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她,匕首被他撞開,在他肩頭劃開長長一道血痕,落地。
砰一聲,兩人又抱著倒地,他的肩撞在牆上,悶哼一聲。
景橫波倒怔住了,她原以為宮胤會高大上地一彈指打掉她匕首,以他的武功來說這真是小事。哪怕被鎖掉真氣,也該有基本的能力。誰知道他和一個沒有武功的人一樣,用身子來撞飛她匕首,此刻抱住他她才發覺,他身子還是那麼虛軟,整個人還在發顫,抬起的手毫無力氣,他是真的,一點真力都不剩了。
她心中一片混亂,手掌下意識按住他流血的肩頭,掌心黏膩濡濕,心則一半在烈火中一半在深水中,不知該從何處打撈。
他千里遠奔,為救她,一身高深武功,竟至脫力。該說這是深情,可為何連一個簡單答案都不給她?他難道不知道他越這樣,她的心就越在火上烤,無從解脫嗎?
手指無意中撫著傷痕邊,還有一處小小痕跡,似乎便是那日咬痕,也留了下來,她摸著那咬痕,眼淚忽然嘩啦啦落下來。
「你是要我疑問到死嗎……」她哽嚥著,不去動他肩上的傷口,只能掐那道已經癒合的咬痕,「你是存心要折磨我一輩子嗎……」
熱淚落在咬痕上,微微凹陷的肌膚上,盈了水光的亮,他側過臉,凝視著她水汽朦朧的臉,憐惜地拂開她被淚水濡濕的額前亂發。
他不怕她罵,不怕她殺,不怕她一臉決絕說狠話,只要她還活力四射打打殺殺,她就還是景橫波,心氣不滅。
他卻真真最怕她哭。
怕她這樣在他懷中,心灰若死地哭。
怕她因此再做不了她自己。
怕她當真心灰意冷,連努力走下去的勇氣都喪失。
也怕自己,在這樣的摧心感受中,一針激射,在她面前死去。
那就這樣吧。
「好,我說,」他伸手來攬她。
她傲嬌地扭身一讓,不想給他佔便宜,卻又怕傲嬌太過,好不容易他肯開口又要變卦,只得別彆扭扭任他攬著,用下巴對著他。
宮胤忽然覺得折騰折騰她挺有意思的,還有福利,可惜總是捨不得。
看她那哭哭啼啼樣子,他無奈嘆息一聲,在她耳邊輕輕道,「你也該猜得出來,當初,我有苦衷。」
景橫波頓時不哭了,把眼淚在他肩上擦擦,立即問:「什麼苦衷?可別說是帝歌那些人。他們算老幾,都不夠我一口吃的。」
他就喜歡看她這咄咄逼人驕狂得瑟樣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道:「當然不是。當初逐你出宮,算是順勢而為。」
「因為我在帝歌,樹敵太多,步步陷阱,還得罪了亢龍,根本無法培植自身勢力?」這麼久,她也想了很多。
他讚許地點點頭,「歷代轉世女王,不是沒有想掌握政權的,但最終無一人成功,就是因為大荒的政治格局設置,根本就是為了困死掌權者的。你如果在那樣四面楚歌的環境下繼續留著,遲早會被他們磨死。」
「你不能幫我嗎?」她冷笑,「我們攜手對敵,不能嗎?」
這是個關鍵問題。不是不能,是不能永遠能。他背負太重,時間太少,如果強硬扶她上位,他在位時她自然安全,但他一旦逝去,誰來護她周全?
在帝歌,窮盡一輩子,她都很難獲得勢力,沒有勢力的她,再沒有了他,要怎麼安安穩穩活下去?
不破不立,忍痛放她自由,在更博大天地,長出羽翼,直至可以翱翔於大荒大地。
「你要我和全朝廷對抗,做光桿國師?」但他不能說,只能這樣反問她。
她立即啞了嘴,哼哼兩聲,心裡卻不滿意——不都說真愛是愛美人不愛江山嗎?果然都是騙人的,哼,還是江山為重啊。
有點不舒服,但還是覺得可以理解。她知道宮胤由白衣之身,一步步踏上至高位的艱難。她沒為他做什麼,有什麼理由要求他拋卻一切?
