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二年九月底,沉鐵也向帝歌上了擁戴書,與眾不同的是,這回的上書,是由沉鐵王鐵星澤親自送來的。
各國各族的主宰向來很少親自來帝歌,不過鐵星澤算是個例外,以他和宮胤景橫波的交情,立即得到了景橫波的接見。
在靜庭,景橫波終於知道了宮胤和鐵星澤引走默軍之後發生的事,鐵星澤再三致歉,並表示要履行承諾,讓出沉鐵王位,景橫波不過一笑,「他連帝歌都不要,沉鐵,自然更不會拿。」
鐵星澤帶來的消息,讓她猜測宮胤很可能在離開沉鐵之後,根本就沒有回過帝歌,隨即她將那顆辨珠先交給翡翠女王,請她派人持珠現在大荒北部諸國諸族進行尋找。
她熱情挽留鐵星澤在帝歌多呆一些日子,鐵星澤也應了,還是住在他原先的質子府,深居簡出,謹言慎行,景橫波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將紫蕊接來,和鐵星澤聚一聚?
只是她很忙。她接掌政事後,就對朝臣進行了大換血,先是廣開諫門,聽取帝歌百姓對於豪門貴胄的評議,之後根據查證屬實的那些評議,立即進行大肆撤換。此舉觸動了很多勢力盤根錯節的豪族利益,立即引起了朝臣的巨大反彈,連日來各簪纓府邸燈火詭秘,人員秘密來去,私下交流通訊不絕,上朝時眾人閉口不語,束手而立,氣氛古怪,百官惶惶,朝中氣氛緊張,景橫波卻好像根本沒感覺,該逼就逼,該撤就撤,該換就換,眼看上朝人數日少,殿上稀稀落落站不滿兩排。
女王的高壓和酷厲令群臣不安且不滿,本身眾臣因為當初帝歌事件,對女王的接受度就不夠,此時更加覺得,絕不能令一個心懷憤懣的女王統治大荒,否則,大家遲早都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冬就這麼過了,許多朝臣連年都沒能過好,就在大年夜,女王陛下下令抄了三戶豪門的家。
年夜燈火搖曳,照耀那一群哭哭啼啼被押出家門的罪徒。住在功德坊和西歌坊的大臣們,聽著那一夜不休的哭泣和抄家之聲,對著滿桌珍饈,面色陰沉,孩子不敢再喜慶過節,被母親緊緊摟在懷中,心驚膽顫地聽著遠處的哀號和紛擾,鞭炮聲響在極遠的貧門陋戶,陰暗小巷滿地紙花,此刻只有平民才能安享新年,此刻所有的帝歌貴族,都在食不下嚥。聽著隔門的哭泣如在聽自己的喪鐘。
此刻女王一人在大殿,關上殿門,謝絕一切陪伴,對著滿桌年夜飯,慢慢斟滿兩個酒杯。
「我們在一起只過了一個年。」
「你不在,這年也就這麼回事,聽見笑,還不如聽見哭。」
「下一個新年,下下個新年,人生以後的每一個新年,都必須和我過。」
「你且再等一等,就快了。就快了。」
酒液落杯聲音清亮,慢慢垂掛一抹銀光,像往事在歲月中被拉長,濾走悲涼,留一抹人生苦辣香。
又一年。
三七三年的春,經過一個心驚膽顫的冬,密議和流言開始不甘蟄伏,自帝歌土壤中破芽。這些流言,大多都對女王不利。有關於女王出身的,比如說她出身妓院。有關於女王得位不正的,比如說她靠美色迷惑宮胤以及麾下所有大將。有關於現今皇室秘密的,說宮胤並沒有出事,也不是出讓江山,而是將女王全部實力引入帝歌,之後一網打盡云云。
尤其最後一種流言,更令眾人興奮,帝歌豪門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暗流湍急,奔湧著光澤詭秘的浪花。
