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飛瓊宴

打從朱蘊嬈入主毓鳳宮以來,宮內的侍女們就一直很反感朱蘊嬈,認定她是半路竄出來的野種,從骨子裡就是個沒教養的村婦,所以平日對她愛答不理,三茶六飯也都可著勁兒地怠慢她。

也因此,昨晚她我行我素地出宮,隨後徹夜不歸,宮中竟沒有打發侍衛找人,很有些放任她自生自滅的意思。

大家都在心中認為,這個行事神神叨叨、美得像妖精一樣的女人,就該像傳說中的妲己和妺喜,注定要惹出些驚世駭俗的是非來。

朱蘊嬈一大清早回到毓鳳宮,便支開了滿面狐疑的宮女們,獨自蜷縮在澡盆裡泡澡。

熱水蒸騰的白霧將她包裹住,她手裡攥著桂花肥皂,緩緩搓洗著身上胭脂色的印記。肌膚上每一處曖昧的瘀痕,都是那人用唇齒和手指留下的,隨著此刻一點點地細數,昨夜漫長而羞恥的記憶統統都浮上了腦海……

可惡,他竟然讓她始終背對著他,像只牲口一樣去承受他的羞辱……朱蘊嬈憤憤地咬著指甲,目光陰冷地盯著自己薔薇色的腳尖,暗自下定了決心:將來非得把這個姓齊的踩在腳下,讓他永世不能翻身,才夠解她心頭這口惡氣!

用熱水澡卸去滿身疲憊之後,朱蘊嬈悶頭倒在床上,一覺睡到午後才懶洋洋地醒來。

從昨夜折騰到今天,她的一頭秀髮早已鬆散,因此起床之後,朱蘊嬈便端坐在妝鏡前,由兩三名宮女替她梳發。

只見三千青絲匯成一段鴉黑色的濃雲,需要兩個人四隻手才能打理妥帖,高髻峨峨猶如雲堆霧繞而成,讓人看了又嫉又羨。

這時負責插戴簪珥的宮女取來一套套點翠金首飾,等待朱蘊嬈挑選。她本就比旁人多些力氣,因此每天頭頂著十幾兩金子,也不覺得有多難熬。

她剛打扮停當,一名小內監便急急忙忙前來報信,說是她的父王忽然想要召見她。

朱蘊嬈有些不明所以,只得前往楚王此刻所在的存心殿。

楚王朱華奎今年不過三十三歲,又是個錦衣玉食供養出的嬌貴人,所以看起來格外年輕陰柔,與朱蘊嬈面對面時,竟似兄妹一般。

朱蘊嬈見了這樣的父親,始終沒法拿他當長輩尊敬,心裡總是會忍不住去想念自己那個千里之外的陳老爹。那個哼哧哼哧擠在羊群裡的,胖胖圓圓、紫赯臉的陳老爹,才是她心中永遠的父親。

如今父親身邊沒了她,只能獨自一人在山頭趕羊,該有多寂寞呢?

朱蘊嬈一想到此,不禁長長歎了一口氣,雙目中也流露出一股惆悵之色。朱華奎看著女兒滿腹心事的模樣,以為她在害相思,於是越發心虛地望著她,字斟句酌地開口問道:「乖女兒啊,你可是有什麼心事?」

朱蘊嬈一聽楚王如此問,立刻老實不客氣地回答:「女兒正在擔心自己的婚事。」

朱華奎一聽此言,深恨自己多嘴,卻只能硬著頭皮去哄她:「女兒啊,有件事父王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要告訴你。那個……和你自幼定親的那個陳梅卿,他的八字似乎不太好……」

錦真人已經發話了,那個陳梅卿的八字和他犯沖,如果做了他的女婿,自己此生必有大劫。這個朱蘊嬈說到底,不過是他半路撿來的一個女兒,他怎麼可能為了成全她的姻緣,而去葬送自己的前途命運呢?