「你生氣了?」他卻很敏銳,「怪我沒為你勇敢站出來?」
「我沒那麼公主病。憑什麼要你為我那樣犧牲?再說你對抗全朝,沒了屬下沒了權柄,那些人豈不是更猖狂,到時候我又有什麼好下場?我還不至於那麼腦殘。」她揮揮手,自己便把那一點點不舒服給揮掉了。
宮胤不說話,烏黑的眸瞳微微濕潤,凝視著她燦然有光。
就知道她骨子裡,溫暖而博大。
其實他願意為她拋江山,願意為她和全朝廷對抗,其實他還有隱藏的理由不能說,他已經做好承受怨懟的心理準備,然而她永遠讓他覺得,這半生孤獨,驀然回首的那一刻,沒有愛錯人。
心中萬千謝意感激,沒有出口,他只是更緊抱住她。
「但我還有問題,」她卻在掙扎,「毒藥。」
這是她心頭的刺,一想起便籠罩大片陰影,必須早早拔去。
他垂下眼睫,半晌道:「我給你的藥,是回轉丹。固本培元之用。」
那就不是毒藥。她心中這事已經琢磨很久,臉色慢慢蒼白了,「所以,其實,翠姐給我的,才是毒藥。」
他點點頭,「你先偷偷吃了翠姐的藥,然後才服了我的藥,我的藥不是解藥,所以你毒發了。」
翠姐不可能給她毒藥的,她此刻終於明白,當時自己忽略了至關重要一件事。
翠姐的藥,哪來的?
她在那時候,已經挨了一刀,根本沒可能去搶解藥,這藥,一定是有人送她手上,騙她說是解藥。用的辦法還一定很巧妙,所以翠姐當真了,用命,把這毒藥,寶貝似送她手上。
好深的心機。
「明城。」她咬牙,一字字說得深深。
宮胤沒有說話。當初雖然掌控全局,大多反應都在算中,但終究最後出現了變數。細微小錯釀成大恨,他不是不憤怒的,但想著這樣能讓景橫波更決絕,和他的最終目的殊途同歸。他不忍心,做不到,最後有人促成,也便不必再解釋了。
只是不解釋,不代表不報復,那些一筆筆積攢下的帳,終究是要還的。
她的心思卻還在整個事件上,三日三夜,早已想得透徹,只待求證,「帝歌逼宮事件,你是有心理準備的。所以你早就準備好了,在出事後,扮成老太監送我出城。包括後來的城門搜查,逐出耶律祁,其實都是你的意思。」
「我後來,因為某些變故,沒能完全照顧到你。派出去保護你的護衛,又失去了你的蹤跡,以至於你後來在帝歌城內,受了些磨難。」他慢慢道,「你有理由怪我的。」
景橫波凝視著他,目光慢慢落向他胸口,那「某些變故」是什麼,他不說,她猜得到。
當時他受她當胸一刀,然後她閃身入廣場下地道,他換裝太監下地道相護,時間那麼短,傷口根本沒來得及好好處理,然後又是背著她,又是入水,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麼折騰,送走她後,肯定是暈迷了。所以才導致無法再繼續追蹤她的下落,出現了一段保護空白。
因為沒有及時以般若雪療傷,他才留下了傷痕。
「我要怪你,也不是怪你這件事。」景橫波悵然地道,「後面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放逐我,卻又不放心,一直追出。襄國,斬羽部,七峰鎮,玳瑁,你都在。這些都是你早早計畫好的。所以甚至你早早鋪墊好了穆先生這個身份。宮胤,宮胤,你這是對我用情至深嗎?可是你若真愛我,為什麼記不得我的話?為什麼記不得那天靜庭紅楓之下,我們和鐵星澤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我們說過的話?」
