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2 章
大結局(三)

七殺和耶律祁一邊一個被雪山弟子攔住的時候,宮胤毫不猶豫地直撲新房。

新房內燈火全滅,只有門前和簷下各自兩盞琉璃燈幽幽晃蕩,紅光搖曳,將翠葉映得濃綠欲滴,襯遠處戰團碎雪紛飛,這場景顯得幾分詭異。

新房也很安靜,似乎完全不受外頭混亂影響。

宮胤並沒有從門進去,而是直接到了窗前,順手摘一盞琉璃燈,往新房裡一扔。

「砰。」一聲,幾乎立刻,琉璃燈便被激飛了出來,遠遠落入荷池中噗通一聲,但新房裡的帳幔已經被點燃,火光裡映出床上盤膝的許平然,和她膝上橫臥的吉祥。

這位蒙國大將軍的千金小姐,現在狀態極慘,衣裳全部被除去,半邊身子是全無血色的透明,半邊則呈現詭異的慘青,許平然的手正按在她丹田處,每過一霎,那透明之色便少一分,而慘青之色便多一分。

很明顯,許平然在吸取這個少女特殊的體質精血,為自己洗滌真氣,同時將體內的毒素轉入她體內,此時已經功成了一大半。

許平然似乎沒有感覺到窗前的動靜,臉上也沒有即將大功告成的喜悅,她眉頭微微蹙著,似對身下這藥的效果,不大滿意。

宮胤畢竟在雪山呆了多年,只一眼,也便明白了大概,從許平然眉宇間深深的青色看來,她為了保持容貌,將毒素凝在眉心之處,日積月累,已經損傷了大腦,而腦部的毒素是最難清除的,僅憑吉祥這種只有天賦之身,沒什麼功底的體質,未必能夠幫她把所有的毒素轉移。

但如果不能轉移所有的毒素,殘留之毒在腦部爆發,天知道這女人在最後,會發揮出怎樣的殺傷力來。

宮胤再不猶豫,手指一彈,無數金光一閃。

床榻上許平然還是一動不動,唇角似露一抹冷笑。

金光飛射,眼看便至許平然榻前,忽然「卡嚓。」一聲,一道冰幕豎起,擋在了許平然榻前。

冰幕後許平然那一抹笑容,越發顯得詭異輕蔑,朦朦朧朧。

既然敢在大敵齊備的蒙府公然療傷,如何能沒有準備?天門宗主夫人,總歸有幾件制敵防身法寶的。

這一道冰幕,其實是雪山的一種雪甲蟲,這種蟲平時體積很小,但在遇敵時身體會膨脹,敵手越凶狠,它膨脹越厲害,而它那一身雪甲,堅硬冰滑,刀劍不能入,被刺激後還會從甲下噴射毒液毒氣,是雪山防禦能力最強的動物。

除了天門特製的一些武器,可以將它捕捉外,尋常刀劍,哪怕神兵,也無法在它面前有所寸進。

宮胤彈射的金光,撞上了雪甲蟲的堅硬冰幕。

「嚓。」一聲微響。

沒有斷裂,沒有滑開,沒有驚動毒液毒氣,那道冰幕忽然劇烈顫抖起來,猛地縮進了塵埃。

許平然眉梢一陣輕顫。

雖然抓緊行功,不能說話不能分神,可她知道發生的所有事。

怎麼回事?

可以擋住天下一切武器的雪甲蟲,為什麼沒能擋住那東西?

那點點金光到底是什麼?

宮胤,為什麼每次都能讓她意外!

雖然震驚憤怒,但她還是沒有太多緊張,她的面前,不是那麼好接近的,只要她在行功之中,方圓一丈都是她的力場,真氣衝撞,高手都寸步難移,哪怕是滿天的武器也要被反激出去,何況一點暗器?

更何況她還有同樣可以算是刀槍不入的肌體,等於三重防禦,不可摧毀。

金光一閃。

照不亮她唇邊不滅冷笑。

然而冷笑忽然又一凝。

那些細碎的金光,並沒有如她所想一般招呼她全身,甚至根本沒有靠近她,而是陰險地忽然半空轉了個彎,繞著床榻,咻咻連聲,猛地射入了吉祥的身體!

正正射在吉祥下腹丹田處!

許平然一刻也沒有停止運功,而她此時注意力正在宮胤身上的,這金光唰地射入吉祥身上只是剎那的事,而她的真力雄厚泊然,正在加緊吸取,幾乎來不及反應,那金光便順著她吸取的途徑,直入她體內!

她只覺得掌心一痛,駭然睜眼低頭看時,掌心裡只餘幾點隱約血點,片刻,連血點都不見,依舊光滑如玉掌心。

許平然駭然如狂。

為什麼會這樣!

她的真力不可衝破,她的身體同樣玉質鐵骨,不是隨便什麼暗器就可以鑽入的!

更要命的是,那些金光真的進入了她經脈如玉的體內,竟然毫無阻攔,勢如破竹般一路逆流,如無數雖然微小卻銅頭鐵臂的蟲子,趁著她體內氣流湧動,瞬間散入了她體內奇經八脈!

幾乎剎那,運功受阻,真氣逆流,剛剛輸出的毒素,險些全部倒流而回!

「啊!」

許平然猛地彈身而起,一抬手,將吉祥的身體擲了出來。

轟隆一聲,吉祥硬邦邦的軀體砸碎窗戶,卡在窗中,幾乎剎那,她的丹田處便破了,一股黑氣,氤氳而出,那是許平然剛才轉移到她身上的屍毒。

而許平然開始尖嘯,後退。她怒發如狂,但此時不是報仇的時機,那些要命的小玩意在體內遊走,不斷試圖堵塞她的經脈,卻又不斷被她的真氣衝開,她需要澎湃的真氣將這些惡毒的小東西拒之門外,但無可約束的真氣又會導致她的病況更加嚴重,她體內如萬蟻噬咬,亂竄的真氣攜帶著剛剛規整的毒流遍全身,她需要時間將宮胤的暗手立刻驅逐出來,否則她必定會成為廢人!

所以她毫不猶豫後退,此刻早已忘記身為宗主夫人的驕傲,沒什麼比性命更重要。

吉祥的身體卡在窗上,雖然留下了進來的空隙,但她衣服都已經除去,光溜溜的僵硬身體還散著毒,是個男人這時候都會稍微猶豫,而門在另一個方向,從門再轉進來的時間,夠許平然撞破另一面牆壁逃走。

然而宮胤從來就不是一般男人。

吉祥赤裸的屍首飛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越過了窗戶,幾乎是貼著吉祥的身體,從她身上一滑而過,進入了室內,在進入室內的最後一霎,還不忘記腳底一蹬,將吉祥屍體蹬翻在地,面朝下,散發的慘青毒氣,都滲入進了泥土裡,周圍花木,瞬間枯萎。

他進來的時候,許平然已經撞向了後面的牆壁,她的臉色非常難看,忽白忽青,不住流轉,而每次青氣流轉時,她的衣衫便不斷鼓蕩,顯見真氣正在急速流轉,那些掀飛的衣袂間,露出她雪白的手臂,手臂上,忽然有隱隱的金光冒出來。

許平然看他進來,並不意外緊張,冷獰一笑,道:「原來你用的竟然是天門金針!難怪能通過雪甲蟲,穿透我的真氣,但你用的是已經碎了的金針,根本無法抵禦我的充沛真氣,只要剎那,我就足夠將它們全部逼出來!」

她的語氣已經隱隱輕鬆,那些金光居然是天門金針,一開始她真的是沒想到。天門用來禁錮內門弟子的金針,以雪山獨特柔鐵加秘方藥物配製而成,十分珍貴。天門的金針,自然能破雪山的異獸和天門的功法,這枚金針,想必就是當初鎖宮胤的那枚,不知怎的竟然碎了。也不知怎的,離開了宮胤身體,還被他留到了現在。

心思深沉,將金針碎片留到現在又怎樣?碎了就不會有原來的威力,雖然更容易地進入了她體內,卻因為太過細小而無法抵禦她此刻鼓蕩的真氣,無法順利堵塞她的經脈,她只需要點時間,就能夠將大部分的金針碎片激出來。

她笑聲裡一抬手,床板之下的新娘子,呼地一聲飛向了宮胤。

這個宮胤不能不理,他只能抬手去接,那一團紅裹著的少女,脖子軟軟地垂著,頭頂的珍珠流蘇垂下來,閃閃爍爍遮住了臉。

宮胤單手接住了她,就要往窗外扔,忽然手一頓,瞬間已經改變了動作,將人往地下狠狠拍去!

「新娘子」格格一笑,聲音輕細幽秘,一隻手不知何時伸出了袖口,正拍向宮胤心口,但宮胤反應及時,她這拍出的手還沒印上宮胤胸膛,人已經被向下擲去。

而此時宮胤對面許平然駭然抬頭,似乎看見了什麼,宗主夫人眼底紅光一閃,冰冷黑暗的室內隱約一道淡紅的光影掠過,光影裡許平然臉色先驚後喜,竟然不再後退,反而一閃掠前,抬手如爪,抓住宮胤心口。

宮胤此時正將「新娘子」往下擲,那「新娘子」格格陰笑著,一翻手竟然反抓住了他的手,而身後,雖然無動靜無聲音,但他已經從許平然的眸中,看見了巨大的危險。

這一刻他對面強敵,手中被拽,身後有殺手,脫身不得。

這一刻他不退反進,拖著「新娘子」向許平然衝去。

步子剛剛一動,後背一涼,似一雙冰冷的掌,悄然印上。

而此時他已經撞上了許平然。

一聲尖嘯,那「新娘子」竟然在先撞上許平然那一霎,游魚一般滑膩膩地,將自己從兩人之間擠了出去,像是一攤軟泥被擠出了軟管一般,忽然就出現在兩人頭頂,只留下一件彩繡輝煌的禮服,在兩人的碰撞中瞬間化為紅霧。

隱約紅霧間還有半截手指和幾滴血跡,但也瞬間被對沖的真氣撕裂、吞噬、碾為齏粉。

轟然一聲巨響。

是真力對沖,然後各自撞上牆壁引發的震動,整間結實的屋子都在顫抖,樑柱吱嘎一聲斷裂,頭頂承塵上,灰塵簌簌落了人一頭。

兩個有潔癖的人都沒動。

宮胤靠在窗邊,窗子已經不見了,現在那裡是一個大洞,露著半邊的紅色琉璃燈,居然還垂在簷下,光線卻似乎幽淡了許多。

許平然靠在對面牆壁上,身下的床榻已經一斷兩半,她臉色半白半青,唇角卻忽然綻出一抹得意的笑。

在她面前,那一團灰塵和黑暗之中,金光閃爍,悠悠落地。

「看,」許平然輕輕咳嗽,一邊咳嗽一邊得意地道,「我說那些金針碎片,轉眼就能逼出來,你煞費苦心又有什麼用?你這一掌,還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宮胤不語,他臉色半邊雪白,半邊被燈光映紅,倒看不出太大異常,也並沒有懊惱之色。

許平然卻覺得他眼神譏誚,雖一言不發卻似已掌握全盤,這樣的眼神她最厭,也印象最深,記憶中最後一次看見這樣的眼神,就是在他一劍撩天門,單騎下雪山那裡,他設了局讓她和慕容箴衝突,最終他漁翁得利順利下山,臨走時淡漠而又掌控一切的眼神,宛如摑她一個耳光,讓她火辣辣痛到如今。

而後來那些年,她掌握著他的家人,卻無法真正掌控他,被他拖延戲弄,玩弄於股掌之上,真的以為把握住了他遲早就能把握天下,誰知道天下被他輕輕鬆鬆送給別人,逼得她不得不在準備尚自不足的時候便下雪山,一轉身他上雪山救家人,救宗主,撬了她的老窩。

仔細想來,和他鬥,她竟一直都是輸的。

然而此刻,她可以確定,自己並沒有輸,剛才那一掌絕不好受,更何況之前宮胤已經受了偷襲,而她自己,藉著那掌力,已經逼出了大半的金針碎片。

她微笑著,整了整裙襬,走上前來。

還有點時間,足夠她殺死他,斬草不除根的痛,她嘗了很久,這次絕不再錯。

宮胤平靜地面對著她,忽然一抬手,一把扯下了頭頂的琉璃燈,向她砸過來。

這個動作讓許平然一怔,隨即想笑——窮途末路了?連出掌的力氣都沒了?