「女兒啊,過去是父王的疏忽,才會害得你流離失所、舉目無親,糊里糊塗就與陳家訂了親。」朱華奎故意擺出一副悲切的表情,語重心長地勸告朱蘊嬈,「如今你是我的女兒,身份殊貴,本應該另覓良配。你念著舊情一心要嫁給他,這份堅貞固然可嘉,但我命人給他批了生辰八字,他的命太硬,只怕將來反倒害了你……」

朱蘊嬈低著頭默然不語,暗自將楚王這番話琢磨了兩遍,心裡漸漸就明白過來。

好啊,那個臭道士白白睡了她不說,還敢背地裡陰她!

什麼生辰八字,還不是對著棺材扯謊——騙鬼的把戲!

於是朱蘊嬈冷笑了一聲,一雙杏眼緊盯著自己的父親,直言不諱地問:「父王是不是想將我許給別人?」

「這個……」一時朱華奎被她生生問住,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個刁鑽的女兒,「合適的儀賓人選,我暫時還沒想到,不過你大可放心,我絕不會虧待自己的女兒!」

朱蘊嬈聞言臉色一變,不由分說便扯下自己頭上的金簪,丁零一聲摔在地上:「父王,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許二家!女兒我自幼長在陳家,與陳郎情投意合,如今父王命我改嫁,倒不如將我剃了頭髮,打發到尼姑庵裡去!」

說罷她賭氣跪坐在地上,伸手將頭髮扯散,十足一副潑婦的架勢。然而看在楚王眼中,自己的女兒卻是青絲委地、梨花帶雨,一副可愛又可憐的模樣。

這麼招人喜愛的樣貌和脾氣,真是像他啊!

楚王原本正為齊雁錦危言聳聽的預言而犯愁,此刻被朱蘊嬈這麼一鬧,一時感慨多於驚恐,便把齊雁錦的告誡拋在了腦後,很是慈藹地望著她勸慰:「乖女兒,我不過是嘴上說說,你這又是何苦?父王我就算再不濟,也斷斷不會逼自己女兒出家的!」

「父王,」朱蘊嬈聽楚王如此承諾,便咬著牙賭咒發誓,「女兒我這輩子,非陳郎不嫁!」

「好,好,這事你容我再想想……」楚王見她一臉決絕,只好使出一招緩兵之計,暫時先將她哄住。

這天朱蘊嬈回到毓鳳宮時,蓬頭散髮、眼腫鼻紅的模樣驚倒了一片,除了叫苦不迭的梳頭宮女,遠處用千里鏡無聲關注著她的齊雁錦也猝然皺眉,不知她為何會如此狼狽。

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千里鏡,急怒攻心的同時也深感無力——為自己與她之間這段該死的距離。

他迫切地需要一個機會去接近她。哪怕九重宮闕、相隔天涯。

人間四月,芳菲將盡,而開在百花盡處的荼蘼,是最後一場繁盛的花事。

這時候楚王府中最別緻的勝景,名曰「飛瓊邀酒」,說的正是後花園裡一座巨大的荼蘼架,架下可容百餘人同坐,每到花落時節,清風所過之處,滿架荼蘼落英繽紛,如飛雪萬千。這時府中人便會在荼蘼架下設宴,以落英為酒令,每回花落杯中者,各自飲酒一杯——因此酒宴名為「飛瓊宴」,最是風雅之至。

且說某日楚王妃忽然興起,便在這後花園的荼蘼架下辦了一場飛瓊宴,邀請王府內身份尊貴的女眷同赴盛會。

這天朱蘊嬈亦在受邀之列,然而她剛剛經歷過失貞的打擊,絲毫提不起興致,只好懶散地坐在荼蘼架靠邊的位置,有一杯沒一杯地喝著悶酒。

她自小跟著陳老爹在山頭放羊,山裡的冬夜酷寒而又漫長,無所事事的牧人只能靠喝酒打發漫漫長夜,自然也就磨練出了深不可測的酒量。

指望楚王府裡香而不烈的美酒能夠灌醉朱蘊嬈,就像宮裡弱不禁風的侍女企圖給她下馬威一樣,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就在她百無聊賴之際,又是一陣清風吹過,潔白的荼蘼灑下落英如雪,捲著香風撲上眾人的春衫,拂了一身還滿。

