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跨溝壑三千尺,凝冰大道城關前。
城上士兵連射箭都忘記。
數日之內,他們接二連三地被震懾。自黑水女王瞬閃驚城頭後,他們再次看見有人,一步凍長河。
玉照龍騎用最崇敬的目光,注視著他們的主上,他們知道,繼女王之後,他們也將以最快速度,奪下城頭。成就龍騎戰爭史上,名垂青史一戰。
宮胤一個來回,護城河凍出一條冰道。
再一個來回,冰道更加堅實。
第三個來回,冰道成了一道黑色的橋,四面黑色河水簇浪起伏,那些河底利刃,成了冰橋之骨。
第二個來回的時候,城上人醒悟過來,紛紛射箭,宮胤周身罡氣激發,箭在半空都被凍斷,墜落時凝結冰雪,叮噹有聲。
從城上看,黑色冰橋在下,中間從容走著大袖飄飄的男子,其上罡氣如星團,浮沉閃耀,無數箭矢如雨下,遇上星團鍍一身銀白閃亮,如斷翅的蝶紛落天際。
這一幕如詩如畫。如神祇展示風華。
從未見戰場兇殺如畫。
目眩神迷之間,冰橋已成。
宮胤停下,微微垂眼,無人發現他臉色微微蒼白。
便縱般若雪獨步天下,但將這三丈護城河化一道冰橋,所耗費的真力,也難以估算。
他已經不剩多少真力。再不進城,就沒了機會。
接下來的戰役,還需要人指揮。
分身乏術,而天色已黑。
身後龍騎,踏著冰橋越過護城河,開始上城。
冬夜寒氣徹骨,身後將領要為他披上大氅,他想起自己發過的誓,一擺手拒絕。
對橫波但有一絲危險,哪怕是個虛無的誓言,他也不敢嘗試。
他仰望高高城頭,似乎嗅見從城內傳來的硝煙和烈火氣息。
橫波,你怎樣了?
……
「陛下!亢龍軍似乎要點火!」
「我知道。」
「陛下……」
「你們,投降吧。」
「陛下!」
她擺擺手,疲倦地吐出一口長氣。看向已經全黑的天色。
今夜無月無星,天黑得沒有任何色彩。
是為了令等會的火光,閃耀得更加鮮明嗎?
可是再閃耀的色彩,再鮮明的標竿,如果有人執意不要看見,都沒有用。
三日三夜等待,心由灼熱翻湧至平靜至此刻涼如冰。
至絕望。
算算時間,輕騎快進,早該到了。
她已經沒有了任何期待。
是她想多了,那些偽裝,那些相伴,那些護持,或許只是假象,或者只是他另外的計謀安排,和愛情無關,和心意無關,和她無關。
雖然她不信,不願信,但三日空等告訴她,似乎就是這樣。
沒有關係。她要的只是一個答案。這也是答案。
有了這個答案,她便可以將過往斬絕。
如果說之前她還雄心萬丈,想要稱王稱帝,打回帝歌。可當她確認她一直在宮胤掌握中,一直被他監視戲耍著時,她所有的信念,便已崩塌。
何必呢,做個小丑,在別人安排的局中生活,為自己的每一分成就歡呼時,也許掌控一切的人,正在一邊冷冷嘲笑。
在別人安排下走出的路,最後會抵達什麼方向?反正肯定不是她想要的。
她寧可放棄一切,也不要莫名其妙為人擺佈。
得到這個答案,她便可以讓所有人解散,士兵歸於成孤漠,算是對間接害死他兒子的補償,而基業、宏圖、女王、帝業……統統都見鬼去吧。
她等到最後一刻,等到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死亡,然後,永遠地離開這裡。
很想念三個死黨呢……
頭頂的天如此沉重,她覺得疲倦。
抬起眼眸,前方城門隱隱星火。
宮胤。
你竟不來!
……
城門前,第一輪攻擊被打退,正在進行第二輪。
火光裡宮胤臉色如雪,在陣前一步不退。恍惚裡還是當年玉照宮,曾也有一場戰役,他也曾重傷在城頭一步不退。
那時候他是為自己的權位掙扎,此刻他在為她的生命堅持。
橫波,你怎樣了?