然而她臉色瞬間就變了。

琉璃燈一陣光芒閃爍,似乎裡面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那扭曲變幻的光線令她幾乎要閉上眼睛,而面前忽然就多了一陣冷風。

琉璃燈裡有人!

這明光透徹的琉璃燈內,竟然有人!

許平然一霎間震驚太過,轉瞬就想到了某些傳說,然而這一刻不容思考,她身子一側掠開,琉璃燈落地粉碎,隱約光芒一閃又一閃,現出人形。

宮胤砸出琉璃燈後,並沒有停留,直接穿窗而出。

而此時其餘人已經被巨響驚動,景橫波瘋了一樣趕過來,正和宮胤對面撞上。

「宮胤!」景橫波一眼看見他無恙,高高提起的心頓時落下,幾乎要落下淚來——她真的害怕會像剛才一樣,在冰雪廢墟之中,看見僵硬的身體。

「沒事吧沒事吧沒事吧?」她一疊連聲地問,想要拉住他仔細查看。

宮胤卻道:「小心琉璃燈。」

「什麼?」景橫波還沒反應過來,宮胤已經急聲道,「還有一撥人,潛伏在府內下手,手段比許平然高妙,我去看看。」

說完也不待景橫波回答,身子一轉,已經掠了出去。

景橫波愣在原地,看看他遠去的背影,再回頭看看身後的戰團,七殺已經解決了那一批雪山弟子,和耶律祁一起撲向新房,這邊的人很多,而那個方向,只有宮胤一人……

她瞬間就做了決定,對底下喊道:「小心琉璃燈!小心敵人,打不過就算,我去外頭追敵!」

底下哎喲一聲,是伊柒的聲音,大叫:「什麼琉璃燈!」

耶律祁恍然道:「那兩個下毒的琉璃族人……他們一直藏在燈裡!」

送上喜花的小廝曾經捧著箱子,經過首席的琉璃燈,而那時候,兩個琉璃族人藏在燈中,趁燈光搖晃,趁機下毒。

那邊蒙虎踉蹌爬起,大叫,「取下所有的琉璃燈,快快,取下所有的琉璃燈!」

耶律祁在半空中回望,似猶豫著是不是隨著景橫波去,然而屋子裡頭轟然一響,一道白影飛射而出,半空中尖嘯如泣,狀似瘋狂。

那邊樹上,三公子霍然抬頭。

耶律詢如猛地坐起,大聲道:「不對勁!」待要搖醒紫微上人,卻見剛才還屁股對著那邊的老傢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唰一下坐直了身子。

耶律詢如罵一聲「舊情難忘的老不死!」一邊扯住他袖子,「喂喂,快看看你老情人怎麼回事?」

許平然浮在半空,披頭散髮,攔住了七殺和耶律祁等人,不住尖聲怪笑,哪裡還有當初天門宗主夫人清冷高貴的模樣?任誰也能看出,她的神智似乎已經不大正常了。

底下倖存的雪山弟子,都忘記了出手,目瞪口呆地仰望著半空中的許平然,不明白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宮胤進去一趟再出來,夫人就瘋了。

紫微上人眯著眼,看一眼,又看一眼,半晌搖搖頭,嘆一聲,「好奸詐的小子。」

「怎麼?」耶律詢如一直關注著戰況,沒覺得宮胤討得多少便宜,論起實力,許平然本就在所有人之上,大概也就是紫微上人,可以制住她。

「那金針碎片,本就在宮小子身上,曾堵塞他的經脈,被他一點點逼出,這麼個害人東西,他竟然有耐心留到今天,很明顯就是為了對付……許平然的。」紫微上人悠悠道,「許平然想得太簡單了,這金針在宮胤體內呆了多少年?日日被那血毒浸淫,難道還是當初的金針?宮小子根本沒想過要讓那金針堵塞她的經脈,他只是要用浸滿自己體內毒素的金針碎片,瞬間流遍許平然的經脈,許平然運用真力激出金針越快,毒素就會流轉越快,而這種流走全身血液的傷害,是永遠無法拔除的。」

耶律詢如「嘶」地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處心積慮,隱忍深沉,受得了等待也下得了狠手,把握時機更是天下無雙,難怪我那老實弟弟,輸給了他。」

「你那老實弟弟,喲呵。」紫微上人撇撇嘴,諷刺地重複一遍。

耶律詢如就當沒聽見,抬腿踢紫微上人,「她中毒了又怎樣?我瞧她更瘋了,人瘋狂之下難以自控,會造成更大傷害,喂,你還坐著幹嘛?」

紫微上人轉過頭,默然半晌,道:「她今晚四面皆敵,此刻不過苟延殘喘,你放心,你弟弟不會有事。」

「狗急了還會跳牆呢!」耶律詢如罵。

紫微上人攏了攏自己長髮,換個方向坐了,不打算聽耶律詢如的唧唧歪歪。

這一生背叛之仇,滅門之恨,他有無數理由對她出手,然而這些年,他寧肯唱遍狐狸歌,也沒有去過雪山,寧願將悲憤和仇恨,靠唱著詭異童謠一遍遍忘卻,也不願掀開那血跡殷然的故紙,在騰起的灰煙裡,將往事和最純潔的初戀,窒息在鮮血和報復之中。

如今她已經窮途末路,注定失敗,他又何必再落井下石,親手送她最後一程。

寧相忘,不虧不負,只求下一生不必再見。

那邊樹叢下有一簇小花,淡淡的紫色,有點像當初煙雨崑崙中,她最愛的紫微花。

若她最終倒在這片土地上,他會將這簇花,獻在她的屍首前。

恍惚裡還是當年,水汽濛濛的山道之上,開遍淺紫色的紫微花,清晨的霧氣裡花葉上露珠滾動,晶瑩明徹,據說紫微花上露水洗眼可明目清心,她每日晨起都會用花上露水洗臉。只是那花瓣小,露水難采,她也很少用。

他聽說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滿滿捧了一大盆「紫微花露水」,送去給師妹。

當時他得意洋洋,見師兄師弟們面露詭異之色跟在後面,還以為他們嫉妒——花上露水,有何區別?在那花盤比較大的花上采露,轉眼便是小半盆,多省勁?哦,一群連追女人都不會投機取巧的傻蛋。

他蔑視地瞧一眼傻蛋師兄弟們,豪情萬丈地敲開了小師妹的門,門開了,他將那滿滿一盆花露水送上去,附贈一張滿滿笑容的臉。

小師妹沒有看他,他看著那一盆清水,清水裡倒映她清水芙蓉般的臉,唇角似有微微的笑意。

然後她伸手接過了盆,輕聲道謝。

他聽見身後師兄弟們摔倒的聲音,越發鄙視他們的愚蠢。

追女功成,他得意洋洋轉身看諸位師兄弟,師兄弟們卻搖頭的搖頭,嘆氣的嘆氣,悲憤的悲憤,轉身的轉身,最後還是老五,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句,「哎,多少心思,也抵不得人家芳心所在,師兄,你運氣真好。」

當時他呵呵笑,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很久之後,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紫微花花瓣上的露水,之所以被她所青睞,是因為有一種特殊而幽遠的香氣,任何花都不能替代,而她嗅覺極靈,一聞便知。

師兄弟們平日裡沒少為此花費心思,但是那花花瓣太小,枯守一夜,不過采得手指大的瓶子小半瓶,彼此又不願互相相讓,匯聚成盆,因此總是送不出手。曾經有師兄也曾像他這樣投機取巧,拿了別的花的露水去獻慇勤,卻被她毫不客氣,彈飛在了谷裡。

因為喜歡他,才會願意,裝聾作啞。

這道理他很久之後才明白,可惜明白後,世情恩怨,早已傾覆。

他抬了抬手指,那簇小花,落在他掌心。花瓣瑟瑟柔軟,似珍藏多年的,最初的心情。

他願意沉浸在此刻最初的朦朧和美好裡,不願去面對她此刻的末路慘然。

因此,他便沒有發覺,耶律詢如已經悄悄下了樹,往戰場而去。

世上事,世間果,逃避自有其懲罰。

……

耶律祁等人迎上了許平然。

事實上他們現在想走也走不掉,許平然已經瘋了,指揮著僅剩的雪山弟子,團團圍住了眾人。

許平然此刻正陷在極度的痛苦之中——金針碎片已經基本激了出來,但是體內卻多了一種更加陰冷森寒的感覺,和之前自己的屍毒相互碰撞廝殺,激得經脈痙攣,血液一會激怒如沸一會凝結似冰,並不是所有的毒都可以克毒,接近類型的毒只會使症狀加重,更糟糕的是,似乎有碎片已經進入了腦部,她頭痛劇烈,耳鳴如雷,整個世界在眼前一片血紅凌亂,一點風吹草動,都似天雷劈在頭頂,這樣的痛苦,比身體的痛苦更令人難以接受,她只想發洩、殺人、看別人流血以及自己流血。

人在絕境狀態下的能力,會遠超別人,蒙虎拚死上去了,轉瞬在空中劃成弧線,遠遠砸到了荷池的另一邊。

七殺上去了,使盡各種手段,連那些旁門左技,傀儡術馭蟲術攝魂術都用了,可惜小小蟲子進不了許平然的力場,攝魂術對半瘋的人毫無作用,發瘋的人展現出比正常狀態更強大的力量,七殺也很淒慘地被一個接一個拋了出去,堅持越久的被拋得越遠,最後一個被扔出去的是伊柒,他越過了院子,後背撞上了隔壁院子的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上,砰一聲老遠都聽得見,那樹被震得嘩啦啦一陣響動,枝葉和鳥屎同飛,伊柒哎喲哎喲地慘叫,忽聽頭頂有人冷哼一聲,抬頭一看,一道白影衝天而起,半空中還在撣衣服,看樣子也是被鳥蛋鳥屎砸了一頭。

伊柒一看那白色衣裳便一驚,這衣裳這姿態這潔癖,分明的天門中人,可是這人躲在這裡幹嘛?難道是眼看要輸,躲這裡避難?

