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箴一群人追出,府邸中其餘早已趕來,卻因為高手交戰根本無法靠近的將士們,才趕緊衝過去,下到碎冰未散的水邊,將看上去已經死了的鐵星澤撈了起來。
本來鐵星澤在水底時間不短,應該早已淹死,也不知道是他跌下去的時候,就被慕容箴施過法,還是宮胤救他起身時,已經給他渡過氣,在將士們一陣拚命揉胸渡氣之後,他吐出一大堆水,終於咳嗽著醒來。
他醒來,茫然半天,沒有焦距的目光從焦急的部下臉上一一移過,好半天才猛地坐起,「宮……他人呢!」
眾人明白他指的是那個厲害的白衣人,便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又指給他看宮胤離去的牆頭。
鐵星澤當即要去親自追,眾將急忙捺下,當即點兵出府去追,兵分十幾路,點了火把,從暮色初降找到天光大明,一開始還能辨認出那些人離去時遍地冰雪,閃爍銀光一般指路,還先後找到了七具屍體,但無人認識他們是誰,後來便冰雪無跡,宮胤也好,那群忽然出現的人也好,在這沉鐵境內,都失去了蹤跡。
消息回來,鐵星澤失魂落魄,又下令各地趕來護駕的軍隊,以及下文各地官府,全力尋找宮胤。
他為此放棄了對默軍的追究,任那支軍隊消失在沉鐵關城之外,他也沒有離開關城,就留在原地,等待著宮胤的消息被反饋回來。
可是不僅宮胤,連慕容箴那群人,都似從大地上消失了一般,無論出動多少人,都尋不著半分線索。
鐵星澤為此長吁短嘆,徹夜不眠,不斷自責。關城將士看在眼底,都唏噓感嘆,道大王對摯友如此情誼深厚,必將是沉鐵百年難遇之賢王。
如此近十天後,眼看真的毫無希望,鐵星澤有一日終於道:「備筆墨,本王要寫信。」
當夜關城書房燈火半夜不熄,眾將瞧著那不滅的孤燈,都在猜測大王到底是要寫信給誰,寫了什麼為難內容,以至於這般躊躇,短短一封信,耗盡一夜時光?
天亮時,快馬帶走火漆密封的密信,直奔玳瑁。
五天後,這封信,交到了夏紫蕊的手上。
信送到時,紫蕊陪同景橫波,正在上元城,和柴俞進行上元城宮城和軍務交接。那日明晏安橫死上元城外,玳瑁王妃帶領眾文武投降獻城,上元軍當場棄械,十五幫倉皇退走,景橫波終於近乎兵不血刃地,初步收服了玳瑁。
但更多更麻煩的事兒還在後頭,上元是改革還是融合,對十五幫當如何處理,上元城現有軍制和官制,以及諸臣工的安排,包括整個玳瑁將如何整合,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解決的問題。景橫波麾下文武,聯同上元諸臣,在沒日沒夜開會,景橫波有耶律祁裴樞等人幫忙,依舊忙得腳跟亂轉,眼底因為連續熬夜不睡,全是血絲。情緒也顯得煩躁,時常莫名其妙發幾句火。
眾人都道她最近太忙,千頭萬緒,萬事都得做主,因此煩亂也是正常的。景橫波自己卻知道,以往她也有忙的時候,但她素來睡眠很好,睡一覺起來照舊精神奕奕,最近卻不知怎的,睡眠質量極差,每夜明明累得骨頭都要散架,卻依舊翻來覆去睡不著,有時候恍惚入夢,卻也會即刻驚醒,醒來冷汗涔涔,不知道那短暫的睡眠裡,自己做了什麼可怕的夢,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只記得依稀似有浩茫大荒,無數道路和人物從眼前流水般過,自己似乎一直在行走,而前方一直是黑暗,黑暗盡頭一點白茫茫的光,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夢裡卻執著地跟著,跌跌撞撞不知道走了多久的路,心裡有空茫絕望又悲愴的感受,似乎那場追逐就是個夢,又或者自己是在追日,追到那光明的一霎之後,便被焚盡成灰。