景橫波身邊的人,除了萬事大爺一身挑的裴樞外,其餘人都頗有些擔憂,那批老臣更是日日勸諫,力勸景橫波徐圖緩之,安撫為上,不可操之過急,以免引起帝歌動亂。
「笑話。他們怎麼敢?沒看見帝歌軍力都在我手嗎?」女王答。
大臣們紛紛搖頭而嘆,心裡叨咕著女王勝後氣驕,輕狂太過,卻又不敢再說。
這樣的對話漸漸傳出去,不安的臣子們心中更加不安,私底下動作更加頻頻。景橫波並不在意,也不控制,眼前帝歌表面治安日趨安寧,還下令開放了帝歌宵禁令,對朝中官員的管束也逐漸放鬆。
之後,帝歌接連發生了幾件不算大的事兒,玉照龍騎的幾個將領和亢龍軍的副將發生衝突,打了一架,被雙方各自的長官關了禁閉。帝歌幾大相互競爭的財閥忽然化干戈為玉帛,成立了商會聯盟。亢龍軍的大帥老來得子等等。
這些事似乎都和朝政沒有關係,因此也沒有人注意到,帝歌貴族豪門,近期很多將直系子弟打發出去經商遊學,離開了帝歌。
這樣的小事自然驚擾不到女王,宮中漸漸有了傳聞,說女王陛下最近迷上了杯中物,時常酗酒,夜夜大醉玉照宮,有宮人看見她半夜醉眼迷離地把玩著手中一個古怪的圓形物事,或者爬到寢宮的鞦韆架上盪鞦韆,越蕩越高,高得令人心驚,有次一撒手,人忽然不見,下一瞬聽見窗子碎裂的聲音,她趴在靜庭原國師書房的桌子上。
這樣的事情多了,又有流言出來,說這帝歌本就是原國師讓出來的,國師雖然當初驅逐了女王,但內心深處唸唸不忘,早已有以江山補償的念頭,而女王陛下心思卻不在奪取帝歌上,只想和國師回到從前,如今她回到帝歌,國師卻離開,女王深受打擊,自暴自棄云云。
這個消息無限接近真相,有人驚喜有人憂,可不管他人喜如何,驚如何,謀如何,思如何,女王依舊我行我素,朝政上越發嚴苛暴虐,下朝後各種悠遊邀醉,今晚醉在靜庭明晚醉在玉照宮後晚乾脆就醉在宮城之上,對著三旗杆呵呵發笑,聞訊趕來的群臣對著上頭指指點點,老臣們老淚縱橫跪求女王回宮,更多人掩在暗處,眼色陰沉目光閃爍。
而女王高臥不動,仰望星空下三座旗杆,開國女皇旗飄蕩如前,她自己的女王旗並沒有換新的,當真就是把當初那舊旗縫縫補補,已經發暗的紅色大旗上一個猙獰的大叉,可堪為史上最醜女王旗。
而屬於宮胤的那根旗杆,沒有配新旗,依舊空空蕩蕩。
在眾人想來,那面旗幟自然沒有再升起的必要,那旗杆也遲早會砍斷。沒有人知道,那面旗幟早已備好,連圖案都已經設計好,深藏在玉照宮庫房內,只是它展揚在風中的時機,還沒有到。
景橫波躺在冰冷的青磚地上,仰頭看著那空空的旗杆,眼前卻飄蕩著那幀她親手設計的旗幟。只有那面旗上,才滿載了她的希冀,告訴她也告訴大荒,怎樣才是一種真正的完滿。
正如她此刻手抓酒壺,靠著城牆,看底下星星燈火的帝歌,再從帝歌遠遠延伸出去,在山和沼澤的那方,有已經歸順的襄國、黃金部、玳瑁、翡翠、易國……還有沒有履足的那些國家部族的領土,那些山和沼澤的總和,才是天下。
身後有腳步聲,落足很重,是裴樞。現在,身邊親信人中,也只有裴樞,還願意天天來拖這個神出鬼沒的醉鬼了,他雖然咒罵得比誰都厲害,暴躁得好像第一次就想打破她的頭,但到頭來,還是他堅持得最久。
一雙有力的手臂伸過來,一把將她拖起,很熟練地鎖住她的雙腿,以免她唰一下就不知道到哪個角落裡去了。
