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人忽然笑了。
往日雖美,卻顯得有些空有些倦的笑意,此刻滿滿興奮,還有絲淡淡譏嘲。
在岸上的景橫波,隱約看見這絲笑意,心中一跳。
這傢伙的神情,可不像將要淪為人質的神情。
倒像是那種終於遇見對手,打得痛快,但是還藏著小秘密可以反手一擊,又為這秘密終於有人能逼他使出來,因此滿足而興奮的感覺。
說起來複雜,但女人的直覺往往很準,她不再管冰上是否能承載你重量,閃身而出。
但都遲了一步。
岸邊忽然閃電般探過來一道細長的影子,捲住了錦衣人的腰,他拽著那影子,嘿地一聲,拔冰而出。
湖面上碎冰漫天,穆先生的劍穿入碎冰雪霧空處,發出辟裡啪啦一陣脆響。
景橫波的身子,從錦衣人腳下滑了過去,只差一點就抓到了他的腳踝,還被他腳底的大糞臭險些熏沉到湖底。
錦衣人的身子飛彈在半空,碎冰落如雨,貼在冰面上的景橫波只得先閉眼,滑出湖面。
等她到了岸邊,就看見錦衣人如彈丸飛擲,越過她頭頂,落到了凝雪閣沒毀壞的那半邊。
功虧一簣,景橫波大罵:「我要殺了救人的混賬!」
她明明感覺到錦衣人在湖上已經被困住,是什麼東西救走他的?
岸邊有一道東西,軟軟地趴伏在地面,似乎是剛才關鍵時刻拉起錦衣人的那東西。
景橫波和穆先生都認為,想必是黑螭之類的黑水澤異獸,被錦衣人馴化,出手相助來著,因此都小心地逼近。
然而那東西軟軟地毫無動靜,似乎還在縮小,兩人對望一眼,心想這東西又沒出手,怎麼就拉了一把,把錦衣人彈了出去,就這樣了。
景橫波耐不住,上前一腳踢過,觸感不對,仔細一看,不禁「咦」了一聲。
那東西半綠半灰褐,長長軟軟,竟然是一截樹枝的枝條!
但那枝條極其粗壯,近乎小兒手臂,枝條前端還是青綠色,生著幾枚綠葉,但後端是灰褐色,而且那灰褐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向前端蔓延。
景橫波眼看著那粗壯枝條,一截截地枯萎衰敗,最後完全成了一截枯枝。連那幾枚綠葉,也瞬間枯萎,掉下枝頭。
給人的感覺,像是這枝條曾被人瞬間灌注或者催發生命力,然後又被抽走了一樣。
景橫波轉頭看看岸邊,岸邊有柳樹,這種天氣自然都已經枯幹,和地上的枝條一模一樣。
「意念催生。」她喃喃道。
「什麼?」穆先生沒聽懂。
景橫波搖搖頭,無法解釋。這是異能的一種,非常少見且高端,可以以意念瞬間催生生命體,她們研究所沒這種異能,但她聽說過有人能以意念指揮小麥種子發芽。但那也是幾分鐘甚至幾小時的事,沒聽過一瞬間就能讓柳枝逢春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意念異能屬於精神力範疇,而古人的修煉,很多時候也是走的精神修煉的路子,很多心法非常澄明,對於異能者的能力開發,有著現代科技無法達到的效果。
景橫波自己,也是到了大荒,學習明月心法,並進行針對性訓練之後,異能才有了突飛猛進的效果。她的控物異能,也是屬於精神力的一種,但是像錦衣人這種催生生命體,她也做不到。
這是他的壓箱底殺手鑭吧?保不準以前都沒使過。
景橫波只好跟著回到那半邊凝雪閣,錦衣人已經換好了衣服,這麼要緊的時刻,他不先去挾持人質扳回敗局,倒趕緊把自己打理整齊,景橫波對他呵呵一笑,指了指頭髮,道:「你頭髮半邊長短,是不是很難受?」
「是。」錦衣人居然承認,然後從護衛手中接過一把匕首,三兩下就把長長短短的焦發斷去,斷的時候依舊拿尺子比比,這邊斷一點,那邊斷一點,好容易比齊了,頭髮也短得只能齊肩了。
景橫波哈哈大笑,「好一個童花頭!」
錦衣人自己摸摸,也覺得無法適應,扎又扎不起來,乾脆刀光一閃,把自己滿頭烏髮都剃了。
「阿彌陀佛。」景橫波笑得抱住肚子,「禿驢你好,禿驢你涼快嗎?」
禿驢錦衣人不理她,摸摸自己的光頭,手一伸,護衛變戲法般掏出一頂假髮給他戴上,瞬間又是尊貴清華貴公子一枚。
景橫波目瞪口呆……這也行?
