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腦子忽然一頓,覺得有什麼不對。
誰救了她?這時候還有誰能救她?
她睜開眼睛,赫然發現自己還在崖壁上。崖壁上方,有個黑烏烏的龐然大物,她眨眨眼,幾乎不敢相信,然而還沒看清楚那東西,喜悅的叫聲已經爆發,「宮胤!」
那東西一動不動,她漸漸看清楚,果然是轎廂底,車身只剩了大半個,卻不知怎的,卡在了山縫間,一棵矮松從崖壁上探出來,支住了車身,但她看得出來,僅憑這棵矮松,根本撐不住沉重的車身,但車子就穩穩地在她上頭,一根絲索垂下,綁住了她的腳踝。
她歡喜得渾身發抖,險些哭出來——這高空蹦極,生死來回,玩的就是心臟啊!
此刻她大頭朝下,一抖,上頭也在抖,松枝簌簌,發出驚心的嘎吱聲音,宮胤的聲音從上頭傳來,「別叫,小心叫掉了!」
聽見他聲音,她又想發抖了,絕境逢生,從害死他的極度痛苦悔恨中被拯救出,好比天堂地獄一個來回,真真用得上「恍然如夢」四個字。
好容易控制住自己,她這才看清楚自己的情況,一眼就看見這裡離峽谷底已經不遠,大概四五層樓的樣子,可以想像,宮胤那時候車子跌下,幾乎是到最後車子才成功卡在山壁間自救,其間驚險,同樣生死一瞬。
她恨得牙癢,她和宮胤,誠然現在狀態最差時刻,但被人逼到這麼狼狽,真真記憶深刻。
給她找出那貨,不把他皮扒了她跟他姓!
四面風景很美,瀑布如雪練從天掛,峽谷間蜿蜒綠色叢林和淡黃山路,崖壁青青,浮蕩白雲,時不時有蒼翠的松,掛住嵐氣如絲綃,再被浩蕩天風吹破。她卻無心欣賞,在這莽莽天地間無可奈何。
腳踝處忽然一顫,她的身子在被人緩慢上提,景橫波心驚膽顫地喊:「別啊,就這麼吊著,我自己想辦法下去,這吊上去,一個不好,連你都栽下來啊親!」
她其實根本沒想到什麼辦法可以下崖,雖然離峽谷底已經不遠,可她離崖壁還有距離,稍稍一動,一樣會震動車身。
只是覺得,無論怎麼做都是危險的,好容易看見那車子平安在自己上頭,實在不願意再眼睜睜看一次車子墜落,那種焚心滋味,一輩子嘗一次已經夠了。
宮胤不睬她,她還是很穩地向上慢慢移動,景橫波也不再喊,他要做就配合他,屏氣凝神,一動不動。
好容易接近那矮松,再花費更長的時間把她拖進去,離車身越近她越高度緊張,生怕功虧一簣,車子隨時在自己面前被扯翻墜落,導致渾身的肌肉都緊緊縮著,僵硬得像個屍體。
當她終於碰到宮胤的手時,她吐出一口長氣,渾身的肌肉瞬間放鬆,都在突突亂跳,扯動傷口,痛得她齜牙咧嘴。
他的手也在微微發顫,氣息氣促,以至於甚至沒有了力氣再碰一碰她。她抖了半天,安撫地將手撫在他膝上。
他緩過氣來,撫住了她的肩頭,她肩上一道傷口,原本不重,卻因為後來的縱馬疾馳和拚死頂車,被扯得血肉翻捲。她滿頭的灰,睫毛上凝著霜霧,一直在輕輕發抖,卻將手指安撫地緊緊握住了他的膝。
先前無論是飛鉤釘車,還是飛索拉她,他的手都穩定恆一,此刻按著她的傷口,卻像觸著了自己體內那根針,痛得翻江倒海,徹入骨髓。
她因為冷和緊張,此刻並不覺得痛,靠著他她就覺得安心,喘息定了之後便開始打量所處情境,抬起頭,看見車廂只剩下了半個,車內所有東西都已經落入谷底,她和宮胤一半身子在車內一半身子在矮松上。再往上看,一道繩索斜斜向上,盡頭鐵鉤勾住了一塊突出的山石,左右兩側,也各有一道繩索,勾住了山縫兩邊的凸出處,這樣,這車子看起來危險,其實上下左右都有依託,所選取的位置也非常巧妙,足可托住兩人。