宮胤輕輕撫摸著她額頭的亂發——如何不記得?如何敢不記得?她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在他心版上,拿硝煙燻過,拿鮮血洗過。
雙目相對,那日紅楓下,似玩笑似誓言的對話,在彼此心頭流過。
「我只願她在這世道安好,平靜或者轟轟烈烈生存。如果這世上只剩下一條路可以供她一人行走,我會選擇送她走上。如果那條路需要以所有人屍首來墊,可以從我開始。」
「別那樣。她未必就是你以為的弱者……有時候你放手,她或許比你想像得更堅強有力。所以千萬別輕易說拿屍首來墊,或許她自己就能開闢一條路,或許她只願和相愛的人普通過一生,或許在她看來,失去你才是最不想看見的。為所愛的人珍惜自己,才是每個相愛的人應該做的。」
地室溫暖,他的掌心卻在此刻生涼。
要如何告訴她,有些事不能放手,有些敵人還未浮出水面,眼睛看見的,並不是最可怕的。出刀捅著的,並不是最凶煞的。
相伴一路,他早知她思想和常人不同。無視禮教束縛,一心嚮往尊重和自由。自己的做法,最不能令她接受的,就是不夠尊重吧。
不問她的意見,不問她到底要不要、想不想,一意孤行代她做了決定,掌控她的人生。
不。不是這樣的。
他比誰都更渴望看見她展開雙翅,在天高飛。
他比誰都更渴望和她一起,自由普通地過一生。
可是當她已經展露才華,想要再普通過一生,已經不再可能。
他知她不會丟棄他,她和他命運由天相系,那麼就必須彼此都更加強大,隨時與天命搏殺。
留在帝歌沒有出路,而不給她凌厲一刀,她那懶惰黏纏性子,絕不肯主動離開他。
她又那麼愛自由。
四面危機,群敵環伺,不強大,哪來自由?
當那日他求婚,問她是否願意隱瞞身份,默默做他的妻的時候,她的回答,讓他終於下定決心。
哪怕痛,先給你自由,和更廣闊的出路。
他肩負重任,家族血脈反噬,似一道巨大鐵索,鎖住他一生的幸福。大夫斷言,他難活過三十歲,所以他多少年清心寡慾,從未有家室之念。
他不想害了任何好女子。
然而忍不住啊,忍不住要愛她。
無論是留她在帝歌,並肩對敵;還是和她拋下一切,逍遙山林。最後她要面對的,都是早逝的愛人,孤涼的一生。
只有她靠自己搏來基業、拓開眼界、擁有疆域、身邊擁衛了越來越多的人,身負更多責任,她才會更多牽掛,更多人生樂趣,更多存在的意義,才不會因為失去他,便失去人生全部色彩,從此在灰色天地裡靜數白髮。
如果她擁有很多後,不再愛他,因此遇見更好的人,她的一生,才能活得更飽滿幸福。
他願她的世界只有他,他不能讓她的世界裡只有他。
這萬千矛盾心事,怎麼回答。
「你若愛我,為什麼要選擇那樣的方式決絕?你就不怕我傷心欲絕,一死了之嗎?你就不怕我從此喪失愛的能力,一輩子行尸走肉嗎?」她問。
「是我不好。」最終他只是道歉,「是我不夠信任你,我覺得那情境,你留在帝歌太危險,又怕自己不能好好保護你,也知道你不肯自己走,只好逼你走。」
她盯著他,總覺得這理由雖然說得通,但似乎還有什麼要緊的沒說出來。
她不認為以他的能力,當時的情境,真的沒有辦法解決,非得送走她。哪怕亢龍不安分,他還有玉照龍騎,還有蛛網蜂刺,他根本不會把所有要緊勢力交託給別人,成孤漠不會是他對手,誰都不會是他對手。