……
「嗤。」一道火紅痕跡掠過天空,將黑色天幕刺出一道鮮血淋漓的傷。
火箭落在傾塌半邊的大殿上,頓時點燃了那些木製的結構。
隨即,更多的火箭如流星越天,撲向大殿,火勢由小到大,漸漸蔓延過那些斷壁殘垣。
火光映亮士兵們茫然又驚惶的臉。
外頭有人在喊話,讓士兵投降,棄械不殺。雖然已經得了女王命令,士兵們還是猶豫不決,至於其餘將領,都在大殿之下,一個都沒走。
七殺難得的很安靜,坐在地上猜著拳,似乎根本不擔心戰役勝負,他們猜拳的內容好像是景橫波到底會在上面坐多久,以及等會到底誰最先搶她下來,輸的人三天拉屎不許擦屁股。
英白除了一箭驚豔醉城頭,其餘時候都不像個主帥,似乎根本沒對指揮這支軍隊有什麼興趣,他只支著腿,喝著酒,和景橫波一樣看著遠方。
他心中也盤桓著同樣一句話。
你怎麼還不來?
……
第二輪攻城。
不斷有士兵增派上城,宮胤幾乎可以確定,內城的兵力,有相當一部分已經被引到了城門前。
但他不能確定對景橫波的壓迫,是否已經完全消失。
正要下令再進一輪,忽然感覺到天光一亮。他抬頭,就看見遠處天際,火光映紅半天。
最後一絲血色從他頰上褪去,他身子一晃。身邊將領急忙扶住。
他只緊緊盯著那方向,連唇色都已經發白。
火攻!
那位置不用猜,一定是沉鐵王宮!
最怕的事情發生了,他們果然用火逼她!
她的瞬移,原可以不怕任何攻擊,但她絕望憤怒之下,是否會自毀?
身邊火把熱力熊熊,他卻覺得如墮寒窖。
再顧不得城前軍隊,他忽然拔身而起。
此刻真氣所剩無幾,硬闖城關把握不大,更不要提丟下軍隊之後是否還會有變數,但所有不利,都已經顧不得。
她在城中,她在火中!
一聲長嘯,人影如逆行流星,拔地而起,腳底帶起騰騰雪氣,直撲城頭。
城上人早有準備,大弓勁弩軋軋連響,箭如幕布般凶狠地罩下來。
三丈城頭,一氣上衝,還要抵禦第一波的箭雨,需要一口極其雄渾綿長,生轉無休的真氣。
而他遠奔無休,不斷應敵,更在城門前凝冰成橋。
眼看離城頭不過三尺。
他心口忽然一痛。
真氣流轉,遇見了心口那根針,稍稍一頓。
剎那真氣一洩,身形一阻,身前罡氣頓現缺口,一道烏黑的箭尖,已經旋轉著飛逼他眉心!
他可自救,但必落城。
落城後想再起,絕無可能。
他咬牙不落,半空中生生扭轉身形,想要避開要害,以一箭之傷,換上城離開。
忽然腳底風聲一響,一雙手輕輕托住他靴底,將他向上一送。
那雙手出現的剎那,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音低笑,「去吧,救她,軍隊我來!」
一股真力直飆,送他上雲霄。
他一聲清嘯。
城頭士兵停了弓箭,看見一道人影火箭般自城下飆上,越過城牆,越過牒跺,越過他們頭頂,他們仰起臉,視線跟隨那一道煙雲般的軌跡,脖子齊齊轉過三百六十度,眼見那道如仙如煙雲的影子沖上雲霄,越過城頭,落進城內的黑暗和火光中。
太過震驚,以至於城上無聲。
好半晌才有人醒悟,大叫:「有人飛過了城頭!」
城牆前,另一條寬袍大袖的人影,飄飄下落,落在龍騎前,宮胤先前騎過的馬身上。
面對龍騎驚訝疑問的目光,他手一攤,掌心是宮胤的錦囊。
「國師有令,」他道,「從現在開始,你們由我指揮。」
宮胤的錦囊,有他的獨門標記。群將俯首聽令。
耶律祁收了錦囊,微微一笑,隨即斂了眉頭,注視著天際的紅光。
他先一步到了城門前,一時卻也無法進城。本想等宮胤打開城門,撿個便宜,誰知道卻看見了城內的大火。
這個時候,不是爭風吃醋的時候。
當然他更希望是宮胤送他進城,可惜他清楚地明白,景橫波等的不是他。
雖說他也覺得景橫波瞬移不怕火攻,可他也怕景橫波犯傻。
他也有私心,不願成全情敵,可和景橫波安全比起來,什麼都不重要。
有萬一之一的危險,都不能忽視。
耶律祁摸摸鼻子,心想以後這筆賬必得加倍地討回來。