很難想像,宮胤在馬車內,車子急速落下翻滾,天旋地轉視線不清的時候,是怎樣在剎那間就辨明了崖壁上可以依託的最準確位置,連拋三鉤定位自救的。
這近乎奇蹟,稱他一聲大神還真不冤枉。
景橫波隱約看見山壁上還有石頭飛落,上頭有一道長長的拖曳痕跡,可見當時車子並沒能一次停住,險之又險。
宮胤在一邊解釋,「除了原本就有的鉤子外,其餘兩個鉤子因為是自制的,硬度不夠,撐不住一路下滑,幸虧遇上山縫,才卡住了。」
她可以想像到那一刻驚險,又慶幸又歡喜,不敢亂動,就抱住了他的膝頭,臉靠在他大腿上。
這個姿勢一做,才發覺肩膀上痛得鑽心,她將臉埋在他腿上,摀住了那一聲痛呼。
他卻像是能聽見心聲,按住了她的肩頭,撕下一截衣襟,也不和她打招呼,就開始解她的領口衣扣。
景橫波又好氣又好笑,一口咬住他的膝蓋道:「喂喂!喂喂!」
「我不介意。」他向來就是那種你幹你的我幹我的德行,動作很快,紐扣迅速解完,順手往下一捋。
景橫波不知道是該罵他流氓好還是該謝他麻利好,怎麼都是矯情的,又想自己的肩膀原本多美麗啊,現在這個難看樣子,美麗的他看不見,盡看自己灰頭土臉模樣,實在是太坑爹了。
宮胤一看她臉上表情,就知道她走神了,八成在擔心傷口難看吧?這個愛美的女人。
他目光落在傷口上,她的肩膀原本肌骨晶瑩,線條美好,皮膚緊繃而光滑,玉石一般精緻的美,此刻卻滿是擦傷,那道傷口肌肉翻捲,血跡淋漓,被那美好肌膚一襯,越發令人心中遺憾疼惜。
他心間有鈍鈍的痛,只覺得她真是倒霉,和自己在一起,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她見他不動作,也不說話,斜眼一瞅,也便知道這傢伙又在暗搓搓地心疼,保不準還在自責,趕緊啪地拍他膝頭一記,道:「看什麼看!眼光別向下走!」
這簡直是污衊,他扯衣服扯得很有度,恰恰到隆起邊緣,關鍵的春光,向下走也看不見。
雖然他很想向下走,但這崖壁之間,矮松之上,任何的大動作都是找死,牡丹花下死雖然是很風流的,但能活著採花才是真風流。
他定定神,抿著唇,快速給她包紮。這女人看似嬌嫩實則堅韌,他在這心疼,她還要想法子轉移他注意力,何必再累著她。
動作快,手指卻輕,她竟然沒感覺到太多疼痛,那個冰雪一樣的人,手指卻如春風撥弦,輕巧溫柔,撥落心頭簌簌春雨。
他的呼吸拂在她肩上,微微濕熱,甚至有點癢,她心間也似濕濕的,生死大劫後的疲倦泛來,她舒展了身體,什麼都不想糾結,什麼都不想在意,忽然覺得如果能拋下一切,和他在這山間搭間不大的屋子隱居,他砍柴來她打獵,沒事讓他把滿山樹木凍成冰雪世界給她看,多好。
這麼一想嘴角便泛出笑意,聽見上頭他在問:「好端端地笑什麼?」
「才不告訴你。」她哼一聲,嗡嗡地回答,自顧自想著隱居生涯,想著冬天可以溜冰,夏天可以泡泉,早上睡到自然醒,在晨光裡伸手就夠到窗檯,順手便可以采很多花,編個花環娶大神。
真好。
想著想著就說了出來,「……打打獵,唱山歌……」
他手指頓了頓,隨即將布條收攏,一頭收進布帶內,傷口包紮得完整利落簡單,是他的風格。
低頭看看她,她眉宇間有種難得的平靜。唇角淡淡笑意,似在嚮往著什麼。
他知道她在嚮往什麼。
山村田野,隱居生活,只有她和他,只愛他和她。
