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景橫波大笑,笑出一身暢快寫意。
她對著明晏安屍首彎彎腰,道:「多謝大王。免費親自護送我進玳瑁。我正犯愁怎麼突破重重封鎖,潛入三縣呢。」
明晏安已經沒了聲息,想來他便是聽見也不會有太多痛苦,最大的痛苦已經降臨在他身上,他到臨死,眼睛都一直死死盯著柴俞,眼底滿是震驚和困惑,似乎想要從現在這個清麗苗條女子身上,看出那個被他逼死城下的肥胖前王妃來。
景橫波笑眯眯地看著他,又看看那燒成焦黑的囚車。虎爪藤不是白要的,她在囚車中就想過,敵人忌諱她的瞬移和控物,想殺她不會接近她,只會遠距離射殺或者放火,她身上帶著火芽草,那種可以迅速催生一切植物的商國奇草,藤蔓又是最擅長生長的植物,一旦迅猛生長,能絆住箭能擋住火,她的生命便有了第一層保障。
路上她藉著刺客出沒之機,讓一直藏在車下的霏霏拓走了鑰匙模子,自有悄悄跟隨的七殺等人將鑰匙複製好了給她。但這鑰匙是外頭門的鑰匙,裡頭鎖住她的鑰匙還是沒有。
她一路要啃的雞翅鴨爪,骨頭用來找出那些藏在囚車欄杆內的刀的機關,並塞住。所以後來機關失效。
最後柴俞被她「挾持」住,看似吞下錦囊,其實根本沒吞。藉著虎爪藤的掩護,兩人迅速找了一遍錦囊,柴俞畢竟瞭解明晏安,她判斷那幾副小小的金鑰匙不會是真的,隨即景橫波摸出了錦囊有夾層,在夾層裡取出了鑰匙。
以景橫波之能,在一瞬間操縱所有鑰匙打開鎖,再藉著密密的虎爪藤的掩護,從明晏安看不到的另一個方向攝來一個上元士兵,代替她鎖到車內,根本不難。
所以當時柴俞立即喊放火,其實就是為了掩飾車內已經換了人,而當時景橫波已經躲到車底,虎爪藤生長如此迅猛,已經長到地下,誰能看得見?
兩個女人配合無間,景橫波更是動作如閃電,她在七峰山上鍛鍊出的多方控物,在明月心法慢慢進步之中,早已出神入化。
這些手段,明晏安到死也不會想通了。他大概以為一切都是柴俞手段,到死都恨惡地盯著她。
柴俞倒一直是淡定的。她都新生了,明晏安怎麼能不死?
她手心裡摩挲著明晏安最後終於給她的手環,這是上元宮的真正要緊之物,藏著王璽,藏著上元秘庫,藏著那足可庇護明晏安的上元宮的秘密。正因為一直拿不到這東西,就沒有十足勝算,她才讓裴樞收手停止攻打,並在明晏安獲得景橫波抵達邊境消息後,將計就計,攛掇他離開上元城,親自率軍去邊境堵截景橫波。
只有讓他離開上元城,他的仗恃才完全失去了作用。
換成以前,明晏安貪生怕死,性情怯懦,再大的誘惑也未必能讓他肯離開上元,但是長期黃金絲和萬壽丸的侵蝕,已經令他思維遲鈍混亂。
誤天時,棄地利,失人和,焉能不敗?
手環經年貼身戴著,烏黑髮亮,觸手溫潤,她厭惡那體溫,卻忍不住將之捏緊——這是權力,是慾望,是足可以保護自己一生的重要依仗……
對於她這樣經歷生死,跌宕半生,閱遍人生寒苦的女子來說,什麼都是假的,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依靠,才是真的……
掌心裡不知何時微微浸出汗來,她撫摸著這手環,想著身後就是上元城,上元軍力未失,大將黃岡本就是她的人,她已經是明晏安臨終承認的王妃,上元城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只要退入城中,關起城門,她還是可以和景橫波二分玳瑁,否則如果獻上上元,景橫波登基,以明悅敏感的身份,將來一定能保住性命嗎?
