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是先前裴樞面前的湯碗,現在裡頭漂著一朵灑金喜花,正是裴樞用筷子夾出來,後來因為氣惱,筷子拍進湯碗裡,喜花也掉了進去。
因為喜花一直漂浮在碗裡,滿滿擋住了整隻碗,也因為眾人注意力都在裴樞和她這幾人身上,這席上被喜花遮蓋的湯碗,無人注意到有什麼不對。
然而景橫波一低眼,在花瓣邊緣的縫隙中,就著琉璃燈深紅的燈光,看見這湯碗裡的汁液,似乎有些不對。
所有桌菜色一樣,剛剛這湯她還喝過,湯汁清冽,燈光下泛微微金光,此刻看來,卻顏色有點發青。
景橫波取過筷子,將喜花夾了出來,仔細看一眼那湯。坐下笑道:「喝了點酒,倒有點上頭,我吃點菜,不介意吧?」
其實那酒是清甜米酒,一杯萬萬不會有醉意,但此時眾人也不在意,都盯著裴樞,想看看女王如此「示範」,少帥要如何反應?
裴樞青著一張臉,根本不理會眾人的目光,只死死盯著宮胤,似乎想用手中的酒壺,塞進他微笑的唇角去。又或者想將這酒壺,狠狠砸在整張席面上。
孟破天卻走了過來,沒喝酒,腳步卻微微搖晃,眼眸裡醉色和水色更濃,琉璃燈將她臉色映成雲霞的酡色,她神情卻並無羞澀,走到裴樞身邊,接過了他的酒壺,給他斟滿酒杯,對他一舉。
眾人忍不住轟地一聲起鬨——這姑娘忒大膽!忒勇氣!
「大丈夫言而有信。」孟破天舉著杯,盯著裴樞眼睛,「少帥,請。」
裴樞目光從宮胤身上轉到景橫波身上,景橫波此時心亂如麻,又想著孟破天先前的話,狠著心不願理他。宮胤看她一眼,忽然遞過來一雙銀筷。
景橫波勉強為彼此的默契笑笑,隨便夾了一筷菜,筷頭從湯碗上掠過,在空中一停。
筷頭變色,她眼神也微變。
宮胤坐直身子,對蒙虎那邊看了一眼,稍頃,蒙虎便不動聲色過來。宮胤點了點景橫波已經擱下的筷子,蒙虎看一眼,立即變色,隨即匆匆退了下去。
這邊幾個人眼神來往暗潮洶湧,沒有任何人發現,因為裴樞和孟破天在對峙。
裴樞的目光已經從景橫波身上無奈地扯回,再落在孟破天身上時,先是惡狠狠,漸漸轉為無奈,無奈之色泛起一霎,又被那種逼上梁山的惱怒所覆蓋。
孟破天的眼神,則在迷亂中堅定,一瞬不瞬,毫不避讓。
兩人狠狠的對視,空氣中辟裡啪啦似生火花,旁邊桌有人在挪凳子,往更遠的地方讓了讓,卻又把脖子伸長。
好一會兒,裴樞終於猛地端起酒杯,近乎粗暴的一把拉過孟破天,手臂穿過她脖子,也不管她被自己拉得一個趔趄,幾乎要撲進自己的懷中,就先一口喝乾了杯中酒。
孟破天猝不及防,被拉得撞在他肩頭,還沒來得及手臂繞過他肩頭,裴樞的酒已經喝乾,她慘然一笑,也快速抬臂,裴樞卻已經將她向外推,重重地道:「你要的喝法,已經喝完了!」
「是啊……」孟破天的手臂,擱在他的肩頭,目光水濛濛的,輕輕道,「完了……」
話音未落,她一張嘴,一口血噴在了裴樞臉上!
眾人驚呼!
一直緊緊盯著這邊的景橫波霍然站起。
其餘人飛快掠過來。
裴樞正在做一個將孟破天推開的動作,猛地眼前一紅,腥氣撲鼻,怔了一怔下意識要發怒,隨即反應過來,推開的手向內一收,一把抓住即將軟倒的孟破天肩頭,低頭看一眼,不可置信地吼:「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一隻手接住了孟破天,將她的肩頭從用力過度的裴樞手中解救過來,景橫波扶住軟倒的孟破天,半跪於地,看一眼她的手,眉頭就皺了起來。
她手指上,果然泛著淡淡的青金色。
宮胤已經過去,將先前孟破天拿過的那朵新娘子的灑金喜花拿了過來,用銀針挑了一點那花瓣上黏膩的膠汁,嗅了嗅,輕聲道:「有毒。」
裴樞面色慘變,此時眾人都驚慌騷動起來,景橫波看一眼臉色難看的蒙國公老夫婦,心中一嘆,想著蒙虎這婚事實在也是不祥了,臨了還要來這一出,日後只怕對他家影響不小,終究都是和自己有關,總得替他們圓場,便抱了孟破天站起來,笑道:「諸位稍安勿躁,無事無事,孟姑娘心緒激動,神氣不寧,出一口血,沒什麼的,稍後尋個地方休息便好。」
眾人見她言笑晏晏,神態從容,都覺心安,又有蒙家人趕緊過去安撫,便紛紛坐回,只是還不斷向這邊望著,蒙國公老夫婦神情感激地過來,景橫波沒讓兩人道謝,便急聲道:「府上可有善於解毒的名醫?」
蒙老夫婦急忙令人去尋,那邊蒙虎趕回,低聲和宮胤匯報,「蜂刺全部不見了,已經安排人手去找。」
宮胤看看四周黑暗,道:「刺客找出來沒?」
蒙虎苦惱地道,「實在不知如何下毒,最大的可疑是捧箱子那兩位,可是那都是我府中家生子兒,已經詢問了,兩人哭天喊地,看著著實不像。」
「喜花是你安排的吧?如何在喜花中動手腳,令我和橫波會取中?」宮胤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是我兄長的琉璃族的朋友,就是方才獻藝作舞的兩位。」蒙虎道,「那兩人原是琉璃宮廷樂優,在琉璃頗為有名。他們修煉的武道,正合琉璃族的琉璃體質,幾乎能夠光下隱形。所以我拜託他們,想辦法在最後靠近首桌之時,將喜花放在最上面,現在想來……」蒙虎恍然道,「他們動的手腳!」
他立即回頭找那兩位琉璃男女,席上哪有人影?