她骨子裡,就是個懶散好享受的女人,拚殺爭執流血害命,都是無奈之下的掙扎,內心裡,她永遠也不會喜歡。
這段時間見她,眉宇間隱隱多了戾氣,行事似乎也已經成熟,殺伐決斷,有勇有謀。可是靜下來的時候,真正放鬆的時候,她眉間心上,只有淡淡慵倦。
帝歌事變之後的心結,最近解了大半。以她的寬容懶散,萬事不願過多計較的性子,當初城頭斬旗,一怒出京的殺氣和決心,頓時磨滅不少,他似乎看見她的鬥志,像冰雪一樣在簌簌消融。
如果可以,他也願她鬥志消融,在他懷抱中安然終老。
可那前提是,他能陪她到老。
景橫波抬起眼,看了一眼宮胤,他的眉目沉在暗光之中,依舊深沉如水。
她心中微微嘆息一聲。
剛才的話,是無意,也是試探,然而當他沉默,她便知有些事終究是奢望。
還是要向前走,直面殺戮和陰謀,他是雲遮霧罩的遠山,看似近在眼前,實則她還未抵達。
不能拋下一切,就要面對一切,她不知道一旦渡過生死之境,她和他各自回歸本位,舊事和權位之爭紛至沓來,是否還能如此刻坦然相擁,萬事不計?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只有危機,才能令兩人放下心結,敞開懷抱?
她和他,也是那種可以共患難,卻不可以共富貴的愛人嗎?
宮胤凝視著她,她閉上眼,神情平靜,眉宇間卻在微微跳動,這是她有心事的表示。
她終究是成熟了,心中太多話,學會了不再出口。
他心中不知是痛是憐,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她沒有睜開眼,眼眸一睜,也許就是另一個世界,她閉目回應著他的吻,舌尖在他唇上一遍遍勾舔,將他的輪廓都舔遍。
這回我要深深記住你,任你改裝千遍,也一眼自現。
輕憐蜜愛,溫柔輾轉,此刻不敢有大動作,只將彼此難言的心事,在唇與唇的廝磨中訴說。
他和她在彼此的血氣和煙塵氣息裡,依舊感覺到了肌膚的透骨香,那是滲入彼此生命中的味道。
矮松不知何時起了細微顫動,或者是被車身影響,那簌簌抖動的松針很快恢復了平靜,半邊車廂裡傳來一聲悠長的喘息。
景橫波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這一個並不熱烈卻綿長無比的吻,讓她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癟氣的充氣娃娃。
車廂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氣味,聞著令人心情騷動,那是彼此分泌的荷爾蒙,挑逗著青年軀體不可自抑的慾望,她眼眸迷濛,看見他頰上也似起了紅暈,忍不住便有了一些騷動的聯想,想起那些馬車裡伴他日夜所見的一切,咽喉裡越發乾澀,她狠狠嚥了一口唾沫,生怕自己化身為狼,重傷危機之下還要浴血奮戰,只得趕緊先開口,道:「剛才那個人,是桑天洗。」
桑天洗這個名字,她當時在崖下聽著還覺得陌生,但很快就想起來是誰。
桑侗有個兒子很優秀,桑侗有個兒子跑了,這事她是知道的,一開始也很警惕,著人查過,但桑侗死去,桑家傾毀,無人為桑家出頭,桑侗的屍首,是宮胤下令收葬的,甚至連桑侗之妹桑俏,也一直關在天牢內,無人救援。
桑天洗這個人,要麼絕對無情隱忍,要麼就是個無用之人,他是哪一種?
