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上的年味兒比村裡還要深厚,全是紅通通的。
雖然覺得跟著爺爺奶奶逛集市很無聊,但跟著孫問渠逛了集市,不,逛了集市碗碟罈子部之後,方馳才覺得跟爺爺奶奶逛著還是很有聊的。
孫問渠根本沒逛,走到賣罈子的兩行攤子前就站著了,就那麼站在旁邊看著,站了一會兒覺得腳不舒服又坐到了人家停路邊的拉菜的車上。
這一坐就是將近一個小時。
別說方馳,就連小子都扛不住了,在腿邊哼哼吱吱地表示抗議。
「我去買點兒喝的,」方馳對孫問渠說,「就在旁邊。」
「嗯,」孫問渠點點頭,「給我來杯熱巧克力。」
「做夢呢吧?」方馳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這兒是鎮上,能有杯熱豆漿都算緊跟時代腳步了。」
「那就熱豆漿,」孫問渠看了他一眼,「熱牛奶也行,有煎餅果子的話最好也來一套……」
方馳沒理他,帶著小子轉身走開了。
集上吃的東西很多,各種各樣,特別年前的集市,小時候這些對於方馳來說簡直就是天堂,現在有時候做夢都還能夢見。
不過吃的話……他吃還行,總覺得這些東西的衛生狀況像孫問渠那樣的胃吃了會鬧肚子。
他進了一家麵包店,買了一盒牛奶和一瓶水,又要了幾個剛烤出來的麵包,給了小子兩個麵包,還有倆給孫問渠。
「你們鎮上做麵包的手藝還挺不錯啊,」孫問渠一口牛奶一口麵包地邊吃邊說,「我就喜歡這種沒餡兒的麵包。」
「我隨便買的,這個最便宜,一塊五四個。」方馳很誠實地說。
「還倆呢?」孫問渠看著他。
「小子吃了。」方馳指了指旁邊還搖著尾巴討食的小子。
「它都沒到我大腿高它跟我吃一樣多?」孫問渠嘖了一聲。
「因為它等你等得太辛苦了,」方馳看了看旁邊堆著的各種碗和罈子,「我就想問問你,這些東西你還要看多久?」
「差不多了,」孫問渠舔了舔手指,「有紙嗎?」
「沒有,」方馳看著他,「我一般都蹭褲子上……」
話還沒說完,孫問渠已經伸手捏住他褲子搓了搓:「你看著這些東西沒什麼想法嗎?」
「……沒什麼想法,」方馳低頭拍了拍褲子,「我小時候家裡都用的是這種土土碗什麼的,後來才換了好的。」
「我不是說單個兒的,」孫問渠說,「我是說這些堆在一起的,一個整體,有沒有什麼想法?」
「好多啊,」方馳說,「什麼時候才能賣得完。」
「走吧,」孫問渠站了起來,「去找找爺爺奶奶。」
「你是想說看著它們有什麼感覺嗎?」方馳跟在他後頭問。
「嗯,」孫問渠不急不慢地說,「你看著它們長大的,你小時候用它們吃飯喝水,蹲罈子邊兒上等你奶奶給你弄碗醬菜。」
「要這麼說的話,我就明白了,」方馳說,「相比之下更喜歡後來換的那些漂亮碗碟,但這些東西看著會想起小時候,想起以前的事,有點兒……怎麼說呢……」
「鄉愁。」孫問渠回過頭衝他笑笑。
「……對,是鄉愁吧,」方馳點點頭,「你看半天就為這個?」
「我不是為鄉愁,我是想看看鄉愁什麼樣。」孫問渠在他肩上拍了拍。
說實話方馳沒太聽懂孫問渠說的是什麼意思,不過他也不打算弄懂。
爺爺奶奶來集市最喜歡的兩個地方,一是生肉行,二是工具行。