看他轉眼就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的速度,估計這種突發狀況很多,而每次都要換,護衛們也習慣了,隨時備好全套裝備。
景橫波看看那些護衛,嘆口氣,人真的賤啊,錦衣人多能折騰人啊,這些護衛還忠心耿耿,剛才那凝雪閣被錦衣人毀了個一塌糊塗,這些人一邊躲閃著磚頭瓦塊,一邊拖走自己那些寶貴包袱,一邊還要緊緊看守著人質,手中刀劍無論如何都不離人質咽喉三寸。有次景橫波看見一片瓦要砸破一個護衛的頭,算準這貨只要一躲,她就有機會救裴樞,結果那傢伙愣是生生挨個頭破血流,也一步不移,讓兩大高手,硬是沒能找到救人的機會。
當然,如果她知道錦衣人雖然折騰人,但對屬下待遇之厚也是天下少有,大概也就能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了。錦衣人並不要求護衛如何聰明,他自己就是天下少有聰明人,不稀罕智慧,他只選耐心、脾氣、韌性、細緻度都極好的人,一旦做了他的護衛,立即在東堂寸土寸金的帝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可以將家裡老少一起接來,每年年薪超過一品大員,自己及家人享受帝都生活無數便利,連科舉考試三殿下都可以幫你光宗耀祖,最出名的一件事兒,就是他一個護衛的弟弟得了癰瘡,他愣是把只給皇帝看病的太醫院判從床上拉起來,去給他護衛弟弟瞧病,為此被皇帝罰了一年俸。
出手大氣,行事通透,如此護衛怎能不賣命。
當然,另外也會有些制約手段,錦衣人這種人,並不會輕易相信誰。他身邊護衛,分為好幾種,眼前這一批,還未必就算最重要的。
現在,還是先前那格局,只是多了一地廢墟,還有錦衣人看起來終究沒了先前的清爽,臉上一大塊烏青挺亮。
他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下半身現在還沒恢復過來,僵冷僵冷的,他有點懷疑剛才那冰不是普通的冰,可不要破壞了某些重要機能。得速戰速決,趕緊療傷。
因此他直接道:「還有一題,你解決了,我就放人,三個人都放。不過前提是,你一個人解決。」
對上兩個人或者三個人,他非得把小命交代在這裡不可,玩也要有個限度不是?
「行。」景橫波看他終於痛快了,也答得很痛快。
無論如何先把人弄到手,再揍不遲。
錦衣人揮揮手,護衛們就搬過來一個櫃子樣的東西,圓形,三面板隔住,可以站下三個人,上下都有輪盤,可以轉動,也就是錦衣人自己設計的死亡輪盤了。
院子裡有一口井,是乾井,估計以前死過人,井口已經堵上,有護衛將井蓋挪開,背著一大袋鋼釘下去。那鋼釘每根足有尺長,尖端泛著藍幽幽的光,一看就是有毒。那慘慘的顏色和光亮,看得景橫波心底發冷。
這錦衣人活著,就是整天琢磨怎麼害人嗎?