這疑惑,因為桑天洗久久不出現,她也便淡忘了,沒想到,這個人,竟然選擇了這樣一個時機出現。
她的疑問也就有了答案,他是前一種。
這個名字一出,頓時旖旎氛圍消失無蹤,宮胤眉頭輕輕一挑,「嗯?」了一聲。
她聽不出這是驚訝還是疑惑,她心裡也亂糟糟地,道:「這個人終於出現了。」
宮胤沉默,天邊一抹熙光,漸漸映射上他眉宇,他淡淡道:「出現得時機很巧。」
「真這麼巧麼?」景橫波反問他,「之前那麼久不出現,一出現,就在最關鍵時刻。太神奇了。」
他一笑,道:「問得真好。」
景橫波默了默,輕輕道:「出現也好。從暗處走到明處,總歸對我們是有利的,另外……」她一笑,「我給他留下了點紀念。」說著指尖一翹,笑吟吟指了指宮胤某個部位。
宮胤低頭瞧了一眼,皺眉道:「你似乎對攻擊男人此處,很有執念。」
「哦呵呵呵怕了吧。」景橫波嘿嘿笑,「所以記住以後別得罪我哦,不然小心一輩子做不了男人。」
「那是你自己的損失。」他答得順溜。
景橫波給了自戀的傢伙一個白眼五連翻。
他覺得她的白眼也最美。
天邊漸漸亮了,白天視野好,或許可以找路下去,兩人心情漸漸放鬆,景橫波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道:「我一直有個疑問未解,想要求教咱們的大國師,你說開國女皇那麼個牛逼人物,為什麼不傳位給自己子女?還有,為什麼要設置大荒這樣一個坑爹格局,這分明是要逼死女王的節奏啊。」
這個疑問景橫波心頭盤桓很久了,她甚至因此懷疑,享盡大荒人民愛戴的開國女皇,是不是也是個穿越客。但她去過寢宮地殿,並沒有看出有穿越客的風格。
但不是穿越客,哪來那麼奇特的理念,皇位居然沒傳下去?
她忽然感覺到宮胤的沉默時間有點長,抬頭看他,他竟然在她眼光掠過來的一刻,轉開了頭。
這讓她心中一跳,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了一個關鍵性的大秘密,以至於宮胤這麼深沉的人,都怕自己控制不住,被她發現蛛絲馬跡。
「你看過皇圖絹書,沒有心得?」半晌他把話題拋回給了她。
「我看不懂。」每次提到這東西,她都心間隱隱作痛,忍不住要想起當日女王寢宮前的咄咄相逼,想起靜筠可惡的臉和翠姐染血的屍體。
這讓她語氣也禁不住冷硬了些。
他聽著這樣的語氣,也覺堵心,頓時不忍再完全不理,垂下眼睫,淡淡道:「傳說並不都是真的。皇圖絹書看似重要,其實只是個禍害。大荒格局看似愚蠢,其實也不過是有心人的有意佈置。」
「你是說開國女王故意設置了這樣的格局,」景橫波立即道,「她不想後世女王掌權,對吧?這就奇怪了,真的這麼在意自己傳下的皇位,傳給自己的子女就行了,為什麼要這麼矛盾?」
宮胤默然,她的問題直抵中心,他卻無法回答。
景橫波也不說話了,她覺得自己離答案很近,而且這個答案,肯定關係很多很重要的事,關係宮胤一直不肯明說的事。
她忽然道:「開國女皇的後代,現在在哪?」
這真真是個要緊的問題,但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沒提過,以至於她自己也忘記了。
「女皇在世時,生過三個子女,立過太子。」宮胤道,「但……全部暴斃了。」
景橫波倒抽一口冷氣——難道這就是女王不傳皇位,改轉世制,並設置奇怪格局的原因?
她不能傳給自己子女,心有不甘?
