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方馳覺得多虧了自己現在太緊張,要不就孫問渠這大庭廣眾之下給他來這麼一下子,他肯定沒法像現在這樣挺直了背往外走,怎麼也得彎腰偷幾分鐘地雷的了。

  他不知道孫問渠他爸為什麼要找自己,也根本沒法提前準備說辭,不過孫問渠說了,聽著就行,那就閉嘴聽。

  千萬不能再頂。

  不能再頂。

  孫問渠他爸的車根本不需要找,就停在停車場最靠出口的地方,那個中年男人正站在車外。

  方馳的視線老遠就跟他對上了,就這麼對視著往那邊走過去,這人不動也沒表情,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跟自己拼氣場。

  出來的時候忘了問一下孫問渠這人是誰,保鏢還是助理之類的?

  不過這人對他肯定沒什麼好印象,就這一路瞪著,不知道的以為他倆再走幾步就該拔刀了。

  路程有點兒長,或者說是跟這人目光對上的時間太長,方馳不得不把視線移向了別的地方,以防自己由於過度緊張走路順拐了。

  一直走到距離就十來步了,這人才衝他抬了抬下巴:「上車。」

  真有黑社會范兒。

  上車,落鎖,老大坐在後座上叼著一支菸,沉默之中刀光劍影。

  不過跟方馳想像的不太一樣,他上車坐到後座上時,同樣坐在後座的孫問渠他爸正在吃橘子。

  他上車之後孫問渠他爸還沒吃完,也沒說話。

  方馳本來想一直沉默,但又有點兒難受,掃了一眼他手邊的一小兜橘子:「肯定不甜。」

  「嗯?」孫問渠他爸看了他一眼。

  「您太不會挑了,」方馳順手拿了一個看了看,「這種就看著漂亮,不甜。」

  「不是我挑的。」孫問渠他爸說。

  「您保鏢太不會挑了。」方馳說。

  「他啊?」孫問渠他爸往車窗外看了一眼,「他是孫問渠的大姐夫。」

  「……哦,」方馳愣了愣,這人居然是大姐夫,「長得像打手。」

  孫問渠他爸轉回頭看著他。

  方馳覺得自己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

  「什麼樣的甜?」孫問渠他爸問了一句。

  方馳猶豫了一下,手在兜裡扒拉了幾下,拿出一個來:「這種普通小蜜橘,長得漂亮的也有很甜的,但是一般這種醜點兒的,看著像沒洗臉一樣的,甜的更多,這種長在背陽面兒,比較甜。」

  「哦,」孫問渠他爸拿過這個剝開嘗了一口,「是甜,你家種橘子?」

  「不種,我們旁邊隔倆村子有個蜜橘種植示範基地,我小時候總上那兒偷……不,」方馳說,「摘橘子。」

  「在鄉下長大的嗎?」孫問渠他爸又問。

  「嗯。」方馳應了一聲。

  「難怪這麼……」孫問渠他爸笑了笑,「問渠會跟你在一起,我還挺意外的。」

  方馳想說話,但又怕說出什麼過頭的話,於是壓著不爽沒有出聲。

  「聽說他的錢都在你那兒?」孫問渠他爸繼續問。

  「嗯。」方馳繼續應著。

  「多少?」孫問渠他爸看著他。

  「他說是全部,」方馳說,「我沒看,不知道有多少。」

  孫問渠他爸冷笑了一聲:「他要用錢的時候得問你要,你沒看?」

  「他用錢的時候我拿的是自己的錢。」方馳說。

  「你自己的錢?」孫問渠他爸繼續冷笑,「你供得起他的開銷?」

  「按他一頓外賣要一百塊來算肯定供不起,」方馳說,「按我這樣的開銷就沒問題。」

  「……他肯幹?」孫問渠他爸聲音揚了揚。

  「有什麼不肯的,」方馳嘖了一聲,「掙多少花多少,一毛錢不掙的人還好意思吃一百塊的外賣嗎。」

  孫問渠他爸沒了聲音。

  方馳轉過頭看著他,感覺自己可能又說錯話了,再有矛盾,這也是孫問渠他親爹,孫問渠那個大手大腳拿錢不當回事兒的作派就這老頭兒慣出來的,現在自己當面告訴人家你兒子現在被我扣著錢不給花了……

  「沒錯,」孫問渠他爸突然說了一句,「沒錯,這輩子就沒自己掙過一毛錢!」

  「……哦。」方馳有些吃驚地應了一聲。

  「眼高手低,」孫問渠他爸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屑,「覺得自己多有水平,做什麼都不行……」