有時候醒來不僅渾身冷汗,眼角也是濕濕的,她睜大眼睛到天明,只覺得整個人都似被那空寂的潮淹沒。
心裡也明白,這樣的情緒,大抵也和宮胤有關。他在玳瑁邊境攜鐵星澤引默軍而去,從內心深處,她不認為默軍能動得了他,但那股不安情緒徘徊不去。她自這邊稍稍定下來之後,便去信沉鐵,詢問他的下落,不知為何他沒回來,信也沒來,她一日日等著,只覺得日日都是熬煎。
紫蕊的信送到時,景橫波正要在柴俞陪同下,去巡視一下上元軍大營,據說很有幾營,忠於明晏安,不大安分。
因此景橫波只隨意看了一眼,看那東西白色封套,還以為是紫蕊幫忙處理的文書,也沒在意,轉身就走。
她剛走不久,身後砰一聲門響,紫蕊撞出門來,臉色煞白,手中抓住信紙,大喊:「陛下……」
一旁的僕役輕聲道:「女官,陛下事務繁忙,已經走了。」
紫蕊怔怔縮回身,再回頭看那信。
她剛才只看了一行,便大驚搶出,要將消息告訴景橫波,誰知景橫波已經走了。
此時她收拾心情,再仔細看信,漸漸臉上神色變換,陷入躊躇。
信上鐵星澤將離開玳瑁去沉鐵一路情形,和宮胤失蹤的情況都交代了個明白,語氣諸多自責懊悔,末了道:「……茲事體大,未知女王現下境況如何?玳瑁情勢如何?國師下落不明,兄不敢隱瞞,卻素知國師之能,必不致為宵小所趁,或另有謀算也未可知。妹素明慧,勝兄良多。此事當如何秉知女王,請妹自決。」
信紙在紫蕊手中,慢慢攥成一團。
鐵星澤說得很有道理,國師只是失蹤,走的時候並無狼狽之像,還一著殺了七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會有事,也許他自己另有打算,只是一時來不及交代。鐵星澤將事情告訴她,請她幫忙決定到底告不告訴女王,怎麼告訴女王,她靜下心來想想,也覺得為難。女王現今正在接收玳瑁的關鍵時刻,貿貿然將這消息告訴她,她發瘋怎麼辦?立即就走怎麼辦?丟下玳瑁怎麼辦?
紫蕊覺得,以女王的心性,很可能幹得出這種事。
可是不能。
上元之勝看似兵不血刃,可那是之前橫戟軍血戰多日的鋪墊。在景橫波不在的那段時間,橫戟軍和上元作戰,和十五幫作戰,經歷血戰和圍困,渡過最艱難的戰爭年月,她親眼看見冬日裡被人一槍穿腹的少年士兵,靠在冰凍的城牆上,用冰凝住傷口,臨死還一刀捅死一個敵人,死了之後屍首血凝於牆,撕都撕不下來。親眼看見圍城過程中糧食傾盡,大賢者和士兵們一起挖老鼠洞,鼠皮都是美食,一碗給病號吃的糙飯你推我讓,老頭子病得快死都喝不上一口熱粥。
而這樣艱難的過程中,景橫波不在。
女王未曾與士兵同甘共苦,就很難獲得士兵的認同,至於她一路奔波中為打下玳瑁做的那些暗地的努力和爭取,目光短淺的普通士兵是看不見的。
現在女王靠最後一戰的運籌帷幄,翻覆風雨,和近乎神蹟一樣的異能,令士兵榮耀,令上元震懾,可如果此時,她拋下臣民將士,為了一個不能確定的消息遠走,她尚未根基紮實的基業,就會毀於一旦!
進一步可得玳瑁,退一步就是深淵!
