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長擊,訇然中開。
怒馬捲起火把的紅光,大隊貴族人馬長驅直入皇宮,往日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皇宮通道內,如今響起馬蹄嗒嗒的清脆疾響。
一馬當先的是軒轅世家的軒轅玘,火光下高頭大馬金冠玉帶,對著一宮畏縮的宮人們,洋洋自得滿面紅光。
這位最早投靠女王的世家子,如今也成了最早反叛景橫波的大族之首和主要聯絡人。按他的說法,他以前臣服於景橫波那叫情勢所逼,臥薪嘗膽,蟄伏待機,如今棄暗投明,撥亂反正,廓清天宇。女王倒行逆施,人神共憤,天下有才德之士人人得而誅之。
他在接受那些貴族的策反時,和他們訴了許多苦,如女王如何對軒轅世家進行壓榨,如何對他父子兄弟趕盡殺絕,軒轅世家在被迫臣服於女王麾下期間,如何損失難以估量,說時情真意切,捶胸頓足,聽者唏噓無奈,涕下兩行。
如此一拍即合,遂成大業。
他的身後,隊伍浩浩蕩蕩,宮人們立在道路兩頭,就著火光悄悄辨認那些人,僅僅五司主相就來了兩人,副相四人、還有各級榮勳及其後代,各司主事……大荒朝廷被黜的來得幾乎齊全,就算現在安然無事的,也有一少半。一眼看去,簡直讓人錯覺這是在開大朝會。
宮中侍衛趕來,被這些準備充足的家族聯合私軍擋得遠遠,從戰況來看,似乎也不怎麼激烈,軒轅玘回頭對眾人看看,眾人會心一笑。
豪門貴族們已經商量過了,對橫戟軍行安撫拉攏之策,以免激起他們誓死護衛女王之心。這事兒早早就開始進行,比如藉著亢龍大帥老來得子之機,大宴賓客,趁機和橫戟軍將領攀上交情。橫戟軍中相當一部分中層將領,都是原先亢龍軍的封號校尉,和亢龍軍也算是關係不淺,如今豪門大族,不惜血本,為他們買房置地,安置家小,又連日派人在橫戟軍士中挑撥,對那些出身玳瑁寒門的橫戟軍士加以利誘勸說,使勁渾身解數拉攏分化,用軒轅玘的話說,要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以金惑人,讓這些原本不得志的將領,真正感受到帝歌門閥的溫暖。
此時看宮內宮外,受到的抵抗都不算猛烈,雙方死傷也少,眾人心懷大慰——如果能不死自己人,還能拉攏橫戟軍,再殺了女王,這一場起事,就會獲得最完美的結局。
軒轅玘大笑著問宮人們:「咱們尊敬的女王陛下呢?」
宮人們瑟縮著,指了指玉照宮主殿,有人吶吶地道:「陛下……還沒睡?」
「哦?」眾人一陣緊張,忽然想起傳說中女王神出鬼沒之能,都惶惶然四面張望,命令護衛靠近再靠近點。
「那個……」又有人低聲道,「……陛下好像又醉了……」
「哈哈哈哈哈,這叫天助我也!」軒轅玘仰頭大笑,一馬當先,「咱們趕緊去拜見陛下啊!」
眾人瞧著他急匆匆的背影,都在背後撇撇嘴,暗嘲一句輕狂蠢貨,當然,有人搶先送死,總是好事,都大聲道:「我等隨軒轅家主一起!」縱馬馳去。
一直馳到主殿前,遠遠的便看見暗沉沉燈火不燃,冷清清毫無人蹤,軒轅玘回頭對眾人道:「聽說女王陛下喝酒不許人靠近,難不成鬧這麼大動靜還不知道?」
「軒轅兄小心些。」有人警惕地瞧瞧四周,握緊手中的武器,「說不定女王是在使詐……」
「哈哈哈兄台膽氣也太小了些,使詐?這酒氣都傳出了殿外,你們沒聞見嗎?」軒轅玘大笑,忽然奪過身邊護衛手中火把,抬臂一擲,「瞧瞧是不是能一點就著!」
火把劃過深紅長線一條,在黑暗殿中一閃,「啪」一聲墜地,正落在殿中錦毯上,頓時燃起。
眾人盯著那簇越燃越烈的火,黑暗被火光逐漸燃燒剝落,漸漸顯露深紅殿柱,朱紅丹墀,漢白玉欄杆,黃金玉池,飛鳳鑲寶的御座……和御座上那個斜臥仰頭,酒壺微傾的女子。
她似終於被火光所驚,正偏頭看來,飛躍的焰光裡,一雙眸子倒斜的角度如鸞鳥飛羽,眼眸濕潤晶瑩,似一場氤氳的夢。
火光耀得她半邊臉微紅,胭脂般清豔。
眾人一時無聲,被這般豔光所驚,隨即又是一喜——女王竟然真的不知道兵變,竟然真的頹廢如此,竟然真的酒醉!