他爬起身來,大聲招呼道:「嘿!這裡還有一個!」

六個難兄難弟咻地射了過來,倒不是為了打架,存心想嘲笑伊柒來著,看見那人的臉,倒都愣了一愣,熟人嘛。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那邊的許平然,許平然原本注視著耶律祁冷笑,打算將這個曾經涮她一道的小子徹底解決,一轉頭忽然看見了夜色中落在牆頭上的耶律曇。

她怔了怔,覺得這人眼熟,忽然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忍不住落在牆頭上,抱頭努力回想。

趁這空當,耶律詢如已經溜到了耶律祁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小祁,別打了,要我說瘋子最危險,你趕緊地扯呼。」

一轉頭看見耶律祁面色酡紅,嚇了一跳,又道:「你這是怎麼了?吃了春藥似的!」

耶律祁回過頭,看見姐姐萬分驚喜,聽見這話又覺得尷尬,他體內先前因為裸女陣和景橫波,引發熱潮,後來又不斷戰鬥,那一波熱力莫名其妙,總是消散不掉,此刻被姐姐發現,只得尷尬地道:「有點熱。」看看四周,又趕緊推耶律詢如,「姐,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別湊熱鬧。紫微上人呢?是不是也來了?」

耶律詢如撇撇嘴,呵呵一聲道:「來了!就是唸著老情人,不肯參戰呢!要不然你們何至於這麼拚死拚活。」

耶律祁一聽紫微上人在場,心中倒安定了許多,有他在,總不至於讓姐姐受許平然傷害。

正要勸耶律詢如離開這裡,卻見耶律詢如轉眼看著那邊牆頭笑道:「三公子也跟來了,說起來他還是老妖婆入門弟子呢,這下是打算怎麼辦呢?」

她這句話一出,那邊牆頭上,抱頭苦苦思索的許平然,霍然抬頭。

入門弟子!

她最後一位入門弟子!

耶律世家的耶律曇!

她到此時才想起來,選擇耶律曇直接入內門的原因,也是因為這個弟子的特殊體質。

和吉祥一樣,耶律曇也是天生的冰骨雪腑,修煉天門功法的絕佳材料,他和吉祥不同,他被發現得早,因為天賦異稟被她收入內門,直接做了入室弟子,自家又是豪門世家,接觸的都是天門乃至這天下最好的資源和修煉,他那一身肌骨,比吉祥對她更有用!

這世上有些人體質特殊,比如宮胤,比如眼前那個討人嫌的耶律詢如,後者的金剛心,是崑崙一派最為看重的獨特體質,所謂金剛心,其實是指這種人心血旺盛,氣度剛強,體質極熱。這種體質的人,本身極易早早得病,多有殘缺,但其心間之血,經崑崙宮秘法冶煉,是治療一些重毒的重要藥引。而崑崙宮的明月心、金剛心、菩提血三者如果匯聚,則更是傳奇之藥。只是這三樣,對修煉之人要求都極高,聚齊難得,如今崑崙已毀,更是早已失傳。

許平然倒很想抓住耶律詢如,生生吃了她的心,可惜金剛心單獨一味,和天門功法正是相剋,吃了耶律詢如,她會死得更快。

但此刻耶律曇在。

許平然的眼睛亮了起來,此刻耶律曇,可以救贖她的痛苦,可以讓她有機會恢復如常,然後,殺掉這裡所有的人!

「耶律曇!」她對著那方向遙遙喚,神態忽然平靜下來。

眾人剛被她的瘋狂打擊得喘不過氣來,一眨眼見她忽然恢復了平靜,夜空中立於屋頂之上,衣袂飄飛,面容清冷,恍然又一身仙氣,不禁愕然面面相覷。

這是……正常了?

好事還是壞事?

耶律曇聽見那一聲近乎柔和的呼喚,不由回首,正看見夫人立於簷角,腳下琉璃燈紅光漫越,她的白衣似將和這夜的月連接,如雪如玉,依稀彷彿,還是那些年雪山之上,聖潔高貴,令他總想於塵埃中伏拜的無上尊貴的女子。

積威之下,尊崇不減,他下意識地順應著她的呼喚,越過院牆落入院中,在她面前遙遙拜倒,「師尊。」

許平然盯著他,唇角竟微微浮起一抹淺笑,招手笑道:「許久不見你,還以為你出事了,如今既然在,來得正好,為師有話要囑咐你。」

耶律曇不疑有他,恭聲應道:「是。」飄身上前。

眾人見他師徒相見,竟然一臉要敘舊的模樣,雖覺奇怪,倒也樂得喘息一下,觀察一下許平然到底怎麼回事,所以都沒出手。

倒是耶律詢如,一直目光灼灼盯著許平然,耶律曇經過她身邊時,她一把拉住他衣袖,悄聲道:「我瞧她笑得鬼裡鬼氣的,怕是不大正常,你還是別去的好。」

耶律曇轉頭瞧她一眼,見她臉頰豐潤,氣色甚佳,想著她和紫微上人在一起,果然姿態神情不同往常,心中一酸,忍不住板著臉,拂開她衣袖,拂完又覺得似乎動作太生硬,轉眼一瞧她,並不在意地笑著,目光還是警惕地落在許平然身上,心中不由一嘆。

嘆她的寬容自在,也恨她的寬容自在,不在意,才寬容。

心中一抹嘆息流過,他面上硬邦邦地道:「如有可能,我也想勸勸師尊,不要和你們為難。」

耶律詢如冷笑一聲道:「形勢誰強誰弱,你還看不出來?讓她自己快點服軟認輸了倒是真的。」

耶律曇又嘆息一聲,不打算和她爭執,掠向屋頂。

耶律詢如眼珠一轉,拉了拉耶律祁,做了個手勢,姐弟倆心有靈犀,悄沒聲息地轉入許平然看不見的院牆陰影之中,再從陰影之下,悄悄向許平然所立屋簷之下轉移。

兩人立在屋簷之下,抬頭上望,這屋子先前宮胤和許平然對掌時,已經毀了大半,屋瓦也損壞不少,此時透過稀落的瓦片縫隙,可以比較清晰地聽見上頭的對話。

上頭其實也沒什麼對話,天門中人總是高貴裝逼的,不過是許平然淡淡一句:「你來了?」

耶律曇再次恭敬行禮,「弟子叩問師尊金安!」

許平然語氣很欣慰,很平和,竟然伸手去扶耶律曇肩頭,道:「起來吧。」

耶律曇有些訝異,也有些受寵若驚,肩膀有點僵硬地抬頭看著夫人。

遠處紫微上人心不在焉地轉過身,「咦?」了一聲道:「丫頭呢?」忽然一抬眼,看見屋頂月色下的許平然,不禁一怔,他下意識轉眼,但猛地又轉過頭來,又看了一眼,隨即飛一樣地掠過來。

月影浮沉,投射到屋簷之下,不過是模糊的光影,耶律詢如能夠感覺到上頭的人在動,雖然看不清動作,不知怎的她心底猛地揪緊,直覺不祥,下意識脫口而出,「耶律曇,讓開!」

她話音未落,許平然的手,已經抓在了耶律曇的肩頭,「卡嚓」一聲微響,耶律曇渾身一顫,臉色瞬間慘白!

許平然手一接觸到耶律曇,心中便一陣狂喜,這弟子的體質,果然比吉祥強許多,一股雪泉般的清流湧入體內,她頭痛頓時減輕不少,連視線也清明許多,一抬眼正看見夜空中紫袍飛舞,老冤家以一種平日從未有過的速度電射而來。

這一幕落入她眼中,更增她的憤怒和厭惡,想著剛才聽見的底下那一聲提醒,她胸中壓抑已久的怒火蹭一下騰起,也顧不得還要行功療傷,冷聲笑道:「多嘴者死!」抬手向下猛地一抓!

這一抓突如其來,屋簷之下耶律姐弟見她已經開始行功,正在考慮是否聯合眾人打斷,以免她復原傷勢給大家帶來更大傷害,誰能想到她受刺激太深,對耶律詢如的恨意已至巔峰,竟然不顧自己正在行功,搶先傷人!

「啪。」一聲裂響,屋瓦碎裂,白練一閃,捲住耶律詢如的腰,將她拎了上去!

「住手!」耶律祁立即出劍,劍光卻只追及姐姐腳底,他躍身而起,撲向那個屋頂破洞。

「滾開!」耶律詢如從來不是甘於被制的人,人在半空,抬腳猛蹬,「卡嚓」一聲,一腳蹬在了屋脊橫樑之上,將橫樑踹斷一半,自己正好卡在屋頂的洞口。

「住手!」紫微上人已經到了,劈手去抓許平然。他玉般的手掌在月色中張開如蓮,許平然心口要害俱在他掌心籠罩之下。

許平然猛地抬頭,厲聲道:「好!你也來!都來殺了我!」

蓮影忽收,呼嘯風止,紫微上人手一頓,正迎上了許平然的眼眸。

小師妹的眼眸。

那一年清清幽若淡若水,這一朝泠泠蒼涼寒似冰,時光將往事翻頁,青春攜去,舊愛埋葬,只留此刻月下空風,老去重逢。這一夜的血色重重疊疊盛開在腳下,他卻在她眸中看見那一年的煙雨崑崙青色山道,淡碧色的紙傘無聲逶迤,長身玉立的男子從迎客石後轉出,笑一聲,小師妹。

沒有回答,淡碧色紙傘輕輕移開,那張臉令整座崑崙忽然都成了單調水墨,只有她集中天地顏色。

一忽兒又是崑崙崩毀之日的土坑裡,鮮血和屍首堆積的松林中,模糊的視野裡是搖曳的裙襬,淡然走出他的生命。

多年後她的性命在他指掌之下,那一顆冰冷如雪的心,他要如何用餘生更大的痛苦去把玩?

一霎浮念,一霎心潮,一霎理智被舊情深愛淹沒,他竟在此刻,將殺手停在半空。

然後他在許平然的眸中,看見了一抹笑意。

熟悉的、森冷又瞭然,得意又譏誚,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的笑意。

他猛然驚覺,急道:「平然,別!」停住的手掌向前一抓,想要先制住她。

然而已經遲了。

許平然猛低頭,不理會他的喝叫和動作,抬腳,對躺在她腳下,卡在屋頂破洞中,正試圖逃開的耶律詢如,當胸狠狠一踩!

「砰。」一聲巨響,耶律詢如被生生踩落,砸入屋中,正和衝上來的耶律祁擦身而過,耶律祁半空收劍相挽,卻只擦著姐姐衣角,他的聲音撕心裂肺,「姐!」

地面煙塵騰起,耶律詢如沒有聲音。

一直渾身僵硬無法動彈的耶律曇,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與此同時許平然臉色一變,怒道:「你……你不要命了!」臉上青氣一閃,忽又轉為豔紅,顯然氣息紊亂。

紫影一閃,紫微上人的袖風已經捲了過來,「許平然,你……」

最後一個字沒有出口,袖風已經擊在許平然胸口,她本因為耶律曇拚死抗拒被反噬,哪裡還吃得消這一擊,「噗」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身子斷線風箏般向後落去。

紫微上人沒有追擊,立即撲下了屋頂。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剎那間。

正要落下去的耶律祁,看見紫微上人已經下去,反而半空停住了身形,一轉身,沖上屋頂。

他一眼看見屋頂之上,向後飄去的許平然。

宗主夫人一邊飄一邊吐血,眼神慘烈而哀恨,然而她飄的速度很快,眼看著要越過屋脊。

耶律祁看見月色下她臉色忽青忽紅,而眼眸又轉血紅之色,顯然體內氣血紊亂已經到了頂點。

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的屋脊上,半身覆雪,眼眸如夜。

裴樞。

此刻他終於放下了孟破天的屍體,趕來攔截這生死仇人。

勇悍暴烈的少帥,一生從不願意偷襲,也不願意出現在人背後,他的每一招都轟轟烈烈,勢必要讓天下人聽見。

然而此刻他揚掌,無聲無息一掌印向了許平然後心。

許平然還保留著高手的警惕,身後冷熱交集的氣流變化,讓她察覺偷襲,立即向前掠去,伸手反抓耶律祁。

憑她現在的情況,已經不足以應付這裡所有的敵手,但她可以挾持一個人質離開!