「知道他們用什麼手段將喜花放到箱子最上端的嗎?」
蒙虎搖搖頭,他只知道對方會出手,但用什麼方式,是人家自己的事。兩朵喜花,在進入箱子之前他親自看過,根本沒有後來的膠黏狀物體,如果兩個捧箱子的丫鬟小廝沒有做手腳,那問題只有出在那兩個琉璃族人身上。
但現在人已經找不到了,天下最擅隱形的琉璃族人,站在人面前人都不一定能發現,要想在這樣一個佔地廣闊人員眾多的府邸裡藏身,真真再容易不過。
蒙虎的兄長也已經趕了過來,聽明白這意思,臉色難看,面對蒙虎的詢問,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道,這兩位其實也算不得他朋友,是朋友的朋友介紹而來,在蒙城最風雅的名園「洗華居」見識了對方的舞技之後,他驚為天人,一心要讓這兩人在喜宴上獻藝,好洗洗蒙府在這場婚事中的憋屈,因為鄭家出事,和蒙家婚約波折,蒙城貴族私下議論頗多,蒙虎兄長想要掙回點面子,也沒多想,就把人給請進了府,如今只知道是琉璃人氏,知道兩人是師兄妹,以及知道名字,其餘一無所知。
名字不用問,必然是假的,當初在洗華居介紹過的朋友,今日卻也沒來。
蒙虎聽著,連連跺腳,但這時責怪也無用,凶手必然是這兩人,卻找不著,人找不著就沒有解藥,只能寄希望於此地是否有名醫,出手解毒。
當下眾人將孟破天送到花廳,先喚了蒙府大夫來瞧,大夫卻束手無策,蒙國公夫婦又急令管家赴宮中請御醫,裴樞在廳中急急走來走去,時不時撞到人也不道歉,不斷問:「人來了沒?來了沒?」
正在詢問間,忽然一個小婢急步過來,立在燈影裡,對蒙虎怯怯地道:「夫人聽說這邊有客人受傷,她身邊倒是有一位陪嫁媽媽,出身岐黃世家,醫術卓絕……」
蒙虎愣了一下,才想起夫人是自己的新娘子,頓時大喜,連連道:「勞夫人費心,這就將人送去。」那小婢急急施禮,回返通報新娘子。
蒙虎回到廳中,將情形一說,裴樞當即大喜,抱起孟破天就向後院走,蒙虎倒也不介意,急忙跟著,景橫波覺得不妥,但這時候也阻止不了他,只得也跟著,她一走,後頭七殺等人,主要目的都是為了保護她,自然都跟了去。
眾人走得匆忙,也就沒有注意,那個來報信說有名醫的小婢,步伐很快,也沒有和他們走一條路,走到一半,拐了一個彎,拐入一叢茂密隱蔽的花樹後。
樹後有黑影濃濃淡淡,一襲黑綢斗篷披瀉如月光陰影。
小婢戰戰兢兢站定,顫聲道:「話我已經傳到,求你……求你幫我解毒……」
黑斗篷動了動,似乎在點頭,小婢剛剛一喜,忽覺脖子上一涼,似有冰冷的手指抹過。
她無聲倒下,最後一刻看見遠處高樹下隨風搖晃的深紅琉璃燈。
聽見黑斗篷聲音淡淡,「死了,就再不會中毒了。」
……
遠處高樹上,紫色的衣角在飄拂,樹上不斷辟裡啪啦落下各種雞鴨魚肉的骨頭,砸得草叢裡唰唰響。
紫微上人嫌棄地挪了挪屁股,側頭白眼耶律詢如,「我說你一個女人,吃相能不能不要這麼難看?」
耶律詢如將一根雞腿骨啃得乾乾淨淨,饒有興致地將脆骨咬得嘎崩嘎崩響,那聲音聽得紫微上人忍不住又撫了撫身上的雞皮疙瘩,又一個大白眼過去。
這個女人,對食物有種變態的細緻,看出來,餓過;但偏偏對食物又有種特別的鑑賞能力,看得出出身良好,吃過天下的好東西。
果然,耶律詢如吐出嘴裡的骨頭,不滿意地道:「這醉酥雞火候過了,肉老了一分,不過因此軟骨被烤脆,尚可一吃。」
她用雞骨頭敲著膝蓋,饒有興致地看著前方的黑暗,一隻眼睛的視力根本看不遠,她卻像是看見了整個天下的事端,她看得如此用力,以至於紫微上人看她一次,又看她一次,終於忍不住道:「你就一隻眼睛能看,還不怎麼行,非得這樣拚命用眼不可?難道還想再瞎一次?」
語氣很惡毒,耶律詢如卻完全不在乎的模樣,拍著自己膝頭道:「你懂什麼,如果你一瞎十年,忽然能視物,你也會死命地看遍這人間一切的。」
紫微上人默了默,轉過頭。
和涕淚橫流的訴苦比起來,這種輕描淡寫的調侃,才更令人心中酸楚。
他轉過頭,耶律詢如卻終於轉頭看他。
相處這麼久,她很少正面和他相對,因為知道,只有不將他放在視野裡,他才會安心,在她眼角餘光裡自如,一旦她用力凝視,他就會立即逃脫。
她的情感,因此故意日日說在口中,說得隨意,說成了玩笑和習慣,彷彿那是人間最輕的草芥,一句玩笑話都能輕飄飄吹走。
而那些最為深重執著的東西,只能藏在心深處,那些牽絲柔曼的情緒,那些絆掛難解的心意,只能化為無謂的笑容,不落於他眸中。
黑暗中他的輪廓似會發光,好像多年前她追他到了山巔,看見那個看雲海看太陽的男子,在金光漫越之中熠熠,風裡黑髮三尺,一段思緒綿長。
「真的不下去麼?」她心中想著一件事,嘴上卻在問著另一件事。
這府裡,今晚事情很多。
他們一路追逐許平然而來,在蒙城卻看見了耶律祁景橫波的蹤跡,碰撞不可避免,更妙的是,其間似乎還有人作祟。
「比起打架,老夫更喜歡看熱鬧。」紫微上人聳聳肩。
耶律詢如呵呵一笑,換了根羊腿來啃,這老貨,又自欺欺人了。