酒醉的女王,孤身在殿,還能有什麼威懾力?
只是仰頭看那火光燃起的大殿,終究心中不安,亂臣賊子這種事雖然做了,總想著給自己留三分餘地,互相望著不肯上前,還是那個愣頭青一樣的軒轅玘,大笑著邁步進殿,怪模怪樣地叫,「參見陛下,陛下萬安。」
「哦……枸杞子啊……」座上景橫波偏著頭,瞧了半天才認出他,搖了搖酒壺,打了個呃,「這麼晚……來做……什麼?」又嬉笑著喊,「人呢,人呢,點燈怎麼點到地上去了?」
殿外眾人聽著,越發放心,能把錦毯上火焰看成宮燈,這醉得已經夠勁了。
人群開始紛紛上階,一反往日踏進這殿中的惶恐不安,昂頭冷笑,灼灼向殿上注視。
景橫波眯著眼睛,手指虛虛點數,「一、二、三……哎呀,怎麼這麼多人?該上朝……了嗎?今兒是不是天氣不好……怎麼還黑著呢……」說完努力探頭想要看看外面天色,身子往前一探,咕咚一聲栽倒在地,還滾了兩滾,酒壺啪一聲砸在背上,頓時灑了一身一地的酒水。
眾人冷眼瞧著,都呵呵冷笑一聲,有人大聲道:「說得對,這是在上朝了,您可抓緊著了,這輩子,也就這最後一次了!」
景橫波從酒水中支臂而起,扶著額頭咕噥道:「呔!何方大膽狂徒,敢咆哮金殿……枸杞子……枸杞子……給我趕緊將這狂徒……攆……攆出去!」
「臣遵旨!」軒轅玘抱著雙臂,笑嘻嘻大聲答應,大步走上丹墀,彎身將寶座下的錦毯一抽,景橫波頓時骨碌碌滾下漢白玉石階,啪一聲腦袋撞在水池邊。忍不住「啊喲。」一聲。
她的叫聲被笑聲淹沒,進殿的人越來越多,和軒轅玘一般微笑抱臂看著,都樂意享受此刻戲耍女王的得意,一洗多日來的壓抑憤懣。
而那些家族私軍們,眼見沒人阻攔,都湧進了殿內廣場,有人在廣場在閒逛,趁機欣賞平日見不著的皇宮,有人偷偷溜進旁邊殿室,將那些珠寶玉器趕緊塞進懷中。
景橫波在地上翻個身,已經壓到了錦毯上一路燒過來的火焰,「哎喲。」一聲趕緊跳起,連連拍打,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笑聲裡景橫波的臉色已經漲紅,搖搖晃晃指著軒轅玘,「好大的……好大的膽子……來人!來人!」
「您這是叫誰呢女王陛下?」軒轅玘斜著眼睛,懶洋洋地道,「英白大統領?好像現在正在往翡翠去的路上?裴少帥?先前我的護衛親眼看見他出城了,據說去了百里外的孤山狩獵呢。還是司馬大統領?這位倒是在,不過正在我府中喝酒,您要麼也去喝一杯?只是他在席上喝龍山冰釀,您大概只能在牢中喝蔗酒了哈哈哈……呃!」
人影一晃,景橫波忽然不見,眾人一陣驚呼,趕緊抓緊武器,先看向自己四周,隨即又面面相覷——女王閃了?閃哪裡去了?