景橫波很擔心有人在井底下做手腳,不過現在錦衣人的八個侍衛,都在地面上。
一個護衛背著鋼釘下去,在井底地面上,將鋼釘插上,尖端朝上,只要有人落下來,必定被戳爛。
然後其餘人將那輪盤架在井口上。再將三個人質架進輪盤裡,手腳都鎖上,四面都有刀劍逼著。
景橫波看著這設計,臉色便蒼白起來。
「簡單。」錦衣人笑吟吟地道,「底下的木板是活板,馬上輪盤會轉,每轉一圈掉下一個人。而且越轉越快,你要做的,就是不讓他們掉下去。」
「你個變態!」景橫波大罵,「一圈就掉一人,我怎麼來得及三個都救起!」
景橫波可以平面狀態多方攻擊,但轉盤不一樣,必然會有一個人處於背面,又是在運動中,她不能掌握背面的情況,就沒有把握一瞬間把背面正面都解決。
「這個題目告訴你,」錦衣人不為所動,「人生裡,總是有很多艱難的取捨。三個人你確實只能救兩個,取誰,舍誰,都要面對。」
「這個題目我不做!」景橫波怒聲道,「咱們拚個你死我活就是。」
「可以。」錦衣人立即揮手,「殺了他們。」
護衛們毫不猶豫劍尖前挺,景橫波揮手想要打飛他們的劍,可是他們學乖了,劍竟然也是綁在自己手臂上的,眼看劍尖要擦到紫蕊咽喉,景橫波只得叫:「停!」
錦衣人連看都沒看,早已預料會是這樣。
孟破天被綁在輪盤上,她的位置是背對景橫波的那個,如果不出意料的話,應該是紫蕊和裴樞,先轉到景橫波面前。
孟破天蕭瑟地看了看天,長嘆道:「別了,蒼天。」
又看看地,深情地道:「別了,大地。」
再望望遠處,無奈地道:「別了,我的空筐子。」
最後憂傷地道:「別了,我的傻老爹。以後你的狂刀盟沒人給你算賬了,小心被那群人精賺了你的錢去。還有狂刀盟就算傳給外人也千萬別傳給老七,他一定會把你的基業都折騰光的……」
「你叨叨個什麼煩死了。」裴樞怒聲道,「能不能清淨些?」
「我都要死了。」孟破天毫不相讓,「你就不許我來個告別遺言?」
「誰說你要死了?」裴樞悶聲道。
「呵呵。」孟破天冷笑一聲,「我又不是傻子。三個人質,你和女官都是女王的人,我卻是她的敵人,她又不是豬腦子,不知道該救誰?」
「她有時候就是豬腦子。」裴樞哼了一聲。
「得了。」孟破天道,「我也不會祈求她救我,丟不起那人。這種情況下她救你們不救我,也怪不得她。我認命,就剩一個要求,你給我把筐子帶回去給我老爹,說我聽說普甘出了寶貝,去尋寶了,也許要尋個一年半載的才回來。」
「死就死了,騙你爹幹嘛。」
「你不懂,我爹看似粗豪漢子,其實特脆弱,殺個豬有時都要唸唸經。不要和他說我死了,說不定一年半載的,他再給我搞個弟弟出來,到時候也就不那麼傷心了。」
「管太多了你!」裴樞嗤道,「你不會死的。」
「我知道我會……」
「閉嘴。」
「哼!」孟破天對隔壁啐了一口,「我都要死了你都不能給我說說話?你心什麼做的?鐵?鋼?虧我先前在棺材裡,還幫你……」
「閉嘴!」
……
「有把握嗎。」穆先生問景橫波。
「沒有。他們被四根鎖鏈鎖住,手腳還被綁住。正面對著我的,我能同時操控砍開鎖鏈,背面的……」景橫波苦笑,「保不準要誤傷,萬一砍鎖鏈的的刀誤抹了脖子,怎麼辦?」
「這時候不能這麼想。」穆先生柔聲道,「自信也是支撐能力的一個重要原因。你得想著,我能行,我一定能行。」
「好吧,」景橫波深吸一口氣,「我能行,我一定能行……」越說聲音越低,終於忍不住恨恨道,「回頭一定把他給閹了!」
「必須。」穆先生答,素來溫和的語氣裡,也壓抑不住憎惡。
不管怎樣不安,都得面對挑戰,景橫波怨念一秒,又開始恨自己為什麼要穿越?