他倆先上生肉行看了看,沒看見爺爺奶奶,方馳正想再轉兩圈,走在旁邊的孫問渠突然從他手上把小子的繩子一拿,拉著小子扭頭就走。
方馳莫名其妙地趕緊跟上去,聽到孫問渠一邊走一邊小聲說:「哎喲嚇死了,那邊要殺羊了得快點兒走,一會兒把我們小子嚇得該不會趕山了……」
方馳有些想笑,又有點兒想過去摸摸孫問渠腦袋的衝動。
往工具行邊遛達邊看的時候,方馳看到了那邊一溜賣對聯窗花的,突然就想起了院子門外的那副對聯。
「你是不是寫對聯了?」他問孫問渠。
「嗯?哦,寫了,」孫問渠說,「寫了好多呢。」
「寫了好多?」方馳愣了愣,「不就是院子外面那副麼?」
「是啊,你家就那個,」孫問渠想想就笑了,「還幫你們村別家的也寫了啊,估計能有十來個吧。」
「不是吧……」方馳很震驚,「都找你寫啊?」
「你爺爺到處顯擺,說我家今年的春聯是定製的!獨一份兒!書法家寫的!還是會拉二胡的青年書法家,」孫問渠邊樂邊說,「結果就來了一堆人,哦對了,你爺爺的情敵,那個江老頭兒也來了。」
「啊?真來了?」方馳一聽就來了興趣,「打沒打起來?我跟你說他倆打架特逗!打起來了你不能勸不能拉,他倆有套路,打一小時也不帶傷的,有人勸架破了結界就容易誤傷。」
孫問渠一聽就笑得不行:「沒打,還挺友好的,不過你爺爺收了他十塊錢,別人都是白寫。」
「哎這老頭兒真是的。」方馳嘖了一聲。
「錢給我了,」孫問渠說,「一會兒請你吃點兒比一塊五四個的麵包好點兒的,比如烤魚?」
「烤魚啊,」方馳笑笑,「一下從土土土土爾其菜和只有屜兒的燒賣變成烤魚了啊,還是我們鎮上的烤魚,知道麼,那魚只有半邊兒……」
「我現在流浪呢,」孫問渠打斷他,「能不能體諒一下我。」
「你……到底為什麼啊,」方馳一直沒能理解他這次是抽了什麼風,「流浪。」
「沒什麼為什麼的,」孫問渠伸了個懶腰,「我就這麼個人,想幹嘛就幹嘛了,今兒我想來就來了,明兒我想走就走了。」
「你……」方馳開了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於是就閉了嘴。
感覺孫問渠不是太願意說這些事兒,像他這樣一個人,突然居無定所地跑到鄉下只見過兩次的老頭兒老太太家租房住下,要不是藥沒跟上,就是有什麼沒法說的原因了。
爺爺奶奶在工具行轉悠著,手裡已經拎了不少東西,方馳過去接了過來,在手上一掂就皺了皺眉:「又買這麼多啊,這得吃到什麼時候了。」
「有就買,」奶奶說,「又沒讓你做飯做菜,你還操上心了。」
「那我不得幫著拿麼,」方馳笑笑,「我爺爺看什麼呢?」
「鬼知道,看半天了,煩死了!」奶奶很不滿意地說。
爺爺的興趣愛好就是收集各種工具,越奇怪的越好,普通的扳子改椎都看不上,所以每次到集上都轉悠很長時間。
不過這次沒什麼收穫,爺爺沒找到合他心意的東西。
倒是孫問渠買了點兒東西,一個山裡人砍柴放柴刀的袋子,還有一個現做的手工牛皮酒袋。
「你買這些幹嘛?」上了張叔的車往回走的時候方馳沒忍住問了一句,這些東西不比工藝品,都是農民日常用的東西,無論是款式還是做工,都很原始。
「沒想好,」孫問渠看了看手裡的東西,「就覺得有意思。」
「流浪的時候碰上危險拿個刀袋出來嚇嚇人也不錯,」方馳說,「就是別讓人看到你刀袋是空的。」
孫問渠笑了笑沒說話。