  「也不能這麼說,」方馳一聽孫問渠他爸這麼說又不爽了,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孫問渠做陶的時候有多認真他實在是太有體會,「他做自己想做的東西很認真的,也做得很好。」

  「是麼,」孫問渠他爸眯縫著眼睛看著他,「他從小到大就沒做出過什麼像樣的東西。」

  「您也沒給他機會做啊,」方馳皺皺眉,「比如您有個畫國畫的爹,說你畫的抽象畫是狗屎,不讓碰……」

  孫問渠他爸嘖了一聲,方馳頓了頓,想閉嘴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您肯定不會說狗屎,您是大家,但您除了自己的東西什麼也不接受,這樣子可真不是大家風範……再說了,您敢說孫問渠的東西做得不好嗎?他那套什麼什麼的瓶子……我一緊張忘了那套瓶子叫什麼名兒了,你也看了,你真的覺得不好嗎?」

  方馳說完這句就做好了被趕下車去的準備,但孫問渠他爸沒說話,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

  方馳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只能也跟著沉默,在最後被看得實在受不了想著自己下車得了的時候,孫問渠他爸突然笑了:「嘿。」

  「啊。」方馳不知道他嘿什麼,只能隨便應了一聲。

  「你這小孩兒還真是沒規矩。」孫問渠他爸說。

  「野狗嘛。」方馳聽不出這話的意思,頓時有點兒緊張,都不知道自己說的這是什麼。

  「什麼?」孫問渠他爸愣了愣。

  「現在是皮卡丘……」方馳說完直接伸手想去開車門,得了,自己下車吧,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等等,」孫問渠他爸叫住了他,「說說正題吧。」

  「正題?」方馳愣了,回過頭,說了這麼半天居然都還不是正題?

  「嗯,正題。」孫問渠他爸點點頭,然後笑了笑。

  「前邊兒都在跑題啊?」方馳只得重新坐好,這個笑容讓他稍微又放鬆了一些,「您要是去參加高考,作文估計不給分。」

  孫問渠他爸像是要證明高考作文他能得滿分似地突然說了一句:「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什麼……想法?」方馳看著他。

  「以後的想法,」孫問渠他爸再一次盯著他,眼神很犀利,像是帶著火,「問渠再讓家裡人傷心,也還是我兒子,我想知道能讓他……這樣的人,你的想法。」

  孫問渠他爸會問這個問題,是方馳沒有預料到的,當然,說什麼都是他沒預料的。

  「我沒什麼想法,」方馳想了想,如實回答,「他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就跟他在一起,他不願意跟我在一起,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嗯?」孫問渠他爸大概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挑了挑眉,「就這樣?」

  「不然呢,」方馳拿了個橘子在手裡輕輕捏著,「展望未來,我會怎麼怎麼對他,會怎麼怎麼努力讓他過得好?我覺得他沒我也能過得很好,你可能覺得他沒用,但我覺得他很有本事,只要他願意,他能把事做得很好……」

  方馳說到一半停了停,看了一眼孫問渠他爸,感覺老頭兒沒有太大反應,才繼續說了下去:「我做好我自己的,不拖他後腿就行,他需要我的時候我在,就行了,當然他不需要我的時候我也不想走開。」