當然如果他做出這麼大犧牲,宮胤都救不回景橫波,宮胤也別回來要他的軍隊了。
他想著燕殺軍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這次來本來想聯繫上他們,一起來救景橫波,誰知道傳信的人找到燕殺軍的暫時駐地,卻發現已經營地一空。
燕殺桀驁,還保留遊牧民族般的風俗習慣,時不時遊蕩在大荒土地,這次看來很不巧。
他只得帶著屬下奔來,在這王城城牆下駐馬。
天盡頭大火衝天。
他目光微冷,一扭頭,道:「攻城!」
……
離沉鐵王城不遠的郊野之上,也有一隊隊伍,在匆匆前行。
最前方有彪悍的將領,有沉默的小姑娘,還有尾巴毛茸茸的小動物,在馬頭上跳躍,越靠近王城,那跳躍越急,似乎有所感應,感覺到主人巨大的危險。
……
大火衝天。
一團團火舌盤旋而上,舔舐著磚石樑柱帳幔器物……最近的火焰,離景橫波不過數丈。
士兵已經在景橫波勒令之下,放棄了反抗,滿懷鬱悶和不甘地,頻頻回頭。
景橫波在趕那些不肯走的同伴們。
「走吧。」她面對著眾人憂心忡忡的目光,故作輕鬆笑一笑,「我只是在想事情,現在我想通了。你們陪在這裡幹嘛?馬上大家都會燒死。」
「不行。」鐵星澤道,「你為我而來,如果折損在沉鐵,我還不如陪你一起死了。」
「誰說我是為你來的?我另有想法,只是現在也不必說了。」景橫波聳聳肩,「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不會自殺。更不願意因為我的原因導致別人傷損,所以你們必須走,你們一走我就走,你們不走,那就一起燒死吧。」
眾人都凝視著她的眼睛,半晌七殺嘰嘰咕咕地道:「我看波波不會自殺。」
「她有瞬移呢。」
「啊呀呀我可不想被火燒掉一頭好頭髮。」
「那就走吧。」
伊柒還不肯走,被逗比兄弟們拖走了,一邊走一邊大喊:「波波你可不要犯傻啊啊啊……」
景橫波揮揮手,一反手打昏紫蕊,塞給鐵星澤,「你一定熟知道路,帶我的女官走!」不等他拒絕,又道,「我把她交給你了,你要磨磨蹭蹭害她性命嗎?」
鐵星澤只得咬牙,背起紫蕊,一邊撿路往下走,一邊猶自殷殷囑咐:「無論如何命最要緊,一定要及時離開……」
「知道啦,囉嗦!」景橫波看看天棄和英白,天棄不等她說話,轉身就走,道:「我覺得有些事不大對,我得先出去靜一靜。」身形一閃便不見。
最後她看向英白。
「不是這樣的。」英白拿起酒壺,站起身,「別上了人的當。」他指指那堆衣物,「你不覺得這些,很蹊蹺嗎?」
她微微翹了翹唇角。
當然蹊蹺。
這東西,明顯不是宮胤拿給她的,宮胤一心要掩藏,怎麼會暴露在她面前?
那麼如果說有心人一路收集,也太可怕了,難道宮胤和她一路蹤跡都在他人眼中?那人如果真那麼厲害,早下手了。
再說有些東西,宮胤根本不會留下來。
殿頂三日夜,從激越情緒中平復之後,她開始冷靜思考,翻撿那些衣物,然後發現,很多東西,其實對不上。
衣服是可以仿製的,氣味是可以混淆的,比如襄國太監衣裳下襬的紅泥,仔細查看並不是那密室丹泥,而那土地公公面具,細看也不一樣。
連那洛陽鏟,仔細看也不一樣,不如宮胤當初給她的那個精緻。
她想,這裡這一堆,其實都不是原版吧?
事情都過去了很久,衣物上怎麼可能還留有那些氣味,這是最近的手筆。
但對方對她很瞭解是必然的,知道她心中懷疑早已到了頂峰,無需原版,只要近似的東西稍稍一提示,她就會自動對號入座。
對方絕不可能一直掌控著宮胤的變身,她覺得更多應該是事後推斷。對方應該也是個牛人,綜合各種線索,真的將宮胤大多數變身情況都推斷了出來,以近似物喚起她的確認,直至瘋狂。
能推斷準確到這個地步,還是有很大問題的,其中一定有些她暫時想不通的不妥之處,但現在她不想思考。
對方低估她了。
生怕她不瘋,所以來了這麼一招,卻不知道,她本就是個瘋子好嗎?