空刀袋很快就不空了,一到家,爺爺就拿了把新的柴刀給了孫問渠:「這是好刀,比集上賣的強多了,砍骨頭都是一刀斷。」
「謝謝爺爺。」孫問渠接過刀,放進了刀袋裡,「還挺合適的。」
「你給他這個?」方馳有點兒擔心,就孫問渠這種走哪就往哪靠著的人,總感覺這刀早晚有一天會掉他腳上。
「你要嗎?我還有一把。」爺爺說。
「我不要。」方馳搖搖頭,這些他從小看到大的東西估計也就孫問渠覺得有意思了。
孫問渠還是老樣子,拿了東西上樓進屋之後就沒有再出來。
方馳和老爸老媽在客廳聊天兒,基本是他倆問,方馳回答,問的也挺常規的,複習得怎麼樣,在學校怎麼樣,平時生活怎麼樣。
「挺好的。」方馳一個回答能從頭用到尾。
其實老爸老媽雖然不像奶奶那樣覺得上大學沒用,但也沒對他抱多大希望,安安生生沒事兒就行。
方馳去集上閒逛不複習不看書他倆也沒說什麼。
中午老媽做了大醬麵,奶奶給孫問渠盛了一碗,在樓下喊了一聲:「水渠——」
「哎——來了——」孫問渠在樓上應了一聲跑了下來。
方馳本來還想給他拿上樓去的,也不是服務有多周到,就是老想看看孫問渠在屋裡折騰什麼。
要說做陶,除了帥帥和猴子,也沒看到他做出別的東西來,要說沒做吧,又整天貓屋裡不出來。
孫問渠端著面準備上樓,方馳也端了碗麵,跟著他走了兩步之後又停下了。
「來聊會兒?」孫問渠回過頭看著他。
「哦。」方馳猶豫了一下跟他一塊兒上樓進了屋。
「你煮麵的手藝是不是從你媽那兒遺傳的,」孫問渠坐到床邊,一邊挑面一邊說,「很香啊。」
「我爺爺的大醬做得好。」方馳看了看四周,坐在了椅子上。
「你是不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孫問渠吃了一口面問。
「嗯,算是吧,上初中了我才去的縣城,」方馳看到了旁邊桌上放著的一個大素描本,上面用鉛筆畫了很多瓶瓶罐罐,離得有點兒遠看不清,但他也沒好意思湊過去看,「我爸媽都在縣城。」
「開店嗎?」孫問渠又問。
「開了個農機店,」方馳說,「你查戶口啊?」
「閒著就查查唄,看你會不會說,」孫問渠笑笑,「你以前不是不愛說麼,哪個攀岩俱樂部也不肯說。」
「我不說你也會問爺爺奶奶的,」方馳嘖了一聲,「說不定已經問過了。」
「我沒問,」孫問渠笑得挺開心,「你爺爺自己說的,你小時候上河裡游泳褲子丟了光屁股跑回來也是他告訴我的。」
方馳猛地抬起頭,沒來得及吃進嘴裡的麵條差點兒甩出去,他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這老頭兒怎麼什麼都說啊!」
「說就說唄,」孫問渠慢條斯理地吃著面,「平時家裡就他倆,多了個人新鮮嘛,就聊得來勁了。」
方馳沒出聲,低頭吃了兩口面,孫問渠這話說得方馳挺心疼的,老爸和叔叔姑姑都沒住村裡了,平時家裡就兩個老人……
估計也就是這樣,孫問渠才能這麼輕易地租了房住下來,爺爺奶奶對他還挺上心的了。
吃完麵方馳拿了碗去洗,孫問渠也沒推辭,把碗給他之後就坐到了桌前,拿過了那個素描本。
是在畫設計圖嗎?
方馳站在門邊,看著他的背影。
做陶還要畫圖啊?
要畫吧,以前奶奶眼神兒好的時候點兒什麼也先畫個圖。
為什麼這人突然要跑到鄉下來畫圖啊?
