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朱蘊嬈大婚這天。
黎明的時候陳梅卿便在內監的伺候下換上了一身蟒服,登上彩輿,隨著浩浩蕩蕩的儀仗前往楚王府正殿承運殿,拜見楚王和王妃,行子婿之禮。
此刻陳梅卿渾身上下裝飾一新,看上去劍眉星目、面如冠玉,樣貌很合楚王的眼緣。他對自己這位俊美的女婿,除了生辰八字上稍稍還有些介意,其他方面都是極為滿意的。
於是楚王和王妃相視一笑,在賜酒之後,便令陳梅卿二次更衣,前往毓鳳宮行花燭之禮。
與此同時,毓鳳宮中的朱蘊嬈也已換上了鳳冠霞帔。
她站在大殿的朱漆門下,聽著從遠處傳來的禮樂聲,不禁惶惶地緊按著心口,覺得身上的嫁衣就像是一團朱紅色的火焰,正熊熊灼燒著她的身體。
她渾身不斷冒出冷汗,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她的夫君,終於就要真正成為她的夫君了。
天知道這一天她在心裡盼了多少年,可是當這個日子真正來臨,此刻在她內心翻騰的情緒卻讓朱蘊嬈始料未及。
她想嫁給夫君,她從小就想嫁給夫君……像是為了安撫自己一般,朱蘊嬈在心底不停地默念。
可是念著念著,淚珠就從她的眼角滑落了下來。透明的淚珠滑過艷妝的臉頰,染上了三分梨白、一點桃紅,像混進了種種說不清的心事。
負責梳妝的宮女立刻走上前,惶恐地警告她:「小姐,眼看吉時將至,儀賓就要進宮,您可千萬不能再掉眼淚了。」
「嗯。」朱蘊嬈低低應了一聲,乖乖地坐下不動,任宮女在自己臉上補妝。
這時陳梅卿肩披朱緞,鬢邊簪兩朵金花,新換了一套嶄新的金龍冠、繡蟒服,配著白玉金腰帶和南京絨宮花,將他烘托得猶如景星鳳凰一般,越發姿容出眾。
他更衣之後,走出來再次拜過楚王與王妃,這時幾名內監已捧著紅氈褥、碧玉碟、飲合巹酒用的白玉杯,以及香爐寶鼎、金樽美酒之類,在彩輿兩旁雁字排開,等候著陳梅卿登車。
陳梅卿被眾人簇擁著走下承運殿,登上彩輿,一路鼓樂喧天,浩浩蕩蕩地前往毓鳳宮……
而此時此刻,齊雁錦的馬車剛剛抵達武昌城下。
儘管心中洋溢著快要見到佳人的喜悅,齊雁錦卻還沒有被相思沖昏頭腦。在過城門關卡的時候,他發現守城的士兵臉上滿是喜氣洋洋的笑容,城中的主街到處張燈結綵,門樓上披紅掛綠,心中便起了疑竇:「這位官爺,敢問城中有何喜事?」
守城的士兵此刻剛領了賞錢,心裡正樂呵,自然知無不言:「今天楚王嫁女兒呢!」
齊雁錦聞言心中一驚,原本明朗愉快的眉宇之間,忽然浮起一片陰霾。
「楚王嫁的是哪一個女兒?」他啞著嗓子低聲問,音色裡隱隱透出山雨欲來的戾氣。
「就是那個剛從山西認來的女兒,聽宮裡的傳言,新郎新娘是青梅竹馬,比金童玉女還要般配……」守城的士兵興致勃勃地嘮叨著,卻奇怪地發現這個道士一臉平靜,竟然自顧自地趕著馬車進了城,似乎一點也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
這時牽著馬的連棋卻興奮起來,因為壓根不知道自己公子和朱蘊嬈的奸-情,猶自一臉艷羨地衝著齊雁錦感歎:「公子您聽啊,朱小姐她今天成婚了!啊……陳儀賓他實在是太有艷福了……」
所以說自作孽不可活,瞞得滴水不漏,也有滴水不漏的壞處。
倘若此刻連棋能夠知道,自家公子已經被人始亂終棄,他一定會乖乖閉嘴,明哲保身的!
