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7 章
最後的瘋狂(二)

宮門廣場前鐘聲迴蕩。

很快衝進來大批衣衫不整,帽歪靴丟,氣喘吁吁的大臣。

誥鐘響十萬火急,都是家國生死存亡大事,所有人衝進來時都臉色煞白,有人直接是從馬上跌下來的。

一到廣場,臣子們卻都傻住了。

原以為此刻王城,定然烽火一片,兵甲連天,誰知道一片平靜,月光如水。

忽然有人道:「快看!」駭然對廣場邊一指。

眾人轉頭,就看見鐘樓之上,人影晃蕩,那般僵硬的姿勢,一看就是個死人,有人「哇呀」一聲,向後便退。

有膽子大的人,心中隱隱覺得不祥,上前幾步細看,道:「那邊掛著血書!」

眾人又驚又不安,正要上前,忽聽蹄聲震地,回頭一看,大批黑壓壓的軍隊,已經出現在街口。

軍隊自然是葛蓮率領的,她一眼看見廣場上一百多位大臣,不禁一驚,隨即發現大臣後邊並沒有軍隊,宮門也並沒有開啟,頓時大喜,心知御衛營還沒來得及趕到,立即讓將士先封鎖廣場周圍街道,自己單騎上前。

那邊大臣看見軍隊到達,也是震驚不安,落雲大相首先上前,看見最前面的竟然是葛蓮,不由怔道:「蓮公主?您如何深夜來此?還帶著這許多兵將?未得王令不得帶入廣場,可是發生什麼事了?」

「奉王世子令,率軍勤王護駕!」葛蓮厲聲道,「麗妃挾持大王,重傷王世子,意圖挾天子以令諸侯,謀權篡位!王世子令忠僕夜送寶印於我,令我急調五城兵馬司及京衛營救駕!諸位臣工,大王有難,被囚宮中,還不速速與我一同前去營救!」說完取出寶函,對眾人一晃。

火光下寶函寶石熠熠耀眼,眾人都認得寶函制式,倒吸一口冷氣。

諸大臣都住在附近,靠近東宮,自然察覺到今天東宮內部的不對勁,只是葛深封鎖消息,他們並不知葛蘅已死,如今聽葛蓮說法,倒是完全對得上,大部分人當即信了,怒道:「那妖妃!早說她必然狐媚誤國,大王偏不聽!」

「走,我等雖為文人,當此國難,不可自惜此身!勤王救駕,誅除妖妃,匹夫有責!」

文人有時候熱血起來,比武夫還衝動易怒,一聲出而百聲應,當即便有一大群大臣,捋起袖子揮著拳頭,要加入葛蓮的隊伍,有人已經去呵斥宮門護衛,讓他們速速開門,因為「內宮有變,不可耽擱。」

葛蓮唇角浮起淡淡微笑,笑意溫和,掩不住眼底輕蔑。

這些讀書讀痴了的士大夫,骨子裡都是一群套上籠頭便乖乖亂轉的傻驢,說幾聲風骨,道一句大義,就可以騙得他們前赴後繼,屍骨墊地,到死,還以為自己堅持的是正道,死猶英雄。

想到可以裹著這群大臣做人質叫開宮門,她笑得更愉快了。

真是天助我也,瞌睡就有熱枕頭。

那一群大臣正要跑過來。

忽然人群後方有人大叫道:「看那個血書!」

眾人紛紛回頭,就看見那掛在鐘樓欄杆上的血書,忽然飄了下來,有人拿在手裡,讀道:「諸位當心,葛蓮謀反……啊?」

一時廣場上猛地一靜。

葛蓮臉色唰地一白。

不得不說柳元,思慮周密,臨死絕筆沒有長篇大論,直接凌厲,開頭就直指真相。

眾人被震住,下意識繼續讀道:「刑司柳元,以命告諸同僚。王世子已薨,葛蓮公主偷取世子寶函,急調五城兵馬及京衛大軍,矯言偽飾,意圖衝擊王宮,挾持大王,趁亂襲殺麗妃王子,奪取大位。葛蓮梟競之心,行大逆之舉,謀刺世子在前,栽贓女王於後,挑撥王室,禍亂落雲,今有王世子臨終絕筆牆為證……宮門長閉,告警不得,柳元誥鐘懸屍,以命擊之,諸我臣工,勿釋奸雄!絕筆於此,家國且付,柳元頓首。」

