待著馬上有人推開身邊一處石壁,探出頭,對她笑出一口白牙,「嘿,我和你開玩笑的,嚇著了沒有小波兒?」
身周沒有動靜,井壁堅實,回聲幽幽,血腥氣濃郁,屍首一動不動,青苔泛著潮味,滿地血水橫積……這裡如人間地獄,她的心也似遇上地獄。
「……二點一、二點二、二點三……」她越數越慢。
井上穆先生實在不忍聽,對她伸出雙手,示意她趕緊上來,如果不是她太懶,鋼釘沒收,跳下去沒地方站的話,他早想下去把她拎起來了。
這樣子也許她還好,對別人著實是折磨。
……黑暗裡他聽著那緩慢數數一聲聲,只覺得每一聲都敲在心上,他少年意氣金戈鐵馬,當初不懂喜歡只愛血染黃沙,到如今明白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卻不懂如何去喜歡,直來直去,依舊如使劍一般大開大合,他以為愛也就是那般,狂風暴雨的付出,霸氣十足的給予,不容拒絕的恩賜,只要我給,你便接受。
然而此刻隔著井壁,聽她這般綿長地數數,金剛般的心,忽然就軟成了這井壁上的青苔,攜著清新和生命的氣息,微微潮潤,按上去,便能盈出一汪水來。
他忽然懂得了戀慕的真正滋味,原來亦如這青荇,飄搖柔軟而酸苦。
他忽然懂得了愛情裡,那種沒有緣由的放鬆與柔軟。
一壁之隔,她不理穆先生的雙手,偏過頭去。
「二點九點一……二點九點二……二點九點三……」越數越慢,直到,「……二點九點九……二點九點九一……」
她忽然住了口。
自欺欺人,終究是因為不願面對,然而不願面對也得面對,她曾經有做懦夫的權力,那時候不知人間風雨,然而現在她避無可避。
她忽然狠狠一掌,拍在井壁上。
粗糙的石壁立即劃破了她的手,她渾然不覺,猛地雙手抱頭,開始嗚嗚哭泣。
「尼瑪你個裴樞……你還真不出來了……你至於這樣嗎……你至於用這種方式讓我後悔嗎……」
……黑暗裡他震了震,一時有些茫然,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好像之前有和她吵架來著,好像自己是賭氣來上元要救人來著,好像在上元遇上之後,又吵了一場來著,當時自己說「有種你別後悔……」
現在她後悔不後悔他還想不到,他自己已經後悔上了。
他是隨口說的好嗎!
他已經忘了好嗎?
隔壁傳來嗚嗚的哭泣聲,他掙扎的身軀一震,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她在哭嗎?
是她……在為他哭嗎?
第一反應是心疼,用句他以前覺得肉麻的話來說,他真的覺得哭得他心都疼了,然而那疼痛裡,卻又隱隱泛上不可置信和狂喜——她是為我哭嗎?她真的是為我哭?原來她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討厭自己,她心裡他一直很有地位是嗎!