她並不貪戀權欲,卻不能不為兒子多想一想。
手微微一顫,她感覺到對面景橫波的目光,抬眼看去,景橫波已經不笑了,正雙手抱胸,凝視著她。
柴俞心也一顫,不知道為什麼,對面女王的目光看似散漫,卻似忽然射進她心深處,那些隱藏的心思,纖毫畢現於人前。
她下意識退後一步,景橫波目光一閃。
忽然快馬急蹄,數騎急衝而來,當先深紅大旗飛捲,正是耶律祁裴樞他們到了。
深紅大旗之後,卻還有一面較小旗幟,上書「易」字,是易國軍隊的旗幟。
柴俞一看那軍隊馳來方向,是從巨甸西面的洗欄山穿插切入,如果按照正常道路從易國關卡走,根本來不及,按時日一算,竟然很可能在上元軍堵截景橫波之前,易國軍隊就已經開拔,抄近路自翡翠入玳瑁境,而耶律祁裴樞等人在景橫波被脅之時沒有出手也沒有跟隨,就是趕去接應這一支軍隊。才能一路秘密潛行,此刻趕到,主宰了對上元的最後戰場。
這麼一算,柴俞心底寒意密密升起——她之前並沒有通知景橫波,但景橫波早已算到上元會來堵截!
她沒有通知景橫波,固然有身在明晏安身側,看守嚴密不方便的理由,其實內心深處,未嘗沒有坐山觀虎鬥的意思。無論誰贏,她都是勝者,明晏安的生死,已經掌握在她手上。
然而此刻,忽生的恐懼和畏懼,令她的坦然心境毀去,她忽然開始緊張——景橫波一定能看出她的心思,那麼悅兒……
忽然便聽見孩子的聲音,在萬軍之中依舊清晰,「娘!娘!」
柴俞霍然回首,就看見明悅正坐在天棄馬上,在上元軍中衝殺,那孩子似乎覺得很刺激,格格地笑著,手中還拿著一柄玩具似的小槍。
柴俞驚得臉色煞白。
明悅怎麼上了戰場!
景橫波讓人帶他上戰場,這是警告!
只要天棄一鬆手,孩子就會墜於馬下,被踩成肉泥!
「不!」她大叫一聲,往前便撲,忽然想起天棄武功高強,自己撲上去也擋不住他摜死孩子,撲到一半霍然轉身,撲到景橫波腳下。
「女王!」她大叫一聲,「我不敢了!你別傷他!我……我這就獻上……」
她在喊,景橫波也在喊,對著對面天棄揚手大喊,「誰叫你把明悅帶上戰場的?護不住怎麼辦?快送過來!小心些!」
柴俞怔了怔,抬頭,猶自不相信地盯著她,想看看女王是不是在做戲。
景橫波根本不理她,讓天棄將明悅護送過來,柴俞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發現孩子白白胖胖,神采活潑,比在上元宮中時強上許多。倒是天棄,瘦了許多,臉色黃黃的。越發襯得孩子雪白可愛。
也不是就天棄如此,紫蕊常方等人,個個都瘦骨支離,三縣被圍,城中缺糧是真的。
所有人都瘦,只有明悅很好……
柴俞心顫了顫。
明悅在天棄懷中格格笑著,猶自掙扎,要回到戰場上,看也沒看柴俞一眼——他不認得她了,他記憶裡的母親,很胖很胖。
他還認得景橫波,主動撲了過去,柴俞心中嘆息一聲,垂下了頭。
兩雙腳停在她面前,景橫波的,明悅的。
她愕然抬頭。
景橫波牽著明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將明悅往她面前一推。
「這是你娘。」她對明悅道,「怎麼樣,美嗎?」
孩子十分驚訝,柴俞卻比孩子還驚訝。
直到孩子終於從氣息上辨認出了她,撲入她懷中,她一把抱住,猶自驚訝地盯著景橫波。
明悅就這樣還給她了?
就這樣還了?
不要挾不拿捏,一句話也沒,什麼條件都沒談,輕輕巧巧還了?
她心間滋味複雜——身為女子,景橫波善良,身為女王,她太善良!