一段話讀完,所有人的臉都變成了死灰色。

有人顫聲道:「那面牆……」

眾人轉過眼光。鐘樓底部端端正正放著那面牆,上面的血字顏色已經發褐,柳元心細,還做了個記號,直指血字下方的蓮花記號。

落雲大相毫無血色的臉湊近去,仔細看了看那蓮花,苦澀地道:「這牆,是王世子寢殿窗下的牆……」

王室所用之物都有規制,不同的磚在不同的窯燒製,王世子寢殿所用牆磚青灰色,出自名窯「龍青」,每塊上都有小小五爪螭龍標記,是仿冒不來的。

何況這些重臣,對王世子的字也熟悉得很,就算覺得略有區別,那也不過是因為臨死時寫在牆上自然字跡有些不同。

眾人僵硬地圍觀了那牆面一陣,又抬頭看看鐘樓頂,此時風已歇,鐘聲終於停下,垂掛在鐘擺上的柳元,臉直直地垂著,似猶自目光嚴厲,狠狠逼視。

落雲大相慢慢轉過身來,沉聲道:「退後,不要靠近叛軍。」

最後兩個字說出口,一直注意著他口型的葛蓮微微一晃,隨即眼底凶光一閃。

文臣們默默集合在一起,開始往宮門前退去,守門的侍衛見勢不對,已經飛快向首領報告,請示處理方法。

大臣們一直退到守正門的侍衛們面前,排成幾隊,落雲大相站在最前面,道:「鐘聲已響,如果大王無恙,一切都是葛蓮謊言,大王就一定會出來。我們不能跟著她走,守在這裡等待大王便好。」

「葛蓮公主,」副相道,「夜半揮師,包圍王宮,非臣子可應為。你也許受了奸人挑撥,誤以為大王被制,心急救大王,才貿然調兵前來。此時收手,猶未晚也。我等商量著,要在此處死守宮門,相信大王一定會安然出來,葛蓮公主如果信我等,信大王,不如斥退軍隊,駐紮宮外,和我等一起守宮門如何?」

「然也。」大相立即道,「公主也是受奸人矇蔽,心憂大王安危,才出此下策。只要公主伴我等一起守門,等到大王出來,我等定會在大王駕前為公主剖明心跡,公主放心便是。」

大相副相,都是宦海老臣,知此時千鈞一髮,殺機一刻,如果能穩住葛蓮,令她懸崖勒馬,自是最好不過。

葛蓮在馬上,盯著兩個老臣,眼底光焰一閃,儘是熊熊憤怒。

那該死的柳元!

這該死的群臣!

居然在這節骨眼上,洩露消息,臨門一腳,踢中她要害。

都到這時候了,這兩隻幼稚的老狐狸,還想騙她束手就縛。她要真喝退軍隊,和他們呆在一起等葛深出來,明日這宮城之上,高懸的就是她的腦袋!

群臣目光灼灼地望著她,這群老臣,還在希冀自己的「三寸蓮花之舌」,能讓蓮公主悔過自新。

葛蓮忽然格格一笑,俯低身子,悄聲道:「諸位大人,有句話,不知你們聽沒聽過?」

眾臣詫異地抬頭望著她。

「有沒有人告訴你們,」葛蓮悠悠地道,「這世上,敢造反的人,也許未必最聰明,但一定是最大膽、最凶狠、最敢作敢當的人?」

眾臣望著她寒意森然的眼睛,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想起這位公主平日的溫柔和善,一時恍惚,覺得面前彷彿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落雲大相皺眉盯著她,「最大膽最凶狠又怎樣?色厲內荏而已!我就不信你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懼青史刀筆,千古罵名,不懼王法森嚴,棄市戮屍!」

「你都不懼,我懼什麼?」葛蓮語氣悠悠,忽然閃電拔刀,一刀刺進了大相胸膛,「給你看看什麼叫大膽凶狠!給你看看到底誰色厲內荏!我就不信你們對兵甲刀槍,人命威脅,真的不懼生死,死守宮門!」

「嗤」一聲血泉如飆,濺了葛蓮一臉,葛蓮冷笑抹去,劈手抓住瞠目指著她緩緩倒下的大相胸口衣襟,一團手帕先塞住了他的嘴,笑道,「老貨,不識相就先上路!」

人群死一般的寂靜,震驚太過,反而忘記發聲。

葛蓮格格一笑,曼聲道:「五千宮衛,對我兩萬大軍,誰勝誰負?已經死了兩個,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當真要拿這把老骨頭抵擋我錚錚鐵騎?也罷,本公主心地慈悲,給你們一個機會,我數三聲,三聲之內,自動退開,我便保證不傷你等性命。」

她策馬行走兩步,群臣緩緩向後退,眼神畏懼,葛蓮眼中閃過得色。

數三聲是假,威脅造勢是真,只要此刻嚇破這些人膽子,她便可長驅直入。

她進一步,眾人退一步,眼看排成的隊列,便要不成模樣。

忽然風又起,鐘聲再響,眾人頭一抬,就見柳元屍首,悠悠晃晃撞在鐘上。

這一霎的鐘聲,撞入心扉。

前有人慷慨赴死只為一聲報信,今日他屍首之下,面臨一女子威逼,群男子有何面目退之!

「一。」葛蓮平靜地道。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

葛蓮一怔,厲聲道:「二!你們真的不要命了嗎!」

又有人上前一步。

越來越多的人走上前來。

葛蓮眼中湧起怒色。

今夜如此不順!