總覺得沒這麼簡單,還要追問,忽然聽見上頭似有呼喝聲響,兩人下意識抬頭。
……
峽谷邊,錦衣人衣袂飄飄,扛著那個巨大的包袱。
身後十丈,是翡翠大軍,浩浩蕩蕩,圍成死角。
錦衣人表情還是那麼自在又漠然,一個人足可俯視千軍。
他被翡翠王軍一路狂追,終於追到了天裂峽谷邊,翡翠王軍很是興奮,因為綁匪已經被逼上絕路,錦衣人也很滿意,因為天裂峽谷和大瀑佈景色很好,在這種風景裡吃美食一定會是享受。
「放下王子,饒你一條生路!」身後有人喊話。
錦衣人眯眼看著天際,快要日出了。看完日出再說。
天邊霞光爛漫,如斑斕畫卷一鋪即收,闊大之處的日出,有種讓人不敢目光直視的厲烈,所有人都閉起眼睛,只有錦衣人,眼光絲毫沒有錯開。
他竟似生有異稟,在黑暗行走,卻不懼陽光。
好半晌他長嘆一聲,喃喃道:「多像小蛋糕的太陽蛋啊……」
身後追兵們見通告無效,持刀槍步步逼近。他們滿面疑惑,不知道這個瘋子已經被逼到絕路,還打算玩什麼花招。
錦衣人探頭對底下看了看,又嘆息一聲:「好高。」
眾人聽著這語氣,不像恐懼,倒像興奮?
興奮什麼?興奮崖高會跌死人嗎?
錦衣人放下包袱,從包袱裡拎出個十來歲的少年,在手中晃了晃,笑道:「你們是想要他嗎?」
追兵們眼底寫滿「廢話!」二字——追了三天三夜,你還不知道要的是他?
錦衣人下一句話讓所有人再次充滿吐血衝動。
「可是我不想放他,」他道,「我還沒吃上他做的蛋糕。」
「你放下王子,一切都好說話!」領頭的將領看見他將那少年拎在手中晃來晃去,那少年整個身子都懸空在峽谷上方,驚得急忙喊話。
「放了他有蛋糕吃嗎?」他問。
「有的有的!」
「做夢!」接話的是那少年,掙扎抬頭,「做給鬼吃也不給你吃!」
「殿下!」將領們驚呼,生怕少年觸怒魔頭。
殿下是大王獨子,愛若性命,擦破一絲油皮,所有人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哦?」錦衣人笑容玩味,「那你就去做給鬼吃吧!」
話音未落,他手一鬆。
「嗖。」一聲,少年從崖上消失。
追兵們再也沒想到此人說鬆手就鬆手,猶自瞪著眼睛,傻傻地看著空空的崖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吼。
「殿下!」
……
景橫波此時正和宮胤,仰頭聽著上面動靜,相擁坐在半山車廂中看日出,原本該是此生難得的奇特經歷,但兩人完全沒有心思欣賞。因為透過雲霧的間隙,可以看見一條人影在上頭晃啊晃,鬼似的。
「怎麼回事,有人要跳崖?」景橫波拎著一顆心道,「可千萬別跳下來,這要砸上了咱們就完蛋了……」
話音未落,「咻」一聲,上頭那個影子,炮彈般射下。
「啊啊啊別砸啊!」半山間迴蕩著景橫波的慘叫聲。
……
半山的叫聲,錦衣人聽見了,他詫異地低頭對下面看了看,此時雲霧被日光驅散,可以看見蒼青崖壁上,突出一個小小的房子狀的東西。
這造型頓時引起了錦衣人的興趣。
他覺得在那個位置,背靠大山,面對瀑布,看日出,吃美食,才是人生至高境界。
此時追兵們又驚又怒,大喊「他殺了殿下!殺了他!」呼嘯著奔來。
錦衣人探頭對下面看看,瞧著那孩子身影已經快要接近那房狀物,手一提。
……
景橫波眼看那一坨炮彈般砸下,在視野中不斷放大,分明是個人,而且落點正是這車,不禁將宮胤大力一抱,大聲道:「到頭來還是要死在一起!」
宮胤卻在忙著將手中絲索捆在樹幹上,緊緊盯著落下的人影——景橫波腳踝上的絲索還沒有取下,他還有機會在人影砸下車廂那一瞬間,讓景橫波再次脫離車廂。
吊在半空也比砸死要好。