耶律祁對她卻早有防備,幾乎裴樞一出現,他就開始退後,許平然速度雖然快,但也只抓到了他的衣襟。

「嗤啦。」一聲,許平然尖利的手指,將耶律祁的外衣從領口一直抓裂到腹部。

月色慘慘,照亮彼此。

不知道為什麼,衣裳抓裂之後,耶律祁本可以掙脫,他卻沒有立即後退,卻一眨不眨地盯著許平然的眼睛,似乎在等待某個時機。

許平然才不管他想做什麼,冷笑一聲,手指向前一遞,便要順勢將他開膛破腹。

然而她的手忽然頓住了,眼神猛地發直,盯住了耶律祁的下腹。

那裡,玉色的肌膚上,一片淡淡的青紅色,隱約露出一個圖案。

紅色雲紋。

許平然如遭雷擊。

她張開嘴,「啊」地一聲,似要說什麼,卻一時哽住,無法開口。

心潮湧動,震驚、狂喜、不信、希望、後悔……無數情緒如蛇般絞纏著心臟,她忽然覺得窒息,滿身的血液和經脈都似在倒湧逆流。

耶律祁眼底卻掠過狂喜之色——他等到了!

薄刃如雪,極光一閃。

「嗤。」劍入許平然肋下三分。

鮮血如槍飆射,耀亮彼此眼眸,許平然猛地一顫,眼眸睜大,倒映這世間最大的驚恐。

不,不能!

鮮血飆射,耶律祁並不停手,手中劍如閃電,按照他的計算,不斷刺出。

「嗤。」劍入心左三寸。

「嗤。」劍入丹田上方一分。

「嗤。」劍入內關穴。

「嗤。」劍入天樞穴。

……

劍入劍出,快捷如風,耶律祁這一霎的狠酷決斷,來自於勢必為姐姐報仇的悲憤。

血泉猛飆,交錯彈射,淡青月色下簌簌下了一陣桃花雨。

四野無聲,為這一場足可震驚天下的殺戮。

所有人僵立在原地,眼看著那鮮血如虹,不斷噴射在青色的屋瓦上,忘記出手為己方陣營助拳。

沒人明白耶律祁怎麼會這樣出手,也沒人明白,許平然明明可以還手,為什麼毫無掙扎。

耶律祁沒想這麼多,他只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對的,被許平然俘虜的那些日子,他付出極大的代價,和宮胤經過研究,最終獲得了如何對付許平然的最佳辦法。

許平然的毒功反噬後,眼眸中忽然出現黃點時,才是她逆流最湧最虛弱的時刻。

而他出劍的那些位置,就是許平然的行功路線主要關竅所在之處,七劍之下,她必成廢人。

七劍帶起血橋如虹,貫通他與她之間,月色忽然被薄雲遮掩,黯淡的光線將血色也抹黑,他看見她哀哀倒下,倒下那一刻眼眸裡神色翻湧似雲詭。

他並不打算放棄。

留這冰心冷骨的女子在世,所有人永無寧日。

長劍向前,一往無回,這回直挑她心脈。

劍鋒入肉,依舊「嗤」一聲,血肉翻開,他卻微微一怔。

許平然的心脈,已經斷了。

怎麼斷的?

被毒功反噬,還是自己震斷?後者似乎不該這樣。

他的劍停留在許平然心臟之上,許平然如一片早春之雪,萎落在了屋瓦之上。

她躺在自己的血泊裡,緊緊盯著耶律祁,盯著他的臉,他散開衣襟裡,正逐漸淡去的圖騰。

那是當年她親手刺下,用以彰顯嬌兒身份的圖騰,代表著天門繼承人最高身份,代表著那是她的……嬌兒。

多少日夜她將那孩子抱在懷中,永遠貪戀不夠他的肌膚和奶香。她知道自己一生再無情愛和圓滿,所有的愛和在意,都在此刻懷中骨血,天下唯一。

直到那一日,外敵來犯,宗門抗敵,等她匆匆趕回,慕容箴抱著一具小小的焦骨,告訴她孩子被刺客潛入殺害。

她的孩子沒了。

一夜之間,奶水乾涸,連癸水也從此停止,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也曾認命,多年之後卻忽然不甘,總覺得當日事件疑點重重,慕容箴的話如何能夠全信?戒備森嚴的主殿如何能輕易進入刺客?事後慕容籌的態度也似乎太過微妙,憤怒苦痛,似乎只有她自己。

如果他還活著,在陌生的他處……

也許那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因痛苦所生的臆想,然而她卻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堅執地認為那是真的,為此一尋便是一生。

然後,在一生的末梢,她終於知道了他是誰。

擦肩而過,反目成仇,她曾有無數機會和他相認,卻將他作為俘虜囚禁迫害;她用盡辦法追索他的下落,卻從不知他曾近在咫尺;她將他視為敵人,他將她當做大仇,她的血最終竟流在他的刀下,那一雙傳承於她的眸子,滿溢著對她的仇和恨,重逢代表的不是血脈回歸,而是清算和結束。

何其可笑,何其……殘忍。

一霎心字終成灰。

七劍之後,最後一點真力,她逆流而上,截斷了自己的心脈。

一生沒能給他留下任何餽贈,這最後,弒母的罪名,不能再留給他啊……

視線逐漸朦朧,輕輕腳步聲聽來也如雷鳴,模糊的視線裡是一張似陌生似熟悉的臉,她死死地盯住那張臉,在最後的恍惚的苦痛和喜悅中,輕輕道:「孩子,你是我的……」

一陣風過。

卷落雪無數,薄霜幾許。

夜深,瓦涼,月冷,星稀,一生尊榮的天門驕女,最終永恆睡在這最薄脊的眠床之上。

耶律祁輕輕走到她身邊,收劍,低頭看著她蒼白的臉,那雙至死瞪得大大的眸子,還殘留著一絲他始終無法看明白的複雜情感。

他聽見了那句「孩子」,卻沒聽見後半句,他想,這冷酷的,至死都維持著自己驕傲的女子,也會在離開的那一刻,思念自己的孩子嗎?

此刻並無喜悅,也無解脫,不知怎的,看著她死不瞑目的屍首,他心中便覺得空空淡淡,似此刻分外慘白的月光。

也許,是因為這生平大敵終於死亡,令人出現勝利後的失落吧。

裴樞漠然地走過來,看了一眼許平然的屍首,眼裡掠過一絲憎惡,跳下去追殺那些雪山弟子。

他很遺憾自己雖然促成了許平然之死,但並沒能親手將她了結。

紫微上人掠了上來,手中抱著耶律詢如,耶律祁立即忘記了許平然,轉身急急迎上,另一邊,耶律曇也掙紮著,爬了過來。

他一邊爬一邊吐血,臉色慘青,顯然拚死反擊令他受創極重,耶律祁扶了他一把。

慘淡月光下,紫微上人臉色慘淡,似乎一下老了十歲,耶律祁和耶律曇一看他那神情,便覺得眼前一黑,一時連話都問不出口了。

好一會兒,紫微上人才搖了搖頭,低聲道:「還有氣,但是……也許很難……」

耶律祁茫然的目光落在耶律詢如臉上,姐姐看起來沒什麼異常,只是臉色差些,胸口有點微微的塌陷,他無法想像這樣的傷勢,會令至死不彎腰的姐姐造成終身不醒的傷害。

那是多麼堅韌的一個人,失母,喪父,失明,淪落為丫鬟,被家族欺侮,猶自將他養大,培養他一身武功,因為愛上一個人,一生都在黑暗中尋找光明。

這樣的一個人,會從此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捱過漫漫餘生?

他無法接受,只覺得胸中忽然似被插入無數冰刀,慢慢翻攪,疼痛得他不由自主緩緩蹲下身去。

耶律曇卻忽然咳嗽著罵起來。

「紫微!」他怒聲對著紫微上人,呸地吐出一口血沫,「都是你耽誤!都是你猶豫!都是你舊情難忘!你既知詢如對你情根深種,許平然必然殺她後快,你怎麼還能撒手!你怎麼還要為難!你為難掉了她的性命!你才是凶手!」

淒厲的怒罵被涼風吹散,紫微上人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顫抖。

他懷裡抱著耶律詢如,他用盡半生功力,只能挽救一息,此生她注定不能醒來。

這是愛他的女人。

他腳下是許平然屍首,那女子單薄地臥在冷瓦孤月之中,再也不會一低頭,給他一個瞭然又清靈的笑容。

這是他愛的女人。

他一生矇蔽著自己,矇蔽著人生,催眠著過往,忘卻著生存,以嬉笑怒罵掩飾仇與怨,不停地放縱和逃避,以為這就是成全、博大、自如、自在。

臨到頭來,命運給他狠狠一擊,告訴他逃避和猶豫,只能將自己和他人,驅入死亡的夾角。

曾以為,莫、莫、莫。

到頭來,錯、錯、錯。

他顫抖得越來越劇烈,似一片風中落葉,那一頭比女子還黑亮如明緞般的烏髮,漸漸如落霜雪,一絲絲、一縷縷,如月光白去。

自我矇蔽換來的琉璃完美心境,終碎裂無數,時光在這一夜迅速流過,一夜,三十年。

他在瞬間老去。

生死不可回,一霎終白首。

……

蒙府之內的生死驚變,天翻地覆,此刻還沒有傳到景橫波耳中。

她追逐著宮胤而去。

不知怎的,今夜她感覺不祥,禍事到底會發生在誰身上,她不知道。她只能自私地選擇最重要,力量最單薄的那個。

宮胤速度很快,她追出去的時候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好在龍家子弟都在附近,龍家子弟沒有入府,卻一定會跟著宮胤行動,她只要跟著那一群人就好。

這一路竟然追了很久。追到半途的時候,遇見了輕功最好的天棄,才知道他在她離開之後,掛心她和宮胤,直接追了出來,卻因為景橫波速度太快,險些失去她的蹤跡,好不容易才又找了回來。

有天棄在,景橫波自然樂意多個幫手,只是聽說耶律詢如的結局之後,唏噓良久。

和許平然一戰,她失去了兩個摯友。

她只望不要再失去。

兩人追出了蒙城,追出了蒙國國境,三天後,她甚至乘船渡過了琉璃部的水域。

她不知道宮胤追誰追出這麼遠,追得竟然不管蒙府的事務,直接出了蒙國。她也沒能明白,為什麼自己就沒能跟得上宮胤的速度,以至於她懷疑宮胤到底是在追敵還是又在試圖甩她?