她嘴唇蠕動幾次,幾次都沒能將那「三」字說出口。

人越來越多,畏懼的,不畏懼的,在同一種熱血氛圍下,不能退避地走上來,一眾瘦弱文臣都將胸膛挺起,直直站成一排,「一介女子,竟想牝雞司晨,有我們在,休想再進一步!」

葛蓮抬頭看看天色,再耽擱就來不及了。

她眸子一分分冷下來,退後一步,對身邊親信護衛們,使了個眼色。

護衛們會意,忽然上前,解下身後布袋,衝入人群,一陣亂撒。

袋子裡都是些石灰焦炭,葛蓮手下什麼人都有,什麼手段都會使,這些東西,原本是準備拿來攻城用的。

此刻忽然撒下來,眾人都猝不及防,胡亂遮擋著,還是被撒了一身的黑灰白灰,頓時衣衫狼藉,面目模糊,辨不清模樣,也看不清前方。

那些東西里還摻雜了一些嗆人的粉末,大臣們覺得嗓子火辣辣的,不住咳嗽,聲音一時也發不出來。

葛蓮的護衛,再將那些人外袍扯掉,能顯示身份的玉帶官帽等等都扯掉,才冷笑著退了開去。

葛蓮手一揮,帶著眾人後退,微笑道:「且等著,馬上就有好戲了……另外提醒一下你們,現在逃跑還來得及……」

眾人模模糊糊看見她後退,都罵道:「賤婢,你現在反悔也來得及……」

葛蓮不理,帶著人一路後撤,一直馳到街口,對等在那裡等候下一步指揮的軍隊道:「大王果然被挾持了,現在宮門口有一批麗妃的探子,諸將,請隨我一舉殲滅之!」

將士轟然聽令,提槍上馬,衝入廣場,果然看見一大群人擋在宮門口,個個形容狼狽,嘴裡大罵叛軍,眼看他們堵死宮門口,頓時狂馳而入。

領頭將領還有些猶豫,「是否一次衝鋒?」

「救大王迫在眉睫,再耽擱不得,一鼓作氣方好。」葛蓮答。

萬蹄奔騰,踏破廣場。

葛蓮衝在最前面,對著最前面一人曼聲道:「現在跪下求饒還來得及……」

「呸!」回答她的是一口滿是黑灰的唾沫。

葛蓮微笑。

奔馳的騎士,在這樣短的距離之內,無法控制速度。

碗大的馬蹄翻飛,踏碎月色,轉眼踏至人群頭頂。

「恢律律」長嘶不絕,烈馬撞入毫無遮擋的人群,帶來一陣□人的骨折筋碎之聲,慘叫和狂嘶攪成一鍋亂粥,亂粥裡翻開淋漓的血色。

只一照面,最前面一排文臣,便成了一攤碎骨血肉,剩下的人因為衝撞,也多有傷損,葛蓮在人群中微笑,半邊臉血跡斑斑,半邊臉如月潔白。

月下血跡殷殷,慘景驚動宮城守軍,鑼聲急響,步聲雜沓,宮內已經有了大批動靜。

「攻!」

葛蓮的聲音在一片慘呼中依舊清晰,她染一身血,凝視著剩下的那些人,微笑如獰笑。

剩下的人,依舊沒有逃。

他們挪動著,爬著,和先前在樓梯上爬著去撞鐘的柳元一樣,艱難地再次聚攏在一起,再次擋在了宮門前。

葛蓮臉色有一瞬的白。

鐘樓上是一個人的氣節,宮門前是一群人的氣節,一個人的氣節喚醒了一群人的氣節,這一刻的風骨不屈,是擺盪大地的風,浩浩掠過所有人心頭。

烈馬難勒,又一批騎士無法控制地衝了過來。

死亡越來越近,那群受傷跪坐卻依舊脊背筆直的文臣,睜大被迷住的眼睛,靜靜地等待。

不知誰喉嚨恢復了一些,忽然有人嘶啞地大喊一聲,「願天祐我大王,天祐我落雲!」

「咚。」一個響頭,對著宮門重重磕下。

一靜之後,眾人嘶啞的喊聲齊齊響起。

「天祐落雲!」

「咚。」

宮門之前,或蒼老或烏黑的頭顱,沾血的頭顱,重重磕上青石地。

染一地殷殷血,那是留名青史之血,大荒歷史上未曾有之群臣共赴死之血。

「臣等拜別!」

浩然之呼,震天際霾雲裂一線,霾雲殘月,映照領頭將士驚駭的臉,到此刻他們終於察覺不對,但已經來不及了。

「轟。」

人群如血色的潮,被黑色的蹄和巨大的馬身,高高撞起,飛在半空,再重重撞上深紅的宮門,轟然悶響裡翻開血肉的浪。

最後一刻群體沉默的死亡。

最後一刻鮮血浸透了王國。

這一刻葛蓮大笑,狀若瘋狂。

「殺吧,殺吧,一戰滅全朝,你們不反,也得反了!」

這一刻宮門被撞開,一大群人首先撲出,人群中有一人看見這一幕,驀然呆住。

「……我的望氣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死氣!他們真的全是死氣!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