人影急速放大,帶來巨大風聲,就在那少年頭部將撞上車頂,宮胤正準備將景橫波一把推下的前一霎,忽然空氣中金光一閃。
景橫波緊緊閉目抱住宮胤,什麼也不知道,宮胤一眼看見,目光也一閃。
他停住動作。
下一瞬那少年身子忽然一頓,隨即向上拔起,在離車頂只有一人高的距離,一蕩,又一蕩。
景橫波屏息等了一會,沒等到那驚天動地一砸,惴惴不安抬起頭,一眼看見吊在半空那孩子,籲出一口長氣,拍拍胸口道:「嚇死姐了,再來一次姐就要嚇出心臟病了……」又道,「這造型和我剛才好像。」探頭仔細看看,看見那少年靴子上鑲了一個鋼環,鋼環上連著金絲,正是這金絲,半空吊起了這孩子,此刻金絲筆直,顯然上面有人拎著。
「誰這麼缺德,拿人盪鞦韆玩?」景橫波咕噥,「可千萬拿好了,別再來一次……」
宮胤忽然咳嗽一聲。聲音頗有些無可奈何。
景橫波一抬頭,再次大驚失色。
……
上頭錦衣人手一提,吊住了那孩子,忽然又聽見尖叫,聲音似乎還有些熟悉。
他目光一閃,興趣更濃。
此刻對面追兵,憤極之下再無顧忌,大聲下令,「放箭!」
箭射如雨如烏雲,狂撲而至,錦衣人身後再無可躲避之處。
他輕輕一笑,手一伸,掌心一道金絲。悠悠道:「人其實沒死,還吊著,但你們一射,就真的死了。」
「住手——」對面下令射箭的將領心膽俱裂,狂呼住手,但箭出長弓,哪有挽回的道理。
「記住是你們自己害死王子的哦!」錦衣人心滿意足地微笑,向後一躺。
「咻。」一聲,萬箭從他面門擦過,他以躺倒的姿勢落入高崖。
長髮同衣衫蕩起,清風共白雲入懷,似回歸大地懷抱,他覺得這姿勢無比瀟灑。
山崖上千軍卻給整成了泥塑木雕。
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個人,搶了王子,什麼都不要就扔下崖,扔下崖留了手偏偏不說,逼得眾人出手,出手之後再告訴你哎呀其實我人沒殺你們一動手才真的害了他。
分分鐘逼人吐血的節奏。
哪來的瘋子?
……
景橫波再次頭一抬,再次看見一坨黑影落了下來。
「啊啊啊啊……」景橫波的慘叫再次響徹寰宇,「你不能真的再來一次啊……」
慘叫聲裡那少年已經砰一聲砸了下來,正落在景橫波面前,嘎吱一聲大響,眼睜睜那矮松就斷了。
下一瞬就是三人一起翻倒。
宮胤閃電般出手推景橫波,景橫波閃電般返身抱住他,要落一起落,要死一起死!
然而兩人沒能落下去,連那落在松樹梢的少年,都沒落下去。
因為忽然唰的一聲,三人身下的松樹停止了斷裂,然後以肉眼可以看見的速度,開始變粗,變寬,生出無數鬱鬱蔥蔥松葉,主幹側邊甚至向外延伸無數枝椏,枝椏上再生枝葉,蓬蓬鬆鬆,托住了那少年將落的身形。
這一幕宛如神話,連景橫波都看直了眼。
下一瞬她抬起頭,怒罵,「蛇精病!就知道是你!」
下一瞬,金光一閃,一條人影半空中優雅一翻,第三次砸在了岌岌可危的車頂上,半邊車身屢遭猛砸,終於支撐不住,轟隆隆向下落去,宮胤閃得快,不然就差點連帶也落了下去。
這一壓,松樹又嘎吱一聲,眼看又要斷,但景橫波已經不緊張了——有個坑貨來了,他雖然各種坑,但不會真的坑出人命的。
嘎一聲,松樹斷裂,四人落下,景橫波落下時,斬斷了自己腳踝上的絲索,抱住了宮胤。
落下過程中,又遇見山崖間探出的樹木兩次,有錦衣人的生命復甦能力在,他硬生生地把那兩棵小樹瞬間催成了大樹,接住了四人一霎,當樹再次斷裂之後,四人離地面已經不遠。
這樣神奇的落崖體驗,對誰都是第一次,在高空無繩蹦極,聽著腳下樹枝一次次斷裂,著實另類刺激。景橫波最後沒了緊張有了興致,百忙中還從宮胤懷中探頭看了看四面景色,高聲唱:「就這樣把你征服……」
宮胤一把捺住她不安分的腦袋——墜落之中唱歌不曉得會岔氣嗎!