一時間不知是悲是喜,是心疼是澎湃,他知道景橫波並不愛哭,她寧可笑著罵人,也不肯流淚哭訴。
他有點苦惱地想,好像被那錦衣人傳染了變態了……
「……嗚嗚嗚我真的後悔了……我不該和你吵架……我不該用那樣粗暴的方式對你……我好歹該先哄著你和你說明白……我後悔了……我承認我後悔了你贏了……只要你別用這樣的方式懲罰我……」
裴樞暴怒起來,伸手就去掰那摀住自己嘴的手,雖然他變態地想多聽聽景橫波的哭聲,這是景橫波第一次為他哭,保不準也是最後一次,但他更明白,這個時候他再不出去,那以後他就得哭一輩子了。
那手不肯放,他一拳就打了出去,對方似乎也沒想到,他手上重傷還能打出這麼暴烈的一拳,砰一聲這一拳正中肚腹,風聲急響,那人似乎被打飛出去,另一個負責按住他手的人,急忙出手援救同伴,裴樞沒了牽制,大喜之下急忙翻身,便要去推自己身後石壁。
他根據聲音判斷,自己和景橫波只有一壁之隔,一定有辦法推開。
手指剛剛觸及石壁,腳踝忽然被人抓住,那雙手如金剛一般,一抓就掐住了他的軟筋,一股麻痺貫穿全身,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了,然後他如麻袋般,被人一路拖了出去……
少帥眼看自己離那石壁越來越遠,憤恨的拳頭狠狠地捶打在地面上……
……
哭泣聲迴蕩在狹窄的井裡,聽來越發滯悶,穆先生再也忍耐不住,不顧鋼釘危險,跳了下來。
景橫波哭得稀里嘩啦,抬頭看看,伸手一揮,將鋼釘捲開。
這動作讓穆先生由衷安慰和感激,感激她這時候還能想到他,她越來越體貼細膩,也因此越來越讓人心疼。
他快步過去,一把將她攬在懷裡。
景橫波此時心中並無風花雪月,只有無窮的悲苦和悔恨,這個時候誰的肩膀對她來說都是渴望的依靠,她立即往他身上一趴,拿了他的衣裳當抹布,眼淚嘩啦啦浸了他滿肩,一邊哭一邊砰砰捶著拳頭,「這個混賬!這個脾氣沒救的怪胎!一把年紀了不長情商!賭什麼氣鬧什麼情緒!充什麼英雄逞什麼能?不知道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嗎?他這是存心讓我不能好好過日子啊啊啊啊……」
「別哭……別哭……」穆先生撫著她肩頭,往日裡滔滔口才,到如今都凝噎在咽喉裡,化為反反覆覆這兩句。
心底不知是憐惜是苦澀,憐惜她的背負,苦澀著結局如此令人難以接受,忍不住又想,如果自己死了,她是不是也會這般為自己哭?
這麼想的時候,忍不住要笑自己小家子氣,如女人般計較,然而在情感裡,誰又能真正大方?
他抬起手,摸了摸臉上的面具,很多時候,他很想就這麼撕下面具,告訴景橫波,自己是耶律祁。
穆先生這個身份,於她,實在沒有隱瞞的必要。
他真的很想以自己的身份擁她入懷,而不是那個變得越來越莫名其妙的穆先生。
然而當那個人橫插一腳,這面具似乎就變得難撕起來。他怕撕下面具,她從此就完全當他是耶律祁,永遠無法真正走近。
她對穆先生有一份似有若無的莫名情感,而不是對耶律祁。
只有當他還是穆先生,她才有時會因為疑惑和混淆,下意識地對他親近。
他只想戴著這個面具,有機會靠她近一點,更近一點,直至用耶律祁的穆先生,漸漸覆蓋了那個人的穆先生。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然而這份親近,說到底不過是藉著人家光,含著對她的欺瞞,才得以擁有,他又情何以堪。
手指已經觸及面具邊緣,慢慢頓住。
終究,捨不得。
哪怕她此刻的依偎,是心裡認為他是那個他,他也認了。
要如何放開這個懷抱,如何再做回近在咫尺遠在天涯的朋友?
含著香氣的淚水在自己肩頭乾透,撕開面具後要如何擁有?