在進入琉璃部之後,她更鬱悶地發現,龍家子弟開始失蹤。

不是全部失蹤,是一個一個的少去,走這條路少一兩個,過半天再少一兩個,以至於一天之後,前面那群人少了大半,她才發現不對勁。

這些人是按照宮胤佈置去提前阻截敵人了,還是直接走了?

心中疑團越來越濃,她只能追下去。

這天到了琉璃部邊境之城水月城,聽見這個地名時她有些恍惚,水月鏡花,這名字著實不祥。

前頭龍家子弟在路邊茶棚喝茶,她和天棄也順勢找了個吃食攤子隨便吃點東西,正好有點疲倦。

懷孕已經五個月了,小腹微微凸起,她最近改穿有點寬鬆的衣裙,看是看不出來的。

她撫著肚子,想著這次追上宮胤,解決掉敵人,就把這事說明吧。

許平然已經滅亡,那麼剩下的敵人已經不多了。這次蒙府事件,隱約還有另一批人作祟,她懷疑是那個「死了」的斗篷人。

是個麻煩人物,麻煩在一直隱在暗處,釣也沒能完全釣上來,如果這次能解決掉,天下之大,就是她和宮胤的了。

前方棚子裡,喝茶的龍家子弟忽然紛紛結賬,快速走出了棚子,景橫波和天棄急忙丟下喝了一半的豆腐腦,也跟著出了食肆。

她完全可以直接和龍家子弟聯絡,讓他們帶她去找宮胤,畢竟龍家家主的印記還在她這裡,龍家人現在對她的接納度也比以前高。但不知怎的,她總覺得,如果自己真的出現在龍家子弟面前,怕是從此就會跟丟了宮胤。

龍家子弟們並沒有在水月城停留,而是一路穿城而過,此時天色已經昏暗,街面上點燃燈火,漸漸出現了在別處不能看見的奇景——走在街上的很多人,在各色燈火的映照下,身上晶光閃爍,互相反射,如一個個玻璃人一般。

所以琉璃部街頭變戲法的人非常多,大部分都是「大變活人」,在景橫波看來,那更像是躲貓貓或者尋人遊戲,如何在一群看不清臉容的人中間,找出你要找的那一個。

也正因為如此,她的視線受到了干擾,得費很多目力,才能看清楚前面每個人。

街道旁邊也有些殘疾人,半賣藝半乞討,有一處人特別多,她對著人縫瞄了一眼,看見是幾個殘缺得頗有些觸目驚心的人,不似琉璃人,沒有閃閃發光的能力,其中一個女人,戴著狐狸面具,整個人裹在一襲黑袍子裡,黑袍子極寬極大,掩蓋住四肢,那四肢很是奇異,如同四隻小獸,在黑袍子裡以人體不能達到的幅度和頻率在彈動,一個疤臉男人扔出一隻鳥,明明離那黑袍女人很遠,手臂絕對搆不著,可是莫名其妙「卡嚓」一聲輕響,那隻快要飛出人群的鳥,就已經死在了黑袍之下,污血和亂羽染了那袍子一角,在眾人的叫好聲裡,那黑袍女人低頭似是嘿嘿笑了一聲,黑袍彈動,將鳥羽彈飛,景橫波隱約看見黑袍之下,似乎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一閃。

在那黑袍女人身後,一個殘了手腳也戴著面具的女人,讓旁邊的人猜她的手腳在哪裡,並給出了懸賞,琉璃族人善於隱藏也善於尋找,然而眾人興致勃勃找了好久也一無所獲,吊足了眾人胃口之後,那殘了手腳的女人嘿嘿笑著,大模大樣從懷中取出兩截白骨,赫然是手腳模樣,只是小如鳥爪,慢條斯理給自己裝上,眾人哪裡想到這手腳竟然這麼小,都大罵欺詐,那女子也不氣惱,也不知道扳動了哪裡的機簧,那小如鳥獸的腳爪,竟然對著眾人搖了搖,她殘存的另一邊手腿都是正常大小,裝上這小手腳後顯得非常滑稽,此刻這一搖手,便如巨人接了一半侏儒的身子,眾人都覺新奇,轟地一聲笑了起來,便有一個男子,一瘸一拐地來收錢。

景橫波站在街角,看著這一幕,她感覺很不好,詭異、不潔、噁心,似看見黑暗中咻咻喘息的怪物,滴著黏液,拖著血舌,蠕動著逼近。

天棄臉上的神情比她還厭惡,拖了她便走,「別看了,都是些噁心的可憐人。」

前方龍家子弟順著人流在走,今晚這小城非常的熱鬧,聽說正逢一年一度「百匯戲」大比的日子,全琉璃的賣藝雜耍班子都匯聚在這小城。

景橫波一邊走,一邊聽四周的人攀談討論,很快便明白了這「百匯戲」大比是怎麼回事。簡而言之,琉璃部以善於隱形為榮,誰隱形越好,誰就是牛人,這種習慣發展到後來,衍生出很多的遊樂和雜耍,再漸漸的,每年民間的雜耍藝人,會選擇一個城池,比試彼此的隱形和雜耍技藝,這本是民間底層人的娛樂,但琉璃部的隱形和武功傳承息息相關,暗含許多技巧,發展得時日久了,又有一些渴望得到竅門的江湖人士,以及豪門貴族也產生了興趣,以各種方式參加進來,以求切磋技藝,精進能力,到得後來,這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競技,竟然得到了官方的支持,每年官府都會組織一場盛大的競技,屆時,民間藝人、江湖豪雄、官府乃至貴族,都有可能參加。

比如今年的競技,選在了水月城,而據說今年的競技,有一位巨富贊助舉辦,改變了今年競技的很多規則,增加了難度,設置了險關,當然,賞格也大大增加,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所以今年參加的人很多,前期選拔已經選了三天,而今晚,就是最後的大比。

景橫波當然不想看熱鬧,她要找宮胤,她也不覺得宮胤會喜歡這樣的熱鬧,但是很意外的,她看見了龍家人正隨著人流往城外走。

今晚水月城不宵禁,推遲城門關閉時間,因為「百匯戲」大比最後一場,就設在城外的鏡花山。

景橫波只得再跟著出城,在暗光閃爍的人流中,盯著前面那些人影,那座山離水月城並不遠,但卻很有名,所有人都認得,因為那山下有琉璃沼澤的一個分支,一整條河流繞山而過。

景橫波幾乎走過大荒境內所有部族,幾乎所有部族的代表性沼澤都在荒僻之地,不經城池,畢竟沼澤這東西不適宜在四周築城而居,然而琉璃沼澤例外,琉璃族人一向把琉璃沼澤經過的地方,視為福地,群聚而居。

景橫波原本不以為然,然而,當她在夜色中忽然看見一條「銀河」的時候,她也被震撼了。

似星河自天際墜落大地,又或者月光在山川間倒映,又或者日光被稀釋溶解,在田野間蜿蜒流過,化為綴滿寶石的巨大緞帶。在更遠的距離看去,蒼青色的大地上,奔騰著一條銀色的龍,碎光閃閃,忽隱忽現,四周山巒濃淡暗影,恰是從龍所生的無盡濃雲,長尾拖曳,風雲齊聚。

「真美。」景橫波忍不住慨嘆。

那邊有人聽見,立即笑呵呵接口,「姑娘外地人吧,第一次見琉璃沼澤?提醒一句,美則美矣,可不要輕易接近。」

「怎麼,這沼澤有毒?」景橫波記得自己沒聽說過琉璃沼澤對人體有害,有害哪還能練成這樣的隱形術?

「不是毒,是沉重。」接話的老者道,「琉璃沼澤比尋常沼澤重十倍,偶爾接觸沒關係,如果掉下去……」

他笑了笑,沒說話,景橫波想想掉入那巨大沉重沼澤的後果,渾身便一麻。

那還能留下屍骨嗎?

「以往倒從沒人掉進去過,畢竟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不過今晚……」又有人接話,「可難說咯。」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先頭說話老者慨嘆,忽然眉頭一揚,「快走,要遲到了。」

景橫波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那兩人已經匆匆向前,她只得也跟著進山,好在這山不高,也不算險峻,上山就一條路,也不怕走錯路。

在上山之前,景橫波看看四周地勢,看看山下那條蜿蜒的重力沼澤,對天棄道:「這邊都是琉璃族人,和咱們區別太明顯,你還是不要上山的好,就留在山下,聽我信號,隨時接應。」

天棄應了,指了指那條銀光閃閃的沼澤,笑道:「如果有人搞鬼,肯定目標在這座沼澤,我就在這裡守著,你掉下來也不怕。」

「點贊。」景橫波笑一聲,看天棄隱身入黑暗之中,便跟隨人群獨自上山。

一直走到半山一座平台前,老遠聽見人聲鼎沸,再一看一片星光閃爍,大片透明的半透明的人們聚集在此,四面都沒有點燈,以便辨認人的存在,山影幢幢,松濤飛影,其間一大片閃閃爍爍的人群——完全的鬼片大片場景。

景橫波這樣的一點也不隱形的人,在人群中就成了異類,她走過去的時候,大多人側目而視,自覺避開她,大有和她在一起很丟人的模樣,以至於她輕輕鬆鬆,便走到了人群最前面,面對的,就是所謂的大比之台。

到此時,她才明白那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什麼意思,那大比之台,竟然懸空建在兩山之間,只以四條鐵索相連,鋪就薄薄三丈方圓木板,而台下,就是銀光閃爍的琉璃沼澤。

所有人獻藝鬥技都在台上,一旦輸了掉落,就是死。

想來這次競技賞格豐厚,值得所有人拿命去拼。

台上已經有人在相鬥,但景橫波無心觀賞,在走過那一截路之前,她已經注意到,龍家那群也不會隱身的人,竟然又不見了。

她眼看著這群人上山,上山下山就一條路,他們能去哪裡?

還有,龍家人既然到了這裡,那麼宮胤也在這裡,他現在又在何方?

景橫波心中焦灼,左顧右盼,根本沒去注意對面那個平台,大比已經開始,她耳聽得呼聲山響,群情激動,但卻連觀摩的興致都沒有。

隱約有人掉落了,引起一陣驚呼。她沒理會。

隱約有人出現在他們當中,引起眾人讚嘆,她也沒理會。

山風鼓蕩,將那空中鬥台吹得搖搖擺擺,各種人影更加流光閃動,難以辨識,看得人眼暈。

忽然有人上台,似乎說了些什麼,四面靜寂下來,景橫波目光還在四處尋找,忽覺所有人都目光詭異地盯著自己,不禁訝然。

然後她才聽見懸空平台那邊有人重複,「我們需要一個不會隱形的外鄉人!」

所有人目光齊刷刷地紮在她身上,這裡沒有閃爍的就她一個。其餘琉璃族的老百姓,哪怕就是不練專門功法,靠近琉璃沼澤久了,夜色中皮膚也會微微閃光。

景橫波愕然看看四周,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眾人齊齊點頭,「你。」

景橫波往台上一看,呵,赫然是剛才在街邊看見的賣藝組,那兩個詭異的戴面具女子和那幾個神情麻木的男人。

兩女三男,一共五個人。

此時那殘廢女子,正向她緩慢招手,僵硬檀木面具下,是線條優美,鮮紅如血的唇。她空空的袖管垂下來,景橫波卻想到先前她裝上去的白骨小手。

她身後,那袖管褲管長長的黑袍女子,將褲管袖管都搭在台上的鎖鏈扶手上,整個人輕飄飄隨著懸空台搖晃,黑色的褲管袖管便飄在空中,招魂旛似的。

那種噁心不潔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她立即搖頭,笑道:「我不會雜耍。」

「不需要你會,只是去幫個忙。」立即有人熱心地推她,「你是不是看著那地方懸空害怕?沒關係會有繩子給你系在腰上。」

「不行我害怕。」景橫波拂開推搡她的手,開玩笑,朕為什麼要上台表演供你取樂?