裴樞眉頭緊鎖,將她緊緊夾在腋下——上一次不小心跑掉了她,最後找了大半個宮廷,才找到她在玉照宮宮女住的偏宮女廁的屋頂上,倒掛在半幅矮牆上,面對著茅坑,哇哇地吐呢,他把她拖下來,她還醉眼迷離地笑,「這個坑好,好大,好方便!」
想到那一夜星光之下,渾身酒氣和臭氣熏天,蒼白著臉紅著眼的景橫波,再想想之前那個慵懶冶豔,時時刻刻都麗容華顏乾淨似玉的景橫波,裴樞的手指忍不住捏緊又捏緊。
忍了好久才道:「你今天少喝一點沒有?我一直有事和你說……」
話音未落,臂上一重,低頭一瞧,景橫波腦袋擱在他臂上,睫毛濃濃垂下,呼吸間散發著濃重的酒氣。
她睡著了。
裴樞凝視她半晌,只得嘆口氣,將她翻到背上,背她回宮,再趕回自己的府邸,景橫波已經賜了原禮相的府邸給他。
以裴樞的性子,倒願意住在宮中照顧她,可如今滿城風雨,對女王非議不絕,其中不乏暗示女王靠女色擄獲名將而得天下的流言,裴樞不在乎自己被說成貪戀女色,卻不願景橫波清白染污。
宮廷在夜色中沉寂,燈火未燃,人氣寥落,裴樞一路將景橫波送進寢宮,竟然沒看見一個侍衛,他皺著眉將景橫波往榻上一扔,就要去找英白,要他好好管管這宮中戍衛,忽然榻上景橫波一個翻身,伸手拉住了他。
裴樞身子一僵。
有那麼一瞬間,心砰然一跳,跳得如此沉重,似要躍出咽喉。
殿門開著,午夜涼風不請自入,明明徹骨的冷令人清醒,他卻腦中忽然一團亂。
這一霎她拉住他做甚?
是因為酒醉後的脆弱嗎?
是需要人安慰嗎?
是將他當成宮胤嗎?
明明背對著她,卻能感覺到她手指纖長,似一瓣花葉,軟軟搭在他衣角,月光下姿態靜謐如初開的曇花。
感覺到她呼吸微微急促,空氣中因此散開酒的清甜和她的馥郁氣息。
感覺到她喉間似有呢噥之聲,極其低微,像仲夏之夜,夢中的嘈切低語。
身體繃緊,感官因此分外靈敏,她的呼吸,她的動作,她的低語,都似溫柔的邀請,呼應他內心深處的渴望——他渴望靠近她太久,太久。
裴樞慢慢轉過身來。
月光下女子斜臥在榻上,半個身子不安分地傾出榻外,長髮散了,垂到地面,月華下光澤蕩漾如黑綢。
他忽然很想撫一撫她的發,真正靠近她的香氣,相識以來都是她像姐姐一樣大笑玩鬧,將一切曖昧萌動嬉笑消弭,他從未有機會從容接近她,以一個愛慕她的男人的身份。
他慢慢在榻邊半跪,伸手,緩緩撫上她的發,觸手軟而光滑,獨屬於她的微卷的長髮,有種奇特的起伏觸感,如他此刻同樣起伏的心情。
她沒什麼反應,嘴裡依舊嘀嘀咕咕什麼,他凝視她半露的額頭許久,撥了撥她的劉海,慢慢地靠了過去。
還差兩寸,就是一抹紅唇,鮮豔深紅,染了酒液晶瑩,如清晨滴露的玫瑰。
這時他聽清了她在說什麼。
「……破天快要來了,就在這兩天……給了我信,你去接接……接接……」
恍如冷水猛然澆下,他竟然渾身一顫,這一霎明明貼得很近,他卻只能感覺到她的呼吸熱熱噴在臉上,而他自己,忽然便停住了呼吸。
撥住她發的手指微微顫抖,險些扯下了她的發,他霍然收手,猛地站起。
景橫波毫無所覺,還在低低咕噥,月光下女子體態佳妙,他卻已經不想看,不想聽。
風過宮牆,月滿寒窗,滿殿落銀,一色霜白從殿口蔓延到腳下,似降了一地雪。
他的身影,長而黑地拉在身後,天地彷彿只剩了黑白兩色。
四面寂寂,女子酒醉的咕噥低喃,反而讓這空曠宮室,生出更令人難耐的寂寞和蒼涼。
不知道多久之後,腳步聲霍然而生,快速而乾脆,一路遠去。