不就是不想傷害老情人麼。不到迫不得已,這老傢伙,不肯出手吧。
這段時間,她沒少在許平然面前和紫微上人「秀恩愛」,不然也不能刺激得許平然這麼早走火入魔。
雖然那些恩愛秀得紫微上人多半不知道,比如她會在紫微上人不在的時候,高聲喊著要給他送洗澡換洗衣服,讓許平然聽見,然後再迅速溜走。
這些最無聊的小把戲,對許平然卻最是有用。出身高貴性情高傲的許平然,又做了那麼多年獨掌大權的宗主夫人,遠離世俗久了,心性早已遠在天上雲端,哪裡想到這世上人充滿煙火氣的狡黠。
耶律詢如想到不染纖塵的許平然,低頭看看自己膝頭的油跡斑斑,自失地一笑,隨意撣撣衣裳,舒舒服服抱頭躺下去。
她躺下去,閉上雙眼,溶溶星月之光透過斑駁的枝葉,在面頰上游移,她的神情比此刻星月更加寧靜,滿滿看破紅塵的瞭然和接納。
她閉上眼,因此沒有看見,紫微上人在她閉眼後,忽然扭頭,目光長長久久地落在她臉上,直到她睫毛翕動,似要睜開眼睛,他才慌忙轉開目光。
這夜星月無聲,琉璃燈紅,一任目光你流我轉。
……
這夜星月無聲。
在離紫微上人和耶律詢如不遠處的一棵樹上,也有一個人影。
那人影坐在微微斜出的一根樹枝上,樹枝不粗,在風中起伏,他盤膝的身體也隨之起伏,仿若沒有重量。
和那兩人恨不得睡得橫七豎八的姿態不動,他哪怕懸空坐於樹上,周身上下,也透出收斂和約束的味道,從髮絲到眉梢,都不因任何風吹草動而驚動。而晚歸的夜鳥,也遠遠繞過他身邊,不驚他身周草葉。
這是雪山子弟多年枯寂殘酷訓練,才能修煉出的定力和煞氣。
耶律三公子耶律曇,目光裡只有那個舒舒服服躺在別的男人身邊的女子。
那個他遠房的姐姐。他在耶律世家最初和最後的在意。
耶律詢如和紫微重逢後,他不願見那兩人你追我逐,乾脆離開了一段日子,回了禹國一趟,然而這一趟回去,卻發現耶律世家已經徹底衰落。
那一夜,他在彷彿一夕間門庭零落的家族莊園前,立了許久,卻在天明時轉身而去。
他最終沒有進門。
轉身而去的時候,忽然竟感覺到輕鬆。
自從他被天門選中,作為耶律世家最優秀的子弟,送往雪山學藝,順利成為天門內門弟子後,他便時常感到窒息和壓力,家族因為耶律祁的背叛,大公子耶律昊的身體,對他寄託了成倍的希望,振興的全部夢想,都繫於他一身。所有的資源,所有的關照,都源源不斷送往雪山,送給他,他承了家族全部的關愛,卻因此覺得彷彿整座雪山,都壓在了身上。
到此刻,卻似乎可以放下了。
到此刻,他似乎終於可以做回自己。
可習慣了那樣清淨空寂的日子,已經不知如何斑斕自己的人生,下意識地,還是悄悄跟著耶律詢如,他覺得這樣很好,看著她的鮮活,便彷彿亮麗了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曾經只為一個目標,當那個目標忽然飛遠,他便將自己留在了心最嚮往的風景裡。
……
蒙虎的新房,是一座獨立的院子,因為新娘出身書香世家,性喜清淨,所以蒙府安排的院子也相當幽雅,四面並無人居,緊靠著內院的花園和藏書樓。
也因此,許平然過來的時候,並沒有驚動太多人。
蒙府太大了,從設宴的前院到這後院新房,普通人步行要半個時辰,今晚主要的護衛力量都集中在貴人雲集的前院,這新娘所在之處雖然重要,但畢竟在內院,需要保護的人也只一人而已,所以那些安排下的護衛,在這一路上,連聲音都沒能發出,便無聲冰碎,一路沉河。
許平然進入那個張燈結綵的院子時,看見那些紅綢彩花,下意識皺皺眉。
跟隨她的弟子們看一眼那映出人影的洞房,眼神裡有微微的可惜,可惜這大戶人家的新娘,今生注定無緣迎接自己最重要的洞房花燭夜了。
韶齡花季,終將被風雨摧折。
院子裡行走的丫鬟僕婦,被迅速無聲地處理掉,還有很多人在洞房內伺候。
弟子在用眼神請示,是否現在就直接進去,將人都處理完?
許平然原本有此意,然而看見那西窗剪影,忽然便起了好奇心,想看看新婚之夜的出嫁女,此刻是怎樣的神情姿態。
是滿懷羞澀,還是一腔期待,是故作羞澀,還是一臉矜持?
這是她永生未有的經歷,她想親眼瞧一瞧。
她走到窗邊,頗厚的窗紙隨著她腳步的臨近,無聲無息化為齏粉。
窗內的人毫無察覺,輕輕翻過一頁。
許平然挑起眉毛,難得地表示了詫異,她身後,弟子們和她一般神情。
新娘子居然在看書。
這洞房花燭夜,人生至喜時,這荳蔻少女旖旎粉色夢中都不能自禁的良辰佳日,這鼓樂喧天冠蓋滿目最為喧鬧最為浮華的時刻,這即將迎來自己人生最重要轉折的女子,在看書。
哪怕幽居雪山多年,許平然也認為,新婚之夜在洞房看書的新娘,想必也只有這一個。
新娘子看書看得很專注,也似乎不喜歡人打擾,身周沒有靠得很近的人,她輕輕翻過一頁,指尖雪白墨跡深黑,比墨色更黑的是微蹙的眉尖,眉如遠山,掃入青青鬢邊。
不知怎的,許平然覺得她玲瓏的側影,似乎有些眼熟。
她竟在此刻,微涼的夜風中,站住了凝神思索……這影子,這宛然眼熟的影子,是在和記憶中的誰呼應?