來自異世的靈魂,不管這時代種種拘束,她有自己的思想和原則,不惜燃起大火,驅散這眼前濃霧。
「別賭氣。」英白難得這麼認真,凝視著她的眼眸,「和我先下去,他會來的。」
「我會走。誰也不值得我自殺。」景橫波心中冷冷熱熱,不知是痛是悲,只想狂歌痛哭,又似乎無法發洩,一伸手搶過英白酒壺,抬頭就灌了大半壺,英白搶救不及,哎哎連聲,也不知是在可惜酒,還是怕她喝醉。
英白這種酒鬼,他壺裡都是最烈的酒,連七殺等人都不敢輕易嘗試。他盯著景橫波,心想醉了也好,一撈就走,省得麻煩。
景橫波半壺酒下肚,沒覺得烈,腦子卻一暈,她閉了閉眼睛,努力穩定身形,不想被英白看出自己已醉。
三天幾乎沒有吃飯,經不起烈酒撻伐。
「走吧!」她揮手,「你要我信他,那麼,你去接應他,把他帶到我面前,我就信。」
英白第一次出現猶豫。
他也知道事態緊急,奇怪宮胤怎麼還沒到,但他確定,一定是宮胤遇見了麻煩。
他確實很想去接應宮胤。
「去吧。」景橫波大笑,身影一閃,躍上前方一座豎向天的立柱。
大殿連燒帶塌,已經毀去大半,屋頂幾乎全無,幾根橫樑幾根立柱,孤零零地歪斜在一地斷壁殘垣之中,高處火勢較小,但火舌依舊纏繞著那些柱子,纏纏綿綿地爬上來。
「英白。」景橫波立在那柱子上,居高臨下對著凝視她的英白,「兩年前,我來到大荒,那時候我還沒遇見宮胤。那時候我還是鳳來棲的頭牌。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我人生至今,最痛快的一段日子。」
她仰起下巴,看向前方,廢殿之下,亢龍軍已經停了手,正用茫然的眼光,看著他們的女王。
到現在,普通士兵終於知道,他們化整為零趕了遠路,搶了糧車,在這沉鐵內部要剿殺的「叛匪」,竟然是女王。
亢龍士兵知道自家主帥和女王的恩怨,大多數人也見過她,都知道去年帝歌逼宮之變,正是亢龍一手推動。用全營嘯營,用七條人命的廣場自盡,將放逐女王一事,推上高峰。
那次事變,大多數士兵雖然算參與,但並沒有眼見那年大雪紛飛下廣場上女子蒼白的顏容。心上的感觸便也不強烈。然而此刻,面對大殿廢墟,烈火升騰,廢墟和烈火之上的紅衣女子,看她衣袂飄拂於殿頂之上,身姿筆直而神情淒愴,他們忽然也覺得心底蒼涼。
他們是鐵軍,是皇家軍隊,是滿載榮光,從來只為保家衛國而生的忠誠軍隊,如今,卻為統帥私人恩怨,對這樣一個並無過錯的女子,一再相逼。
那些劈出的刀劍,那些拚殺的吶喊,其實都早已失卻正義的支撐。
景橫波卻沒有看他們,甚至也沒看英白,只看著前方。
「我曾有雄心壯志萬千,但此刻我覺得我很無聊。我忽然想起當初我來的時候,以一舞,博得了在鳳來棲生存的機會,那是我平生跳得最痛快的舞,再之後我做了女王,就再沒有那樣跳過。現在我想離開了,離開之前,我想再痛痛快快跳一回。」
當初我曾痛痛快快地來,以一舞開啟異世生活。
最後我想痛痛快快再一舞,以此告別這人生浮華和虛妄。
她一抬手,甩掉紅色披風,裡頭是紅色改良版長裙,貼身,勾勒一身起伏線條。
長裙裡還有緊身長褲,算適合作舞的衣裳。
一股酒氣上湧,沖得她心情激越腦中發暈,眼睛卻越發的亮,亮過天星。
英白被燃燒的火苗不斷逼下,倒退中抬頭看她,不得不越行越遠。
只剩下她,立在柱子頂端,俯瞰這巍巍王城,這靜默天下。
當初鳳來棲以棍子做鋼管,一舞動青樓;如今她以大殿廢墟為舞台,以正殿樑柱為鋼管,以萬千兵甲為觀眾,這一舞,能動誰?
