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歷三七二年四月,玳瑁族長明晏安被葬於上元城內上元山自己的陵寢內,按照各國各族慣例,明晏安從任族長以來,就為自己開始修建陵寢,但到他死,這建制輝煌的陵寢都沒能完工,沒完工也不會有人再替他建完,景橫波下令抬入他棺槨後,直接以巨石封門。將這片地底的黑暗,永遠留給了上一任貪戀獨享的玳瑁王。
有人勸說她將這陵寢留給自己使用,景橫波不屑嗤笑——她將來是要和宮胤葬在一起的,宮胤才不肯呆在別人的地方。她當然得陪著。
開啟陵寢還有個目的,就是使用柴俞得到的手環。據說明晏安的最大仗恃,並不僅僅是兵壯牆高的上元城,真正的關鍵,在那和上元宮有地下通道相聯的陵寢。
以手環中暗藏的鑰匙,打開陵寢的背面,涉過幽深的通道,走向那座黑色的大門。
耶律祁害怕她遇上危險,自己搶先走在前面,卻沒有發生任何事——明晏安的地下寶庫,只能他自己獨享,柴俞對他立有大功,又得他喜歡,在那麼長一段時間內,也不曾能近他的身,他的天地和世界打定主意不對任何人開放,他死後將會帶走所有的寶藏,當然無需再設計機關。
景橫波在那座地下宮殿裡,看見無數以黑水澤異獸皮製作的寶甲,無數以黑水奇花異草煉製的丹藥,通過和周邊小國貿易得來的奇珍異寶,還有世間所有窮盡想像和超出想像的物事。
龜縮一城的明晏安,把一生的精力和智慧,都用來搜刮儲存財寶,然後到最後,為他人作嫁衣裳。
不知他泉下有知,是否會再氣活過來?
一路看下來,景橫波炫花了眼,勾起的唇角都沒落下來過,想著自己終於可以在全國開連鎖女子商場,橫戟軍可以換裝備,可以補充兵員,甚至可以以此建立一支真正的精兵。明晏安龜縮於上元城,守寶山而不得用,她的目光卻在整個大荒,正用得著。
一路輕鬆走過去,什麼都沒發生,寶物滿坑滿谷,心情越發輕快,因此她看見最後一座合攏的大門時,下意識隨手就去推。
身後耶律祁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將她往後一帶。
此時景橫波也發現了異常,她發現這門特別沉重,似乎有什麼東西巍巍壓在上面,但她剛才那輕輕一拉,又感覺到一種彈性。彷彿有什麼東西,一伸一縮在門內,等待隨時衝出。
耶律祁很審慎,拉著她直退到門的範圍之外,以一根金絲,將門開一線。
門開一線,立時格格聲響,似乎有機關被啟動,耶律祁卻不急不忙,一邊聽著那聲音,一邊不斷彈出金線,線在門後縱橫來去,每射出一道,便滅聲音一縷,直到機關啟動聲音完全停止。
景橫波有點奇怪地問他:「耶律世家很精通機關嗎?以前怎麼沒聽說過?」
「那倒不是。」耶律祁答,「我是棄兒,被姐姐撿回,耶律家的精華武功和技能,自然不會教給我。都是姐姐在各處偷來給我學。而機關之學,是姐姐做了三公子書房女婢之後,偷來一本書讓我自學,說來也奇怪,三公子書房看似是要地,其實從來都敞開著,因為據說他書房裡的書,來自師門傳承,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學的。說什麼普通人學了自遭天譴。我瞧著也是笑話。」
「自然是笑話。」景橫波一笑,「雪山神棍最會假托天命裝神弄鬼,很多時候不過是為了唬人。你瞧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剛才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誤中機關了。」
耶律祁不過笑笑,她的生死安危,本就是他的責任,無可以為功勞。
景橫波見他笑容微帶悵然,心中也知他自傷身世,或者又在思念姐姐,一邊想著有機會得幫耶律祁打聽著,又想詢如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無意中走近大門,猛一抬頭,忍不住「啊」一聲。
機關!