一陣急風過,院子外的琉璃燈急速地旋轉,灑落光影旋亂如紛繁記憶。
許平然腦海中忽然掠過青青山崖,淡淡山霧,霧氣間小小木屋,種滿茵茵葳蕤的紫微花。
木屋窗簾半卷,有少女臨窗讀書,山間雲霧潤濕硯台,谷中清風為她翻書。
她比墨色更濃的眉,掃入鬢間,看到意濃切心處,並不叫好,只眉間輕輕一蹙。
遠處山崖間有遙遙喧囂,那是師兄們在追逐笑鬧比武,灑落青石板道的快樂,飄入她的耳端。
她並不理會,只輕輕翻過一頁,偶爾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依舊不曾抬頭,唇角,卻微微揚起。
……
恍若當年,恍若當年當面。
不,不一樣。彼時世外宗門山間雲淡,此刻人間貴府華庭燭燒。
明明不一樣,卻總觸動一樣心腸,或許是自己老了,最近總是不自覺地回想過去,有時候看見路邊孩童,甚至都會想起自己那個號稱夭折的孩子。
人生難計得失,或許一路在得,到最後卻總在計算自己的失。
許平然輕輕地閉了閉眼,似乎這一闔眼,便可以將最近莫名的煩亂和軟弱,關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窗內新娘似有察覺,輕輕抬眼。
然後便看見了她,看見了她背後那些高高矮矮,如殭屍一般的白衣人。
並沒有驚呼一聲,新娘子輕輕倒抽一口氣,水汽氤氳的眸瞳,泛上一陣驚恐和警惕。
許平然輕輕一彈指。
新娘子那一口氣終究沒能抽響,無聲無息睡倒桌面。
許平然漠然地看著她,弟子們愕然地看著夫人,不明白夫人這次怎麼大發善心,竟然沒有殺了這女子。
為什麼沒殺,許平然自己也無法解釋,或許是方才因她引發的柔軟回憶,或許是與眾不同的看書,或許是因為她少見的鎮定。
她抬了抬手。
弟子們會意,悄然走入了屋內,不多久,再悄然將一具具僵硬的屍首拖了出來,隨手扔在院子中的花架下。
許平然抱著吉祥走進去,將新娘隨手塞在床下,淡淡道:「護法。」
「是。」弟子們恭謹地立在門廊下。
「大抵需要一個時辰。」許平然略略計算了一下,囑咐,「這一個時辰之內,不允許任何人接近,誰來殺誰。」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如果宮胤等人,或者紫微等人過來,想辦法拖延住他們,用我教給你們的辦法。只要等到我順利功成……」她揚了揚眉,神情冷酷,「那就是他們末日到了。」
「是。」
……
夜色中一行人腳步匆匆。
裴樞抱著孟破天衝在最前面,蒙虎趕上去想引路都追不上。
宮胤在他身邊,向前看了看,忽然道:「你府中去新房院子的道路,是否只有這一條?」
蒙虎愣了一愣,才答道:「常用的是這一條,但也不排除有些熟悉路徑的下人,會抄近路從花園小徑那邊走。」
宮胤不置可否,頓了頓又對景橫波道:「你和裴樞說說,在外院守衛吃酒的橫戟軍,調往前院花園,守衛好那批赴宴的賀客。」
景橫波聽著,心頭一緊,她知道以宮胤的見識和眼力,做這樣的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正要吩咐裴樞,前頭裴樞甕聲甕氣地道:「他既與你連合巹酒都喝了,他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還這麼假惺惺做甚!」
景橫波訕訕地笑笑,只得自行吩咐天棄調人來保衛,看著前頭大步而行的裴樞,她心頭掠過一抹陰影。
掌心忽然一暖,她側頭看看,宮胤主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修長的手掌正好將她手掌包裹,不算很溫暖,肌膚相貼的感覺卻很熨帖。
她心中也熨帖且溫柔,想著不管怎樣,他的每一次主動,都是莫大的進步,終有一日,他亦會眷戀這樣攜手相伴的美好,再不捨得硬起心腸離開。
新房院落的燈光已經在望,依舊是那碩大的深紅琉璃燈,在院門口悠悠晃蕩,透過燈上金紙剪貼的雙喜字,可以看見那處院落籠罩在朦朧的光影中,靜謐而美好。
眾人都在隔開內外院的月洞門前停了下來,這是內院,是人家新房,這麼多外男,是不好進去的。
裴樞卻不管這些,抱了孟破天就走,景橫波想要說什麼,看看他臉上神情,只好嘆息一聲,轉頭歉意地看蒙虎,蒙虎急忙道:「無妨。」
宮胤立在月洞門外,放開了她的手,輕聲道:「小心。我就在這門外。」他知道景橫波必然要跟進去。
景橫波點點頭,對他笑了笑,今晚的氣氛透著詭異,她一直心神不寧,但危險到底會發生在哪裡,誰也看不出。
裴樞心急,也不理會他們,搶先進門。景橫波隨後跟著,蒙虎親自陪著。
宮胤等幾人互相看了一眼,很有默契地看了看地形,繞著新房院落各自尋找了合適的地方盯著,以保證萬一有任何事發生,都可以及時救援。
進了月洞門,院子內花木扶疏,紅燈處處,十分幽靜雅謐,夜露已經起了,從花木間經過時,不經意間便會染一袖清涼露水。而草木芬芳淡淡,景橫波深吸一口氣,只覺得這院子裡大概是因為草木多,分外涼意森森,剛才還有些煩亂的心神,此刻分外敞亮舒爽。
這樣的環境,讓人提不起殺氣和警惕,也無法想像會存在殺機。
只是裴樞還是繃著臉,在前頭大步快走,氣氛太壓抑,景橫波忍不住要說些什麼,來打破這一刻的凝重和尷尬,便轉頭對蒙虎笑道:「你這院子倒和其餘地方風格不同,分外優雅,有書香氣。」
蒙虎臉上掠過一抹赧然,訕訕地道:「這院子是近期重新休整的,移栽了很多花木,連長廊都去掉了原先的紅漆彩雕,換了原木,只刷了桐油清漆……聽說她喜歡草木自然……」
景橫波笑起來,蒙虎看來真的很看中那位鄭七小姐啊。
這樣挺好,她願意看見更多人間圓滿情愛。
說話間便到了那長廊處,自一泊荷池上逶迤而來,連接著後方的暖閣和臥室,空氣中有種淡淡的味道,大概是新漆氣味還沒消散的緣故。
裴樞已經上了長廊,步子將原木地板踩得咚咚作響,幾步就已經到了長廊正中。
一路紅燈垂映,清漆地板闇然生光。
景橫波緊跟其後,笑對蒙虎道:「你這長廊,只宜佳人裙裾漫移,可不能給武夫踩得咚咚響,太煞風景了……」
話音未落,身後蒙虎一個踉蹌,景橫波愕然回頭,便見蒙虎扶住廊柱,低頭納悶地道:「這地面怎麼這麼滑……」
他這一句嘟囔還沒說完,景橫波就覺得腳下一滑,向前猛地一哧,險些撞到裴樞的背。
裴樞頭也不回,反手一抄抄住她手腕,景橫波立足未穩,低頭笑道:「這剛漆的地面也太滑了些……」
她忽然停住。
燈光淡紅,地面也是一片白中透紅,哪裡還有淡黃色的桐油原木地板,這地面……是冰雪!
來不及思考地板怎麼會忽然消失變成冰雪,景橫波立即抓住裴樞的手,要將他和孟破天移出去。
但一次性移動兩人難度大,裴樞還死死扣住她的手,她一甩,竟然沒能甩得出去。
此時裴樞也已經發覺不對,一低頭之後霍然抬頭,只在剎那之間,天地皆白!
身後傳來蒙虎的驚呼,只半聲便戛然而止。
而長廊卡嚓巨響,轟然斷裂,四面草木轉瞬由翠綠轉為深白,葉尖尖銳如短匕,「嚓。」一聲齊響,如布帛乍裂,脆聲尖銳,那些葉子脫離枝幹,呼嘯泣射,縱橫飛旋,剎那間充斥於所有人所在空間。
一霎間景橫波眼前風雪飛旋,天地皆不見,到處都是迴旋的氣流,迴旋的氣流裡到處縱橫著銳氣,遍地花木都成了武器,枝幹如槍,長葉似劍,離枝的花是飛盤,各種形狀,各種鋒銳,密密擁擠在這短短兩丈長廊內!