不曾猶豫停留。
廊下的宮燈被快速行走的風滴溜溜吹動,蕩出一片光影,照在榻上。
榻上的人長髮垂地,一動不動。
……
是夜快馬敲碎帝歌寂靜街道。一路長馳出城門。
守城的士兵本要攔阻,不是誰都可以半夜出城的,然而迎面砸出來的令牌令他立即閉嘴。趕緊開了城門,畢恭畢敬地看著那十幾騎飛馬而去。
「這大半夜的,裴少帥這麼急要做什麼去呢?」
冷風吹來,士兵打了個寒戰,仰頭看看天,叨咕一聲,「這天,倒春寒,倒有點下雪的意思呢……」
……
裴樞這一出城,當日便沒回來,而就在次日夜間,當那個士兵值滿時辰準備下值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地面微微震動,這種熟悉的震動令他心中一驚,趕緊跑上城頭,先看外面,黑沉沉平原無聲,再回頭看城內,忽然就看見了半城燈火。
半座帝歌東城,集中了所有大臣貴族居住地,所有官署,以及玉照宮所在地的帝歌中心。現在那些原本應該黑暗的街道上,一片片都是流動的火光,火光從某處忽然點起,順著一個方向流動,而匯聚的中心,正是玉照宮!
那士兵驚得幾乎打跌——這模樣,和兩年多前逐出女王的那場帝歌宮變,幾乎一模一樣!
不,不一樣,這一次規模更大人更多,而且明顯不是和平請願,因為風攜來了鐵器和血腥的氣息,攜來了馬的嘶叫和人的吶喊,還有金屬兵器的碰撞之聲。
再看城西,也有大片大片模糊的白色洪流,在向前流動,但速度明顯不如城東,而且似乎被什麼阻礙住,在帝歌的各處可以以馬通行的街道,都出現了黑壓壓的人流,似鐵釘子,釘在了通往玉照宮的各處要道,勢必要令前奔的騎兵折足。
城東是亢龍軍的戍衛地,城西是玉照龍騎!玉照宮內外是橫戟軍。
那士兵怔怔地看著一瞬間就成了一鍋亂粥的帝歌,看看城東功德坊西歌坊那些貴族府邸忽然幾乎全部亮起的燈火,再回頭看看清冷黑暗的城外,頓時明白——帝歌,反了!
三七三年三月初九,帝歌城內亂爆發,這是大荒歷史上,首次沒有外敵,帝歌內部發動的暴亂,也是大荒歷史上,首次由帝歌貴族內臣組織發動的暴亂。
當夜,以軒轅氏為首的豪門家族及在朝官員三十七家,趁橫戟軍主帥裴樞出城,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因事前往翡翠部之機,策反亢龍軍,聯合出動家族私兵,由亢龍軍負責阻截前來救援的玉照龍騎,其餘私軍兩萬,則對駐守玉照宮城內外的橫戟軍發動攻擊,直逼玉照宮。
叛軍稱女王暴政,草菅人命,禍亂朝綱,貽害大荒,必須立即廢黜處死,指揮著秘密聯合的私軍,對玉照宮發動了整整一夜的攻擊。
因為宮城周邊地域侷限,橫戟軍只有一萬軍隊駐紮在城內,拱衛皇城足夠,用來對付突如其來的叛軍卻有些吃力,而且這些勢力盤根錯節的貴族,對宮中情況瞭如指掌,買通了很多宮人,一夜激戰之後,當廣場上再次橫陳無數屍首,鮮血將漢白玉地面染紅時,忽然轟隆一聲巨響,眾人回首,便看見深紅宮門緩緩開啟,一抹清晨陽光,在兩扇巨大紅門之間,慢慢拉開一幅巨扇。
那一抹陽光背後,站在陰影處的,是幾個神態畏縮的宮人。迎著氣勢洶洶而來的叛軍,露出諂媚求生的笑容。
三七三年三月初十,宮人偷開宮門迎進叛軍,玉照宮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