她走上前去,錦衣人已經給她準備好了飛刀。
「開始!」
一個護衛抓住一條支出的長柄一轉,輪盤唰地一下就轉了起來,比景橫波想像得還快——她以為要承載三個人的重量,肯定要慢慢啟動,那還來得及。
可如今,立馬就飛一樣!
三個人走馬燈一樣飛旋,在她面前轉出根本無法辨別的光影!
這種情況,能正面不出錯地砍斷鎖鏈就不錯了,不要提還得管背面那一個!
她差點慌亂,立刻定住心神,手一抬,九枚飛刀閃出。
八枚向著正面側面那兩個,還有一枚,向著底下輪盤。
她想要卡住輪盤,這是唯一辦法。
然而幾乎立刻,「嚓」一聲,一枚飛刀激射返回,被飛速旋轉的輪盤給打了回來。
輪盤絲毫不慢,叮叮一陣急響,紫蕊首先掉了出來,穆先生飛過去接住。
隨即裴樞身子向外一傾,但是卻沒完全掉出,輪盤轉太快,有一枚飛刀失手,他的右腳還被鎖在輪盤上。
此時已經快要轉到一圈,景橫波來得及給他補一刀,救他出來,但孟破天就絕對來不及了。
孟破天早已閉上眼睛,在心裡唱小曲兒了。
她決定要痛快無怨地死,下輩子才能繼續做個快樂的人。
裴樞身子一斜,沒能掉下,他一睜眼,一咬牙,忽然一拳打破頭頂木板,抓著破木板手臂向上一塞。
景橫波霍然瞪大眼睛。
他竟用手臂去擋上頭輪盤!
那輪盤雖是圓輪,但也打磨光滑,比刀還鋒利,而且因為旋轉飛快,離心力非常大,剛才她的飛刀射上去,都一下甩飛!
他血肉之軀,硬撼輪盤,會殘廢的!
屋頂上錦衣人也微微露出震撼之色——世上還有這麼悍勇的男子!
「嘎吱」一聲□人的響,如同鉋子刨上了木板,裴樞的手臂就是那片木板,幾乎剎那,他的手臂就露出了白骨,一大蓬血肉唰一下被刨了出來,濺了孟破天一臉。
孟破天唰地睜眼,眼睛卻被血肉糊住,她神情驚駭欲絕,驚呼:「裴樞!」
輪盤忽然一慢。
這慢得幾乎肉眼難以感覺,與此同時裴樞一聲大吼:「救她!」
他生生以血肉卡了輪盤一把,把正面的機會讓給了孟破天。
此時他將轉到背面,而孟破天已經到了景橫波面前。
孟破天一瞬間淚流滿面。
景橫波努力睜大眼睛,此時她心中震撼焦灼卻不敢哭,她怕眼淚落下來,模糊視線,影響判斷,留下的遺憾就是終生。
此刻,她還能看見裴樞一角衣角,看見繫住他的那根鎖鏈,但轉眼就要不見。
照這速度,她頂多能追上裴樞,把那最後一條鏈子打開。就這樣把握都不大,因為位置問題,可能出現角度偏差。
而正面轉過來的是孟破天,其實她此刻救孟破天,比救裴樞方便,裴樞已經到了背面。
馬上輪盤就要掉下一個人。
她只來得及救一個。
都是生命。
甚至沒有思考的餘地。
「救她!」裴樞那聲大吼似乎刺入了她腦海,她頭痛欲裂。
沒有時間。沒有時間。
她閉上眼,手一撒。
五把飛刀激射。如電光劈裂天地。
四把迎向孟破天,還有一把衝向背面,但因為角度問題,救裴樞那把飛刀,和另外四把飛刀中的一把發生碰撞,微微一斜。
此刻裴樞已經完全轉了過去,飛刀擦鎖鏈而過。
飛刀不能轉向。
「叮叮」急響,孟破天栽出,她在半空猶自扭頭,卻滿臉是血無法睜眼,穆先生將她接住,向旁邊一扔,就急急撲向輪盤。
景橫波身影一閃也到了,護衛們已經收劍退開。
然而已經遲了。
「卡嚓」一聲,裴樞腳底輪盤板打開,他帶著最後一截長長鎖鏈,掉下了井。
「裴樞!」