如果想讓他看見的那人沒看見,那什麼都無意義。
揚手,踮足,起舞。
剎那迴旋。
剎那深紅裙襬旋開也如火焰,騰騰燃亮這夜空,她伸展開的雙臂,擁有人世間最美好的姿態弧度,似一隻涅槃的鳳,在天盡頭昂起頭。
底下的喧囂紛擾漸止,眾人昂頭,屏息,目光灼灼。
……
他在沉鐵街道上狂奔。
嫌馬不夠快,只將自己的身形扯成風。
一生裡沉靜雍容,如山不動,他未有過如此奔跑,似夸父,在用生命逐日。
……
她在殿柱頂端起伏縱躍,攜了微醉的狂放,舞出這一生最烈的姿態。
一字馬大迴旋,卷腰勾轉轉這人間烈焰人間風,身下的火是盛開的紅蓮,她是蓮心裡滾動的晶瑩露珠,染了霞光的豔,在蒼生的視野裡灼灼。
女子身姿的柔軟,女子身姿的絕豔,女子久經錘煉的最美好曲線和韌度,成就一場舞的燦爛光華。
飛躍的火苗,不及她靈動裡的瘋狂,誘惑中的頹廢,發在激舞中散開,紅色髮帶飛入火中化灰,那一霎黑髮染墨了夜,星月在雲層後為豔色而退避。
……
前方宮門在望,他將力竭,速度卻絲毫不減。守門的士兵只隱約看見白光一閃,未及喝問,便已經被踩著頭顱而過,一瞬間頭頂落下簌簌的雪花。
……
她忽一個迴旋,於幾乎不可能的角度,折腰而下如倒掛蓮花,垂下的長髮遇及火焰,嗤一聲消失半截,萬眾驚呼,她卻若無其事,在火焰之巔騰騰翻舞,似要將這一舞燃燒成灰,似要將自己在這樣狂烈的舞中也燃燒成灰。
深情總虛擲,心字已成灰。
……
他闖入宮門,進宮之後反而速度更快,因為士兵都已經湧到後殿,去看那場火場中絕世之舞,就算被勒令留在原地的,也無心看守,都踮著腳看著那個方向的火。
每個人眼神惋惜,為這世間美好事物,眼看就要從眼前永久逝去。
驚天一唱,終成絕響。
……
飛轉黏纏,起伏勾沉,在翩翩的風中,她已經感覺到了火的熱度,剛才還有距離的火焰,現在已經順著樑柱爬了上來,四面的樑柱也已經起火,腳下的柱子也不如先前踏實有力,感覺隨時會斷裂。
長髮在無聲無息化灰,很熱,她一直調節著自己的明月心,保護著自己不被煙氣熏死或者被烤死。
但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再不走,她會葬身火海。
一個探身,繞柱一週,她的紅裙飛了起來,如一道華麗尾羽,繞火海紅雲而過。
這火中的舞。
這火中的告別之舞。
腳下卡卡微響。
她抬頭,眼眸忽然一縮,看見一條人影,以一種言語難以形容的速度,電射而來。
……
宮胤已經到了正殿之前。
還沒靠近,就能感覺到熱浪撲面,一抬頭看見這時候,她還在殿頂起舞。
那一舞怪異又美豔,每個動作都極盡女子身體柔韌靈動之美,極盡女性天生誘惑,似一抹豔色紅唇,將這天地所有懵懂和潛藏慾望喚醒,輕輕一勾,便銷魂了人間。
再在這大火映襯下,別生淒豔淒愴,驚心。
他卻根本無心欣賞,飛躍向黑壓壓的人頭。有人已經看見他的到來,大喝:「何方來人!放箭!」
他聽而不聞,腳踩最外圈人頭,高高飛起。
箭矢如飛雨,撲出火場奔向他。
幾條人影撲出,是英白天棄等人,接下這無邊箭雨。
他看也不看,只向那火場方向。
橫波,我來了。
你且住,看一看我——
……
她睜大眸子,一支手臂猶自高抬,卻忘記了下一個動作。
然而下一瞬她的眼光就黯淡了。
滾滾濃煙令她辨不清來人面目,但卻可以大致看清那人衣著。深色衣裳,寬袍大袖,領口開得很低,露一抹平直鎖骨,甚至還有半邊胸膛……
耶律祁。
宮胤無論如何不會這樣穿。
絕望之後迸發希望,希望之後再絕望。這般滋味,最難熬。
這一霎心灰若死,腳步一亂。
卡嚓一聲,頭頂不遠處斜斜的一截橫樑,忽然斷了,當頭而下,堵住了她的去路。她要縱身閃開,又是卡地一聲,已經燒得酥軟的樑柱兩半裂開,她腳下落空。
烈焰逼人,酒氣上湧,腳下沒有憑藉,渾身無力。
她在萬眾驚呼聲中墜落。
身下就是火場。
狂呼聲如海嘯。
忽然一條人影,衝過高高人群,射入熊熊火場,撞上傾毀的橫樑,踢開爆裂的立柱,一把抱住了她。
然後。
一同,墜入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