然而這時的齊雁錦始終面無表情,對書僮的聒噪置若罔聞。只見他一臉從容地目視前方,緩緩走了幾十步,下一刻卻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飛快地動手將自己的馬從車軛裡解下來,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被遠遠落在城門口的連棋簡直要瘋了,捶胸頓足地望著那一騎紅塵大喊道:「公子!沒系鞍韉的馬不能騎啊!啊啊啊,您把馬車丟在這裡可要我怎麼辦啊!」
而此時毓鳳宮前,雲板噹噹響過三聲,一隊內監立刻從毓鳳宮中魚貫而出,接替了來自承運殿的儀仗。
陳梅卿仰頭望著宮門,心中一剎那不自覺地生出怯意,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怎奈何貼身保護棗花的辦法,只有這麼一個。
棗花是被他背著長大的妹妹,所以今時今日,他就更不能在狼群裡將她拋下。
想到此陳梅卿深吸了一口氣,隨著彩輿緩緩進入了宮門。
從此一入侯門深似海。
進了毓鳳宮後,復有內殿寢宮,只聽寢宮門前的金鐘響過三聲,最後一批內監從寢宮裡小跑出來,替換了護駕的儀仗。
當彩輿最終停在毓鳳宮的寢宮門前,陳梅卿緩步下車,一名內監在寢宮外敲了三聲金鐘,提醒寢宮裡的宮女扶著朱蘊嬈出宮升坐。
這時一直頻頻出神的朱蘊嬈如夢方醒,無助地被宮女們扶上了大殿中的寶座,等候陳梅卿進宮向自己行君臣之禮。
一時四周笑靨如花、浮光似夢,她在等候夫君進殿的間隙,心神難免一陣恍惚。
換做半年前,她無論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的婚禮會是這副模樣。沒有噴香的羊肉和醉人的烈酒,沒有陳老爹和山頭上的親朋好友,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了出嫁的羞澀和喜悅。
她不再是那個需要纏著老爹,為自己打一套銀鎏金首飾做嫁妝的棗花了。她變成了楚王府的朱蘊嬈,竟然頭頂著鳳冠,端坐在寶座上,冷冷清清地接受夫君向自己行君臣之禮。
人生如寄、世事無常,莫過於此……
這時宮外一名年長的宮女已將陳梅卿領到一架金鐘之前,在接到宮中宮女報信後,恭敬地遞了金槌給他,示意道:「請儀賓將架上金鐘輕敲三聲。」
陳梅卿依言接過金槌,輕輕敲響了金鐘。當第一記鐘聲響起時,寢宮的左廊下開始奏樂;第二記鐘聲響起後,右廊下的樂工也開始彈唱;直到第三記鐘聲響起,宮中的宮女這才捲起珠簾,露出了端坐在寶座上的朱蘊嬈。
陳梅卿緩步入宮,向朱蘊嬈行禮拜謁,在抬起頭望向寶座上的妹妹時,饒是平素無心風月,此刻也動了驚艷之念。
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他會嘲笑自己今日的淺薄,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要對自己說:他的妹妹,真是海內無雙的美人。
明藍色的點翠鳳冠遮住了朱蘊嬈的娟娟雙眉,珍珠做成的垂絛壓住她的雙鬢,讓她精緻的臉龐看上去越發小巧。
她的剪水雙瞳裡似乎漾著輕愁,又像籠著一層淡淡的霧,讓她比往日多了幾分冷漠和疏離,就像把最美麗的花恰到好處地移上了高嶺,讓人只是遠遠看著,便生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思慕來。
於是陳梅卿不覺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與朱蘊嬈見過禮,接下來就到了夫妻交拜的時候。
朱蘊嬈被宮女扶著走下寶座,緩緩走向陳梅卿。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這時陳梅卿的眼神裡充滿了鼓勵,一直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傳遞著最能安慰人心的密語:別怕,不是還有我在嗎?
朱蘊嬈果然漸漸平靜下來,順利地與陳梅卿完成了夫妻交拜。
最後到了洞房花燭之前,又有宮女上來祝福,往二人掌心各放了一枚蓮子和紅棗,唱禮官便在一旁唱道:「北渚有蓮,南山有棗。碩人其頎,君子偕老。」
宮女接著又往陳梅卿和朱蘊嬈掌心各放了一枚榛子和柏子,唱禮官便又揚聲唱道:「鳳凰于飛,楚邦所瞻。榛楛濟濟,則百斯男。」
隨著唱禮結束,繁冗的儀式終於大功告成。
宮女開始絡繹送上酒菜為新人充飢,宮中原本緊張的氣氛也已緩和了下來。朱蘊嬈一直在陳梅卿面前垂著頭,這時陳梅卿怕她疲累,便動手替她卸下了鳳冠霞帔,而自己也脫掉了龍冠蟒服。
這時宮女又送上茶來,二人寂然飲畢,朱蘊嬈便由宮女扶著,先去了後殿的臥房。
老宮女待到朱蘊嬈走遠,才對陳梅卿開口道:「一會兒小姐準備好了,便請儀賓進去安歇,進去之前還請先敲三聲金鐘。」
陳梅卿只得依言而行,三敲金鐘之後,便緩緩走進了朱蘊嬈的臥房。這時殿中的宮女都已悄然隱去,只有朱蘊嬈獨坐帳內,依舊低著頭悶不吭聲。
陳梅卿輕輕走到她身旁坐下,默然等待了片刻,在彼此的沉默中越來越尷尬,到最後只好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你累了嗎?」
朱蘊嬈咬著唇沒有回答,烏漆般的青絲半遮住她緊張的面龐,直到許久之後,她才撐不住嗚咽了一聲,轉身伏進錦被裡大哭,秀美的肩背因為抽噎不停地顫動。
陳梅卿將她的委屈看在眼裡,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伸手慢慢撫摩著朱蘊嬈的脊背,為她順氣:「別哭了,我什麼都明白……」