他輕輕嘆息,抱緊她,撫著她微微聳動的肩背,井底血腥氣濃郁沖鼻,他卻只嗅見她淚水的苦澀氣味。
她在他懷中微微顫動,是一朵雨後瑟瑟的花,他珍惜她此刻的無助柔軟,只恨自己不是矗立在她心頭的樹,為她遮盡這人間風雨。
她哭聲漸低,開始喃喃咒罵,那是她情緒調整過來的標誌,他心中微微感嘆,感嘆她出奇的堅韌,正因了這堅韌和明豔,他們都愛她。
他仰頭望著井口,從底下看過去,井口攏著最狹窄的天。
情感的出路,似乎也這樣,越走,越狹窄。
一生情感,似乎只剩一個心願。
但望你能愛上,真正那個我。
……
裴樞被一路拖出了通道。
井壁連著的通道里,留下了他一路捶下的拳印。
眼前忽然一亮,已經出了通道,裴樞轉頭,果然看見錦衣人那張舉世無雙第一可惡的臉。
裴樞盯著那張臉,心中盤算著找一百個男人睡了他的具體操作過程。
錦衣人卻似乎看他很順眼的樣子,態度很好地吩咐人扶他起來,給他包紮,兩個超級小矮子跑了過來,其中一個看他的神情畏畏縮縮的,裴樞這才明白,原來先前在井壁地道里按住他的,是兩個侏儒。其中一個挨了他一拳,才會這麼顧忌他。
再回頭看看那通道,窄得和蛇洞似的,可能根本不是給人走的地道,另有他用。
他剛才落下的時候,井裡已經布了一層網,落網剎那他看見一個人被從井壁上一個洞裡扔下來,落在了鋼釘上,隨即那網一收,他被拖進了井壁的洞裡,被倆侏儒按住。
因為洞太小,出口必然也小,掩在一片青苔裡,耶律祁和景橫波思路沒錯,認為井內可能有通道,但都犯了思維定勢的錯誤,總認為要有地道必須能讓人進入,太小的洞根本不合理。所以摸索時只估算可容人最起碼躬身進入的範圍,一時沒有想到去按一按那些凸出的,只比腰粗一點的單塊石塊。
裴樞所在的地道人是無法通過的,只能躺著過一個人,或者孩子也可過。可錦衣人有侏儒,偏偏他的侏儒一直藏著,景橫波和耶律祁都沒看見。
裴樞再看看身邊,還是間燈火通明的殿室,錦衣人和護衛們都在,一個個神情自如,根本不把剛才的事當回事。
裴樞火氣直向上衝,一把搡開給自己包紮的侏儒,「滾開。」
這麼說的時候他一怔,忽然發現自己原本痛得鑽心的手臂,現在已經沒那麼痛了,臂上清涼微癢,他立即察覺這是極為難得的療傷聖藥。
「我對你好不好?」錦衣人微笑對他道,「用的是我府中秘製的聖藥,去腐生肌,你這樣的刮骨傷,用了之後基本能恢復原狀呢。」
裴樞盯著他,渾身汗毛一根根豎起來——這傢伙怎麼忽然對他這麼好?不會有那方面愛好吧?
不行!爺全身上下,每個部位,都是留給小波兒的!
該如何以死抗爭呢……
「曾經有人抱著我大腿向我求這藥,我都沒給呢。」錦衣人猶自表功。
裴樞二話不說,抬手就撕包裹的布條,他才不要接受這變態的示好。
「哎哎,不要這樣任性。」錦衣人親自上前按住他,不過隨即又笑道,「我就欣賞你這任性,你不要我也給你。」
裴樞聽成「你不要我也要你」,頓覺眼前一黑——啊,是個斷袖!
要如何才能在強大斷袖的威脅下,保住清白?
唯死而已。
裴樞很不甘心,他還有很多事沒做,他還要報仇還要殺人還要打天下還要娶景橫波,他剛剛死裡逃生非常貪戀生命,可對於有些人來說,有些事比生命更重要,比如絕不能以男作女,絕不能接受這樣的侮辱!
錦衣人在翻他的衣裳……
裴樞眼一閉,張嘴,齒關向下狠狠一咬!