她握緊了手環,還在思考,女王卻已經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她聽見那女子淡淡道:「柴俞,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內心裡缺少依靠,你渴望為你自己獲得權力,獲得永遠不必居於他人之下的權力。那麼我告訴你,你可以嘗試退入上元,嘗試二分玳瑁。我不會拿孩子來要挾一個母親,但我會拿橫戟軍,來叩破你的城牆。」
「到那時……」她語氣甚至有點懶懶的,但柴俞不敢漏聽她一個字。
「情分全無。」
柴俞打了個寒戰。
女王立在高台之上,凝視著萬軍將一地紅毯遍地鮮花踏落,她的背影在黃昏下依舊纖纖苗條,語氣滿滿慵懶。
柴俞卻知道,這一刻的女王,已成真正強者。
她知道她的心思,卻不屑拿最重要的把柄來要挾,甚至敢於放虎歸山,因為她有把握懲治所有背叛的人。
武力強大不過是如虎添翼,心志強大,才可獨步天下。
她要如何與這樣的女王爭奪?奪得一時奪不了一世。與其一定和光明磊落的女王為敵,為明悅爭取短暫的王者生涯,不如讓景橫波承了她的情,一生庇護明悅終老。
她忽然笑了笑,將手環,塞在了兒子手裡。
景橫波沒有回頭。
「悅兒。」柴俞溫柔的語聲,從她身後傳來,「去,把這個東西,先給你波波姨姨,和她說,這是她該得的。」
景橫波還是沒有回頭,她負手看著那輪正墜落於西山的夕陽,如滾滾巨輪自天際碾過,碾出一道深黛天色和瑰麗晚霞。那霞光淒豔如血,和這廣闊大地上,四面正在迸濺的兵將血色相呼應。
這浩浩江山,莽莽天下,至今日,終由她素手奪乾坤一處。
前方還有更廣闊的路要走。
沒有人聽見她此刻心聲——
我要控這散亂大荒,我要奪這江山如畫,我要這天下都聽我說話,聽我說,我愛他,再不容任何欺壓。
……
碎冰飛濺,晶光亂閃,伴隨水波猛躥而起的,是宮胤的身形。
慕容箴一看宮胤躥出,眼底就湧出狂喜——用來取針的雪晶蟲,已經絆住宮胤,釘死在湖底,雪晶蟲吐出的絲線非常強韌,根本拽不斷,只會不斷拉長,往日取針,靠的就是這拖曳之力,雪晶蟲鑽入身體,以線拖針,針出之後,雪晶蟲分泌出來的晶液可以修補創口。只是這種取法,是最為殘忍霸道的一種,一著不慎,就會導致死亡。就算不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會喪失武功。
九重天門,稱這樣的強力取針,為「天噬」。
蒼天之噬,奪命奪功。
他們什麼都愛和老天掛個鉤。
此刻只要宮胤強力往上躍起,就等於強力取針。
因為不能確定宮胤的針到底在何處,為了一著奏功,他下了七條雪晶蟲,身邊屬下,每人以命珠操控一條,務必要將針取出。
此刻宮胤暴起,漫天水花狂閃,夾雜著幽藍色的詭異碎冰,直撲水邊人影。
池塘邊全力操縱雪晶蟲的七個人,原本沒當回事,冰雪攻擊,對本門中人自然削弱。
所以無人注意,那些蒼白的水花和幽藍的碎冰之間,隱約有極小的金色物體一閃。
下一瞬七個人都覺心間一疼,胸腔間一股熟悉的徹骨森寒,猛地刺入。
他們齊齊噴一口血,向後一倒。
有人倒下時猶自摸了一把胸口,隨即駭然大叫:「我們又被下了針!」
掠過來的慕容箴一驚——下針?怎麼可能?
除了天門長老們,誰能對天門中人再次下針?
下針和取針一樣危險,下針之後喪失行動力是很正常的事。
宮胤在自己被取針的一霎間,還能同時對七個人下針?他又哪來的雪山秘藏的針?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可怕的人?
七個人接連翻倒,池塘邊守死的陣勢頓時出現缺口,宮胤身影一閃,踏七人胸口而過。
再下一瞬間,他已經越過院子的圍牆,如驚鴻飛越天際,蒼黃天色留一抹白痕。
其餘人失魂落魄,慕容箴臉色鐵青,目光落在地面。
宮胤所經之處,一地碎雪零落。
慕容箴掠上圍牆,看見牆頭一截斷瓦。
那是宮胤踩裂的。
如此高手,絕不可能踩裂屋瓦。
真氣外溢,無法控制。
慕容箴眼底閃過一抹喜色和一抹狠厲。
「追!」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