萬一國師其實無大礙,陛下卻因此離開軍隊國土,功虧一簣,將來要如何面對這心血白費?
可萬一國師真有事,讓陛下失去尋找到他的最後機會,以陛下心性,又怎能從容掌握這如意江山?
紫蕊靠在門邊,臉色陣青陣紅,幾乎碾爛了信箋。
天色已經黑了,她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等著景橫波回來,又怕她回來。
外頭終於響起了腳步聲,卻十分雜亂,隱約熟悉的腳步,是景橫波的,她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出門迎接,起身的時候,下意識去抓信箋。
忽然一陣風從窗口吹入,信箋沒抓住,飄到了燭火上,本已爛碎的信紙,立即燒燬了,她「啊」地一聲去搶,卻根本搶不及。
淡白的紙灰一寸寸掉下來,她低頭,盯著那灰在裙裾上碎裂湮沒,忽然想——是不是老天,冥冥中給我做了抉擇?
「紫蕊你在做什麼?」忽然景橫波聲音傳來,她原本匆匆經過紫蕊門前,看她怔怔而立,倒回頭問了一句。
紫蕊一驚抬頭,看見景橫波臉上氣色,不禁一驚,「陛下,你臉色如何這般難看?」
「有嗎?」景橫波摸摸臉,苦笑一聲,「剛才去了大營,上元軍有一營叛逃了。」
「啊。」紫蕊大驚,知道這樣的事很動搖軍心,一旦蔓延,整個上元都會出事。而且黑水澤太要緊,一旦被放出各種異獸,上元安全堪虞。
「居然是從黑水澤逃走的,也真是不怕死。我已經下令動用天星寶舟,進入黑水澤去追,這回我要親自去,一定要將人在進入黑水澤深處前抓回來,這樣的例子太壞,絕不能再來第二次。」景橫波難得地眼底閃著凶光——連軸轉和不斷的各種事務麻煩,已經將她的耐心消磨殆盡。
「我請耶律幫忙看住上元宮,上元宮很有些秘密,需要一個精通陣法機關的人來掌握,他正合適。你和擁雪留在宮中輔助耶律先生。」景橫波隨口囑咐,已經走過門前,紫蕊還沒來得及鬆口氣或者考慮是否喊她一聲,景橫波忽然又回頭,端詳著她的神情,「你好像有心事?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紫蕊驚得手指一顫,下意識要開口,然而忽然看見景橫波眉心成川字,眉梢眼角滿滿疲憊,連扶住門框的手,都似在微微顫抖。
她心底湧起一陣恐懼。
陛下如果此時得知這消息,再千里回奔,上元必毀,她自己身體,也會崩潰……
她向前一步,踏碎腳底一片紙灰。迎著景橫波目光,展開從容笑意。
「是的,陛下,我收到了星澤的信。」
「什麼!」下一瞬景橫波已經閃到了紫蕊身邊,緊緊抓住了她的肩,「星澤來信了?他怎麼說的?他怎麼不給我信?信上有沒有說國師怎樣了?」
她語氣急迫,連問四個問題,手指緊緊地掐進紫蕊肩膀,紫蕊卻覺得心底一抽,勉強壓住眼底淚花,再抬起頭來時,她臉上神情,平靜如鐵。
「說了。」她道,「恭喜陛下,國師已經助鐵大王回歸沉鐵,剿滅默軍叛軍,並……」她頓了頓,道,「安全回歸帝歌。」
……
景橫波吐出一口長氣,身子向後一退,一瞬間臉上似悲似喜,險些癱在門邊。被紫蕊一把扶住。
扶住她的時候,紫蕊心中一慟,發現只是短短半月,她背心骨頭已經突了出來,瘦了許多。
這讓她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景橫波靠在紫蕊臂膀上,默然半晌,半晌聲音從臉下傳出,嗚嗚咽咽似哭,又似歡喜。