「我這藥含有十八種……」錦衣人猶自吹噓他這藥,一抬頭正看見裴樞動作,一驚之下什麼都來不及,只得把自己拳頭往裴樞大張的嘴裡一塞。
裴樞的嘴被拳頭堵住,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嗚嗚嗚」以示抗議。
錦衣人「哎喲」一聲,罵道:「狗似的還咬人!」
他把拳頭向外抽,生怕裴樞還要莫名其妙自殺,順手拿過桌上抹布往他嘴裡一塞,又趕緊命人拿布巾擦手,「口水!噁心死了噁心死了!」
「嗚嗚嗚……」裴樞眼睛瞪得更大了,似乎有話急著要說。
錦衣人哪裡理他,急急地趕緊擦手洗手,裴樞掙紮了好半晌,終於呸地一口吐掉抹布,一邊呸呸呸吐著髒水,一邊盯著滿臉嫌棄的錦衣人,半晌道:「你不喜歡……」
「我不喜歡口水!」
「不是,我是說……」裴樞艱難地道,「……男人?」
問得莫名其妙,錦衣人居然聽懂了,手也不擦了,唰地向後一退,「你是個斷袖?」
「放屁。」裴樞怒瞪,「你才斷袖!」
「想多了吧?」錦衣人終於明白這傢伙腦子裡的弦,搭到了什麼地方,連連搖頭。
護衛們哧哧笑——真的想多了!主上只是性子怪異,他的東西,你不能求他,你求了他肯定不給,你不求他非得給你。就好比他和文姑娘……算了算了,別想那個魔王了,想起來頭就痛。
裴樞這才放心,一邊想著好險好險差點枉死,一邊起身道:「看你樣子,不打算再為難我了,那麼,再會。最好永遠別會。」
他拍拍屁股就走。打過這一場,他也算瞭解了錦衣人的性子。景橫波既然已經完成三道題,還讓錦衣人吃了虧,這個驕傲的傢伙,就不會就此事再刁難。
錦衣人也不攔,慢條斯理磕著瓜子,直到他快出了門,才不急不忙道:「你去哪?」
「廢話。」
「你現在找景橫波。」錦衣人道,「你這輩子就真的沒任何機會了。」
裴樞停住腳步。
他自然明白錦衣人的意思,他一出去,景橫波就能明白他剛才一定在井壁隔壁,故意不說話折騰她,非得勃然大怒不可。
不過他還是道:「我寧可她生氣,也不要她傷心。再說我和她解釋清楚,小波兒不會怪我的。」
錦衣人眼底神情微微讚賞,覺得裴樞這人看似暴躁,實則細心,關鍵時刻冷靜決斷,勇悍十足,不愧為名將。
「可是你不想讓她真正喜歡上你麼?」他笑,聲音悠緩。
裴樞覺得他的語氣誘惑如魔鬼,他不想聽,但步子莫名其妙跨不出去,他微微偏頭,眉梢斜飛,「嗯?」
「你此刻就出去,她會先狂喜,再生氣,再平靜,最後,她沒了愧疚心,保不準還懷疑你故意讓她急,畢竟你之前說過要讓她後悔的話,以你的性子,做出這種事也有可能,所以在最初的喜悅過後,她並不一定相信你的解釋,她對你的情分不會因此增加,甚至可能漸少,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你們回到從前。」
裴樞默然。錦衣人就是個魔鬼,住在人心裡的那種,他用看穿人心的目光去分析每個人,所有人都不能抗拒地站在鏡子前。
「但是你現在不出去,就不同了。」錦衣人悠悠道,「面對噩耗,每個人的情緒,都會有從高峰到低谷的過程,再之後就是一段時期的沉湎。景橫波在經受你死亡的打擊之後,因為那份愧疚和不安,她會思念你,人對於逝去的東西,都會自然而然抹平遺憾,自動美化。所以在她的思念裡,你會越來越完美,越來越忠誠,越來越令人懷念。她對你的感情會更進一步,怨念會越來越少,她一定會寧願放棄現有所得,只為換你還能活著。那個時候你再出現在她面前,她心中會只剩感激,我會讓你出去時看起來很狼狽,以示你這段時間吃了不少苦,她會更加愧疚,加倍溫柔,不僅不會算你隱瞞的舊賬,甚至會因為這種感激和憐惜的情緒,久而久之,對你產生移情作用……」
護衛們目瞪口呆——這這這……這還是咱們那個話不愛和愚蠢人類多說的主子?