他完全可以先控制那群怕死的,暫時安撫亢龍,然後和她慢慢收拾掉那群人。
收拾掉那群人,慢慢換血,有他一直扶持,她還怕沒有勢力嗎?所謂帝歌格局被動難破,那也要看是誰掌握大權,她不信他不能。
而且那句「又怕自己不能好好保護你」,實在不像是他說的話。
她可以理解他的難處,但她不喜歡到了現在,他還隱瞞她。
「我覺得,」她緩緩道,「你好像沒全部說實話。」
他心中苦笑。培養她成長的後果之一,就是越來越難搪塞她。
「這個時候,我有何必要再騙你?」
「韋小寶說,撒謊,七分真三分假最難分辨。你那三分假,在哪裡?」
他卻問:「韋小寶是誰?」
景橫波氣結。
「你如果用這個理由回答我。」她冷冷推開他,「那我就有理由不原諒你——我最討厭不尊重我本人意志,一意孤行代我做人生決定,以為我好的理由,對我肆意傷害的人!」
他卻扯著她衣袖,問她:「你是什麼時候將我扮過的那許多角色,都理清楚的?」
「早就開始懷疑,但在你演穆先生的時候,因為出現了兩個穆先生,我一時混亂,又曾推翻了懷疑。」她哼一聲,「當然,看見大殿裡那些衣物面具,再不全部理出來,我的智商也就和豬一樣了。」
「大殿裡的東西?」他聲音卻有疑問。
她頓時停住,心中想到這才是關鍵,也暫時忘記生氣,急忙道:「就這殿裡,放著你用過的很多改裝衣物。我先是看見一條像你的人影進大殿,就追了進去,然後看見這些東西,頓時將那些事都串了起來。也正因為這些東西,我才下定決心,一定要在沉鐵王宮等到你,問個明白。」
宮胤的眼色慢慢冰冷,半晌慢慢道:「我用過的所有改裝物品,事後都已經毀去。」
景橫波頓住,扭頭看他,兩人目光都似在瞬間凍結。
細思極恐。
如果這一路,都在他人目光之下……
「不可能!」宮胤猜到她的想法,斷然道,「沒人有這能力。」
「那就是事後拼湊猜測。」她想了想,「或者你身邊有內奸,或者我身邊有人有問題,或者我們兩邊都有人有問題。將各種線索綜合,得出了這一路的脈絡。」
宮胤默然,眼神閃動,似乎在想著什麼。
景橫波看他神情並不是很緊張,心中沒來由也稍稍一安,忽然想到一事,唏噓道:「我一直覺得,有個人在和我作對。從我進帝歌就開始了,趙士值府裡,和最後那件官員遇害事件,明顯都是有人背後作祟……」
她又想起當初帝歌逼宮事件中,出宮時,遇見一人埋伏在暗中箭射她,又有人出矛擋箭的事,和宮胤說了。
「出箭者,自然是背後暗害者。」宮胤淡淡道,「至於出矛救你的,你該猜得到是誰派來的。」
景橫波頓時明白,果然是耶律祁。
她頓時心生惱意——這些男人個個都是蛇精病!一邊害著你一邊護著你,口口聲聲說愛著你還不妨礙他們快准狠地虐你,姐是正常人,玩不來這個調調!
「都是一群蛇精病!」她一眼看見旁邊扔著宮胤的衣裳,仔細看果然是耶律祁的,更加生氣,「衣服換來換去的幹什麼?差點害死我!」
宮胤的注意力再次出現偏差,「你怎麼對耶律祁的衣裳這麼熟悉?」
「要你管?」景橫波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時候他在吃醋?這個時候他還有臉吃醋?
她此時才發現兩人居然還是相擁造型,居然這造型摟著說了這許多話,還煞有介事地討論陰謀陽謀,自己是不是也有病?習慣了他的身體和氣息,下意識貪戀?