琉璃族的人卻不願意放棄這個看好戲的機會,紛紛道:「這是最後一家獻藝的,據說很有些本事,你只要上去站一下,站一下配合一下就好。」說著人群紛紛湧過來,似是怕她逃跑一般,堵住了她的去路。

「不行不行,我恐高。」景橫波要走,身後的人又層層疊疊湧過來堵住了她,有性子急的已經罵了起來,「喂,你這女人怎麼回事,磨磨蹭蹭的,不就是上去配合一下,耽誤爺們看好戲,回頭把你扔下去!」

景橫波豎起眉毛,對人群看去——特麼的這種事還有逼的,還講不講理了?

然而眼前一片眼花繚亂,根本看不清誰是誰,她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心想宮胤既然到現在都不出現,自己還是先離開這裡,堵在山口等待便是。

正要從人群中瞬移,無意識抬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越過眼前人群,看向了空中平台,平台上幾個人似乎無所謂她過不過來,僵硬著面具似笑非笑。然而在他們身後,另一座山邊,原本是評委看台的地方,在那群由官府和地方豪強組成的仲裁團背後,她忽然看清楚了一道人影。

黑色斗篷。

那人不知道是剛剛出現的,還是一直在那裡,只是被山石陰影擋住,她到此刻方才發現,他靜靜立在黑暗中,彷彿下一瞬也會溶入黑暗。

她眼眸忽然又一眯。

在斗篷人上方的山崖上,隱約似乎有條白影,一閃而過。

宮胤?

她立刻停住了即將離開的腳步。

片刻思索後,她笑道:「好。」

急於看好戲的百姓們頓時樂呵呵地讓開了道路,很多人害怕她反悔,擁著她一直到了崖邊,有人將一根很粗的繩索系在她腰上,另一端在崖邊大石下壓好,無數百姓無比熱情地道:「姑娘放心,繩子我們瞧著呢,一定不會斷,包你安全。」

景橫波咧咧嘴,實在不知道該罵這些人無聊呢,還是該謝他們無聊。

她順著鎖鏈走向平台,對面五人靜靜站著,目光集聚在她身上。

景橫波有種奇怪的感覺,她似乎在走向一個黑暗的洞口,那洞裡,遍地白骨間,滿是野獸和敵人,那些貪婪的獸,默默抬起頭等待她走近,綠色的眸光裡,是深深的仇恨。

是了,仇恨。

明明那五道目光平靜近乎麻木,可她依舊感覺到空氣沉重攜著鐵鏽血腥一般的氣息,感覺到那氣息裡努力隱藏卻無法盡掩的殺機,感覺到比血還濃比山還重的仇恨,沉沉向這平台壓下,向這沼澤壓下,向她壓下。

她沒有停步。

宮胤在這裡。

不管怎樣的局,總要有個了結。

她同樣厭煩了被不斷暗算的日子。

她走上了平台,對面是那五個人,當中的袖管飄蕩的黑衣女子,咧嘴一笑,聲音沙啞地道:「咱們有個新玩意,需要姑娘配合一下,多謝姑娘幫忙。」

「如何配合?」

「姑娘你只需要幫我們拿著這面旗幟就行。記住拿旗幟擋住臉。」一個矮壯的男子走過來,掏出一面方形的紅色旗幟,旗幟上沒有任何花紋字樣,布料也很普通。

這人說話聲音也粗嘎嘶啞,走路略有些瘸。

「我們五人,會對著這面旗幟,各自展示自己的能力。」那黑袍女子道,「我呢,將站在一丈遠處,隔著旗幟,給這位姑娘畫眉。」

對面山崖看台上嗡地一聲,看起來大家很有興趣,有人笑道:「畫眉該是翩翩佳公子與這位姑娘的閨房之樂,你來畫是怎麼回事?」

眾人哄笑,那五人並不理會,那個殘廢女子揮舞著小手道:「我會請這位姑娘繃直旗幟,我會在旗幟上,跳出大王擊陣樂。」

眾人訝然,在旗幟上懸空跳舞不算什麼,對方殘廢能跳勉強算有本事,但大王擊陣樂不同,這是琉璃族的著名樂曲,要求舞者有雄渾的內力,腳踩巨鼓作舞,每一踏足落步,都必須譜雄壯之音,稍微輕點的鼓都達不到這效果,更不要說這輕飄飄的旗幟,更不要說這女子一手一腳殘廢,裝上的假手腳如玩具,別的不說,鼓點的輕重就絕不會平衡。

眾人的質疑聲很是響亮,那幾人還是微微的,詭異地笑著,那矮壯男子簡單地道:「我會讓她手中旗幟消失。」

另一個高高瘦瘦,氣質微冷的男子,聲音嘶嘶地道:「要麼我讓她也消失?」

眾人都笑,覺得這是句玩笑。

最後一個一直沒說話,山一般壯實的男子,沉聲道:「我只負責演完收賬。」

眾人哄笑,覺得這話很幽默。

景橫波也扯了扯嘴角,這話確實很妙。

矮壯男子陰測測地笑,「展開旗幟,擋住臉,不然我怕你會嚇壞。」

景橫波慢吞吞展開旗幟,紅色的旗幟很厚重,但還是能看見對面的人影。

黑袍女子慢吞吞游過來,袖管褲管拖著,似條黑蛇。

她面對著景橫波,袖管一陣抖動,彷彿那袖子裡,有什麼東西,轉眼便要撲出。

面具裡透出的眸子似乎在笑,那笑意卻比這夜這月這閃著銀光的沼澤還令人發涼。

兩邊的人們都有些緊張,這姿態,這眼神,實在缺乏月下美人畫眉的意境。

人們也想不出,隔這麼遠,還有厚布擋著,那手如何能伸到旗幟背後,給這姑娘畫眉?

黑袍微微抖動,慢慢揚起。

此刻山間唯有松濤可聞。

景橫波忽然將旗幟一收。

眾人一怔。

抖動的黑袍袖子抖動更劇。

「明城。」景橫波掂了掂旗子,看向對面,她的聲音無比清晰,傳入對面五人耳中,「你現在靠機關控制的手,真的能畫好一雙眉毛?我很怕被你畫醜。」

黑袍的抖動驀然一停,女子的狐狸面具猛然揚起,目光慘綠怨毒!

景橫波已經轉向另一個殘廢女子。

「緋羅。」她毫無表情地道,「假手假腳跳的舞,算舞嗎?」

她隨手將旗幟一撕,一扔,紅色旗幟裡蓬開一股淡淡煙塵,瞬間被風捲去。

眾人發出驚呼,有人還在懵懂,有人隱約已經明白。

這旗幟夾層有毒粉,一旦這殘廢女子在旗幟上跳需要以內力激發的擊陣樂,藏在其中的毒粉就會進入持旗者的呼吸。

景橫波理也沒理白骨小手亂抖的緋羅,轉向那個矮壯男子,眯眼看了他半晌,才喟嘆道:「池明,你被改裝成什麼樣了?好好一幫幫主不做來做鬼,玳瑁江湖留不住,琉璃江湖就很好混嗎?」

池明怨毒地盯著她,聲音沙啞地道:「你還有臉提?都是拜你所賜!」

景橫波搖搖頭,又看向那面無表情的高瘦男子,這人身子骨看起來很軟,靠在鎖鏈邊像是要被風吹掛下去一樣。

景橫波想了想道:「你是那位當初曾帶領弟子追殺過我和他的天門弟子吧?不知道許平然看見你這模樣,會不會氣死。」

「她不會看見的。」高瘦男子淡淡道,「或者她有興趣看見你的屍體?記住,我叫納木爾。」

「不如叫爛木耳。」景橫波呵呵一笑,目光最後投向那山一般雄壯的中年男子,有點困惑地道,「實在不大想得起來你是誰。」

「壞事做多了,自然不能都記得害過哪些人。」中年男子脫掉上衣,露出精壯的上半身,但讓人震撼的是,他的左半邊肩膀連著手臂,都是鐵黑色的,仔細看竟然是真的鐵,和那右半邊完好的肌肉體膚連接在一起,同樣的詭異而令人震撼。

他漠然道,「不過,我記得你就行。女王陛下,今天也該把我父子的帳,一起結了。」

「成孤漠!你竟然沒死!」景橫波恍然道,「今兒居然都聚齊了!」

「我說過,我是負責結賬的。」成孤漠漠然答。

話音方落,「嚓。」一聲,景橫波腰上的繩索斷了。

身後有轟然吵雜擁擠之聲,景橫波不用回頭也知道,百姓正在被驅趕著下山。

「嚓嚓」幾聲連響,也不知道成孤漠怎麼出手的,眨眼四條鎖鏈斷了三條,而景橫波已經閃向對面山崖。

「別走!」明城的聲音尖銳淒厲,袖子一彈,一道綠光如長蛇,直擊景橫波後心。

緋羅在斷了的鎖鏈上靈活地翻滾,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崖邊,白骨拳一擊,啪一聲一道綠色火花,火光蓬一下在崖邊滾滾燃燒起來,轉眼便將不寬的看台都籠罩,那些仲裁們無聲無息軟倒在地下。

納木爾瘦長的身子還在拉長,長如一條巨蟒,搭在山崖的一邊,一卷,一彈,當頭就向景橫波罩下。

池明則縮成了一團球,柔軟的、毫無骨骼的球,在半空中一彈,便彈到了景橫波頭頂高處,雙手一張,無數黑刺從嘴裡呼嘯而出。

成孤漠似一條巨大的守宮,悄無聲息地釘在黑色的山崖上,一雙手鋼筋鐵骨,如同插豆腐一般插入堅硬的崖層,輕輕巧巧將岩石接縫處剖開,上頭整座用來做看台的平台,頓時搖搖欲墜。他手掌平平伸入石縫中,「嘿!」一聲,竟將整座石台抬起!

這五人身體體能,都已不似常人,五人合作,將景橫波上下左右的逃生之路,瞬間全部封死。

景橫波一霎入絕地!

景橫波也沒有試圖從絕地從掙扎,她只是仰起頭,看著上方。

上方,白影一閃,宮胤出現。

景橫波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果然在這裡!

宮胤一閃便到了最上面的池明頭頂,池明如一隻滴溜溜的球在空中亂滾,不斷發散著黑色的尖刺,遠遠看去如一隻發癲的刺蝟,很難想像一個人怎麼能把自己的身體捲成那樣,他全身的骨頭哪裡去了?