而她和裴樞還在下墜,長廊正斷裂在兩人腳下,隔開了景橫波和裴樞,兩人身子向下傾,而此刻荷池已成冰湖,在兩人滑落的下方,則已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冰窟窿,冰窟窿裡猶自旋轉著無數冰草雪枝,齒輪利刃般飛快轉動,可以想見,只要一掉進去,立即就是血肉成糜的結局。
景橫波和宮胤相處數年,也從未曾見過如此威力的冰雪神功,簡直非一人所能為。
此時她亦無比艱難,風雪大作,混淆了視力和聽覺,她可以瞬移,但此時她不能離開,她得先保證裴樞和孟破天的安全。
抓住裴樞的手已經滑脫,她身子向前,伸手猛抄,只這一霎停留,身上便多無數細小割傷,而腳下冰窟窿如黑色吞噬之口,只在咫尺!
風雪將聲音捲去,此刻彷彿換了空間,再不是一片祥和的蒙府後院,而是茫茫天際雪山之下。
隱約似有聲音大呼,卻根本傳不入此間,景橫波被凜冽的冰風吹得眼睛都睜不開,胸口梗一片冰涼如塞冰雪,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忽然手指碰到微熱的物體,是手指!她大喜,伸手去抓,那手指忽然游魚般一滑,貼著她腕脈往上便冷冷滑了過來,直擊她的心口!
那冰冷一線如刀,所經肌膚顫然起栗!
不是裴樞,是敵人!
景橫波待要甩手,卻發現底下已經是冰窟窿,要麼栽入冰窟窿被攪成肉醬,要麼被這風雪殺手戳破心臟!
她此時瞬移還來得及。
只這一霎。
忽然身前一聲怒喝,近在咫尺,是裴樞的聲音!
風雪中似有黑髮猛然揚起,似黑色的火。
裴樞已經踏上了另一邊的長廊。
他本就比景橫波多走幾步,大變發生的那一刻他反應極快,抱著孟破天,一腳勾上了邊上廊柱,生生將身子拔起。
身子猶在半空,他已經看見了底下的冰窟窿,而在這剎那間,他臉上身上也已經被滿園花葉攻擊,添無數血口,那些血絲如曼殊花葉細長,一色豔紅在風雪中游動,他身形一動,便如匠人彈墨線一般,彈了他和孟破天一身。
他猛力回頭,隱約看見景橫波身影,正要抓住她將她送出去,卻聽見懷中孟破天低低一聲呻吟。
孟破天雖然被他抱住,也被這漫天冰草割出無數傷口,雖在中毒昏迷中,也不自禁微微痛呼。
裴樞一頓,伸出的手一停,環顧四周,又想尋找個安全點的地方,將孟破天拋出去。
他眼光隼利,越過風雪,隱約看見前方有一處假山,四周沒有花草風雪漩渦,似可落腳,只是距離有點遠。
正要全力將孟破天拋出去,他忽覺身後氣流湧動,隱約一條白影從身側游魚般滑過,他霍然回首,就看見景橫波的手,從風雪中遞了過來,卻是牽住了那人的手。
而她將要落入冰窟窿,最上面一層的飛旋的冰草葉,如刀鋒般利,唰一聲割落她一片裙角,落入窟窿內,轉瞬便蓬地散出一片銀紅色的細碎布絲。
再來不及多想。
再顧不得孟破天。
他一聲怒喝。
反手一抄,裴樞抓住了景橫波的手,全力一掄。
景橫波身子在堪堪將要掉入冰窟窿前一刻飛起,越過迴廊,飛向假山,半空中猶自大叫:「裴樞,護好……」
裴樞心中一沉,拔身要起,忽覺腳下牽絆,低頭一看,不知何時,腳踝已經被幾條柔韌冰絲緊緊纏住,此時若要強硬起身或者做任何劇烈動作,這雙腳就得廢了。
然而他也顧不得了,吸氣,將孟破天向外扔出。
卻在此時,辟啪爆破之聲炸起,無數四處飛旋的冰葉冰枝齊刷刷轉了方向,直射向他。
而在那些混淆視線的無數雪白物體之中,卻有一道如蛇一樣的影子,無聲無息從中穿射而出,只一閃,便到了裴樞面前。
此時裴樞若要自救,還是來得及,但他似乎沒看見滿目雪刀,也沒看見雪刀中陰險的劍,只抬臂要將孟破天扔出。
孟破天忽然睜開了眼睛。
風聲太烈,雪氣太冷,無數割傷令她汩汩流血,毒素流出一部分,她竟在此刻醒來。
睜開眼第一眼,就看見遍天飛雪猛襲裴樞,看見景橫波身形飛出猶自伸手相挽,感覺到身後「嘶」一聲,如毒蛇,自草叢中射出,欲攫人生機。
仿若生死前另有靈機,她只一眼,便看明白眼前局勢,明白危機當前,裴樞拋出景橫波,留下了自己。
她眼底掠過一抹悲涼,一抹欣慰。
悲涼自己永遠不是他的首選,欣慰自己此刻依舊在他懷中。
這一生,如果不能求個一眼靈犀的開始,便求個生死在懷的結局吧。
她向前一傾,猛地伸手,緊緊抱住了裴樞的脖子!