隱約一聲悶響,似乎還有重物墜下和鋼釘入肉的噗嗤之聲,並沒有人的慘呼。但就這聲音,已經足夠讓人魂飛魄散。
景橫波眼前一黑,一時間背上全是冷汗,想要撲過去,卻完全挪不動腳步。
身影一閃,穆先生撲上輪盤,一陣猛轟,將這死亡輪盤底下轟碎,拍飛那猶自轉動的底盤,趕緊探頭向下看。
他一眼看見了井底支離破碎的屍體,鋼釘的藍光在屍體背上幽幽閃亮。
他立即把撲過來要看的景橫波推開。
「怎樣了……怎樣了……」景橫波顫聲問。
如果裴樞真的……她不知道要怎樣原諒自己。
穆先生深吸一口氣,平靜地道:「看不清楚……我下去看看……」
景橫波希冀地看著他,急聲道:「是的,下去看看吧,他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這麼說的時候,她心底絕望——裴樞那脾氣,如果真的沒事,一定會在底下罵的……
穆先生下了井,景橫波不敢去看,軟軟地靠著井壁,對面,紫蕊淚流滿面,扶著癱坐在地上的孟破天,那活力四射的女子,此刻一臉的血肉,連睫毛上都掛著碎肉屑,她也不擦,半睜著視線血紅的眼,痴痴地盯著井看。
景橫波只覺得心痛如刀絞,一咕嚕爬起來,就想找錦衣人。
她已經很久沒如此刻這般恨過一個人——這是個真正看透人心人性,懂得如何一出手,就傷人心肺的惡魔!
他這一手,比當她面殺了裴樞還讓她難受!
然而她四面張望,屋頂上哪還有錦衣人的影子?連他那群護衛,都一起不見了。
他似乎已經滿足於今日戰果——三道題目玩得盡興,被景橫波折騰過,再狠狠回報了她,現在,功成身退。
……
穆先生下了井。
狹窄空間裡濃重的血腥味,讓他心中不祥感覺越來越強烈。
井底鋼釘上,趴著一具屍首,血流了一地。
穆先生一眼就看見那屍首,刮得將要露出白骨的左臂,他心中一涼。
猶自不死心,他小心地落到鋼釘縫隙裡,翻動那具屍首,井挺深,落下時的自重很重,所以屍首深深穿入尺許鋼釘,他只得費勁將屍首拔出來,鮮血淅淅瀝瀝流了一身。
屍首面目也被鋼釘穿過,模糊難辨,井下光線黑暗,穆先生沒有帶火摺子,隱約瞧著似是裴樞,心更涼。
至於衣裳身高,都是裴樞模樣。穆先生不可思議地怔了半晌,開始反手在井壁上摸。
他摸到一手的青苔,濕滑冰冷的井壁,完整的,一塊塊微微凸出的石塊,沒有異常。
他又試著推動石壁,王宮裡有的井,是暗道出口,用於王族在危險時刻逃生,但因為是王族使用,所以機關不會太複雜,一般推一推就知道。
每塊石頭他都推過了,推不動,他又試了試一般的技巧,還是沒有動靜,這就是石壁。
其實以他的經驗,這井底格局,很難有暗道,就算有暗道,因為位置侷限,頂多只能做個小半人高的暗道,這種暗道誰能走?縮骨也辦不到。
何況裴樞受傷,又被捆住,他從輪盤一落井,他們就衝了過來,這麼短暫的時辰內,掙脫繩索都不可能,更不要提逃生。
穆先生用盡所有辦法,最後不得不無奈地承認,這屍首就是裴樞。
他在黑暗中托住了額頭,不勝煩惱地嘆息。
裴樞是和景橫波爭吵,才一氣之下潛入上元,想要獨力救走紫蕊的。誰知道遇上錦衣人這個變態。
而景橫波,曾有機會救他,卻最終沒救。雖說是被裴樞震撼,不得不尊重他的意志,也心存僥倖,覺得不致於死,但那一霎行為,真的導致了誰也沒想到的慘烈後果。
這要景橫波情何以堪?