不僅是他,其餘幾人也都已經非人,成非人之型,必經非人之痛苦,他們經歷了多少,便要恨始作俑者多少。

所以池明在空中尖嘯浮沉,肉球般不斷在崖面上彈跳,每次彈跳都會射出黑光如雨,宮胤落足在哪片崖壁上,他便用身體惡狠狠地撞過去。

有一次宮胤的手已經抓到了他的背脊,然而「哧啦」一聲響後,宮胤的手生生在他背上滑了過去,池明背上只現出淡淡幾道血痕,隨即連血痕都沒了。

「啪。」一下,納木爾長得怪異的身子,狠狠抽向宮胤,宮胤閃身而過,納木爾撞在崖壁上,堅硬的崖壁嘩啦啦下了一陣碎石雨,長長溝痕宛如鞭痕,而納木爾渾若無事,身子在空中極其靈活地一轉,轉眼又轉到了宮胤的身後。

此時緋羅燃燒著火焰,明城彈動著衣袖,都向宮胤襲來,宮胤卻沒有理會,在納木爾轉身的時候也忽然轉身,一反手就抓住了納木爾,看起來像是納木爾自動把自己送到他手上一樣。

光焰一閃,黑影如蛇,緋羅的黃紅色火焰,和明城滾滾彈動飛射而出的衣袖,以及成孤漠擲出的巨石,已經到了他的後心。

人影一閃,景橫波出現,正站在剛才被納木爾抽打出的崖壁縫隙裡,一揮手,巨石轉向,砸向明城和緋羅,那兩人忙不迭躲避,一溜火焰倒射向明城,而黑色的滾滾蠕動的袖管,則捲向緋羅。

那兩人尖聲大叫,半空中相撞,再各自散開。

這一番變化宮胤根本沒有理會,後背交給了景橫波,就無需再擔心。他抓住納木爾,如掄巨鞭,轉身對底下一抽。

這一抽正抽在衝上來的如肉球一般的池明身上,池明和納木爾都是一聲慘嚎,兩個經過改造的身體碰撞在一起,池明那連宮胤都不能抓裂的肌膚,生生被納木爾抽得渾身裂出無數道血口,突突冒血,納木爾那滑溜溜長蛇一樣彈性的肌膚,被池明四周那黑刺戳了滿身,看上去簡直像一隻巨大海參。

兩人慘叫著往下墜落,明城掠過來,黑色長袖簌簌彈動,唰地彈出一截長著綠毛樣的玩意兒,抄住了納木爾和池明,然而池明身上太滑溜,而納木爾滿身尖刺,明城手一抖沒能兜住池明,又被納木爾刺得一聲尖叫,袖子一鬆,那兩個翻翻滾滾落下。

一塊大石橫擲過來,成孤漠蠻力驚人,拋出巨石,再次截住兩人,納木爾身軀瘦長,很容易掛了上去,球一般骨碌碌滾著的池明,卻又從巨石上滑下來,往下落去。

這回再無人能救他,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直入崖底,沒入那一片銀光閃閃的沼澤。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住那沼澤,池明一進入,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掙紮著要上岸,然而那些流動的美麗的銀河,忽然流速加快,大片大片的銀泥流淌而來,一層層壓在池明身上,他掙扎出一寸,立即被壓下兩寸,以一種極快的速度下沉,隱約啪啪啪一陣微響,他露出沼澤的手臂猛地爆開,從指尖至肘,肌膚寸裂,露出和常人不同的紫黑色血管,隨即血管也爆開,迸濺出青紫色血液,只剩下森森白骨,再然後白骨也爆開,粉色骨髓四濺,落入銀光閃閃的沼澤,沼澤依舊銀光閃閃……

而他的臉上的慘相,那被擠突的五官,其恐怖之處,更加言語難以形容,景橫波只看了一眼,就險些吐出來,只得轉過臉去,慶幸天棄留在下面,自己和宮胤不必擔心退路。

這慘狀也驚住了其餘四人,納木爾趴在巨石上喘息,眼底閃過一絲怯懦,掙紮著拖著滿身刺的身體,往山崖上爬,看樣子已經打算逃走。

景橫波並沒有阻攔,斗篷人還在,她更需要提防的是這個人。這些畸形的人,她在易國的山腹裡曾經見過類似的,大概就是斗篷人的實驗品,有的成功了,有的失敗了,眼前這幾個她的死敵,就是成功品當中最強大的,能做出這種噁心東西的人,怎麼能讓他還活在世上?

明城幾人看著,眼神閃爍,她們原本信心滿滿,然而此刻對上景橫波和宮胤聯手,卻發覺似乎還是不可抗拒,眼看納木爾爬了上去,也頗有些蠢蠢欲動。

景橫波緊盯著納木爾爬上去的地方,斗篷人是不是在那裡?

忽然一聲慘嚎,正是納木爾的聲音,隨即頭頂黑影一閃,風聲一響,納木爾已經從崖上墜落下來。

這一下來得太突然,眾人都怔了怔,一低頭看見納木爾直墜而下,半空中臉色慘然,而身體扭曲姿態詭異,似乎就在這片刻之間,已經斷成了幾節。

「啪。」一聲輕響,他也墜入了琉璃沼澤,那美麗而可怕的沼澤泥立即湧了過來,所有人都轉過了頭。

景橫波倒抽口氣,好狠的斗篷人。

這種人,不允許背叛和退縮很正常,但出手這麼決斷狠辣,還是讓她微微心寒。

這一下明顯震懾了剩下的三人,片刻寂靜之後,緋羅嚎叫著首先衝過來。

她裝上白骨手腳的身體,在崖壁上居然行走自如,那白骨在自動燃燒,燒出黃紅色詭異之火,她所經之處,那火線哧哧向下,崖壁雖然潮濕,也不能阻擋火勢蔓延,相反,崖壁被迅速烤乾,石頭如粉末般,混著帶毒的星火簌簌而下。

因為她爬下的路線和宮胤景橫波站立的路線一致,只要兩人還站在崖下凹陷處,就一定會被這火沾身,所以宮胤和景橫波對視一眼,宮胤道:「往上?」

景橫波道:「往下。」

往上可能還有斗篷人和他的畸形軍團在等著,往下雖然靠近琉璃沼澤,但絕對沒有別人在,底下一覽無餘,何況天棄還在掠陣。

宮胤點點頭,他似乎不想多說話,景橫波看看他,覺得他臉色似乎太過透明了些,心中的擔心湧上來,忍不住問:「還好嗎?你單獨對上許平然,許平然好像還在你手下受了傷,你呢?你沒事吧?」

「當然沒有。」宮胤答得很平靜,平靜到讓人無法產生懷疑,景橫波卻依舊不放心,追問,「那為什麼你要……」

「小心。」宮胤忽然將她一推,兩人閃開一叢落下的火焰,明城不知到哪裡去了,上頭,成孤漠順著崖壁飛快地下來,堅硬的鐵手抓在崖壁上,崖壁就是一個洞。

景橫波落在另一邊的一處凸出處,勉強抓著藤蔓站穩腳跟,卻聽見宮胤忽然道:「橫波,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景橫波一怔,不明白他在這時候忽然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隨即便想起自己想好要告訴他的秘密,心中泛起一股甜蜜,剛想要說,看看四周已經逼近的噁心怪物,又覺得在這樣的「人」面前,說起這樣一個好消息,實在太影響感覺,便微笑道:「等把這些人打發了,我就告訴你。」

「橫波,」宮胤卻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答什麼,自顧自道,「那是了,你還有話沒說,還有很多事沒做,所以,得繼續下去,像一開始一樣。」

「是啊,」景橫波眯起眼睛,憧憬地道,「我們還有很多話沒說,很多事沒做,我也想回到一開始,比如回咱們曾經落難過的那山林裡去舊地重遊,看看那些猴子還在不在。」

「或者靜庭也可以。靜庭紅楓紅時景緻最美,相信你還記得。」

「是啊。」景橫波笑彎了眼,想起那年靜庭紅楓樹下對酒,真心話和大冒險。

「那就記得要去。」宮胤剛說完這句,頭頂上呼嘯風起,成孤漠已經逼近,不知何時緋羅蹲在了他的背上,這兩人組合看起來簡直像對寄生獸。

景橫波正想著,是操縱旁邊那棵樹揍這兩人滿頭開花呢,還是將他們凌空抓下崖壁,就聽見宮胤道:「好好呆著。」抬手撫了撫她的發,隨即掠了開去。

景橫波一時有點發怔,忽然覺得,他今晚的態度動作都頗有些怪異,這讓她心莫名地砰砰跳起來——發生什麼事了?

景橫波並沒有溜地滑了下去,所經之處,崖壁上泛一股閃白的光,隨即身邊不遠處一聲怪叫,吱嘎嘎一陣爪尖摩擦崖壁的□人聲響,已經逼近她頭頂的成孤漠,吱溜溜從她身邊擦身而過,速度極快地一路向底,成孤漠不死心地一路抓撓,想用自己足可裂鐵石的鐵爪抓住崖壁,卻依舊不可自控地滑了下去。

一些冰涼細碎的東西迸濺到景橫波臉上,她抬手一摸,發現是碎石夾著冰晶,不禁啞然失笑。

宮胤用他強大的冰雪真氣,瞬間將崖壁凍凝成冰面,成孤漠單臂有力,其餘三肢卻是尋常,當然會一路滑下去。

人影一跳,緋羅見勢不妙,從成孤漠身上翻滾了下來,她身在半空,急於找個地方落腳,好容易看見一處崖壁凹陷,正要掠過去,忽然斷裂聲響,一棵崖壁上的小樹翻滾落下,正砸在她伸出的白骨手上,與此同時聽見景橫波的聲音,「下去!」

緋羅一聲尖叫,帶著滿身的火焰被樹砸了下去,冰晶遇見火氣,「嗤」一聲,底下瀰漫上一層濃濃的白霧,景橫波不僅沒看見緋羅和成孤漠到底有沒有到底,一時也沒看見宮胤。

這讓她有些不安,宮胤怎麼還沒上來。

忽然聽見對面崖上,有人在喊她,「橫波。」似乎是宮胤聲音。

景橫波下意識看過去,對面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她正凝足目力,忽對面強光一閃。

強光!

無與倫比的光。

難以形容為何這光竟然有這麼亮,近似激光一般的白亮刺眼,景橫波猛地閉上眼,瞬間眼前一片金星亂閃,眼淚不可自控地嘩啦啦流了出來。

她一閉眼便心知不好,隨即便感覺到身後有人,輕輕一推。

她不由自主向下墜去,聽見頭頂明城聲音,哇哈哈一陣大笑。

「哈哈哈你還是死於我手!」

「哈哈哈哈叫你搶我的東西!叫你搶我的王位我的人!」

後頭的話景橫波沒聽,她大叫:「天棄!」睜開眼,眼前一片白茫茫,什麼也看不見,不知道是因為先前底下的霧氣,還是自己眼睛真的受傷了,她努力回想整座崖壁的位置,回想哪裡可以立足。

風聲忽止,身子一停,一雙手臂接住了她,她舒了口氣,心想真好。

真好,任何危機時刻,他都在。

真好,永遠在他懷抱。

身下的胸膛似乎有些冷有些僵硬,她此刻心中滿是放鬆和歡喜,並沒有在意,只想著他剛剛運功,自然是冷的,忍不住雙手抱住他脖子。

宮胤卻拉開她的手,將她向一邊崖壁拋出去,她此時稍微恢復了一點視力,正看見底下天棄已經衝出來接應,笑道:「不用拋,不如……」

她想說不如一起下去,有天棄接著反正沒事,這崖壁上反而危險,斗篷人的怪物太多了。

還沒說完身子已經飛出,然後她隱約似乎看見天棄手一揚,似乎擲出了什麼東西,穿雲破霧,直達她和宮胤這個方向。

她想著天棄將宮胤接下去也好。

她想著自己乾脆在崖壁上解決了明城,然後再和宮胤會合。

她想著她和天棄和宮胤三人聯手,今兒一定要把斗篷人留在這裡。

然後她看見了一抹星火。

從天棄手中飛出的一抹星火。

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飛昇盤旋,在宮胤腳底炸開,霍霍纏上了宮胤的腳踝,將宮胤的身子向下拖去。

「啪」地一聲她後背撞在崖壁上,瞪大還在流淚的眼睛,大聲道:「天棄你那是什麼東西,莫要傷了宮胤……」

她話音戛然而止。

心跳卻在一瞬間飆至頂峰。

透過朦朧的視線,她隱約看見,那繩索……那繩索並沒有如她想像一般,拉著宮胤越過丈寬的琉璃沼澤,那繩索的方向,正直直向下拽去!