整座屋子都是機關!
彷彿把之前沒有設置的機關都放在了這裡,又或者匯聚了整個天下的機關。這間殿長寬各有數丈,而那個唯一一個巨大的機關塞得滿滿噹噹,看上去像一個龐大的恐龍骨架,一些銀色的巨臂長長地伸入了地下深處,看不出去路。
景橫波仰起頭,脖子看酸了,都沒看出這麼大的機關能用來幹什麼?機關應該以隱秘精巧為標準,這麼大的機關,本身就已經失去了機關的意義。
但她仍不得不為這樣的浩大工程感到震撼,這樣的機關,動的就絕不會僅僅是一兩人,一條道,一扇門。
耶律祁在機關上掠來掠去,小心地不碰見任何絲線和機關構架,好久之後才掠下來,臉色凝重。
「一旦啟動,」他道,「整個陵寢,以及上頭的上元宮,甚至有可能半個上元城,都會沉入地下。」
景橫波倒吸一口冷氣。
她終於明白了柴俞為什麼寧可讓裴樞退兵,也要想辦法把明晏安騙出上元城的原因——明晏安不會將江山拱手讓人,一旦上元城破,他會讓上元、財寶、以及前來搶奪他王位的景橫波,統統陪他深埋地底。
這樣的心思,令耶律祁都為之失色,景橫波對著那個幾乎窮盡數萬工匠畢生之力,才有可能造成的巨大機關,發怔良久。在心底慨嘆視女人如敝屣的明晏安,最終毀在女人身上;慶幸自己,因為不喜歡殺戮,而無意中選擇了一個最聰明最安全的辦法。
本想毀去這可怕機關,不知怎的心念一閃,最終放棄了。
無法解釋那一刻的想法,到底是捨不得這浩大工程白費,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封閉了這間屋子,下了禁絕令,不許任何人靠近。
離開甬道時回頭一眼,巨大的銅門緊閉著,在黑暗盡頭幽幽生光,她心底有種奇特的感受,彷彿看見煙塵盡頭,銅門開啟,銀白的機關骨架軋軋運動,一寸寸扯下穹頂拱門,宮闕千層,人間萬象,繁華錦繡,無盡雄心,都化了土……
出了陵寢,將裡頭寶物統統運出,給橫戟軍安排裝備,將上元軍重新整編,對群臣進行新一輪淘洗,順便還要安排資金開辦女子商場——光有地還不夠,還得有錢,大荒國體太過散亂,她希望以某種方式將之聯結起來,獲取更多的資源和信息。
此刻忙碌不休,為了安全,她下令封鎖了玳瑁入境關卡,準備上元告一段落後,就抽手打十五幫,所以她也並不知道,一個讓她震驚的消息正在不斷逼近。
上元軍一營反叛,意圖仗著自己對黑水澤地形的熟悉,越過黑水澤逃往周邊小國,奪取那些兵力薄弱的小國權力,自立為王。景橫波親自率軍登天星寶舟,在黑水澤上追逐,將這些人半途攔截,不顧對方求饒,下令將所有人就地投入黑水沼澤,以鮮血和人肉,做了這沼澤猛獸們的隆重獻祭。
這一出著實凶殘,凶殘到眾人震撼,再沒想到笑嘻嘻懶洋洋的女王,狠起來也是個冷血獨夫,自此之後,上元軍安分了許多。
沒人知道那些人被投入黑水澤的時候,景橫波立在船頭,聽著那慘嚎,盯著那血肉翻漿,看似一動不動,其實心中翻江倒海。
她不是冷血,也絕不殘忍,她來自現代,始終牢記生命當被尊重。然而一路走到如今,她終於明白,治亂世需重典,想要保護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就得以鐵腕先鞏固自己的統治。
沒有穩定的玳瑁,她要如何稱王,如何以強盛實力,壓上帝歌?