這一抱,她將自己的整個上半身,都裹在了裴樞的頭臉肩頸要害。
裴樞只覺得眼前一黑,視野已經被籠罩,少女的溫軟身體堵住了他的臉,將他的大呼堵在了咽喉中。
「嚓。」
極輕微的一聲。
那陰險的劍已至。
黑光一抹,穿過孟破天的後頸,點上裴樞咽喉。
裴樞只覺得身上女子身子微微一挺,隨即咽喉一痛,一股寒意□骨而入,剎那間眼前似有黑影飄過,渾身一凜,只覺一生從未離死亡如此之近。
然而那寒意只抵達肌膚,卻沒有要命地再進三分。隨即又是輕微的「嚓」一聲。
抽劍之聲。
孟破天身子又是微微一僵。
她的臉輕輕向前一傾,貼在了裴樞的臉上,溫涼如軟玉。
裴樞怒吼一聲,卻發現自己咽喉受創,一時根本發不出聲音。那劍已經收了起來,出劍人如鬼魅般杳然無蹤,裴樞猛然倒落,背貼在冰冷的地面,四面的冰葉從頭頂呼嘯而過。
地面皆冰雪,一貼上便似無數冰刀攢射入後心,他只是一動不動抱緊孟破天。
孟破天的臉貼了過來,此刻她臉蒼白得也似這四周的雪,唇角卻泛一抹淡淡笑意。
這一生從未如此刻離他如此之近。
這一生走到末端,才得與他呼吸相聞,肌膚相貼。
那一杯一生再也喝不著的交杯酒,便在此刻,他唇邊聞遍,帶著這酒的醇厚香氣和他的明烈氣息,去一個天地,最後一霎的記憶,下一世會不會還記得,交給天意決定。
她淺淺笑著,臉貼著他的臉,視線已經模糊,只能憑感覺尋找他的唇。
頭頂穿射的冰葉風雪,將兩人黑髮揚起,截斷,一截截覆落在兩人身上,那些柔軟的發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淡淡靜靜落了一層,如白雪之上的黑雪。
孟破天終於觸及了裴樞的唇,她微微皺起眉,有點吃力地思索,那紅唇如火的人,她那少女懷春的夢中,想像過無數次應該的熾烈溫暖,然而此刻那唇微冷,泛著淡淡的腥氣,似血的味道。
她無法說話,只憐惜地皺了皺眉,靠向他的唇。
別心冷,別失望,別咬破唇角,這世間總無數分離,只在早遲。
別以為我怨懟失落,我此刻滿心你不能明白的欣喜圓滿,這一生我知我永遠不能行與你身側,那就讓我在你懷中先行一步,將我最後的體溫烙印於你身,從此後漫漫長路,我的身影,在你心頭,命運難拂。
勝於在你身後永遠追逐,卻永不能觸摸你一片衣角。
一些黏膩的液體,無聲無息在兩人肌膚間蔓延,很快被極低的氣溫凍住,黏住了兩人的肌膚。
這限制了孟破天的移動,也禁錮了她最後一分力氣,唇在離裴樞唇只差一分處,驀然一停。
靜靜躺著,一動不動的裴樞,猛地瞪大了眼睛。
一頓之後,孟破天的身子,如一匹軟緞般,毫無聲息從裴樞身上滑落。
裴樞沒有動。
他似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身邊女子輕輕翻落,就躺在他身側,在一地風雪中亂著黑髮,蒼白鮮紅,只留唇邊一抹不知似憾似喜的微笑,再無聲息。
她咽喉上,劍鋒對穿,她用自己的要害,替裴樞擋住了屬於他的致命一擊。
她最終沒能再說一句話。
她最終沒有吻上心愛的人唇角。
她最終死於他懷中,身側,這風雪一隅。
她是玳瑁江湖中聞名的孟六女公子,曾喜歡背個筐收集這滿江湖的玩意,後來她的眼裡只有一件世間瑰寶,為之追逐,用盡這一生。
她原名叫孟瑤,她嫌棄這個名字太女氣,自己改名叫破天。
命盤終破,無力回天。
……
裴樞躺在地上,後背似乎被冰和血已經黏住,他也似乎再不想起來。
心頭也似和這風雪一般,呼嘯回轉,攪動翻滾,血肉似乎被疼痛攪碎,片片都是碎裂的記憶。
他努力回想身邊女子的一切,腦海中卻無法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甚至記不起和她初見時的場景,這長久的時間裡,他的眼神和心,時時刻刻落在另一個人身上,從未將屬於她的片段留存。
以至於此刻,他腦海中紛亂一片,每一片都只是最後一刻的她,紛亂黑髮,蒼白鮮紅,一抹淺笑,染血唇角。
她原可以不必死,他原有機會最先拋出她,她原本就在他懷中,中毒受傷,最該最先被救。
他一直忽略著她,故意忽略著她,直到忽略掉她的生命,甚至沒給她選擇的機會。
她也沒給他後悔挽救的機會。
當她最後用命護了他,他的一生,便注定要為那一刻的猶豫贖罪。
他僵硬地躺著,不敢看她,不敢碰她,飛低的草葉猶自在陣法神秘的力量牽引下切割著他的身體,他卻願意在這樣凌遲般的疼痛中死去。
勝於被日後長久的愧疚中永恆折磨。
風雪似也知道他心氣的衰敗,漸轉漸弱,他的頭臉漸漸被風雪覆沒,似一具冰雪中的屍首。
風雪蓋過了一層又一層,直到將他的臉全部覆蓋,那熾烈得彷彿連鐵水都能熔的男子,此刻卻不能融化冰雪。
良久。
有兩團冰珠。
晶亮地,從眼角的部位,無聲無息地,滾落下來。
……
這一隅的風雪,凍裂了人心千里,不知何時能有回春的一天。
但那只是在長廊裡。
長廊裡生離死別,長廊外的搏殺,依舊瞬息萬變。
長廊風雪起的那一刻,在不遠處牆頭的所有人,都似有所覺。
尤其宮胤,一霎回首,倒映那一刻風雪天地,竟眼中變色。
「玄黃風雪陣!」
出身雪山的他,自然認得這是雪山威力最大的大陣之一,可在任何方寸之地成就風雪玄黃天地,闖不出,進不得。是雪山頂峰護法大陣之一,不是護教危殆關頭不能輕易動用,也無法輕易動用,因為這陣法需要功法精純的內門弟子不少於十八人,施展之後極耗精力,很可能會令這十八弟子從此功力停滯,不得寸進,這對於內門弟子十分珍稀的天門來說,是承受不起的損失。
而天門矗立雪山多年,世外宗門早已大多消失,連當初最有競爭力的崑崙派,都被天門慕容籌聯合許平然臥底滅門,已經沒有了敵人,平常哪裡需要動用這樣的陣法。
連宮胤之前也沒有親眼見過,只是在內門學藝時,在書上見識過。
這樣的大陣,若非宗主親自下令,誰也不能自主組陣。
他霍然轉頭看向新房——許平然在那裡!
然而他身子更快地衝向長廊——便縱生平死敵近在咫尺,但景橫波還在長廊!