這時一點花瓣落進她手中小巧的白瓷杯裡,浮在清冽的綠酒上輕輕打了一個旋兒,只見朱蘊嬈眉尖一挑,仰起脖子一口悶乾了杯中酒,又皺著眉頭往嘴裡塞了一顆青梅,咕吱咕吱嚼起來。

這時四周無人留心她大煞風景的吃相,原來是一名內監悄悄走到王妃座下,正在小聲稟報著什麼。大家屏息凝神等候了片刻,就聽王妃忽然開口笑道:「一向聽說從茅山來的錦真人精通相術,這會兒王爺請他來給諸位看相,也省得我們在這裡吃悶酒了。」

王妃一發話,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只有朱蘊嬈在座上變了臉色,手裡薄如蛋殼的酒杯不小心碰在桌上,竟啪地一聲碎成了幾片。

偏偏就在這時,齊雁錦已不緊不慢地走到了眾人眼前。

只見他此刻手持拂塵,身穿一領素白道袍,如遠汀閒鶴一般站在風中,襯著四周落花如雪,俊美堪比謫仙。

坐在荼蘼架下的夫人小姐們,都不曾見過如此俊秀的道士,心想神仙中人大抵也不過如此,還未等他開口就已先信了三分。

只有朱蘊嬈呆呆地盯著掌心,看著血珠子從瓷片劃出的傷口裡滾出來,在陽光下一滴滴猩紅而刺目。

這時齊雁錦已低著頭走到王妃座下,恭謹地向她見禮請安。王妃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矜持地笑了笑,輕聲吩咐道:「有勞真人了,你且看一看我的面相如何?」

齊雁錦得了示下,這才敢抬頭端詳了王妃片刻,恭敬地回答:「王妃日角偃月,玉容極貴。五嶽端重,一生坐享福祿;口細有稜,主多生貴子;燕語聲和,待人必寬厚慈悲。詩云:龍角纖纖入天中,印堂明潤福澤深。行不動塵言有節,鳳儀正堪配王侯。」

楚王妃聽了齊雁錦的判詞,滿心歡喜,嘴上卻笑道:「你這道士只會撿好聽的話說,真是叫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侍奉在一旁的人連忙奉承道:「明明是王妃貴不可言,非要道長說點不好的,那才是刁難人呢。」

王妃聞言忍不住笑道:「罷了,我不過是信口一說,倒怪我刁難人了。錦真人,你且撿一個命不好的說說,如果相得准,我才信你。」

齊雁錦欣然領命,轉過身淺笑著望向眾人。一時女眷們你瞧我、我瞧你,都在好奇誰是命不好的那一個,又生怕齊雁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這時齊雁錦便穿過滿座衣香鬢影,緩緩走向了角落裡的朱蘊嬈。他在飛雪般的落花中凝視著她,目光灼熱而深濃。

朱蘊嬈仍舊盯著自己的手心,始終不曾抬頭——然而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在向她叫囂,那個殺千刀的道士又要來招惹自己了!

這一刻她在心裡把齊雁錦罵了個狗血淋頭,然而被罵的人卻逕自走到她面前,佯裝吃驚地喊了一聲:「哎呀,這位小姐的手好像受傷了……」

朱蘊嬈慌忙將受傷的手往袖子裡縮,然而說時遲,那時快,齊雁錦已經伸出一隻手將她的手腕緊緊扣住,同時另一隻手摸出了腰間的藥盒,食指挑開盒蓋,將其中冰涼涼的藥膏抹在了朱蘊嬈的手心裡。

朱蘊嬈嚇了一跳,惡狠狠地瞪著齊雁錦叫了一聲:「這是什麼!」

齊雁錦沒有答話,只是笑吟吟地凝視著她,慢條斯理道:「這位小姐發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躁;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奈何天生一個美人尖,所謂『金雞啄印堂』,必然早年離家、父母不親。目光如醉、嬌而無威,不是閨中賢媛。詩云:早年父母恩緣淺,三五過後享清閒。腰似輕柳行如燕,命中定有桃花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