彼時耶律祁伴於她身側,輕輕扣住了她的手腕,幫助她平復翻湧欲嘔的氣息,告訴她有時候死亡和凶惡,才能換回永久的和平。
黑水澤黑水翻騰,灰霧騰騰,她在陰冷的霧氣中感覺到耶律祁手指的溫暖,心中卻在思唸著那個掌心微涼的人。
鎮壓反叛軍隊之後,她才知道,因為明晏安吸食毒品,導致上元軍一部分將領也受了影響,而黑水澤西面出產黃金絲和萬壽丸的普甘國,正是其中幕後推手。
這批反叛的軍士,也是有了癮,想要藉機脫離上元,前往普甘,奪取那個生產著「美妙黃金絲」的溫暖小國,永久享受著人間仙境,世外桃源。
景橫波總覺得這事兒裡透著蹊蹺,當即派人封鎖黑水澤之西,並安排人潛入普甘,打聽線索。後來傳遞來的消息果然不出她的意料——這事裡有東堂手筆,據說是東堂某位殿下,針對玳瑁以及大荒定下的「弱國」之計。
眾人都不以為然,覺得不過是一些藥物一個小國,動搖玳瑁都不夠,還敢說影響大荒?真是胡吹大氣笑破肚皮。景橫波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只有來自現代的她,才知道毒品的危害,如果真的被那位東堂殿下,從玳瑁入手,以毒品的軟刀子慢慢割向大荒,大荒將來會變成什麼樣?
環境惡劣而又遍地寶石的大荒人,錢財富足物質卻貧乏,是最容易被這樣的精神攻擊類物質控住魂魄的。
這位高瞻遠矚眼光遠大又心思陰狠的東堂親王,如果她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和她交手無數次,把她都給整得很狼狽的那位錦衣人了。
景橫波想到他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吃飽了撐的強迫症害人精,大荒自成一國,和東堂八竿子打不著,他也不放過,當真以為她不敢橫渡黑水澤,騷擾他的邊境嗎?
當即下令封鎖黑水澤盡頭邊境,永久禁止和普甘等小國的商業往來,一旦發現有私販潛入,只要攜帶哪怕一根黃金絲,格殺勿論。
前去探聽消息的探子,卻給她奉上了一封信。
「陛下。」探子道,「屬下前往普甘打探消息時,曾被人送過一封信。對方留下紙條說,如果女王下令封鎖邊境,便將這信送交女王。」
景橫波疑惑地接過信——普甘怎麼會有人未卜先知,會知道她派人去那裡查探消息,甚至在那裡留下信等待她?
信紙非常的輕,有種奇怪的味道,她戴上手套讀信,看見信上字跡極其瀟灑,似將隨時破紙而去,直上九霄。
看這字,就知道是誰寫的。
「尊敬的女王陛下:
首先恭喜你看到這封信,這意味著你果真在一年之內,掌握了玳瑁,我想,我得結束在普甘的生意了。
其次為你感到遺憾,因為你讓我不得不放棄了對玳瑁的長遠計畫,我有那麼一點小小的不愉快,所以,我會留下一件禮物給你,希望你喜歡。」
景橫波皺起眉,錦衣人這傢伙怎麼會用白話文?這語氣還很熟練,難道也是個穿越人?不像啊,這傢伙雖然是個神經病,但她可以百分百確定,絕對是個古人。
還有,他說的禮物是什麼?景橫波渾身警惕的汗毛立即豎了起來,趕緊翻來覆去檢查信紙,一邊慶幸自己戴了手套看信,一邊讓人速速取個面具來。
此人太過可怕,天下第一坑貨,不可不防。
「……因為你能在一年內掌握玳瑁,也因為咱們多少也算共度過一段還算和睦的日子,本王決定,送你一個小小的好消息——文臻在東堂,快要做我王妃了,怎麼樣,你能前來觀禮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