「狂徒!」一聲呵斥微微沙啞,帳幔後閃出酒氣濃重的纖細人影,一頭長髮披在臉上,伸手就對軒轅玘臉上狠狠一抓。
她出現得突然,軒轅玘急忙偏臉,已經慢了一步,哎喲一聲慘叫,火光裡血滴一濺,他右臉到脖子,已經被景橫波的指甲抓出一道深深的抓痕,皮開肉綻。
「賤人!」軒轅玘受傷劇痛,頓時暴怒,唰地拔刀。
刀光倒掛,比火光更亮。
眾人瞪大眼,下意識屏住呼吸。
刀光一亮,帳幔前女王下意識向後閃,卻因為帳幔絆腳,也因為醉後腳步不穩,這一閃並沒有閃遠,身子一栽向前便倒,正將一張臉送到軒轅玘刀下。
這一刻所有人的眼珠子,都似要瞪出了眼眶。
這一刻只是剎那,在每個人眼中,卻都變成了慢動作。
看見刀光不曾停留地劈下,看見女王躲過要害卻沒有躲過臉,看見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道血虹,自下而上,潑喇喇在深紅錦幔上落痕,似一尾狂躍的巨魚。
然後才聽見一直想聽見的慘叫,尖利,刺破的不知是耳膜,還是此刻砰砰亂跳的心臟。
眾人直勾勾瞪著眼睛,看著女王捂著臉倒下,深紅的血跡,從指縫間蜿蜒而出。
這一霎很多男人心中都掠過一個根本不相干的念頭:可惜了這樣一張臉……
軒轅玘也似被驚住,愣了好一會才猙獰地笑一下,一把拉開女王的手,那臉上猙獰翻捲的肌肉,令圍觀的人們猛地閉上眼睛。
軒轅玘卻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響徹寂靜如死的大殿,「賤人,你也有今天!」抬腳一踢,生生將女王踢進帳幔中,重重疊疊的錦幔垂下,遮住了女王的身子,而她身下,血還在靜靜地蔓延。
殿上的空氣似乎被凝固住了,眾人立在殿中,嗅著交織的火氣和血腥氣,看著外頭無風起舞的幢幢樹影,看著地上如蛇緩緩蔓延的血流,忽然都覺出一陣徹骨的涼意。
……
軒轅玘等人進入宮門那一霎。
城頭上,值夜一夜的士兵,正準備換班。
士兵還是那個開門送裴樞出城的士兵,他在城頭凝望了一夜的城內火光人流,眼看著爭鬥漸少,人流火光進入皇宮區域,而戰鬥始終沒有向西城波及,沒有影響到各處城門,頓時明白,這是一場內鬥,而且,好像已經成功結束了。
這令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生出幾分惆悵——小兵們並沒有感覺到女王的「暴政」,相反,他對女王的印象很好。女王來了之後,他們以往繁重的任務得以減輕,以往總被拖欠的軍餉開始按時發放,過年時每人還領了三斤肉發了一件棉襖,值夜的時候也有了較好的銀霜炭,免了以往劣炭的煙燻火燎,聽說這都是女王下令戶司加緊備辦的。在此之前,戶司年年到年底都哭窮,哪裡顧得上他們這些小兵。
他重重嘆息一聲,轉身將長槍靠在碟垛上。小人物覺得好有什麼用?是非和權力,總是掌握在那些腦滿腸肥的大人物手中的。
這一轉身,他身子忽然一僵。
前方的黑暗,忽然出現了流動感,一大片一大片的黑暗聳動著,從遠處慢慢挪移過來。
然後便聽見了隆隆巨響,節奏整齊,起落如一聲,這是騎兵的蹄聲。
再然後,他就看清楚了那是什麼——淡青色的蒼穹剝脫出黑色旗幟飛揚的輪廓,閃亮的矛尖齊刷刷豎立指天,當先一人黑甲金袍,眉眼似將與烏髮同飛。
那般姿態,如此熟悉,前天晚上,剛見他怒氣衝衝,只帶了十幾騎出城!
「裴少帥!」
「咻!」
尖銳的嘶響蓋過了他的大叫,身後似有光芒閃耀,他回頭,便看見城中心,忽然直躥上天的煙花。
然後他就看見了和先前差不多的一幕,只是順序正好相反。
少帥持令牌帶大軍回城,城門開啟後,大軍如潮水般狂湧而入,直奔城東。
而城東和城西交界處,一直僵持的局面好像也出現了破冰,一方在撤開防線,一方在順勢湧入,原本平靜的皇城廣場,似粥面忽然沸騰,幾乎剎那之間,剛剛平靜的帝歌,再次喧囂。
而裴樞的軍隊,箭一般地穿透街巷,直射玉照宮。
那士兵怔怔站在城頭上,遙遙望著那些忽然又爆起的火光,只覺得忽然背後涼颼颼的,裡衣已經被冷汗浸透。
露立中宵,不知今夕何夕,他隱約覺得自己值夜的這一日夜,見證了帝歌歷史上最為翻覆風雲的一幕,見證了帝歌城從平靜到喧囂再到平靜再到喧囂的層層突變,在這樣令人目不暇接的變化中,彷彿看見歷史的洪流,倒掀出一道傾天的浪花。
浪花裡,多少大廈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