  方馳是看著他說完這些話的,說完之後也沒移開目光,等著他的反應,但這老頭兒一直也沒反應。

  「我說完了。」方馳提醒他。

  「你家裡呢?」孫問渠他爸很平靜地問了一句。

  這個問題讓方馳心裡一點兒防備都沒有地疼了一下,他輕輕皺了皺眉:「我會處理好,我不會一時衝動幹什麼,也不會磨磨蹭蹭什麼也不做。」

  「說得簡單。」孫問渠他爸似乎不太滿意。

  「您可以等我做完了再問的,」方馳說,「現在問,我只能這麼說。」

  孫問渠他爸沒說話,沉默了挺長時間,突然打開車門下了車。

  方馳愣了愣,趕緊也跟著下了車。

  「我去買點兒橘子,」孫問渠他爸跟大姐夫說,然後轉身看了方馳一眼,「你去幫我挑吧。」

  「買橘子?」大姐夫有些吃驚地問。

  「嗯,」孫問渠他爸點點頭,「等我一會兒。」

  方馳覺得這老頭兒有神經病,在這種詭異的氣氛裡突然要拉著自己去買橘子,但他還只能跟著。

  會展中心旁邊的小街上有很多水果店,各種水果都有。

  方馳沒進店,就在路邊的一個挑著擔子賣橘子的老太太身邊蹲下開始挑。

  老太太的橘子挺好的,方馳挑橘子的時候突然就有點兒想家了,雖然家裡沒種橘子,但小時候偷橘子的那種感覺讓他突然很想家。

  挑完橘子之後孫問渠他爸沒有攔著方馳付錢,拿了個橘子一邊剝著一邊問了一句:「你是怎麼受得了他的。」

  「一開始也受不了,」方馳說,「爛脾氣,說話愛噎人,懶得跟蛇似的……」

  「沒錯。」孫問渠他爸點頭。

  「後來就慢慢覺得他挺好了,接觸深了就覺得他全身都在閃光,」方馳拎著橘子往停車場走,「欻欻的。」

  「放屁。」孫問渠他爸冷笑著說了一聲。

  「我早上上車到現在什麼也沒吃,放不出屁來,」方馳轉臉瞅著他,「其實我也挺奇怪,您自己的兒子,看著他三十年,愣是沒看出好來?」

  「情人眼裡出西施。」孫問渠他爸說。

  「那也得他是西施啊,總得有一樣好的,要不誰願意看啊。」方馳說。

  孫問渠他爸看著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笑:「你挺有意思。」

  「哦。」方馳應了一聲。

  回到展廳的時候,方馳在展廳門口買了幾碗關東煮,拎進了展廳。

  工作室的展位上擠著不少人,方馳拎著袋子過去的時候看到了電視台的人正舉著話筒對著孫問渠。

  「請問孫先生,這套作品的靈感來源是什麼呢?」記者問,「作品命名為《成長》是想表達什麼呢?」

  「沒有確切的來源,只要有心,你身邊就會有無數靈感,沒有哪個作品會只有一個靈感,都是很多的想法揉合的過程,」孫問渠的視線穿過人群落在了他臉上,「成長可以是任何一種成長,每一個人都有。」

  方馳衝他笑了笑,從旁邊繞到了展台後面。

  馬亮正坐後頭抱著筆記本跟幾個工作室的人忙活著,看到他過來,也不好當著這麼多人多說,只是問了一句:「怎,麼樣?」

  「還成,」方馳把關東煮放到桌上,「沒打起來。」

  「采,採訪呢,」馬亮指指展台,「沒聽聽?」

  「聽了一耳朵,」方馳笑著說,「真官方。」

  「總不,不能說,」馬亮走到他身邊小聲說,「靈感來,來源是我兒,兒子。」

  方馳愣了愣。

  孫問渠對於採訪沒有什麼興趣,幾個問題之後就把記者扔給了胡媛媛,躲到了展台後面。

  「有吃的?」他過來坐到桌子旁邊就往袋子裡看了看。

  「嗯,」方馳點點頭,又問馬亮,「亮子叔叔你怎麼不去說幾句。」

  「我就算,算了,」馬亮笑著也拿過一碗,邊吃邊說,「我要說,說了,今兒新聞得加,加時。」

  「你跟你媳婦兒得勻勻,你說完得加時,她說完不加字幕你都聽不清她說什麼,」孫問渠笑著說,「那語速一聽就是為了跟你互補的。」

  吃完關東煮,方馳跟孫問渠一塊兒溜躂著走出了展廳,在側門的台階上坐下了。

  「我爸走了?」孫問渠問。

  「嗯,」方馳點點頭,「你怎麼沒告訴我跟他一塊兒來的那男的是你大姐夫啊?」

  「忘了,」孫問渠嘖了一聲,「我挺煩他的,他也不樂意搭理我,過年前推他兩把估計現在還記著呢。」

  「……我以為是你爸的保鏢呢,還說這保鏢不會挑橘子。」方馳說。

  孫問渠愣了愣樂了:「怎麼還扯橘子上去了?」

  「你爸坐車上吃橘子,」方馳抓抓頭,「他走的時候還讓我去給他挑了一兜橘子……」

  「是麼?」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玩哪出呢這是。」

  「不知道,」方馳把之前在車上聊的大致給孫問渠說了說,「我本來想不想說話的,他老問,有幾句還挺不好聽的,我覺得我得出聲兒。」

  「挺好的,」孫問渠看著他,「挺好的。」

  「什麼挺好的?」方馳也看著他。

  「就……你這麼說,」孫問渠抬手在他臉上輕輕勾了一下,「挺好的,我要是我爸,應該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覺得你爸還是挺在意你的,專門跑來看你們的展覽。」方馳說。

  「他就是在意了,」孫問渠嘆了口氣,「我倒是希望他像對孫嘉月那麼對我呢,孫嘉月過得多自在,從小跟瘋子似的也沒人說她。」

  「她不會做陶啊,」方馳說,「你要不是做陶這麼有天分,你爸也不會這樣了。」

  「你還挺會說。」孫問渠嘖了一聲。

  「我覺得吧,你要是過年回家,跟你爸再聊聊吧,我覺得你倆就是之前頂得太狠了,他說什麼你都煩,你說什麼他都火,」方馳說,「其實你看我也衝了他好幾次了,他也沒怎麼發火,我覺得你倆也不是不能談的。」