還有,他什麼時候變成情感大師了?說得頭頭是道,聽起來也確實很厲害,可這麼厲害,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搞定文姑娘?
還是主子只善於指導別人,不善於自己發揮?
不過話又說回來,文姑娘也不能算正常人啊……
裴樞一腳門檻外,一腳門檻內,久久沒動,看得出來,錦衣人的話,已經打入了他的心裡。
他不得不承認,論起看透人心,此人功力已經爐火純青。
他甚至能夠把握每個人對於每件事的細微反應,從一開始,到最後。
他知道這話是對的。
現在就出去,景橫波大悲大喜之後,難免生氣。愧疚之心沒了,頂多兩人回到原點。
「歷經千辛萬苦」之後再出去,景橫波因為思念和愧疚,只有感激和歡喜,從此待他分外不同,是極有可能的。
他要的就是不同。
不能不心動。
錦衣人默默數著數,等著他轉身,笑得從容。
「你說得很對,」裴樞終於道。
錦衣人笑容完美。他喜歡完美,喜歡事情按照自己想法進行的完美。
「但是,我還是要走。」
錦衣人的笑容,不完美地僵住。
「你腦子原來有問題……」
「世上每件事都有利弊,但如果每件事都按利弊來做,那麼每個人都會很冷酷,這世道也就不成世道。」裴樞轉頭教訓他,「我知道你說的對,但那是我喜歡的女人,就算我不能娶她、睡她,一輩子寵她,但只要我在,就有責任愛她、護她,不讓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傷她。」
「還是那句話。我寧可她恨我一生,也不要她難過一瞬。」裴樞輕蔑地瞥他一眼,「我腦子沒問題,是你的心有問題。」
錦衣人揚起眉毛,像不認識一般看了他許久,眼神微微閃動,半晌笑了。
「我承認我看走眼了。」他笑道。裴樞正得意地揚眉,就聽見錦衣人接道,「原來你還是個情聖。」
裴樞哼一聲,抬腿就走,他才不要和這個沒心沒肺的怪物多說話。
他還是沒能跨過那門檻。
因為錦衣人掠過來,從後面給了他後腦勺一記。
裴樞不可思議地半轉身,瞪著他,嘎聲道:「你偷襲……」話音未落,軟軟倒下。
錦衣人才不扶,任他砰然倒在自己腳下。
大高手一點也不以背後偷襲為恥,隨意踢踢裴樞道:「雖然你也有點道理,差點讓我感動。但是,我要做的事,不喜歡被破壞。」他隨意地笑笑,「我想看看女王陛下到底愛誰,你敢不成全我?」
裴樞給這一踢,微微睜開眼睛。正看見他把手遞到眼前,仔仔細細看先前那個牙印,當時裴樞下口很用力,現在手背上一個血印子暫時消不掉,他看看右手牙印,再看看光潔的左手手背,表情很不好看地道:「不對稱……要不你再咬一口?」
裴樞眼一翻。
這回真氣暈過去了。
……
上元城外,原本和三縣有一道互不干擾的隔離帶,從昨晚開始,那裡開始慢慢聚集了很多人,在寒風中瑟瑟顫抖,翹首望著前方雄城。
很多人眼中閃著期待和興奮,更多的人卻是猶疑和不確定。
人群最前頭,幾個老頭子也在竊竊私議。
「老常,你這樣做真的合適麼?你的想法是好的,可以讓百姓親眼見證女王的勇毅和愛民,可這麼勞師動眾,萬一女王沒能救出人來,甚至自己搞得很狼狽,那便再也下不了台了!」大賢者瞿緹,此刻依舊在擔憂。
常方捋著鬍鬚,斜睨他一眼。
「老夫關於女王的判斷,什麼時候錯過?老夫要是錯了一次,你瞿緹現會在這玳瑁?」
「真不知道你對女王哪來這麼大的信心!」瞿緹跌足,「罷,罷,現在說什麼都遲了,你老人家招呼都不打一個,便讓人去通知百姓,現在人越來越多,這要人萬一出不來,看你怎麼收場!」
「出得來的,」常方只捋鬚微笑,「要不要咱們再賭一場?」
「賭就賭,不信這次還輸了。」瞿緹看看對面雄城,實在不敢相信女王這種身份,能公然孤身進出。
明晏安若讓她就這麼大搖大擺進出一趟,豈不是不戰而敗?