正琢磨著,孫問渠突然回過了頭,看著他也不出聲,嘴角帶著笑。
「那什麼,就,」方馳猛地有些尷尬,抓了抓頭,「你……還有老鼠咬你麼?」
「目前還沒有。」孫問渠說。
「哦,那你繼續。」方馳關上門拿著碗跑下了樓。
中午陽光挺好,奶奶抓了小子在院子裡檢查身上有沒有跳蚤,方馳拿了張凳子坐在旁邊跟著一塊兒曬太陽。
沒多大一會兒就曬得昏昏沉沉的了。
後背都曬熱乎了之後他起身回了屋,上樓打算去睡個午覺。
路過孫問渠房間時他停了停腳步,這門吧,雖然換了個鎖,但門板還是舊的,上面的縫稍微湊近點兒就能看到屋裡的情況……
方馳小聲嘖了嘖。
不看。
回了屋本來想睡覺,但一看到桌上堆著的書本,他最後還是坐到了書桌前。
明天就三十兒了,接下去就是初一初二初三,村裡現在就已經鞭炮連天了,之後只會更熱鬧,加上出門走親戚,鄰居來串門兒什麼的,要想再複習估計不太可能。
做為全家唯一自己支持自己的人,方馳決定還是看會兒書。
而且孫問渠就在隔壁,要有不會做的題正好還能讓他給講講。
這次讓做的卷子真難啊。
方馳寫了沒幾題就趴到了桌上,手拿著筆在鼻尖下一下下敲著,腦子裡全是這句話,真難啊。
然後就睡著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是聽到了有人在他窗戶上很有節奏地敲著。
他抬起頭,看到了站在外面天台上的孫問渠,手裡還抱著黃總。
「哎。」方馳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起身打開了天台那邊的門,擺了挺大的陣式要複習,結果沒半小時就睡著了。
「睡得香嗎?」孫問渠進了屋,把黃總扔到了他床上。
方馳拿過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他有些震驚地小聲說了一句:「靠睡了這麼久?」
「我現在休息時間,」孫問渠倒到床上,攤開胳膊,「你有沒有不會的,我幫你講講?」
孫問渠身上穿的是件長袖t恤,這一揚胳膊躺下去,腰那塊兒就露了出來。
方馳掃了兩眼,轉開頭抓過卷子看了看:「我這一溜都不會。」
「拿過來,」孫問渠還是躺著,抬手晃了晃,「讓你爹過過目。」
方馳把卷子拿過去遞給了他,孫問渠躺著對著卷子看了一會兒,又一翻身趴到了床上,順手把一邊的黃總揪了過來邊摸邊繼續看。
「你前面這條也錯了啊。」孫問渠嘖了一聲。
「不能吧。」方馳有些吃驚,感覺前幾題雖然難,但自己做得還算順利。
「我看看,一會兒給你講。」孫問渠說。
方馳沒說話,在一邊站著。
孫問渠的睡褲一向穿得很懶,就跟把褲子往上提點兒就能當場累死了似的,這會兒後腰一片都露著。
那個文身也整個出現在了方馳眼前。
孫問渠身上仨文身,耳朵後邊兒,腳踝內側,後腰……大腿根兒那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這仨他是一個都沒看清過。
「你這個文身……」方馳說著一條腿跪到床邊,往孫問渠那邊湊了湊,「是什麼……是豬啊?」
「你什麼眼神兒?」孫問渠嘖了一聲,背過手把褲腰往下扽了扽,「你家豬長這樣啊?」
方馳低頭仔細看了看,居然是一隻偏著頭用後腿撓癢癢的貓……的背影。
而且湊近之後才能看得出來,這文身非常精緻,有很立體的感覺。
「是隻貓啊,跟真的似的,」方馳說,「你這麼喜歡貓啊?」
「嗯,花了大價錢文的,還是立體的,凸起的,」孫問渠回過頭看著他說,「裡面墊了假體呢。」
「扯吧你……」方馳又看了一眼,看著的確是很像,他頓時又有些不確定了。
「不信你戳兩下看看。」孫問渠說。
方馳還從沒見過裡頭墊假體的立體的文身,好奇心讓他伸手在孫問渠後腰上輕輕摸了一下。
孫問渠的皮膚……
很……光滑。
聽到孫問渠笑聲時,方馳猛地縮回了手。
「怎麼這都能信啊?」孫問渠趴床上樂得不行,「你真有18歲麼?」
他皮膚上細膩光滑的觸感還停留在指尖,方馳甚至還能感覺到觸碰到他皮膚時的溫度,再看他現在樂得這樣,頓時不爽得很。
想也沒想就一巴掌拍在了他後腰上:「你真有30歲嗎!」
「真沒有啊,」孫問渠扯了扯衣服坐了起來,「誰說我30了,沒到呢。」
「……你連13都不像,知道麼。」方馳盯著他看了一眼,轉身回到書桌前坐下了。
孫問渠笑著下了床,拿著卷子往他面前一放:「行吧,先講題。」
方馳的書桌小,孫問渠不能像之前那樣趴在桌上給他講題了,只能是拖了張凳子坐在旁邊,胳膊托著下巴。
「還是老規矩,我講你聽,不懂叫停。」孫問渠拿過一張紙,在左上角寫了個日期。
「還寫這個?」方馳問。
「哦,」孫問渠笑了笑,「習慣了。」
方馳沒再多問,這個習慣應該是孫問渠每天畫那些圖的,做陶要畫圖,每天的圖還要標出日期來。
這種認真讓他非常好奇。
看著開始給他講題的孫問渠,方馳突然有衝強烈的衝動,想要看看孫問渠認真做陶時是什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