  「再說吧,」孫問渠笑笑,「看看這次展覽的效果。」

  「是不是挺好的?晚上新聞會有了吧?」方馳從兜裡摸出個橘子,剝了遞到他嘴邊,「我看就你們這兒人最多了,好像簽不少單子?」

  「嗯,」孫問渠張嘴吃了橘子,「你亮子叔叔他們工作室本來就挺有名的,之前就做得很好……你還拿了橘子啊?」

  「買完順手拿了幾個給你,」方馳又剝了一個自己吃了,「這次你能拿不少錢了吧?」

  「你要收走嗎?」孫問渠笑著問。

  「隨便,你別亂花就行啊,」方馳想想又說,「你爸居然知道你的錢都在我這兒!」

  「孫遙說的吧,就上回跟她吃飯的時候,我不是問你要錢麼,」孫問渠伸了個懶腰,「我就是想讓她說。」

  「幼稚,」方馳斜了他一眼,「我說我不知道你那兒有多少錢,你爸還不信呢,最後信沒信也不知道。」

  「管他呢,我信就行了。」孫問渠往他身上靠了靠,打了個呵欠。

  「這一上午沒地兒讓你團著靠著可把你累死了吧。」方馳看了他一眼。

  「要保安不管,我就直接躺下了,」孫問渠笑笑,「我說過你不用管別人態度,留神我的心情就可以了。」

  「哎,」方馳沉默了一會兒,用胳膊碰了碰孫問渠,「我跟你說,你不能總這樣,跟家裡……還是能緩和點兒就緩和點兒吧。」

  孫問渠偏過頭看著他,過了半天才在他腿上拍了拍:「嗯。」

  「晚上我去你那兒住,」方馳說,「明天下午我就得回學校了,星期得上課。」

  「我送你回學校吧?」孫問渠說。

  「別送了,你明天還得上這兒來吧,而且我看這幾天單子一簽,亮子叔叔就又要跟你忙成一團了,」方馳往四周看了看,沒什麼人,他拉過孫問渠的手,一下下捏著,「今年過年早,也就還倆月就放假了,到時你去接我回來得了。」

  「行。」孫問渠說。

  展會對於孫問渠來說可能是挺無聊的,方馳看他一直懶洋洋地躲在展台後面,要不就是出去轉悠。

  方馳倒是覺得還挺好,反正他只要能跟孫問渠待在一塊就可以,是坐著發呆還是到處溜躂都沒區別。

  今天是第一天,人多,時間也長,方馳還跟著孫問渠在展廳裡看了看,聽孫問渠給他講這個怎麼好,那個哪兒差了點兒,還挺有意思的。

  而且他發現,認識孫問渠的人挺多。

  方馳能感覺孫問渠對於被人認出來有些不太舒服,跟人打招呼的時候如果對方是他爸那輩兒的,他會很禮貌地微笑,年紀差不多的,他都有些懶洋洋的。

  也許是因為在這些人眼裡,這是孫正志的兒子,做陶有天分後來卻一直沒做出過什麼東西的那個兒子。

  「出去走走吧,」方馳說,「我看廣場上有土特產展銷。」

  「行,你要買麼?」孫問渠笑了,正往外走的時候,手機響了,他拿出來看了看,「亮子。」

  「哎,」方馳嘆了口氣,「是不是讓你回展位啊?」

  「不知道,」孫問渠接了電話,「什麼事?」

  「一會兒要跟那個劉老闆吃飯,」那邊傳來胡媛媛的聲音,「你是不是不去?」

  「肯定不去啊,這用問麼。」孫問渠笑了。

  「我就說不用問,直接讓你倆走人就行了,亮子非讓我問一句,說萬一你吃壞肚子神經了想去呢,」胡媛媛說,「那你倆自己玩去吧,不過晚上還是得打擾你們,他們急著簽合同,亮子要跟你敲細節。」

  「嗯,知道了。」孫問渠說了幾句掛掉了電話。

  「怎麼?」方馳看著他。

  「晚上他們接客,」孫問渠說,「咱倆現在可以走了。」

  「不用你去?」方馳問。

  「不用,這種事兒他倆拿手,」孫問渠笑著伸了個懶腰,「走。」

  「去哪兒?」方馳跟著他蹦了蹦。

  「你想去哪兒?」孫問渠回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