越想越生氣,伸手抓過那衣裳,團成一團,往他臉上一扔,「滾開。」
他偏頭讓過,神情嫌棄,景橫波才注意到那衣裳滿是灰塵,還隱有血跡。這麼久她就沒見宮胤把衣裳穿這麼髒過,心中又是一嘆,正想問他怎麼會穿耶律祁衣裳,忽聽他喃喃道:「這是她自己脫下來的,不是我脫的,應該不會應誓吧……」
景橫波一聽那個「她自己脫」,怎麼聽怎麼刺耳,一翻身將他壓過,怒道:「少給我自戀,我說過我對你已經沒有……」
「我對你有……」他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話,躺在地上伸臂將她摟住,「橫波……要氣我,恨我,都隨你,先給我抱抱……」
她想罵,想掙扎,想立即爬起走開順便給他一個大腳印子,然而聽見那句「抱抱」,她忽然就濕了眼眶。
手臂忽然也軟了,軟成兩根綢,也不知是要纏住他,還是被他纏繞。
黑暗的地下有低低的喘息,她與他滿身汗水的擁抱,或者這擁抱近於糾纏,彼此肌膚都泛著瑩瑩的光。
心中猶有疑惑未解,猶有怨恨未平,然而思念和愛那麼洶湧那麼深濃,是決堤的河水,將冷硬的心防沖了個七零八落,一時間那些煩擾怨恨順水去,不想追及不想理會,只想著這一刻似乎等了太久,他的真實氣息離別太久,他清冷呼吸拂動耳邊鬢髮的感覺陌生太久,他分外契合自己的胸膛,空曠了太久……
她不得不承認,她就是貪戀,她就是留連,她就是走過萬千風景,一回頭也總只看見那一株雪中高嶺之花。哪怕跋涉過天涯,天涯的每個腳印,都寫著他。
也罷,就將舊事先擱一邊,讓這刻黑暗,遮掩了彼此心事煩擾。也許出了這地室,又要面對那許多難解的恩怨,一到人前,就會有更多的陰謀陽謀。人生煩惱無窮住,且盡此刻。
丟下心事,頓時感覺到他的肌膚和氣息,他本就給她扒了個七七八八,此刻暗室肌膚生光,玉骨透香。他似一尊玉像,在暗處愈亮,只是一個安靜的輪廓,忽然便讓人明白,沉靜也是一種風情,美本身就是誘惑。
她忽然就想起去年夜入他寢殿,看見的風情萬種透明睡衣版宮胤。頓時感嘆自己現在果真歷練出來了,想當初一見宮胤那造型,頓時色授魂與,什麼都忘記了,現在壓著半裸的宮胤在地上,居然認認真真談了半天人生理想和血淋淋的陰謀,真是了不起。
兩人還用繩索綁著,各種不自在,她想著現在捆著也無意義,伸手去解繩索,黑暗中也不知道碰到他哪裡,只聽得他一聲抽氣,喃喃道:「我就只剩條褲子了……」
景橫波立即縮手,頓了頓,反擊,「就算脫光你,你敢動我一毛?」
「是不能。」他道,「因為你鎖住了我,要麼解開試試?」
他這麼一說,她反而更加不好解開他真氣了,不然倒顯得她急著被試試一樣。
她心裡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懊惱,在那發呆。
宮胤在心底輕輕嘆息。
還得感謝她閉住了他的真氣,讓他有了個不起身被欺負的藉口。其實他已經脫力,就算她不鎖,他也根本起不來,這樣鎖了也好,省得她懷疑他的身體狀況。
景橫波發了半天呆,慢慢解繩索,又想著要不要給他把衣服穿好,這樣看著摸著的,懲罰的好像不是他是她自己,她快流鼻血了……
他忽然伸手,給她拉了拉有點低的領口,順手把一縷落在胸襟內的長髮,給捋了出去。
手勢很快,她只覺得胸上一癢,又覺得他的手指,似乎碰到了自己的某處要緊的,而且覺得這手指運動的軌跡似乎有點不大對,好像完全可以避免?
「你做什麼?」她橫眉豎目。
「動你一毛。」他無辜地舉了舉手指,指間一根長髮,他道,「你該保養頭髮了,好像有點分叉。」
景橫波聽著覺得各種雷,這個清冷高傲的傢伙,平常也很正常,為什麼和她在一起,關心的角度各種詭異?
說到頭髮,忽然就想起那年春光裡,他為她洗頭髮的事情,那是她和他最為情濃的一段時期,那時她不知危機逼近,不曉敵人窺伺,全心全意愛著他,因此覺得春光最濃,春花最美,他手勢世間最輕柔,自己人生最完美。
一低頭看見他粼粼眼神,似乎也倒映一天春光,他一定也是想起了那一日,那一日春花紫羅藤架下,他曾為她將手洗麻。
她唇角微翹,然而眼神卻微涼。
往昔真的可以重回嗎?
那些最美好的回憶,是因為當時心境如琉璃不知人間苦,到如今風霜都歷遍,便將同樣場景重來,真的還能有當初那份最純粹的心情嗎?