「……可好了,可好了,他沒事了,枉我擔了這麼久的心,總在做噩夢,總怕噩夢成真……真的,紫蕊,本來也覺得沒什麼的,可是被那同一個噩夢嚇死了……我行裝都打好了,隨時準備聽見不好消息就走,還好他沒事,還好我預感是錯的……」
紫蕊拍著她的肩,替她將有點亂的發鬢理順,她不敢說話,怕說話後咽喉發堵,被越來越精明的女王看出來。
景橫波身子微微顫抖,靜默了好一陣,氣息平順之後忽然又罵了起來。
「殺千刀的!走就走,怎麼一封信都不給我,也不派人傳個信!讓我擔心死很好玩嗎!」
又罵鐵星澤,「不像話!有了老婆不要朋友,信為什麼不給我先給你?鬼鬼祟祟的想幹嘛?」
紫蕊抖了抖,勉強笑了想解釋,景橫波已經抱了肩,恨聲道:「等我這邊搞定,回帝歌繞一趟沉鐵,揍死這兩個!」
罵完她忽然一拍腦袋,恍然道:「啊,軍隊還在等我!得走了!」
紫蕊正要鬆手行禮送她,景橫波忽然鬆開她,凝視她一陣。
紫蕊在這樣的凝視下渾身顫慄。
卻忽然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景橫波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抱住。
她抱得如此用力,似要將全心的溫暖和感激都送給紫蕊,紫蕊被抱得渾身疼痛,這疼痛似要瀰漫至心底,疼痛過後便是酸澀和愧疚,她霍然淚眼朦朧,張了張嘴,輕聲道:「陛下,其實……」
她的話聲,再次被景橫波打斷。
她貼著紫蕊的頰,大聲道:「謝謝你,謝謝你在這個時候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我終於活過來了!我不會瘋不會死了!我終於有力氣堅持下來,拿下這片地盤了!我終於做到他想我做到的事了!哈哈哈女王乾巴爹!」
紫蕊的話,忽然又死在了咽喉裡。
景橫波鬆開紫蕊,格格笑著邁出門去,出門前一甩手,披風悠悠落在她肩上。
長廊的燈光漸次亮起又漸次熄滅,照亮玳瑁新女王大氅垂地的背影,照亮她忽然沉穩堅實的腳步。
紫蕊失魂落魄地挪到門邊,看景橫波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長廊盡頭,在長廊之下,柴俞披甲掛劍,親自恭謹地迎接著她。
她身子一軟,靠著門邊,滑了坐了下去,將頭,深深地埋入了膝蓋之內。
腳下有紙灰盤旋,那是燒掉的信箋,無聲碎在天地間。
破碎的哽咽,響在寂靜的空間。
「蒼天啊……你告訴我……我做的……到底對不對……」
……
是年春,四月,一個驚人的消息在大荒土地上火般蔓延。
黑水女王佈置反間,誘敵出洞,以自身為餌,布驚天之局,釣上了那個著名的會自保的龜縮大王明晏安。兵不血刃,奪了那從無外人能佔據的玳瑁雄城,下上元兵甲三十萬,一夕之間換風雲,成了上元乃至玳瑁不可抗拒的新主人。
女王建造的新宮還未落成,上元宮門已經於日光下大啟九門,從玳瑁土地上飛揚起的烈風,刮過了大荒六國八部。
在所有部族都在討論黑水女王空手套白狼的神奇,一些知道她長期在外鬼混根本沒在玳瑁的部族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召集幕僚推敲研究她的曲線奪權之路時,卻有一隊騎兵,自帝歌巍峨城門奔出,奔向此刻的風雲中心玳瑁。
騎士騎黑馬,勒白羽,朝廷信使的標準裝扮。
在他們的背囊裡,金漆密封的鐵盒內,放著兩道詔書。
「國師登基及立明城女王為後書」
「廢黑水女王並賜死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