「上次你賭輸了,就隨我來了玳瑁,這次再輸了,不僅要賠錢,以後也別離開女王了。」
「哼。」瞿緹給他一個老大白眼。
身後,百姓越聚越多,人人都有一份好奇。上元號稱鐵城,多少年來統治三縣的人物換了一批又一批,也沒誰能順利公然進入上元,甚至還把人質完完整整救出來的。百姓們一開始得了通知的時候,都不大相信,一不信女王真的為一個女官,便孤身親自入敵營救人;二不信女王孤身入上元,真能在三十萬軍民之中,在明晏安的滔天敵意和阻礙裡,把人救出。
所以百姓忍著寒冷,下了雪也在城外等,與其說等著女王,還不如說等著見證奇蹟,等待一個希望。
人群也在竊竊私語。
「你們說,女王能把人救出來嗎?」
「得了吧,能自己安安全全出來,我就要五體投地了,救人?當三十萬軍民是死人嗎?當明晏安是死人嗎?」
「也是,那咱們就賭她能不能完整出來?」
「別賭了,一賠十,沒人買她贏!」
……
上元王宮。
錦衣人讓人把裴樞送去休息,自己在前廳喝茶休息,這裡是靠近凝雪閣的另一座空著的宮殿,他既然住在凝雪閣,那肯定第一時間內,將凝雪閣每塊土地都翻過,一條暗道什麼的,轉眼就掌握了。
不出片刻,明晏安匆匆趕來,神情頗有些氣急敗壞。未及寒暄開口就問:「先生何以負我!」
錦衣人瞥他一眼,「別說得好像你是我情人一樣。」
明晏安臉色紅了又白,怒道:「小王為先生提供了無數便利,又信了先生,昨夜令所有衛士都不許靠近凝雪閣附近,連凝雪閣被毀,都無人前來干擾。結果先生卻沒能拿下他們!」
「我有答應你要拿下他們麼?」錦衣人施施然道,「我只說,我感興趣會出手而已。」他指指門外,毫無客人自覺地道,「我要補覺,快點走路。另外提醒你一下,你現在還有點機會,再不去,就一點機會都沒了。」
明晏安怒極,轉身就走,正想著如何將這個厚臉皮趕走,便聽他淡淡道:「要我說,她來讓她來,清風過山崗。來不來是一回事,來了之後,能不能站穩,又是一回事。」
明晏安心中一動,忍不住轉身,「先生的意思,將來您還會……」
「看她有沒有本事再進來再說吧,不然你現在也不甘心吶。」錦衣人舒舒服服抱著他的嫩黃枕頭躺了下去,「她倒是真的引起我興趣呢……」
他唇角一勾,幾分感興趣的笑容,心想那幾個人確實有意思,玩夠了也可以送份禮補償補償。
唉,誰叫他這麼善良,看不得有緣無分你猜我猜的苦情戲呢……
明晏安悻悻跨出門檻,想了想,終究搖了搖頭。
怎能令她鵲巢鳩佔?怎麼能把希望全部寄託在一個毫無利害關係的外人身上?
一旦讓她佔據上元宮,錦衣人又沒能驅逐她,自己豈不是徹底失敗?
無論如何,哪怕全城上陣,也要把景橫波,阻擋在上元城牆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