人影一閃,一人從長廊方向飛出,一邊飛一邊咳血,血濺在半空便被凍凝成紅色冰塊,落地粉碎。
那是蒙虎,他沒有完全走上長廊,被陣法激出。
宮胤一抬手接住他,再抬頭看時,就聽見裴樞一聲怒喝,隨即風雪乍破,景橫波身子穿長廊而出,飛向一邊的假山。
人影飛閃,輕功最好的天棄,去接景橫波。
宮胤看見這一幕,將蒙虎放下,毫不猶豫轉身,直撲新房。
許平然如果在,她才是靈魂人物,只有解決了她,所有人才能完全安全。
他身形如雪練拋射於長空,原本只在長廊肆虐的風雪瞬間呼嘯大作,竟成龍卷之勢,向上盤旋席捲,要將他身形拖下。
人影連閃,七殺的哈哈大笑聲響徹長空,「什麼玩意兒躲這裡裝神弄鬼!」
風中戛然一陣劈裂之聲,那盤旋上升的雪龍卷竟然一分兩半,一半接住了七殺,一半依舊追躡宮胤而去。半空中飛雪如巨拳,狠狠搗向宮胤後心。
又是人影一閃,黑色海藻般柔曼一舞,耶律祁笑道:「我也瞧瞧這天門的神奇陣法!」
龍卷一停,嘩啦啦一陣冰碎雪落,風雪乍歇,露出七八位妙齡女子,一身雪衣紛落如雪花,等那雪花飄揚落盡,這些女子身上,幾乎已經衣不蔽體。
玄黃陣法真氣對沖,碰撞激烈,佈陣之人強行分陣,受氣流反噬,衣裳都全部碎裂。
一時間竟然七八位裸女圍住了耶律祁,耶律祁也沒料到這陣勢,一時怔住。
遠處觀戰的耶律詢如猛地坐了起來,狠狠搗了紫微上人一拳,哎呀呀地叫道:「哇呀呀,這陣勢……這陣勢……我家的童子雞小祁怎麼吃得消怎麼吃得消?老不死,還不出手要等什麼時候!出手哇!」
紫微上人撩起眼皮懶懶看了一眼,翻個身屁股對著她,「你弟弟吃不消,老夫就吃得消?要去你自己去。」
耶律詢如撇撇嘴,卻道:「我看啊,他被這些女人纏住也好,他憐香惜玉,一時半會不會對這些女人下死手,少不得要纏戰,正好,讓那個宮胤面對老妖婆吧,最好壯烈英勇了,我家小祁就可以娶波波了哈哈哈。」
她也舒舒服服又躺了下來,反正幾個女人,小祁還不至於對付不了。
耶律祁自然聽不見這邊的對話,他正有些尷尬地面對這脂粉陣仗,這些雪山女子好些還是熟人,在他被擄時都認識,此刻這些女子卻好像都已經忘記了他,也似乎不覺赤身裸體有何羞澀,依舊面色清冷,寶相莊嚴,舉手投足凌厲自如,彷彿展露的不是肌膚,而是自己無邊的聖潔和光輝。
耶律祁卻陷入了為難,眼前粉光緻緻,都是玉臂裸腿,這架要怎麼打?
他打不起來,人家卻不客氣,一個少女一聲厲叱,一抬腿便踢了過來,耶律祁可以輕易撥開,然而眼一抬,高抬的大腿雪白圓潤,隱約一線淺色的褻衣……他待要拍出去的手,只好縮了回來。
劍氣凜然,又有一劍飛射而來,耶律祁身影一閃,便越過那劍光,欺入對方前心,手掌輕輕巧巧,就可以將人推出去,然而手一抬,似按在什麼溫軟豐滿柔膩之處,指尖滑得留不住,他慌忙縮手,臉已經微微紅了。
肉山粉脂,滿目禁忌,這樣的架打得縮手縮腳,不多時耶律祁便顯得左支右絀,更要命的是,總歸他正當青年,生理正常,就算定力不錯,但這樣的脂粉陣裡周旋久了,難免看見碰見什麼,漸漸地,周身便有些發熱,只覺得小腹一股熱流難以自控,直上胸臆。
遠處耶律詢如一直在觀戰,起先在笑,後來略有些不安,再後來卻又忍不住哈哈笑,道:「瞧我這弟弟,龍章鳳姿,芝蘭玉樹,果然不是吹的。你看看那些小殭屍們,看似殺氣騰騰,其實都手下留情,只是想困住他呢。」
她眼光犀利,一眼看出,這些原本和耶律祁就認識的雪山弟子,看似冷漠,實則已經留情,說到底,並不想傷他。
她也便放了心,又自在地躺下來,瞄一眼屁股始終對著那邊,耳朵卻豎著的紫微上人。
輕易還是不要出手,得先看好這個隨時會溜號的老傢伙。
她不打算動彈,那邊假山上景橫波站穩腳跟,被天棄扶住,她從風雪玄黃陣中衝出,全身上下都是被草葉割傷的細微創口,天棄要幫她包紮,她一邊嘶嘶呼痛,一邊推開了天棄,一眼看見長廊裡風雪已散,陣法已破,被分為七殺和耶律祁兩個戰團,長廊裡裴樞臥冰睡雪,和身邊的孟破天一動不動。
景橫波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閃身去了長廊,眼看裴樞臉都快被全部蓋住,孟破天更是全身冰雪,兩人都一副僵硬姿態,一時眼前一黑,險些滑倒,被天棄趕緊扶住。天棄在她耳邊疾聲道:「陛下!陛下!先別亂了陣腳,少帥臉上有熱氣!」
景橫波定定神,仔細看看裴樞的臉,發現他額頭覆雪,口鼻處雪花卻淡,心中稍稍放心,卻又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躺著不動,這實在不是他的風格,怕他受了重傷,只得蹲下身輕喚:「裴樞!裴樞!」手指在他臉頰側拂過,卻拈著幾顆圓潤的冰珠。
景橫波拈著冰珠,對光線照了照,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只覺得心中震動,似有什麼絕不願意的事情,正在發生。
身後天棄忽然輕輕倒抽一口氣。
景橫波有點茫然地轉頭,看向了孟破天,那女子臉上的雪很均勻,不被一絲熱氣掀動,只隱約可以看見,兩道極黑的英氣的眉。
忽然心中大慟。景橫波手一顫。
「啪嚓」一聲微響,冰珠落在了孟破天臉上,她一動不動。
景橫波撲過去,手忙腳亂拂開她臉上的雪,將她抱起,然而那軀體如此沉重,比雪還涼,景橫波只覺得那冰涼從手指凍到心底,幾乎抱不住她的身體。
她抱著孟破天,茫然轉向天棄,眼神裡全是哀懇,天棄長嘆一聲,轉頭不忍看,輕輕道:「陛下節哀……」
景橫波猛地閉上眼睛。
身側裴樞,微微顫了顫,簌簌又落下一陣冰雪。
隨即他僵硬地坐了起來,將額頭擱在膝上,過了一會兒,手指慢慢插入黑髮,痙攣了又痙攣。
景橫波坐在冰冷的地上,抱著孟破天,只覺得心也在痙攣,這夜的寒氣和悲涼,亂雪一般將人覆蓋。