她笑一笑,伸手取過那發,一彈指,黑髮沒入黑暗不見。
他的手慢慢垂下,卻沒有說什麼。
她心中猶有癥結,並沒有全部原諒他。
沒有關係。她越發堅持有原則,不再天真爛漫,不再輕易為感情所動,他該為她高興才是。
景橫波默然半晌,忽然覺得有點奇怪,他為什麼一直不穿上衣服,一直不起身?
他可不是個暴露狂。
「喂你……」她伸手要拉他,手指無意中拂過他胸前,忽然感覺寒氣逼人,她一驚,正要探查個究竟,忽然外頭似乎轟然一聲,地面一陣震動,上頭嘩啦啦一陣響,什麼東西塌下,頓時將最後一絲光線堵死。
「燒塌了?」她看向上方,有點擔心等下出不去。
「不止。」宮胤道,「似乎遠處還有大動。」
「燕殺軍來了吧。」景橫波翹起唇角,眼神流動一分得意,「他們總是這樣,到哪都要搞出最大陣仗。」
他疲倦地笑一笑,燕殺軍。
他其實早該想到,但卻一直到沉鐵城關之前才想起她的後手,這就是所謂的關心則亂吧。
景橫波大膽卻不輕狂,絕不會為一己私慾,置他人性命於不顧,燕殺,是她早就安排好的後手。萬一他真沒趕來,還有一個彪悍的燕殺。
而且她算好了時辰,讓燕殺來得稍遲一步,就在亢龍步步緊逼,橫戟軍徹底投降之後。那時候成孤漠看大功告成,一定心事落定警惕放鬆,這時候燕殺軍沖城,從背後逼向成孤漠,而她屬下那些投降的人,一定也會再次反水,前後夾擊,正好將成孤漠包了餃子。
她身入王城,引成孤漠包她餃子,等成孤漠成了餡,再將他反包。
這本就是一石三鳥之計。利用沉鐵之變,奔赴沉鐵,將戰場轉移到沉鐵,以免自己剛剛建立的基業受損,百姓遭殃。
然後以此絕境,引出宮胤。
就算引不出宮胤,還可以詐降,以燕殺裡應外合,滅了成孤漠。
成孤漠潛來玳瑁,必定要對她來一場戰爭,與其在玳瑁自己地盤上,被成孤漠、上元軍、十五幫圍攻廝殺,不如遠引成孤漠到沉鐵決戰,可以將戰損降到最低。
這一路,宮胤也把這些事想了個清楚,此刻不覺氣惱只覺安慰。
或者,他真的可以放下心了。
她本聰慧,只是懶得動腦,如今久經錘煉,已經完全煥發光彩,超越常人。
有那麼瞬間,他想把九重天門的事情告訴她,卻在開口的一霎,停住。
不,不能。
她一旦知道九重天門的內幕,她就一定能查出他的真實狀況,到時候,以她的性子,會發瘋。
「燕殺來了……」她此刻心事放下,忽覺疲倦萬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後遺症,終於在塵埃落定的此刻發作,她頓時眼眸深垂,口齒綿軟,「……我也可以放心了……」
他伸過臂,輕輕攬住了她,「那我們來睡一睡。」
這話她已經聽不清楚,心裡有抗拒,卻抗不過體力的極度疲倦,腦子裡已經模糊一團,下意識便向他懷裡拱一拱,找個最合適最舒服的窩,眼一閉,瞬間進入夢鄉。
看她睡了,他才籲出一口長氣,剎那四肢顫抖,全身狂湧一陣冷汗。
忍了很久,生怕被她發現不妥,此刻他才能把手按在牆上,嚓一聲,半牆凝冰雪。
他不敢任冰雪覆滿身,怕影響她睡眠,好容易把亂竄的氣息導了出去,噗一聲噴一口淤血。
自從凍住了那根針,後遺症便是內傷永不癒,每日要導出淤血。他一直等到她睡去才敢噴出這一口。
他還不忘記扒了扒地上的土,把血蓋住,生怕等會她醒來,會嗅見血腥味或看見痕跡。
做完這一切,更深重的疲倦襲來,他也再無力氣,隨便扒拉著自己的衣服,蓋在她身上,抱住了她。
兩人就這麼相擁著,蓋著衣服,在這火場地下泥地上,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