她將一輩子活在內疚之中!
……
好半晌穆先生才上去,下來得很快,上去得很慢。
還沒到井口,景橫波的臉已經探過來,急不可耐地問:「怎樣?沒事吧沒事吧?」又看他身後,「他受了傷,你怎麼不帶上來?是不是不大好帶,要不要人幫忙?」
穆先生一抬手,攔住了她的手,「橫波。」他道。
只是短短一句。
她望著他,從他的眼神裡看出答案,他心疼地看見,她的眸子唰一下黯淡如燈滅,眼看著有什麼晶瑩的液體就要潑了滿臉,他正想上前一步,將她摟進懷中好好安慰,她卻唰一下轉過身去,壓住井口,對那邊抬眼看過來的兩個女子笑道:「呵呵沒事沒事,受傷了,不輕,一時拖不出來,我和穆先生另想辦法,孟破天,此地不可久留,麻煩你帶著紫蕊出宮吧。我想現在我救出你們的消息還沒傳出去,這時候明晏安還在故意放水,不讓侍衛出動,你們趁這機會出去最安全。去吧去吧,去吧。」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串,速度極快,不給自己失態的機會,也不給紫蕊孟破天反應的機會,趕鴨子一樣過去,將她們趕起來,不由分說把紫蕊往孟破天手裡一塞:「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報答我,不然你就是沒江湖義氣對不對?你給我把紫蕊送出上元,我知道你有辦法。」
孟破天呆呆的,眼珠子沒什麼活氣,但對「江湖義氣」四個字還是有反應,也沒了先前的明亮張揚,牽了紫蕊的手就向外走。紫蕊也不說話,生怕打擾了她和景橫波,只回頭看了景橫波一眼,就和她走了。
景橫波看她倆走了,果然宮內沒傳出什麼動靜,她猜的不錯,明晏安還不知道這邊錦衣人失敗,還在約束著護衛,要等塵埃落定再來。
安靜下來之後,她才靠著井壁滑了下來,支起膝蓋,手撐住頭,手指頂亂了一頭髮。
穆先生站在井邊,看著她披瀉的黑髮,微微顫動的肩膊,心頭一陣尖銳的刺痛。
刺痛的不是她此刻終於暴露的脆弱,而是她到此刻才暴露脆弱。
在知道噩耗之後,她這麼放縱無羈的性子,竟然能立刻約束住情緒,將兩個女子送走。
她甚至想到孟破天留下來可能會惹事,乾脆以恩義相挾,讓這個最重江湖義氣的女子,不得不保護紫蕊先走。
她還考慮到此刻明晏安故意放水,走最安全。
情緒劇烈波動之下,倉促之間,能如此思路清晰,謀劃周詳,她確實已經成長。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保證在這樣的心情下,做到這麼多。
可唯因如此,覺得心痛。
她這樣的人,成長到今天,到底付出了怎樣的摧心代價?
她到底是長成了翅膀,還是在長久的艱苦磨折中,被折去了最初的鮮亮翅膀,另行練就了一雙鐵翅?
而更令他情何以堪的是,這折斷她鮮亮初翅的人中,似乎他也算一個……
他深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想要攬住她的肩。
她卻又霍然起身,咬牙道:「不,我不信這個邪!裴樞那麼邪性,老天都不敢收,怎麼可能就這麼……」轉身就要下井。
穆先生哪裡敢給她看那慘狀,那可能就真支撐不住了,急忙要攔,卻心情波動,也忘記了景橫波的瞬移能力。
身影一閃,她從他臂間不見,只留一抹淡淡幽香。
他注視空空懷抱,惘然如失,似乎由這一刻擦身,預見更多無奈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