嚓嚓幾聲連響,四人先後落地,谷底是柔軟的草地,那少年有錦衣人用金絲牽著,不至於受傷,景橫波和宮胤則擁抱著,在草地上滾過一大圈,骨碌碌滾到了山坡下。
一方面減輕衝力,一方面也是躲開錦衣人,這傢伙不按常理出牌,離遠點比較好。
徹底停下之後,景橫波就起不來了,從緊張狀態中一解脫,傷口就發作。
她想爬起來,頭暈眼花無力,只得哼哼唧唧地道:「我歇一歇,歇一歇……」
宮胤把了把她的脈,對那頭道:「借藥!」
錦衣人出現在山坡上,還是那麼衣袂翩翩,風神優雅,瞧得氣息奄奄的景橫波,恨不得把他按在身下一頓暴打。
他第一句話就是,「哦,你終於要死了?」
景橫波四仰八叉地對他反唇相譏,「頭髮長出來了嗎?」又對宮胤道,「和他借什麼借?」手一伸,「拿藥來,拿吃的來。」
「我為什麼要給你?」錦衣人很有興趣地瞧著她。
「有本事你殺了我啊,」景橫波用鼻音表示對他的鄙視,「否則你就等著沒完沒了地面對各種不對稱、各種髒東西,各種密集的東西,比如蜂窩啊,蟻穴啊,密密麻麻的蠕動著的玩意啊……」
錦衣人還沒聽完,就扔了一管藥膏在她身上,對宮胤道:「看在我對你有相助之恩的份上,管好你家這位。」
宮胤覺得後一句聽來頗順耳,也就不和他計較,景橫波卻警惕地問:「什麼相助之恩?你和他有什麼秘密交易?嗯?」
「傷員管那麼多閒事做什麼?」宮胤把她按倒,給她重新上藥包紮,那少年忽然走過來,看了看傷口,道:「得先洗傷口呢,我去給你們打點水來。」說完瞧瞧錦衣人,見他沒反對,便起身去找水。
景橫波笑笑,覺得這是個機靈孩子,剛從險境脫困,就看出她和宮胤和錦衣人之間那種亦敵亦友的關係,這是向他們示好,尋求靠山呢。
她此時卻無心管別人,揪住宮胤衣袖追問,「到底你和他什麼交易?」
她直覺這問題很重要。
宮胤淡淡道:「來沉鐵救你時,遇上阻礙,是他幫了忙。」
「好端端為什麼幫你?」
「因為他有病。」宮胤道,「你懂的。」
錦衣人笑吟吟聽著。
「幫了什麼忙?」
「驅退敵人而已。」他答得輕描淡寫。
「扯吧,你哪需要別人幫你驅退敵人,再說他那神經病,驅退敵人這種沒技術含量的事他才懶得去做。」景橫波目光灼灼,「說,你們是不是有姦情!」
兩個男人都差點噴了出來,宮胤吸氣,道:「他?」
言下如受莫大侮辱。
錦衣人嘆氣,「他?」呵呵一笑。
「一看他就是不正常的,這麼久在外晃蕩說明也沒個老婆,你可別被他掰彎了……」景橫波諄諄善誘。
宮胤懶得理她的怪話,這女人不是女王時,整天腦子裡不知道什麼東西。
「萬幸我是喜歡女人的,萬幸我喜歡的女人不是你這種,」錦衣人拍拍袍角,淡淡道,「世間女子,唯小蛋……」
他忽然一頓。
與此同時景橫波「嘶」地一聲,傷口布條被宮胤解開了。
隨即她抬起頭,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什麼熟悉的字眼,「你剛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