方向正對著沼澤!

而宮胤似乎被星火所傷,無法更改墜落的軌跡!

「不!」她猛地向下撲倒,順著殘冰猶在、十分滑溜的崖面向下猛滑。轉眼滑到崖底,她腳勾住崖壁縫隙,探身伸手猛夠宮胤手臂。

一臂距離!

「拉住我!」這一刻嘶喊近乎哀求。

眼前霧氣更濃,他似乎有抬手試圖來接,又似乎沒有,眼前雲霧濃淡,盤旋往復,似命運的神秘安排,不至最後不見全貌,隱約觸及他微涼的衣袂,留在手指尖的清冷觸感,一滑而過。

一滑而過。

彷彿利刃也在瞬間滑過心臟,剖經脈碎心房,鮮血狂湧,疼痛不癒。

她絕望地對著眼前空茫,拚命探出手掌,大喊,「宮胤!起來!起來!我還有話沒對你說!你快起來聽!我懷了你的……」

「啪。」

一聲熟悉到可怕的微響。

宛如巨雷炸在耳邊,她被震得連自己要說什麼話都忘記了。張著嘴呆愣了一會,才猛地向下撲去。

底下就是琉璃沼澤,可此刻她已經什麼都顧不得,她不信,她不信宮胤會這樣落入沼澤,她不信明明勝券在握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故,她不信自己留下的後路忽然變成了殺手,而宮胤正毀在她的自以為是和盲目自信上。

這一瞬間她忘記上下都有敵人,忘記自己已經懷孕,忘記自己也有可能墜入沼澤,她只想撲下去,如果他掉下去了撈出來,如果他沒掉下去就捶死他!

身子往下墜,身後有巨大風聲,猛地打在她的後背,她再也控制不住身形,大頭朝下,直奔沼澤。

她已經看見底下閃閃的琉璃沼澤。

真的像銀河啊,像天上的銀河墜落了人間,美若夢幻,卻殘忍似惡魔,葬了她一生的美夢。

河面上沒有人,看不見想像中的慘烈景象,卻有一截斷裂的繩索,在銀河之上流蕩。

這是最後一霎衝入眼中的景象,她等待下一瞬自己被壓入沼澤之底,她已經嗅見銀河微腥的氣味,那般的美麗純淨底,隱藏了太多血肉和白骨。

然後在鼻尖將要接觸沼澤的最後一霎,她手臂一緊,身子忽然橫飛而起,被一股大力扯飛了出去。

這一刻她忽然想笑,想悲憤地笑——她期盼著繩子被人扯走的時候,沒人扯,她希望大頭朝下的時候,非將她拉開!

隨即她心中又湧起希望——啊!宮胤!一定是宮胤。

啪一聲她落地,還沒站穩她便已經跳起來,大呼:「宮胤!宮胤!」

四面卻沒有人回答,一條人影飛快躥了起來,順著崖壁向上攀援,一邊爬一邊仰頭大叫,「你答應讓我成為真正的女人的,你答應的!」

上頭隱隱傳來一聲大笑,有人道:「你既然完成任務,我自然遵守諾言!」

「天棄!」景橫波淒厲大叫,「你為什麼!為什麼!」

天棄上山速度很快,一邊爬一邊頭也不回地道:「為什麼!沒聽見我方才的話嗎?我想做女人,只有他能幫我,為了這個目的,我神鬼也敢賣!」

景橫波踉蹌退後一步,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越來越小的黑影。

不可能!不可能!天棄怎麼可能是臥底?他跟在她身邊也有好幾年,參與過各種重要事務,她一直很信任他,如果他是斗篷人的臥底,想下手,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成功,之前為什麼一直都沒出手?

正是因為他毫無任何奸細跡象,她和宮胤,才從來沒有懷疑過身邊有內奸。一個不出手的內奸,和忠僕,沒有任何區別。

上頭那大笑的聲音,似乎聽出了她的疑惑,笑道:「真正有用的內奸,在最合適的時機,用一次,鼎定大局,就夠了!」

景橫波茫然退後一步,什麼是合適時機?想殺她和宮胤,之前的哪次都可以,為什麼一直要等到現在?為什麼現在才是最好時機?這所謂的時機,和什麼有關?

天棄的性別認識錯位,她從來沒放在心上,誰知道他心中,竟然真的將「做個女人」當作一生最為重要的事。

但此刻她心情亂糟糟的,什麼都無法思考。

「宮胤……宮胤……」她轉回頭,小小聲地,近乎哀求地叫,「我知道是你,你出來好不好?」

「你出來好不好?」

四面寂寂空風,沒有人,琉璃沼澤咕嘟咕嘟冒著泡,斷繩飄動著,沼澤流動緩慢,不會很快將物體帶走。

「這玩笑不好玩。」她輕聲道。

沒有人理她,宮胤這麼愛開玩笑?她想她快要生氣了。

「我剛才那句話你聽清楚沒有?」她聲音剛才喊得有點啞,現在有點尖,細細的帶點哽咽之聲,「我有了你的孩子,我懷孕了,五個多月了,你高不高興,這麼高興的事兒你不出來?你敢不出來?你不出來小心我從此以後孩子和耶律祁姓……」

有人輕輕嘆息一聲。

景橫波的狂喜瞬間飆至頂峰,再瞬間墜至谷底。

幾條人影走了出來,修長,白衣,氣質清冷。

但,不是宮胤,都不是。

景橫波滿含希冀的眼光,在那些人身上掃過,這些是龍家子弟,當先的是宮胤唯一的遠房侄兒,但是,宮胤呢?

她踮起腳尖朝後望,心裡也知道這動作很傻,這後頭一覽無餘的,哪裡能藏個人。

宮胤的那個侄兒,叫龍維的,盯著她的肚子,想說什麼,囁嚅著沒出口。好半晌才嘆息一聲道:「嬸……女王,您保重身體……」

「你叔叔呢。」景橫波急切地打斷他。

龍維不說話,眼光飄向了沼澤,眼神中有種深深的悲切。

景橫波被那眼神擊中,頭暈目眩地道:「別開玩笑……」

她覺得虛弱,慢慢地坐下來,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嬸嬸。」龍維又猶豫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道,「別太難過,叔叔他……本就壽命不長了……」

景橫波有點呆滯地望著他,「啊?」好一會兒反應過來,「啊!」

混亂的思緒裡跳出一個念頭——不可能,明珠不是拼了性命,治好他了嗎?

「明珠和叔叔沒有合體,叔叔當時的情形,如果不合體,是無法倒灌真力的,強行倒灌只會導致他內腑掙裂,死於當場。」龍維低低道,「所以明珠迫不得已,選擇了一個對她自己最殘忍的辦法,她在倒灌到一半的時候,強行中斷,你知道的,任何行功的強行中斷,必然會反噬自身,所以明珠當場體內崩裂,死得極慘……」

景橫波怔怔地「啊」一聲,心頭盤桓多時的疑問,到此刻終於明白。

就算明珠不合體,強行倒灌真力會死,按說也不該死得那麼慘烈,原來如此。

「因為只倒灌了一半,自然不能奏全功,叔叔的問題沒有得到根本解決,只是暫時壓住了而已。按說他如果就此遁入山林,遍尋靈藥,好生將養,說不定還有機會,只是他最起碼在將養好之前,不能再受傷,甚至不能再動武。可是他沒有離開,然後,在蒙府,他和天門許夫人先拼了一掌,再中了人暗算,傷毒,其實已經發作了……壓抑越久的傷毒,發作起來越狠,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景橫波麻木地聽著,龍維的聲音忽遠忽近,像身處夢中。

此刻,如果真的是夢,該多好啊。

「所以叔叔在追斗篷人的一路上,就安排我們各自離開,散入山林,重新隱居。我們幾個隱約猜到了真相,不放心,走遠了之後又折回頭,剛好看見叔叔墜落……救下了你……」

景橫波手撐著地,虛弱地問:「你們看見了……看見了?」

龍維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猶豫了一下,咬咬牙道:「是……陛下節哀。」

景橫波撐著地的手臂一軟,長長的黑髮垂下來。

心頭冰涼,似琉璃沼澤滲入肌骨,又似被無數磨碎的琉璃再細細碾磨而過,徹骨疼痛,血肉模糊。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如此粗心?

為什麼就沒有發現他並沒有痊癒?

為什麼總習慣了他的強大,信任著他的強大,總覺得他對自己身體的憂慮是一種藉口,從沒真正相信過他真的會發作,會出事?

如若粗疏當被蒼天懲罰,為什麼不罰她?

龍維三人靜靜地看著她,這平日裡豔麗鮮亮的女子,此刻萎頓在微光閃爍的琉璃沼澤邊,竟黯淡如萎落的花。

生死磨折都不能抽取的勃勃生氣,在一瞬間萎謝。

好一會兒才聽見她的聲音,暗啞而低微地傳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龍維等人沉默了一會,終究不知如何勸解,默然走開。

家主離開,持有龍家信物的景橫波,其實已經相當於新的家主,她的意志,不能違背。

景橫波並沒有關注他們去了哪裡,現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值得關注的人了。

她也沒有起身試圖再尋找宮胤,哪怕到此刻她依舊不信他真的葬身於琉璃沼澤,她也知道,她不會在這裡找到他了。

或者,她一生都不能再找到他。

他死也好,廢也好,必將經歷人生最大變化,而這變化,他不會願意她一同承擔,他早就做好準備,一個人靜靜向前,在彼岸,曼殊沙華開滿的地方。

沒有她。

而她,也不願此刻在這裡茫然尋找,以一個注定的失望,告訴自己一生都沒有希望。

不。

她沒有親眼看見,她沒有親自面對,她就絕不接受他再次安排好的命運。

她靜默地伏在沼澤岸邊,聽沼澤緩慢流淌如時間,沼澤向著一個方向流動,時間向著一個去處奔流,誰也無能無力溯流而上,再看一遍曾經錯失的風景。

長髮垂落在地面,被夜風染涼。這夜的月模糊而暗昧,只有銀色沼澤在幽幽閃光,而蒼青的斑駁的山崖從天際俯衝而下,視野迎接就似被一柄刀插入眼眶。

景橫波靜默如死。

似永不願再起身。

山崖俯衝而下,一道黑影在山崖上緩慢移動,向著此刻傷痛欲死的景橫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