她不知道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長廊上生死抉擇只是一霎,最後一霎她被裴樞扔出的時候,孟破天的命運便已經不公地被做了抉擇。
有那麼一霎她在想,孟破天在最後一刻,是否在恨自己的存在?正如她說過的,如果沒有景橫波……
如果沒有景橫波,裴樞也許會喜歡那個脾氣相近的她,也許最終會接受她,或者他內心裡已經有了微微的喜歡,然而他如此執拗和驕傲,彷彿覺得守住最初的心動,也是一個男人的堅持和品質。
到最後,苦了她。
景橫波不知道孟破天會怎麼想,只覺得這一刻自己都開始恨起自己的存在。
裴樞忽然轉過頭,從她手中輕輕接過了孟破天,用一種此生再沒有過的溫柔姿態,將她抱在了懷裡。
他側頭凝視深沉的黑夜,似乎要在黑暗中沉淪,又似乎要在黑暗中尋找微光,景橫波聽見他忽然嘶啞的聲音,澀澀迴蕩在耳邊,「我想先陪陪她……那邊的事,恕我現在無法幫你了。」
景橫波默然半晌,點頭,慢慢站起身,現在她不該在這裡。
就讓孟破天獨享這最後的獨處吧。
站起身時,也不知是不是跪坐久了膝蓋僵硬,她一個踉蹌,天棄扶住了她,她有點茫然地道:「謝謝。」
天棄凝視著她的眼睛,再次不忍地轉開眼,輕聲提醒道:「那邊耶律公子好像有點麻煩……」
景橫波振作精神,往長廊外望去,果然看見耶律祁那邊的尷尬狀態。
她此時急需一場戰鬥,來將腦子裡無邊的愧疚和疼痛驅散,想也不想,身形一閃,已經撲入了耶律祁的戰團。
她一進入戰團,耶律祁就一喜,他現在正希望有女子來幫他解圍,否則這束手束腳的架實在難打。
景橫波心中悲涼憤怒,看見這群玉脂裸女就像看見一群光豬,沒愛惜也沒憐憫,剛才這群人怎麼利用四周物體來對付她,來殺了孟破天,她就要用同樣的辦法,來回報這群冰雪無情之人。
於是雪山弟子們便遭了殃。
再無人束手束腳,再無人憐香惜玉,在玄黃風雪陣裡,草木都是武器,在景橫波手下,萬物更是殺機。她不需要輕功,可以騰挪無際,不需要武器,一磚一石一滴水,都可以是她的利器,不需要內力,可以指揮沉重的刀兵,甚至不需要看清楚敵人的招式——只要她願意,天下萬物都可以調動來,簡單粗暴,砸你便是。
冰雪未散的鋒利葉尖同樣會在雪山弟子身上割裂血口,那些堅硬的枝條會被景橫波毫不客氣地戳進傷口,碎石就是無數飛蝗石,沙子也可以成為暗器,連荷池裡偶爾跳起一條魚,都能被景橫波手揮目送,一尾巴狠狠抽在臉上,一個女子嬌呼一聲,生生被那魚尾巴抽暈過去。而景橫波的攻擊連綿不斷,她的雙手不斷彈動,如撥動夜色之弦,召喚天地萬物滾滾而來,亂石夾飛草,斷枝裹泥沙,所有物體前赴後繼,飛旋呼嘯,以比先前大陣中更兇猛的速度,攪動氣流一團渾濁,遠遠看去這個戰團一片昏黃,宛如拔天拽地的龍卷。
雪山弟子們終於感覺到了這種凶悍和殺氣,更要命的是女王沒有武功內力,所有的能力來自於異能,所以她的力量源源不斷,不會疲倦和衰退,憤怒之下她的分心多用更加元轉如意,彷彿天地都被她馭使。
耶律祁已經不用出手,只在一邊掠陣。
風水輪流轉,剛才耶律祁打得窩囊,現在就換成了雪山弟子,她們從未經歷過這樣無奈的戰陣,己身優勢無法發揮,而在景橫波近乎潑婦一般的狠戾攻擊下,那些原本就不能蔽體的衣裳,更加零落破碎,這些女子漸漸也動了真怒,齊齊喝叱一聲,不顧景橫波那狂暴的萬物攻擊,不顧在她面前形成的武器屏障,劍光如電,夭矯如龍,無數條雪龍呼嘯糾纏,穿越浮沉屏障,直撲景橫波身前。
空氣中散開點點猩紅,如寫意畫上最後一點染色梅花,將淡黃的月色染一抹胭脂色。那是雪山弟子強行突破景橫波萬物屏障時,被那些草葉磚石尖銳之物割裂肌膚,逸出的鮮血。
而那匯聚而成的雪龍,夜色中恍然真如有龍騰之姿,無邊凜冽和殺氣,便是那猙獰爪牙。
天龍翱翔,一霎千里,那劍光快得世間萬物也無法追及。
耶律祁立即掠來,景橫波急退,「嗤」一聲輕響後,她已經消失在原地,幾縷布條悠悠飛起,撲入正好掠過來的耶律祁懷中。
耶律祁反手一劍,嗆然脆響如龍吟,藉著那巨大的激盪之力飛起,正看見景橫波已經落在了另一個方向,身形略有不穩,胸前衣襟已經破裂至腰部,露出一大片雪白肌膚。
此時他也顧不得想什麼,飛落她身邊,將她急急往身後一帶,問:「怎麼樣,受傷沒?」
景橫波搖搖頭,有點不自在地攏攏衣裳,她不攏還好,一攏,耶律祁便注意到了她的狼狽,剛才雪山弟子那合力一劍,太過凌厲凜冽,景橫波的瞬移雖然無人可追,卻也被掛下了胸前一縷布條,現在衣裳成了一線天禮服,頸項到腰際一線白,在黑暗中近乎耀眼,而前胸一線深溝,如一抹雪灣,若隱若現。
耶律祁一眼之下,渾身便一僵,剛才面對脂粉陣的熱流湧動,此刻忽然又更加洶湧地翻騰起來,那一線白,一灣雪,便似一場人間風月,喚醒沉潛已久的熱血,他甚至能感覺到那熱血如劍如刀,自下腹處狂飆而上,所經之處,肌膚如灼,五內如沸。
他趕緊定定神,轉開眼,退後一步,強自逼自己將注意力轉回到那些雪山弟子身上,然而那些雪山弟子似乎也已是強弩之末,都臉色青白退在一邊,扶劍喘息,並沒有再繼續阻攔。
風雪玄黃陣本就極其耗損真力精血,之後和耶律祁纏鬥,再被景橫波攻擊受傷,這些弟子們也已經吃不消,剛才那兇猛絕倫的一劍,不過是窮途末路之下,最後一搏而已。
景橫波也在喘息,剛才那一陣兇猛攻擊,終究是動了真怒,不傷體力傷精神,她也有些疲倦。
忽然聽見新房位置,轟然一聲巨響。
景橫波霍然抬頭,想起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處戰場。
她忍不住撲出去,大呼:「宮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